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平时那份玩笑,他的声音郑重又平静:“如果我哥还在,我一定离你离得远远的。可是阿裳…”
沈无双声音哽咽:“我们…总不能跟着我哥一起葬了啊。人活着得往前走,你如果能接受别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白裳不说话,她的沉默让卫韫也觉得,自己似乎在等一个审判。
好久后,白裳终于开口:“无双,你可以喜欢我,是你的事情。可是我过不去我这个坎儿,是我的事情。我不会接受你,我也不会接受别人。话你放在心里,对谁都好。”
“你别逼我…”
白裳哽咽:“我知道你这个人,从来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你别逼我,行不行?”
沈无双没说话,好久后,他沙哑出声:“好。”
片刻后,白裳匆匆离开,等长廊再没了声音,卫韫抬头,就看见沈无双转角走过来。
他神色平静,面上没有笑意,瞧见卫韫,也没觉得意外,只是点了点头,权当做打过招呼。
卫韫垂着头,沈无双和他错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道:“你没想过你哥吗?”
沈无双顿住步子,他扭过头来,挑起眉头:“怎么,你也要训我?训我罔顾人伦,骂我不知羞耻狼心狗肺?”
卫韫不说话,沈无双的每一个字,他都觉得是打在他脸上。
他看着沈无双暴怒出声:“可你让我怎么办?”
“今日我哥哥若是活着,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我插足当然不对。可我哥死了,他死了,我喜欢一个人,我妨碍了谁?我又伤害了谁?我喜欢一个人,我错了?”
沈无双提高了声音:“要得了你们假情假意,轮得了你们管教?!”
“你哥的死,”卫韫嘲讽出声,这话他说给沈无双听,但也说给自己听:“你倒是捡了便宜。”
“那让我死啊!”
沈无双暴怒出声,他捏着拳头,红着眼:“我宁愿死的是我!可人死了你要怎么办,人死了,所以我一辈子不能高兴不能笑不能欢喜不能喜欢人,你能你试试啊!”
“这世上哪个伪君子不想着存天理灭人欲,可是灭得了吗?!人就是人,你他妈充当什么圣人啊!我喜欢她我碍着谁,我喜欢她,我没逼她,我就是喜欢她,我觉得遇见她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也不行吗?!就算我有罪请罪,也该是黄泉路上我去给我哥请,你们一个二个,又算老几?!”
说完,他猛地转身,大步朝着前堂走了出去。
卫韫停在长廊上,目光变化不定。
沈无双每一句话都在他耳边回荡。
他喜欢她,有错吗?
他不说出来,他不言语,他静静等候陪伴,难道一份喜欢,都容不下吗。
他不是圣人,他灭不了人欲,喜欢一个人他控制不了,爱一个人他抑制不住。他只能画地为牢,将自己圈在这个小世界里,默默喜欢。
他喜欢这个人。
特别喜欢,又怎么样?
卫韫的手微微颤抖,脑海里无数思绪翻涌,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不挣扎,也不想挣扎,他一直负重前行,一直耻于这份感情,然而这一刻,他却骤然想明白。
遇见她是这辈子最美好的事,他不羞耻。
或许有错,可是日后黄泉路上,他去找卫珺道歉,这辈子,他只能如此。
只是他没有沈无双的莽撞,他那些激动澎湃的心情,全部都藏在心底,他拼了命去抚平,让他安静下去。
他在长廊上歇了一会儿,沈无双又折了回来,他回过头来,同他道:“我推你过去。”
卫韫没问他为什么回来,或许此刻沈无双同他一样,需要找个理由,找个地方,单独冷静一下。
两个人一起去找楚瑜和白裳,看见那两个姑娘视线出现在视野里,卫韫突然开口:“耐心一些。”
“嗯?”
沈无双有些疑惑,卫韫慢慢道:“喜欢一个人没错,可你的喜欢若成为她的负担,这就是错。”
沈无双微微皱眉,没想过卫韫会同他说这些。
“你若喜欢一个人,你靠近她,陪伴她,守护她,”两人距离姑娘的脚步越来越近,卫韫微微勾起嘴角:“你可以试图去追逐她,但你得耐心一点,你得让她心甘情愿,一点一点察觉你的好。”
“那要是她这辈子不能心甘情愿呢?”
沈无双皱眉,卫韫面色不动。
“不是喜欢吗?”
