狄青悠然的听,事不关己的样子。事实上,他对朝廷的权势倾轧、勾心斗角的局面很是厌恶,反倒更喜欢西北那种简单明了。
八王爷又道:“你也算是范仲淹的人,御史台知道暂时扳不倒范仲淹,就有意向你开刀。听说昨天一天,御史台就先后有王拱辰、文彦博和梁坚三人上书,弹劾的内容都和你有关。大概是阻挠议和、擅闯夏使馆、以下犯上,殴打文臣。甚至还有人说,那些京城的百姓到了夏使馆前,也是你蛊惑煽动,有意造反!这下麻烦可大了。”
八王爷连连搓手,神色焦灼,突然发现狄青竟还很是平静,忍不住道:“贤侄,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呢?”
狄青望着八王爷的双眼道:“自从太后当权,八王爷你为避嫌疑,是以很多时候隐居府中不出。天子掌权后,八王爷一直也是如此,是吧?”
八王爷皱了下眉头,似乎不解眼下火烧眉毛的时候,为何狄青提起这件事?
狄青道:“可八王爷虽一直隐居在府中,但对朝廷之事,似乎比很多人知道还多。这件事,很有些奇怪。”
八王爷神色有分异样,喝了口茶水道:“本王当然是为了你,这才多方打探这些消息了。”
“是吗?”狄青目光灼灼,突然泛起了悲愤,一字一顿道:“那你杀了杨念恩,也是为了我吗?”
“当啷”声响,八王爷手一抖,茶杯掉在了桌子上,摔成碎片。
茶水肆意流淌,甚至流到八王爷洁净的衣衫上,八王爷并没有留意,只是惊诧的望着狄青道:“你说什么?”
狄青冷冷道:“我知道你已听到很清楚。你派人杀了杨念恩,然后诱郭逵去了夏国使馆。你知道我的性格,也清楚我得知此事,肯定要去救郭逵,如此一来,宋夏议和难成。到现在,你还假意帮我,但我实在害怕,你会如何帮我?”
八王爷静静的听,突然道:“说完了?你不觉得好笑吗?”
狄青神色寥落,缓缓道:“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我一直在奇怪,为何飞鹰会知道羽裳的事情,为何当初我返京的时候,王则会知道我身上有五龙?进而要搜我的包裹?这些都是你派人告诉他们的,是不是?”
八王爷道:“知道你身上有五龙的,绝不止我一个。”
狄青反问道:“知道我身上有五龙的人是有几个,可我说及王则、飞鹰的时候,你根本没有丝毫惊奇。我从未对你说过这二人的事情,你又从何得知这些事呢?是不是因为你和他们一直都有联系呢?”
八王爷陡然变了脸色,眼中闪过分阴骘。他无话可说。
狄青笑了,笑容中满是苦涩,喃喃道:“当我知道你是凶手的时候,真的很难相信这个事实,但我想了一晚,终于想通了很多事。你其实一直想去香巴拉的,你在羽裳重伤之前,就已开始寻找香巴拉。你不肯告诉我曹姓之人的底细,因为你很怕我从曹姓人身上找到些关于你的事情。”
八王爷想要端茶,才发现茶杯已碎,嘶哑着嗓子道:“我有什么事情怕你知道的?”
“你怕我知道你真正的用意不是救羽裳,而是想希望香巴拉助你篡位。你怕别人知道你一直在和盗匪联系。当年和曹姓人去寻香巴拉的历姓商人,也就是岭南大盗历南天,不就是你派去的?”
八王爷脸色又变,身躯都忍不住的颤抖起来。狄青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狄青道:“当年赵允升对剥夺东宫太子一位耿耿于怀,因此勾结夏人为乱,被天子平叛。你其实和他一样,都对不能继承皇位一事怀恨在心。但你显然更深沉些,行事也就更加隐秘。你怕太后看出你的野心,因此一直避祸不出,等太后一死,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指责太后,希望借此能博得天子好感,得掌大权…但据我所知,天子并没有对你重用,反倒有些疏远你,你怀恨在心,开始勾结贼党,寻找香巴拉,希望香巴拉能满足你称帝的野心。”
一口气说完这些,狄青无奈的双眸中突然有分怒意,“不过你做这些事情我并不怪你,但你为何一定要杀了杨念恩?”
