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次楚临阳没骂他,他沉默看着卫韫,卫韫抿了抿唇,眼里露出一些懊悔来:“是我对不起她。”
“每个人有很多身份,我要对每个身份负责,”卫韫叹了口气:“所以,楚大哥,我得过去。”
楚临阳没说话,好久后,他终于道:“你去吧。”
“对这天下的责任你尽完了,”楚临阳露出一丝苦笑:“去好好陪着她。”
“嗯。”
卫韫应了声,而后他去睡了两个时辰,连着赶了两天的路,他完全撑不住。等睡醒之后,他换上软甲,背上自己的红缨枪,便一人一马,连夜出城,朝着华京赶去。
他一连赶路三天,终于才到了华京。而就在他赶到那日清晨,北狄的军队便已到了华京城池之下。
这一日早晨楚瑜醒得早。她如今开始显了身子,就莫名觉得自己有些笨拙。她总是犯困贪睡,每日大半时光都是睡过来的,然而那日却醒得特别早,甚至能听到外面的雨声。
她撑着自己的身子起来,长月走进来,有些疑惑道:“夫人今个儿怎么醒这么早?”
“我也不知道。”
楚瑜起来后,让长月给自己梳妆。长月想了想道:“夫人今个儿打算梳个普通的呢,还是好点的呢?”
“平日不问这个问题,今日怎么问了?”
楚瑜笑起来,长月手挑着她的发,笑着道:“因为今天夫人起得早,有时间啊。”
“那怎能辜负了你?”
楚瑜懒洋洋道:“那你就梳个好看的。”
长月应下声来,给楚瑜输了个复杂的流云髻,又给楚瑜贴了花钿,换了一身白色绣水蓝色蝴蝶的广袖大衫,这才去了前厅。
顾楚生在前厅见到她时,微微愣了愣,随后便笑起来:“今日是什么日子?”
“醒得早,便有了时间。”楚瑜抿了抿唇,接着道:“今日可有卫韫的消息?”
顾楚生没说话,他已经习惯了楚瑜每日发问,一开始还有些恼怒,如今却是也没了多大的感觉,仿若已经习惯了一般,淡道:“他三天前到了洛州,见了你哥一面。”
“还有呢?”
“没了。”
两人絮絮叨叨吃着饭,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等吃完饭后,顾楚生道:“等一会儿大夫再来给你请脉…”
话没说完,楚瑜便道:“别说话!”
顾楚生愣了愣,随后便看到楚瑜趴下去,耳朵贴在地面上,随后道:“有大军来袭!”
顾楚生顿时变了脸色,然而他依旧镇定,迅速道:“你立刻带着人出城,我去看情况。”
说完,顾楚生便疾步走了出去,晚秋赶回去收拾东西,楚瑜从旁边抽了剑,而后奶娘抱着一个孩子着急赶了过来,焦急道:“夫人,大人说让我,让我和您带着大公子一起出去。”
楚瑜低头看了那孩子一眼,那个孩子是顾楚生在青州收养的,如今完全当做自己孩子养着,如今她要走,自然要把能带上的人都带上。
楚瑜将剑悬在腰间,穿上软甲在身上,随后抱过孩子,便疾步走了出去。
刚到门外,便发现外面已是兵荒马乱一片,许多百姓匆匆忙忙,大声叫嚷着:“北狄打过来了!北狄士兵打过来了!”
“快跑啊,他们要屠城的!”
喊声哭声交织在一起,楚瑜抱着孩子上了马车,晚秋便驾着马车冲了出去。
此刻也来不及想这些士兵到底是怎么来的这个地方,她抱着手中的孩子,只是思索着,以她如今的身子,必须尽快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才是。
然而刚出城不久,楚瑜便听到战马之声,她卷起帘子,发现北狄此次全是骑兵,速度极快,已经直逼华京,与他们马车不足百丈!
楚瑜脸色大变,她看了此刻横铺过去,呈包围之态的骑兵,尖锐出声:“退回去!”