“喜欢这件事,什么时候讲过回报?你若一心指望着她一定要回馈你这份喜欢,沈无双,”卫韫声音平静:“这份喜欢,未免太过自私,也太过令人恶心。”
沈无双没说话,两人来到厅前,卫韫抬头看向楚瑜,声音温和:“阿瑜。”
“你们来啦?”
楚瑜笑着道:“我和沈夫人准备好了小酒,小七还带着伤,就不喝了。”
“没事儿,”沈无双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瓶来:“我给他带了药酒,不妨事。”
楚瑜看见那药酒,爽朗点头:“行。”
说着,四个人就到前堂走廊上坐下来,一面聊天一面喝。
楚瑜酒量不错,沈无双和白裳都有心事,于是一路几大坛下去,没一会儿,白裳就倒了,靠在楚瑜肩膀上睡过去。沈无双和楚瑜划着拳,喝着喝着,也倒在了一边。
卫韫坐在一边,慢慢喝着药酒,含笑瞧着他们。
沈无双的药酒不大好喝,带着药的苦味,可是劲儿却足,卫韫尝出来,不敢托大,只能浅酌。
而楚瑜喝高了,她将白裳放到一边,提着酒蹲在卫韫面前,认真道:“来,我和你喝。”
卫韫笑着摇了摇手:“这是几?”
“三!”
卫韫于是摇头:“不行,不能喝了。”
“我行的。”
楚瑜认真开口,卫韫笑着不说话,就看着楚瑜皱着眉头,认真思索着如何同他喝酒。
远处传来了人群欢呼声,卫韫和楚瑜目光都看过去,见远处有天灯缓缓升起,楚瑜高兴道:“呀,好漂亮。”
说着,她转头看向卫韫,亮着眼道:“我带你上屋顶!”
不等卫韫出声,她揽着卫韫,跌跌撞撞出去,一个纵身,就落到了屋顶上。两人坐在瓦上,卫韫怕她不稳,便拉住了她,有些无奈道:“你别太冒失。”
楚瑜完全没注意到他扶着她的手,高兴道:“你看你看,特别漂亮。”
卫韫没说话,他垂下眼眸,还是伸出手去,用自己的手,包裹住了楚瑜的手。
楚瑜没察觉他的小动作,他仍旧怕她发现,小声道:“嫂嫂,别摔着。”
楚瑜没回他,只是看着远处道:“真好看啊,我这辈子,好多年,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卫韫听着她的声音,看向远处灯火缓慢升向天空。
那是大楚完全看不到的景象,合着远处的铃声,百姓诵经之声,整个夜晚,呈现出一种远离尘世的平静感。唯一在他身边的,只有楚瑜缓慢又沙哑的声音。
“我好像一直在跑,一直停不下来。他不喜欢我,阿锦讨厌我,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我一个人凄凄惨惨过了好久。后来来到卫家吧,又没放松过一刻,你看我嫁过来发生了多少事儿啊,咱们就没停下来过。”
楚瑜轻笑:“我现在坐在这儿,还像做梦一样。”
卫韫没说话,他静静看着远处,楚瑜回过头,便被眼前少年吸引。
他的目光里落着远处灯火,水蓝色广袖长衫让他带着几分书生气,他的神色从容又平静,给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似乎时间空间都在这一刻停止,这世上一切与她无关。
她突然认不出来他是谁,又或者不想认出。
她就是这么静静看着他,觉得这个人美好得不像人间真实。
卫韫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
他们挨得很近,呼吸缠绕,目光纠缠。
只是那么一眼,她似乎就落入了他的眼睛里。
远处祈祷声一波一波传过来,楚瑜仰头静静瞧着他。
卫韫心微微一颤,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根本没有对方的言语,他就低下头,慢慢将唇落在了对方的唇上。
他的动作很缓,很慢,他想,只要她有任何反抗,他就停下来。
可是没有。
任凭他心如擂鼓,她都巍然不动。
少年人的吻带着月色的凉意,就是两唇轻轻相碰,虔诚又干净。
他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而楚瑜觉得自己深陷在一场梦境里,美好得让她忍不住弯起嘴角,直到最后,她轻轻一笑,低头埋进他肩颈。
卫韫呼吸还有些急促,他不敢动,楚瑜就在他怀里轻笑,他怕她掉下去,抬手抱住她,固定住她的身子。
没多久,她在他怀里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卫韫的心跳随着她的呼吸慢慢平复,他的袖子盖在她的背上,给了她温度。
他嗅着她发间的味道,好久后,轻叹出声。
“傻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撒糖撒完了,要开始星辰大海。
二更大家别等,看情况!