八王爷脸色数变,强自道:“狄青,你一派胡言。你想的根本不对,我也从来没有杀过杨念恩。我是和飞鹰他们有联系不假,但我是想利用他们找到香巴拉来救羽裳呀。”
说到这里,八王爷眼中有泪,痛心疾首道:“可我真的没有想到过,你竟会怀疑我。羽裳信错了你…”
狄青霍然而起,怒拍桌案道:“你撒谎!你到现在,还要骗我?你杀杨念恩、小月,因为你察觉到他们知道你一个秘密。小月当初来找我,说什么‘不行,我一定要告诉狄青,把…’我一直以为她想让我做什么事情,但她说的不是把,而是八,你八王爷的八!她要说的事情,和你有关,和你的秘密有关!”
八王爷浑身一震,嗄声道:“我有什么秘密?”
狄青双眸喷火,紧握双拳道:“因为杨念恩他们知道,你根本不是羽裳的父亲!”
此言一出,厅中已凝结若冰。狄青愤怒中,夹杂着被欺骗的伤心,原来…他始终没有帮羽裳找到生父,他从信中得知这点的时候,他只觉得对不起羽裳。
八王爷脸色灰白,额头已有汗水,流过鼻翼,流到嘴角,涩涩的酸楚。
不知许久,八王爷才道:“你…你说什么?”他哑着嗓子,声音如哭一样,“不可能…不可能的。”他也不知道是说狄青说的不可能,还是说不可能有人再知道这个秘密。
霍然站起,八王爷急道:“狄青,我若不是羽裳的父亲,怎么会在皇仪门前因此和太后翻脸?我若不是羽裳的父亲,后来那么奔波为什么?”
狄青冷笑道:“你本是和赵允升一起阴谋反叛的,其实你一直以来都充当个两面讨好的角色。皇仪门之变,赵允升若事成,你有功劳,可当时你看到赵允升事败,急于脱罪,就用羽裳的身份来掩饰你的罪行,装成情非得已。赵元俨,到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
八王爷后退一步,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你不可能知道的。”
狄青冷冷道:“小月爱屋及乌,知道你非羽裳的生父后,怕你对我不利,因此羽裳的缘故这才来告诉我真相,但被你察觉,就派人杀了小月和杨家上下十三口,然后将矛头引向夏使者。赵元俨,你骗了我,我还能原谅你。但你派人杀了小月和杨家那么多人,你让我如何原谅你?”
八王爷失魂落魄,仿佛没有听到狄青说什么,眼中突然露出深深的畏惧,颤声问道:“狄青,你不可能知道这些,是谁告诉你这些事情的?”
狄青心中其实想知道到底是谁写的那封信。
那封信的内容简单明了,只写着,“赵元俨阴谋造反,应是杀杨念恩的真凶,他非杨羽裳之父!”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如雷霆电闪般的轰在狄青的眼前。
狄青最初看到信中内容的时候,根本不信。但那三句话勾出他太多的思绪,从这三句话中,得出的很多结论顺理成章。
若非信中提醒,狄青只怕一辈子也想不到是赵元俨下的手。但他不敢轻信这个答案,他这次来王府,就是要验证自己的推论。
现在事实很显然,他说的均对。他虽猜中事实,发现真相,但心中并没有半分喜悦之意。
那封信究竟是谁写的,那人把信送给他狄青,用意何在?
想到这里,狄青只是道:“谁告诉我的不重要,但你只需要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赵元俨,眼下有两条路给你走,一条路是,你将凶徒交出来。方才这桌面上,有一圈水痕,那是茶杯放这里留下来的痕迹。你虽撤走了茶杯,但忘记了擦去水痕。我知道,现在还跟你联系的,就是历南天!”
八王爷这才醒悟为何方才狄青会认真的看了桌面一眼。他浑身发颤,牙关也在打颤,喃喃道:“第二条路,当然就是你去告诉圣上真相,你觉得他会信你吗?”
狄青冷哼一声,“圣上就算不信我,但我对圣上说出了这些事情,你还敢留在京城吗?”