话刚出口,羽箭便如雨而落,砸在车上,贯穿了旁边百姓的身子,楚瑜抱着孩子,反复大喊:“回去!立刻回城去!”
“是!”
长月高吼出声,晚月驾车,长月护着车身,掉头就朝着城池而去。怀中婴儿惊哭出声,楚瑜抱着婴儿,轻拍着婴儿的背部,眼中带了冷意。
这辆马车太过迅速的反应引起了北狄军的主意,苏查远远看着,笑着同旁边人道:“那马车里的女人,我似乎见过。”
“哦?”旁边捻着胡子的男人道:“陛下见过的女人,那身份一定很有趣。”
“抓起来!”
苏查大声下令,数十轻骑立刻直袭而上,长月握紧了剑,晚月努力打马,大喊了一声:“驾!”
他们身后追兵紧追不舍,其中一个冲上前来,举起弓箭,对准了马头,将羽箭直射过去!晚月勒紧马头,将马头死命一偏,勉强躲过了这一箭,然而马惊叫而起,维持不住原本的平衡,就朝着地上摔了过去。
楚瑜感觉身子猛地失衡,她一手撑住车壁,一手抱住孩子,就在马车即将摔下的片刻,一把长枪猛地挡在马车车壁之上,对方双手用力一挑,马车便重新立了起来。
所有人都愣了愣,随后只听一个清朗又沉稳的男声开口:“回去!”
说完,对方便提着红缨枪朝着追来的追兵冲了过去,马车重新冲向城池,楚瑜呆呆抱着孩子,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她猛地意识到刚才是谁说出的话!她扑在窗边,卷起车帘,随后就看到了那青年。
他似乎瘦了许多,素白的布衣上染了尘土,长发高束,银枪在日光下流光溢彩。他且战且退,在战场上游刃有余,对方奈何他不得,便又一波箭雨落下,他疾步退开,足尖轻点落在了马车车顶之上,缨枪在手中轮得密不透风,只听叮叮当当,却就将那箭全部挡了回去!
楚瑜心跳得飞快,她知道那个人就在上面,就在她身边,就在护着她!
她都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欢喜至极,却就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她克制着自己,紧咬着下唇,感觉身边喧闹逐渐远去,随后听见那青年朗声道:“关城门!关城门!”
而后城门缓缓关上,马车慢了下来,过了许久后,马车停住,周边也没了声音。
她抱着孩子,没敢动弹,接着就看见马车车帘被人卷起,露出青年带着笑意的面容。
“我都来了,还不出来见我么?”
他开口出声,楚瑜呆呆瞧着她,一时竟觉得平日那些沉稳大气似乎都不在了身上,她克制着自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将手搭在他伸出的手上。
她握着他的手,握得特别紧。她一步一步从马车上走下来,旁边晚秋上前道:“夫人,将顾大公子交给我吧。”
楚瑜点点头,将人交到晚秋手里,随后走到了马车边上。
卫韫低头瞧她,含笑道:“许久…”
话没说完,对方就猛地伸手,死死抱住了他。
她扑入他怀里时来的猝不及防,他甚至都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
卫韫愣了愣,失笑片刻后,他觉得有种莫名的温情从他心中涌了上来。他抬起手,将人拥入怀中,温和声道:“我来了。这次就守在你身边,不走了。”
楚瑜不说话。
其实她也知晓,卫韫的身份,说这样的话不过是安慰。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这么说,她就觉得应当信。
他们两人静静拥抱了片刻,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马车急停在两人身边,顾楚生卷起帘子,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亲亲我我?送大夫人回府去休息,让大夫来请脉,卫韫你滚上来,随我去城楼!”
卫韫和楚瑜都有些尴尬,两人对看一眼,卫韫摸了摸鼻子,轻咳了一声道:“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城楼了。”
“嗯。”
楚瑜应了声,笑着道:“去吧,别担心我。”
卫韫也没耽搁,转身上了顾楚生马车。顾楚生见他上来,冷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卫韫笑了笑道:“顾兄对我似乎很是不满?”