第78章 (7.11更完)
口头上虽然说着傻姑娘,然而抱着这个人, 却仍旧觉得心里有无数欢喜涌上来。他感觉这个人在怀里均匀呼吸, 哪怕什么都不做, 都觉得欣喜至极。
仿佛是被关了闸太久之后骤然泄开的江水, 又似是被压在石下太久后突然生长的韧草,江水奔腾不休,韧草迎天而长,这是天道人伦,都克制压抑不住的情绪。
他静静抱了许久,终于觉得手上有些发酸,楚瑜似乎也觉得有些不舒服, 轻轻哼吟了一声。卫韫想了想, 让她躺在屋顶上, 然后用外衣给她盖上,自己躺在她身侧,安静瞧着她。
看着她的时光过得特别快,没过多久, 第一缕晨光就落在她脸上, 楚瑜睫毛动了动,卫韫忙不动声色翻过身去。楚瑜被光催醒,她睁开眼,便看到了卫韫的背影。她动了动,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卫韫的外衣,她隐约想起昨晚上似乎是她将卫韫带上来的, 不由得抬手扶额,休息了片刻后,她站起身来,拍了拍卫韫的肩膀,卫韫背对着她,模模糊糊应了声,楚瑜温和了声道:“小七,我带你下去?”
卫韫撑着自己起来,眼睛都没张,楚瑜笑了一声,抬手环住卫韫的腰,便落到庭院里,扶着卫韫到了轮椅上后,推着卫韫回房,路过倒在一旁抱着白裳的沈无双,楚瑜踹了地上人一脚,提醒道:“起了。”
沈无双不满应了一声,却是换了个姿势,将白裳搂得更紧了一些。
楚瑜将卫韫放到床上,吩咐他道:“你先睡一会儿,我给你准备药浴。”
卫韫背对着她,仿佛是没睡醒一样,低低应了一声。
楚瑜也没多想,她起身去烧水拿药,阳光落到眼中,她有一瞬间恍惚,脑海里突然闪过几个片段,似乎是天灯缓缓而上,有人的唇落到她的唇上。
她不由得有些失笑,抬头拍了拍自己的脸。觉得人重活一遭,居然也像少女时期一样,会做这些奇奇怪怪的梦了。
年少时她也做过,那时候她思慕着顾楚生,她想要那个人,就想得赤裸裸,没有半分少女羞涩。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说隔着楚锦,于是她从不表现,从不出口。
喜欢一个人没什么错,你安静放在心里,那就与所有人无干。
卫韫一连再泡了两天药浴,楚瑜终于在沙城里听说了卫夏和卫秋的消息,确切说也不是听到了卫夏和卫秋的消息,而是听说有一只大楚的精锐部队,在北狄四处骚扰北狄臣民。
楚瑜听到这个消息就乐了,回去同卫韫说了一声,嗑着瓜子道:“卫夏卫秋厉害啊,我还以为他们窝在哪里没出来呢。”
卫韫没说话,他瞧着楚瑜给他看的地图,上面标绘了卫夏卫秋去过的地方。他们如今完全已经变成了北狄后方一只属于大楚的游击队,打到哪儿是哪儿,抢完粮食和马就去下一个地方,停留不会超过一夜,等北狄派兵过来时,他们早就不见了人影。
“苏查和大楚的军队在正面战场上僵住了,苏灿在背后追卫夏卫秋追得焦头烂额,”楚瑜躺在椅子上,笑眯眯道:“我说他们怎么不忙着找我们?”
“苏灿巴不得我回去,”卫韫敲着桌子,平淡道:“他还指望放我回去和赵玥打起来,这样北狄内部压力就会小很多。”
楚瑜愣了愣,随后想明白过来。
是了,当初苏灿给卫韫一条生路,如果是真心一定要杀卫韫,她那点人,根本拦不住。
只是卫韫毕竟在北狄干了这么大的事儿,两千多人直袭王庭劫持皇帝,对于北狄臣民来说,这大概是从未有过的屈辱,如果苏查和苏灿一点表示都没有,怕是众人不服。于是他们一面假装追杀卫韫,一面却放水让他离开。
楚瑜皱眉:“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离开?”
如果苏灿存的是这个心思,那最严格的通缉令应该没有下来。
卫韫抬眼看向楚瑜:“我们走了,卫秋卫夏怎么办?”