八王爷缓缓的坐在椅子上,怔怔半晌,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他笑的前仰后合,笑声中,满是诡异疯狂。
狄青一直盯着八王爷的举动,虽不惧八王爷反抗,但见到他这般笑,也是忍不住的心悸道:“你笑什么?”
八王爷还是肆无忌惮的笑,良久才止歇了笑声,说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狄青反倒摸不到头脑,困惑道:“你明白什么?”
八王爷望着狄青,半晌才道:“狄青,我无论如何,当年也出面为你作证过…我无论如何,也为你保住羽裳的一线的生机…”
狄青回忆往事,感慨万千,“但这些事情,并非是你杀人的借口。有些事情,做错了,就算恩情也无法补偿!”
八王爷益发的冷静,哂然道:“我从来没有奢求过你在这件事上不管不理,但你若还念在我为羽裳出过一分力,你能不能给我一天的时间?一天后,我就给你个交代!”他竭力的坐直了身板,神情肃穆庄严,像是下了个决定。
狄青望了八王爷许久,点头道:“好,那我等你。”说罢转身离去。他不怕八王爷会耍花招,他知道这种事情已让八王爷没有选择。
但他终究没有咄咄相逼。
八王爷骗了他很多事情,但八王爷毕竟做过一件让他狄青感激的事情。只此一件,已让狄青不会赶尽杀绝。
才回到郭府,韩笑已迎了上来,低声道:“狄将军,阎士良一直在等你。圣上招你入宫。”
狄青并不意外,径直入府去见阎士良。阎士良见到狄青,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道:“狄青,有御史台参你一本,圣上招你入宫解释。”
狄青早料到今日,当下跟阎士良入宫直奔文德殿。狄青到了殿前,微有吃惊,只见殿上虽无百官,但也有不少重臣。
群臣分为两派,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神色肃穆,眉头紧锁。而王拱辰、文彦博立在范仲淹对面,王拱辰正慷慨陈词。
狄青到了殿外,只听到王拱辰道:“张亢、滕子京、种世衡、狄青四人身担西北要职,竟知法犯法,在朝中影响恶劣,若不严惩,被边陲将领悉数效仿,后果堪忧!”
狄青皱了下眉头,意识到王拱辰说的是公使钱的问题。这个问题,他曾听八王爷说过。可他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竟然牵扯许多人进来。
滕子京以往是泾原路副安抚使,而张亢本是泾原路都部署,在西北时,这二人官职都在狄青之上。不过滕、张二人均是文臣,不懂用兵,是以将军事调动一权放手给狄青施为,而这二人均竭尽所能助狄青行事,在公款调动上,自然先保证用兵需求上,难以尽查,不想这竟成为被参的借口。
狄青缓步入了殿中,见范仲淹脸上竟也有些罕见的怒容,心道一切均由我狄青而起,那不如由我狄青了结算了。正要开口之际,欧阳修出列道:“我朝自西北用兵来,赴边将士难以尽数,但能堪大用之人只有狄青、种世衡二人!狄青忠勇无双,天下可见,他一心作战,就算有滥用公使钱之行,也绝非有意。臣以为,非常之人,不能用常人之眼光看待,还请圣上明察,莫要将此事牵扯太多,引发边陲战士的不安。”
狄青倒没有想到欧阳修和他素无瓜葛,竟然会为他说话,不由心下感激。
原来狄青来之前,众人早就唇枪舌剑,争辩多时。
王拱辰虽在御史台负责纠察官邪,肃正纲纪,但本人心胸不宽,可说是锱铢必较。他参夏竦一本本自恃功劳,认为范仲淹会因此赏识他,不想欧阳修竟上书说御史台多非其才,这一下子可惹恼了王拱辰,正逢郑戬调查西北一事回转,泾原路公使钱多不对账,难以尽言去处,王拱辰当下发难,暗想你范仲淹要打击我们御史台,我就拿你的亲信开刀。
狄青和范仲淹在西北配合默契,种世衡是范仲淹赏识之人,滕子京是范仲淹旧友,而张亢和范仲淹私交甚密。王拱辰发难,就要将范仲淹西北的亲信一网打尽。
适才范仲淹力保滕子京,结果王拱辰以辞职为威胁,赵祯极为不悦,欧阳修知道这件事是因他而起,暗想狄青受无妄之灾,实在冤枉,见圣上对滕子京颇有恶感,心道能保一个是一个,又为狄青说些好话。
文彦博道:“非常之人,更要遵守法令,以示天下。若人人以军功自恃,认为可免责发,试问法纪何在?”他对狄青那一推,还是耿耿于怀。想大宋文臣素来高高在上,竟有武将敢公然殴打于他,实乃此生之辱。
范仲淹大皱眉头,心想这些人完全是为了攻击而攻击,简直不可理喻。赵祯对滕子京不满的缘故,范仲淹倒是知晓,当年赵祯新政,脱离太后的束缚,沉迷情色,有不理朝政之举。而滕子京上书直斥赵祯“日居深宫,流连荒宴”。赵祯若对这件事不记得,那是假的。方才他力保滕子京,已引发赵祯的不满,这刻赵祯已难用伊始锐意进取的目光看待问题,只怕多辩多错…
虽知眼下所言在赵祯心中已开始变味,但范仲淹还是不想狄青无辜受到牵连,才待上前分辨,赵祯却转望狄青道:“狄青,他们说你贪污公使钱,你有何辩解呢?”