“叫顾大人,”顾楚生睁开眼,冷声道:“谁与你称兄道弟?”
“其实,自淳德帝至如今,我与顾兄也算出生入死,肝胆相照…”
“你歇一下,”顾楚生抬起手,认真道:“麻烦卫王爷认清楚,我与卫王爷一直以来,是夺妻之仇,利益合作,您要说什么就赶紧说,千万别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好吧。”卫韫苦笑起来:“只是觉得如今国难关头,想与顾大人携手并进。”
顾楚生没说话,他盯着外面,冷声道:“不用你说,自当如此。”
马车很快到了城池,顾楚生领着卫韫上了城楼,两人一面往上走,一面交换着信息。
等到了城楼之上,面对着浩浩荡荡的大军,顾楚生捏紧了拳头:“所以你的意思是,这里的军队,有十万之众?”
“对。”
“我们还没有援军?”
“是。”
“那你来做什么?!”顾楚生怒吼出声:“你这样的将才,来同我们一起送死吗?!”
卫韫没说话,他双手拢在袖间,平静道:“你若是我,你不来吗?”
顾楚生愣了。
他呆呆看着卫韫。
如若是他,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都在这里,身为一个男人,哪怕是来赴死,他也当来。
卫韫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顾楚生的肩膀道:“顾兄,别多想了,且想想如今该做什么吧。”
说着,他转过头去,看向外面笑着瞧他的苏查。
“能守城吗?”
顾楚生捏着拳头,卫韫点点头:“能。”
“能守多久?”
“三天。”
“三天之后呢?”
“依着苏查的性子,必定屠城。”
顾楚生整个人身子一凛,他震惊看着卫韫,卫韫神色平静:“边境一直都是如此。”
北狄军之残暴,素来如此。
投降可以保住城池,可换来的就是屈辱和蹂躏。拼死抵抗,要么赢,要么死。
这是华京、是被边境那人肉筑起的长城所保护着的人永远体会不到的残忍。然而此时此刻,这传说中一直是人间天府的华京,这风流了几百年、醉生梦死了几百年的华京,却得面临着这样的屈辱。
犹如一个貌美女子,要么以死保了忠贞,要么脱了衣服,换取苟且偷生。
顾楚生脑子一片混乱,听见下面人道:“卫韫,你也来了?”
“苏查,”卫韫笑起来:“没想到啊,你居然能出现在这里。”
“受楚帝相邀,在下却之不恭啊。”
苏查大笑起来:“只是怎么,我来了,你们关着城门做什么?你们皇帝都让我进去坐坐,你们挡着我,是要违背你们皇帝的意愿吗?!”
“陛下的意思,我们自然不敢违背。”
卫韫轻笑:“可是,我们陛下怎么可能请你过来呢?为了来我华京混口饭吃,”卫韫猛地提了声:“北狄人都他妈这么不要脸的吗?!”
“混账!”
苏查怒喝出声,北狄军中不知是谁用北狄语怒喝出声:“杀卫韫!”
“杀卫韫!”
“杀卫韫!”
十万人手持兵刃,整齐划一高吼起来。卫韫站在城池之上,单腿踩在城墙上,听得下面震天杀喊之声,面上却毫无畏惧,大笑出声:“十几万人喊着要杀爷,不就是因为爷砍得你们站都站不起来吗!今日人多了,是不是才装着狗胆,敢当着小爷面来喊那么几句了?”
“你少说两句。”
顾楚生皱起眉头:“怕破城后他们不杀你么?”
卫韫笑意盈盈看过去:“我巴望着呢。”
下面被卫韫骂得一片骚动,苏查冷笑出声:“卫韫,你等着,我一定要让你跪下来,叫我爷爷。”
卫韫提着长枪笑而不语,苏查被他连回应都不给搞得怒火燃起,正要骂什么,旁边张辉道:“北皇,您答应过我们陛下的。”
苏查深吸了一口气,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别叽叽歪歪。”
说着,苏查抬头道:“卫韫,我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将梅妃和楚帝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
卫韫轻笑:“我大楚天子说交就交,你当我卫韫是吃素的呢?”