楚瑜顿住了声音,有些迟疑,似乎也想不出好的法子来。
卫韫目光回到地图上:“我带他们来的,自然要带他们走,能带回几个,就是几个,没有我跑了,留他们在这里的道理。”
说着,卫韫推着轮椅往外去:“找沈无双,我的腿还不好,他脑袋是不是不想要了。”
楚瑜去寻了沈无双,沈无双正在院子里挖着草药,听了楚瑜的话,他抬眼道:“要想快点好啊?行啊,我这里有一些猛药,没其他太大问题,就是疼。我本来打算再过几天还不行再用药…”
“用药吧。”
卫韫平静出声,沈无双抬眼看他,笑眯眯道:“熬不过人就没了。”
卫韫应了声,没有多说。
当天晚上,沈无双便给卫韫熬了药,他让卫韫先喝了第一碗,喝下去没有什么感觉,沈无双伸手去旁边浴桶里碰了碰药汤,水烫得沈无双的手发红,他看了一眼楚瑜,淡道:“放下去。”
楚瑜抱起卫韫,将他一点一点放进去。
脚放进去时,卫韫微微皱了皱眉,觉得就是刺刺的感觉。等腿没入下去,水浸到腰部,一股剧痛骤然传来,卫韫忍不住猛地捏住了浴桶,楚瑜停住了放他下去的动作,看见卫韫变得煞白的脸色,沈无双在旁边平静出声:“放下去。”
卫韫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楚瑜才终于放手,让卫韫整个人坐在浴桶里。
卫韫死死捏着浴桶,整个人肌肉绷紧,沈无双静静看着他,同楚瑜吩咐:“他要在这药汤里泡四个时辰,我去熬药,每个时辰喝一碗,他会越来越疼,有可能会挣扎,这时候你不能让他出来。如果出来,就不是功亏一篑的问题。”
沈无双抬眼看着楚瑜,认真道:“人要死在我这里,你可别赖我。”
楚瑜神色一凛,她抿了抿唇,冷静道:“我知道。”
她守在卫韫旁边,看着卫韫僵着身子在浴桶里,面上已经没有了半分血色。
那是一种针刺一样的疼,密密麻麻扎满全身。
卫韫脸上落下冷汗,楚瑜坐在他身侧的台子上,慢慢道:“我同你说说话,你别一直盯着水里。”
卫韫发不出声音,他疼得咬牙,只能是点点头。
楚瑜想了想,慢慢道:“从什么地方说?我记事儿吧,时间还长。”
楚瑜声音平淡,说着她小时候。
她出生开始,就是在西南边境。那里常年瘴气弥漫,南越人手段阴毒,与北狄人的凶狠残暴不同,南越的人是一种淬进了骨子里、带着那花草阴柔之气、如毒蛇一般的可怕阴暗。
然而他们爱恨分明,爱你时坦坦荡荡,恨你时淋漓尽致。
对敌人极尽残忍,对自己的族人全心全意。
于是南越虽小,却在西南边境,对抗着大楚这样庞大的国家。
她说的事儿其实并不有趣,都是些小时候的见闻。然而听着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卫韫就被她的声音完全吸引了过去,他疼痛减轻了很多,就静静看着楚瑜,像一个孩子一样,目光迷离。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沈无双端着一碗药走进来,递给卫韫道:“喝了。”
卫韫咬着牙,就着沈无双的手一口饮尽。沈无双又提了一个桶来,将新熬制好的药汤加进去。
药汤加进去的时候,卫韫赶到仿佛是有刀刃划过血肉,一块一块将肉剃下来,似如凌迟。
他下意识想要起身,却又迅速反应过来,死死将自己压在了药汤里。沈无双赶紧塞了块帕子给卫韫咬着,同楚瑜道:“你继续看着。”
楚瑜看着卫韫的模样,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她只能故技重施,继续沿着方才的话题讲下去。
卫韫在努力听,可是他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
等到第三个时辰来临,卫韫的神智几乎是模糊的,沈无双将药给他喝下去,卫韫整个人都在发颤。
楚瑜看他在药汤里蜷缩着,她伸出手出,将手放在药汤里,却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她皱起眉头,看着往里面加药汤的沈无双,皱眉道:“到底有多疼?”