群臣一怔,不想赵祯居然这般来问。如今狄青身处嫌疑之地,范仲淹等人越想保狄青,王拱辰等人越想将狄青踩下去。如今张亢、滕子京二人已有八分定论,被贬无疑,文彦博等人正要开始陈述狄青的罪过,赵祯怎么反倒问起狄青来了?
在王拱辰等人看来,这里根本没有狄青说话的地方。
狄青的目光缓缓的从范仲淹等人脸上掠过,见到的都是激昂忿忿,心道范公这么平和的一个人,原来争辩起来,也如此的倔强激烈。范公没有变,当年那个不默而生的范仲淹没有变。
可他狄青变了。他狄青已有些心灰意懒。
目光又从王拱辰等御史台官脸上望过去,只见到憎恶和不屑。狄青心道,“难道说,我狄青戎马多年,竟如此遭他们厌恶?”
上前一步,屈膝跪倒,狄青淡漠道:“圣上,臣有罪无罪,不想自辨,贪污公使钱之罪,不如尽数算在臣头上。既然天下已无战事,臣请…告老还乡!”
第十三章 风骨
狄青一言既出,众人皆惊。王拱辰、文彦博等人也是面面相觑,不想狄青居然会请辞官。
王拱辰知道,就算狄青罪名落实,也不过贬职他处,削减俸禄,不再重用。风水轮流转,只要眼下能在朝堂上,压住范仲淹,王拱辰目的已达到。但狄青倒好,直接请求告老还乡,王拱辰要处置狄青的心愿达成,一时间只觉得过于是顺利,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赵祯也是有些错愕,正迟疑间,只听有宫人前来禀告:“圣上,御史包拯请见。”
包拯上殿时,群臣都是各怀心事。
欧阳修素来和包拯没什么瓜葛,但想包拯也是御史台的人,看来这场论辩更是艰难。
王拱辰心中却想,御史台中的官员,多数听自己的话,只有包拯虽在御史台,为人却有个驴脾气。包拯前些日子被天子秘密派出到西北,也是调查西北边将一事吗?西北那是笔糊涂账,就算包拯,又如何算得明白?
赵祯见群臣默然,开口道:“包卿家,朕让你调查西北公使钱一事,可有了结论?”
包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一回到京城后就来面圣,闻言开门见山道:“圣上,臣到西北后,已详细查了泾原、鄜延路的公使钱开支情况,发现约莫有五百万贯公使钱难以解释去处。”
御史台众人均是精神一震,不想朝廷不但派郑戬去查,甚至让包拯也负责此事。都说包拯
素来铁面无私,这下看来狄青、种世衡等人均无翻身之机。
赵祯皱了下眉头,缓缓问道:“那这些钱是谁来负责掌管呢?”