“卫韫,”张辉驾马走上前去:“我知道你自己生死不在意,楚瑜你也不在意吗?”
卫韫和顾楚生神色一动,张辉平静道:“将陛下和长公主交出来,我们可以让你看着楚瑜出城,我保楚瑜不死。”
“战争是男人的事,’张辉抬眼看向卫韫:“你一定要把妻儿都搭上吗?”
卫韫沉默着,许久后,却是顾楚生道:“你如何保证楚瑜安全离开?”
“顾大人若不放心,可以跟着楚瑜一起出城。只要将陛下和梅妃交出来,你们都可以走。”
“我也可以?”卫韫嘲讽出声,张辉点头:“自然。”
然而,一个弃城逃亡的将领,就算逃回去,这一辈子的声誉也就完了。
顾楚生和卫韫互相看了一眼,片刻后,卫韫道:“我们商议一下。”
“一天为限。”张辉冷静道:“一天之后,我们攻城。”
卫韫冷下脸,他站起身来,果断走下城去。
顾楚生跟着下了城楼,跟在他身后的道:“我们去找长公主商量一下…”
“无需商量。”
卫韫走得极快:“明日挑选精兵,你护着他们出城。张辉是赵玥的走狗,只要你们控制住赵玥,看在赵玥和梅妃肚子里那个‘孩子’的份上,他都不敢动你们。到时候你将楚瑜送…”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一时之间,他竟发现,天下之大,他竟然不知道要将楚瑜送到哪里,才是安稳。
顾楚生也知道他停顿下来的原因,片刻后,他嘲讽笑开:“我该将她送到哪里去?”
“白州被北狄所扰,昆州与燕州僵持,琼州华州在宋四手里早晚被人吞噬,洛州被陈国拖着,其他各州诸侯林立,战火纷乱,我想让她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卫韫沉默着,好久后,他抬眼看着顾楚生:“顾楚生。”
“嗯?”
“那就去白州。你们在白州等着,”卫韫神色平静:“我已经安排好一切,这天下总有太平的一日。”
他与赵玥,都给各自珍爱那个人留下了退路,无论是他赢还是赵玥赢,这天下终究会有一个结局。
“那你呢?”
顾楚生看着他:“明日你会与我们一起出城吗?”
卫韫提着长枪,他似乎是愣了愣神,片刻后,他笑起来:“不了。”
他温和道:“我太了解苏查了。他恨我入骨,我若走了,他一定要拿华京的百姓泄愤。我不能走。”
顾楚生没说话许久后,他终于道:“你会死。”
卫韫面色不动,他发着愣,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呐呐发出了一声:“啊,我知道。”
他来时就知道,也做好了准备。
“可是,哪又怎么样?”
卫韫笑了笑:“我有得选吗?”
他一辈子的路,哪一次,又有得选?
他转过身,笑着道:“顾兄,走吧,我们先回府好好吃一顿吧。”
顾楚生没说话,卫韫抬手去搭顾楚生的肩,仿佛哥俩好道:“顾兄,以后要麻烦你…”
“放开。”
顾楚生抖开他的手:“我不和你称兄道弟。”
“顾兄…”
“滚!”
“好吧,”卫韫叹口气:“顾大人,”他言语里有了哀求:“我有一个忙,想要你帮一下。”
“嗯?”
“明日阿瑜就要出城了。”
“嗯。”
“我想,今晚能不能在顾府举行一次喜宴。”
顾楚生顿住了步子,卫韫目光里带了几分柔和:“我一直同她说要娶她,我怕来不及。”
顾楚生抬眼看他,卫韫眼中带着笑意:“就想着,能不能先和天地说一声。人一辈子做过什么事,总该有个仪式,有个见证。”
“你当我顾府是什么地方?”
顾楚生声音里带着冷意,卫韫没说话,他就静静看着他。
那一瞬间,顾楚生不知道为什么,骤然想起上辈子,卫韫上辈子似乎和如今的他截然不同。
上辈子的卫韫喜欢穿黑衣,如今的卫韫喜欢穿白衣。上辈子的卫韫走到哪里,都是人间地狱;如今的卫韫站在那,便是春暖花开。
可是从未变过的是,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这个人都没有放弃过大楚,放弃过百姓。
他其实完全可以走,走了也不过就是留下一个骂名。
但人一辈子骂名又算得了什么?上辈子多少人骂他残暴,不也一样过了吗?
名声哪里比得上性命,这一城百姓,又与他有什么干系?
他想叱责他,然而却在对上对方清明的眼时,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有些不忍去看对方的眼睛,摔袖转身,然而走了几步后,他终于顿住步子,冷着声道:“我让人问问阿瑜。”
说着,他疾步走上前去,卫韫愣了愣,随后高兴笑开。他跟上去,欢喜道:“顾兄,我便知你是个好人…”
顾楚生回了家里,他终究是自己问不出口那句话的,他让人去问了楚瑜,楚瑜正在屋中听着人报着外面的情景,便看见顾楚生的管家走进来,面上有些哭笑不得道:“大小姐,我家大人让我来问问您,今夜想为您办一场婚事,您方便吗?”
楚瑜愣了愣:“婚事?”
“是,卫王爷托我家大人来问,今夜为两位举行一场婚礼,虽然简陋些,但也是大家伙做个见证,王爷问您愿不愿意。”
楚瑜反应不过来,她呆呆看着管家,她本想问为什么要在此事举办婚事,然而却又骤然想到外面十万铁骑。
卫韫要在此时办婚事,怕是存了和华京共存亡的心了。楚瑜倒也不以为意,她明了过来后,低头笑了笑,随后道;“好。”
楚瑜赢下来,大家立刻去张罗起来。顾楚生本就准备了嫁衣婚服,临时便让人拿了出来。
卫韫换着衣服的时候,顾楚生站在他身后,卫韫小声道:“顾兄,这件衣服是不是小了一点…”
“我的尺寸。”
顾楚生冷冷开口,卫韫愣了愣,抬起头来,看着顾楚生,意味深长。
顾楚生讥讽一笑,转过头去,
等卫韫换好衣服后,顾楚生道:“一切从简,拜个天地喝个喜酒算完事了。”
卫韫笑意停不下来,应声道:“这事儿我没经验,听顾兄的。”
顾楚生往前走着的脚步微微一顿,转过头来,冷着声道:“把喜服给我脱下来!”
“我错了,”卫韫赶紧赔笑:“是我没其他意思,我错了。”
顾楚生冷着脸回头,领着卫韫一路往前去。走到庭院中央时,他看见楚瑜早早候在那里,她穿着合身的喜服,带着盖头,静静站立在那里,就带了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卫韫静静看着那个人,突然就不敢上前去,还是顾楚生开口道:“怕了?”