包拯道:“种世衡、滕子京、张亢三人主要掌管这些公使钱。”
“这么说,所有的一切,狄青并不知情了。”赵祯道。
众人久经官场,听天子这么问,都是心情迥异,可毫不例外的认为,赵祯并不想处置狄青。赵祯问话的意思,甚至示意包拯将公使钱一事,和狄青撇开关系。
包拯道:“圣上,臣不敢妄言狄青是否知情,但知道这公使钱,很大的一部分是花在了狄青的身上。”
狄青并不诧异,甚至连愤怒的表情都没有。因为他知道包拯说的是实情。
赵祯眉头锁紧,心中不悦。他知道包拯和狄青算是朋友,当初赵祯让狄青举荐人才的时候,狄青还推荐了包拯。赵祯让包拯暗中调查西北一事,用意就是希望包拯能为狄青撇清关系,不想这个包黑子,竟然谁都面子都不给。
赵祯沉吟片刻,已想将公使钱一事押后处理,他不想狄青告老还乡。
包拯开口道:“圣上,不过臣说及公使钱一事前,想先请圣上看件东西。”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捧上。
众人举目望过去,见到那不过是一双孩童的草鞋,破烂不堪,都是大感疑惑。心道包拯拿双草鞋出来做什么?
赵祯也是困惑,问道:“包卿家,这不过是双草鞋,有什么可看?”
包拯望了眼手上的草鞋,肃然的脸上也有分感慨道:“不错,在满朝百官眼里,这的确是一双破烂的草鞋,甚至多看一眼的念头都没有。可在包拯的眼中,这草鞋却可说话的。”
方才群臣争议,赵祯听到心头起火,这刻听包拯这般说,来了兴趣,问道:“草鞋怎么会说话?”说罢微微一笑,很觉有趣。
包拯道:“臣初到西北之时,不耐西北苦寒风霜,偶然风寒,竟然病倒路边,被一家好心人看到,带回家中。”
众人都知道包拯不是说废话、亦不是喜欢讨功的人,因此都有些奇怪他为何说这些琐碎的事情。
包拯又道:“臣到了那户人家,发现那户人家虽不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但也清贫的很。那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十来岁的年纪,一个更小一些,懵懵懂懂。那两个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瘦弱些。救臣的是个妇人,容颜颇为苍老,但臣后来知道,那妇人也就四十有余的年纪。”
王拱辰终于按捺不住,一旁道:“包御史,圣上让你查西北公使钱一事,你罗罗嗦嗦的说这些做什么?”
赵祯倒觉得包拯岔开话题更好,和颜悦色道:“但说无妨。”
天子发话,王拱辰神色讪讪,再不敢打断包拯的话头儿。包拯继续道:“那家妇人为臣请了大夫,又煮了浓浓的稀饭给臣喝。臣当时不觉得什么,可等稍微好转后下地出门,在门后听那小孩子说,‘二哥,我饿。’又听那大孩子说,‘你怎么就这么容易饿?成天就看你要东西吃。喏,我这还有点吃的,你先吃吧。’臣从门缝望过去,见到那大点的孩子拿出半块黑黑的窝头递给老三,老三狼吞虎咽的吃,老二却在流着口水看。老三含糊问道,‘二哥,你不吃点吗?’那老二挺起胸膛说,‘我饱得很。’”
包拯说的琐屑,赵祯听得感慨,叹道:“那粮食想必是老二省下来的,他疼爱弟弟,这才留给弟弟吃。不过那妇人宁可苦了两个孩子,也给你熬粥来喝,真让人感叹。”
包拯点头道:“圣上所言及时,那家人甚为厚道。臣暗中观察,见他们吃饭的桌子也很是破烂,一条腿都已折断,是随便用石头垫起。等到晚上时分,那妇人竟给我拿了两个白面膜吃。我看那年幼的孩子在一旁流着口水,就问,‘你吃了没有?’那幼小的老三看了眼妇人,咽着口水说道,‘吃得很饱。’”
赵祯眼帘湿润,想起民心朴实,西北百姓如此受苦,难免心中不安。他一直立志当个好皇帝,闻西北还有这种事情,内心愧疚,问道:“包爱卿,这家人如此忠厚,不知道你可记下他们的名姓,朕立即命地方官府奖赏他们。”
包拯沉默片刻,这才道:“那妇人本是种世衡的原配,而那两个孩子就是种世衡的儿子,老二叫做种谔,老三叫做种诊。”
殿中倏然静了下来。就算是王拱辰、文彦博等人,都是神色异样。
他们才扳倒张亢、滕子京,又逼狄青告老还乡,正准备对种世衡下手,大获全胜之时,突然听到种家如此清贫,心中也不知道什么感觉。
赵祯默然半晌,又问,“后来呢?”
包拯道:“当晚,臣到了庭院,见到种愕、种诊坐在庭院。趁那妇人不注意,拿了五两银子给种愕。臣受人之恩,很想报答,但那妇人死活不肯收下银子,只说旁人有难,帮手天经地义之事,不需酬劳。臣无奈,只想将银子让孩子收下。不想种愕挺直腰板说了一句话,让臣此生难忘。”
赵祯问道:“他说了什么话?”
包拯到了殿中,一直对狄青视而不见,直到这时,才意味深长地望了眼狄青,铿锵有力道:“种愕对我说,狄将军为西北的百姓出生入死,活人无数,都从来不求什么回报,我们只做了这点事情,怎敢要人的回报?”
一语落地,鸦雀无声。
王拱辰等人本咄咄逼人,闻言望了眼狄青,脸上也有不自然之意。欧阳修等人脸上有神采闪过,范仲淹却既是骄傲,又是伤心。
只有狄青还是木然立在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可不知道为何,眼帘也有了湿润。他狄青不负西北百姓,原来西北百姓也从来没有忘记他!
良久后,包拯才又开口道:“臣听种愕这般说,倒很是惭愧,那银子就揣了回去。我问种愕,他和弟弟在这庭院做什么呢。种愕道,他在等流星。”
赵祯瞥了眼狄青,好奇道:“他等流星做什么?”
包拯道:“塞下儿女有个传说,若能看到天有流星,及时许愿,就事无不成。”
赵祯久在深宫,倒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恍然道:“种愕等流星许愿吗?他许多什么愿?”
包拯道:“他那一夜终于没有等到流星,但他对我说了愿望。”顿了下,包拯缓缓道:“他的愿望是,快些长大,学狄将军一样,抗击胡人,保家卫国!”
赵祯又望了狄青一眼,这次却没有再问什么。殿上臣子虽多,但亦没有人接下去。
沉默片刻,包拯再道:“其实不止种愕有愿望,种诊也有愿望的?”
赵祯道:“种诊的愿望和狄青有关吗?”赵祯对种世衡其实并没什么印象,但只听种愕、种诊两人的事,对种世衡的印象早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已明白包拯的意思,种世衡家贫如斯,就算擅用公使钱,肯定就有他的道理。
包拯摇摇头,再次举着手中草鞋道:“种诊的愿望,就和这草鞋有关。他说他脚长的快,去年的布鞋已经穿不上了,他现在只能穿草鞋,而且是破烂不堪的草鞋。他若是能见到流星,就求老天给他一双新的草鞋,若是能在新年的时候,再有一双新的布鞋,那就很开心了。”
包拯说的平淡,但众人闻言,都是心中酸楚。
这殿上的官员,多是钟鸣鼎食之辈,整日赏花吟词,春雅秋愁,哪里想到过种诊身为种世衡之子,竟然连要求双布鞋都是奢侈的事情?
范仲淹暗叹,心想每次见到种世衡,总见种世衡拖拖拉拉,可上交钱物购买军备之时,从来没有迟疑的时候。范仲淹以为种世衡玩世不恭,以为种世衡经商有术,可哪会想到,他的每一文钱,都是血泪艰辛铸成?
王拱辰见赵祯脸色沉郁,瞥了眼包拯手上的草鞋,上前道:“启禀圣上,若包拯所言是真,想种世衡被告贪污公使钱一事有所误会。”
御史台的中丞竟主动为边将种世衡开脱,倒让很多人意料不到。不想包拯道:“没有误会,种世衡的确存在滥用公使钱一事!”
包拯一言,众人惊诧不已,暗想包拯费尽苦心的说这个故事,无非就是给种世衡开脱。既然王拱辰都已表态,包拯就应该就坡下驴,将这件事带过,可包拯竟然依旧得出种世衡滥用公使钱的结论,那他方才一番努力不是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