卫韫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情怯而已。”
说着,他走上前去,来到楚瑜身前。
楚瑜手里握着红绸,他握起红绸的另一端,楚瑜知晓他来了,忍不住颤了颤。
笼统算起来,这是她第三次嫁人,然而直到这一次,她才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欢喜的、圆满的、带着期许和说不清的温柔的情绪。在这个人握着红绸的那一刻,她就觉得,这一辈子,就该是这个人了。
第一次嫁人的时候,她还年少,莽莽撞撞喜欢一个人,也不知道对方喜不喜欢自己,于是成婚的时候,忐忑不安,又茫然又高兴,还带了些担忧和恐惧。
第二次嫁人的时候,她心死如灰,那一场婚于她而言,更多只是责任和救赎,她仿佛是完成任务,又从那场任务里,体会出了几分温暖和善意。好像对世界彻底绝望的人,从一片废墟中,扒拉出那么点可怜的颜色。
而这一次嫁人,她终于明白,一份喜欢,一场爱情,一段姻缘,应当是什么样子。
她跟随着他的脚步,他如同当年的卫珺一样,小心翼翼走在她前面,似乎随时怕她摔倒一般,走过门槛,他还要刻意停下脚步,小声说一句:“小心脚下。”
然后扶着她,走进屋中。
楚瑜低着头,她在盖头下看不见卫韫的模样,却猜想着这个人必然同自己一样,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在场没有两人的高堂,于是他们就对着前方的位置虚虚一拜,然后又转过身,拜了天地。等到夫妻对拜,卫韫静静看着她,好久后,郑重弯下腰来。两人额头轻轻碰了一下,都僵住身子,随后卫韫笑起来,他笑声传到楚瑜耳里,她也忍不住笑了。
而后长月晚月扶着楚瑜进了洞房,其他人就拖着卫韫去了酒桌。
一群青年男人喝喝闹闹,就连顾楚生这样的人,都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所有人都有些醉了,卫韫却还是很清醒,顾楚生坐在他对面,眼里有些迷蒙,他见大家都醉了,自个儿突然开口:“其实我两辈子都没想过,我会参加她婚礼。”
卫韫抬眼看他,顾楚生撑着头,低低笑起来:“我一直以为,我和她的结局,要么白头偕老,要么不死不休。”
卫韫没有言语,顾楚生有些迷蒙:“卫韫,你好好待她。”
“顾兄,”卫韫笑了:“这句话,当我同你说才是。”
顾楚生愣了愣,他抬眼看向卫韫,卫韫面上带着笑容,举起酒杯来:“顾兄,”他认真道:“日后好好待她。”
顾楚生静静看着卫韫,卫韫迎着他的目光,温和道:“你与她只是错过而已,没在最好的时候遇见对方,那时候你和她都年少,日后好好珍惜彼此,会好的。”
说着,卫韫将酒一饮而尽。
“卫韫,”顾楚生终于开口:“你同我说这些话,若他日你回来了,你会后悔。”
卫韫笑着看着顾楚生:“我有什么好后悔?顾兄,其实喜欢一个人吧,”他想了想,目光里带了笑意:“她喜欢过我,这就够了。最重要的是她过得好。我若能回来,她真要选你,我也祝福。”
说完,他摆了摆手:“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先回屋去了。”
顾楚生没说话,他看着卫韫踉踉跄跄离开,好久后,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等到了新房门口,卫韫甩了甩头,抬手闻了闻自己,又哈了口气,直到旁边传来侍女的笑声,他才觉得有些尴尬,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就坐着楚瑜,楚瑜顶着盖头,她似乎也有些紧张,手不自觉抓紧了衣服。看见楚瑜紧张,卫韫竟就觉得放松了许多。
成婚这件事,他是头一遭,而楚瑜却已经是经验丰富了。第一次接吻时候,楚瑜笑话他的样子他还记得,如今便怕失了颜面。
他将同别人问来的流程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定了定神后,走到楚瑜面前,按着那些人说的,进来要先问问新娘子饿不饿,这才显示体贴。
他轻咳了一声,温和道:“你饿不饿?”
听到这话,楚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卫韫僵了僵,有些不自然道:“你笑什么?”
楚瑜不好告诉他,当年顾楚生进来第一句话也是这个,后来同他招供了,是别人告诉他进来这么说显得老练的事。于是她摇摇头,小声道:“没,就想到些好笑的事。”
卫韫有些不自在应了声。过了片刻后,他也忘了到底要做什么,便干脆走过去,僵着声道:“那…我掀盖头了?”
“嗯。”
楚瑜低低应了声。
卫韫抬手握在盖头上,他突然就有了那么几分害怕,也不知道这份害怕来源于哪里,好久后,他深吸了口气,才缓缓解开盖头。
盖头下露出楚瑜的面容,她画了淡妆,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轻轻一扇,仿佛是刷在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