“第一碗药,如万针扎身。”
“第二碗药,千刀凌迟。”
“第三碗药,剥皮抽筋。”
“第四碗药…”沈无双迟疑了片刻后,慢慢道:“自筋骨到血肉,无不疼至极致。到底多疼…我没敢试。”
听到这话,楚瑜整个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沈无双倒完药,直起身来,瞧着卫韫。
卫韫一直在浴桶里,他已经疼得咬穿了帕子,整个人都在颤抖,却仍旧是控制着自己,蜷缩在浴桶里,一言不发。
“他很好。”
沈无双终于开口,神色里带了几分敬意:“我见过最坚韧的病人,也只在里面呆过四个时辰,而且早在第二个时辰就大喊大叫要出来了。他…很好。”
楚瑜垂眸看向卫韫。
他只有十五岁,可是任何时候,他都能克制好自己。他背着父兄归来时没有崩溃,此时此刻疼到这样的程度,也不吭声。
楚瑜不由得回想,自己的十五岁,顾楚生的十五岁,楚锦的十五岁,是什么模样。
那时候他们肆意张扬,带着些许幼稚青涩,哪怕是顾楚生十五岁,背负着家仇远赴边疆,却也会对着当地乡绅傲气不肯低头,被欺辱时因为狼狈让她滚开。也会情绪失控,也会因为疼痛退缩。
可卫韫没有。
他一贯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
当楚瑜正视着卫韫的自控和冷静,密密麻麻的疼就从她心底涌出来。她忍不住抬手,覆在他的头上,沙哑出声:“小七…”
卫韫迷离睁眼,呆呆看着楚瑜。他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楚瑜放在浴桶边上的手。
然而饶是此刻,他也没有用力,他克制住自己的力道,仿佛在寻找着某种慰藉,将脸贴在了楚瑜手上。他一直在冒冷汗,哪怕是在滚热的药汤里泡着,他的身子都格外冰凉。
楚瑜觉得这种冷顺着她的手,来到她心里。她抚着他的头发,沙哑着道:“我在这儿,我在呢。”
卫韫咬牙不出声,他神智模糊,眼前只有这个人。他的脸贴着她,听着她的话,低低唤她:“嫂嫂…”
“我在。”
“阿瑜…”
“我在。”
他反反复复叫她,她就一声一声应答。
等到最后一次喂药,他已经没有了多大力气。他靠在浴桶上,沈无双捏住他的下颚,开始给他灌药。药才灌下去一半,他就开始挣扎,他似乎是知道吃下这个东西会让他疼,于是他推攮着沈无双。
只是他的确没有了多大力气,沈无双下了狠,捏着他下巴就灌,随后同楚瑜道:“一定要按着他。”
楚瑜点了头。沈无双没有走,就在一旁看着卫韫。
没了片刻,药效开始发作,卫韫终于忍不住,猛地从浴桶里起来,楚瑜眼疾手快,按在他肩上,一把将他按下去。然而他开始拼命挣扎,嘶哑着喊:“我疼…嫂嫂,我疼…”
听到这一声“嫂嫂”,帮忙按人的沈无双微微一愣,抬眼看向楚瑜。
然而楚瑜全身心就在卫韫身上,她死死按着挣扎的卫韫,大颗大颗汗从卫韫头上落下来,卫韫拼了命想要出来,沈无双和楚瑜两个人按着他,卫韫在疼痛里慢慢清醒了几分。
他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站着的楚瑜,他忍不住伸出手去,颤抖着自己,沙哑着喊:“抱抱我…”
楚瑜微微一愣,她看着颤抖着的卫韫,看着他张着手,苍白着脸,反复道:“抱抱我…求你了…”
楚瑜站在浴桶边上,将人拢进怀里。
他的额头抵在她腹间,他似乎将整个人都依靠在她身上,低低喘息。
沈无双愣愣看着他们两个人,看到卫韫在她怀里安静下来,他想了想,转身走了出去。
楚瑜抱着卫韫,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卫韫克制着自己所有动作,只是用额头轻轻靠在她腹间,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听着她的心跳。
“嫂嫂…”
他低声呢喃:“我好想父亲,大哥…”
楚瑜眼中酸涩,她忍不住收紧了手,将这个人抱紧了一些。
她想应答,可她无法应答。
他思念着那些死去的人,她没办法让他们活过来。
她骤然发现,原来卫韫在她心里,已经是这么重要的人,重要到他一句话,她就恨不得赴汤蹈火去给他完成。她垂着眼眸,沙哑出声:“我还在呢…”
你大哥不在了,我还在呢。
卫韫靠着她,也不知道听见没有。他伸出手去,抱住她的腰,仿佛是藤蔓缠上树干,交织在一起。
从绝望里开出来花,往往格外绚烂美丽。在黑暗里放着微弱的光,照得人心发颤。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卫韫抱着楚瑜的手慢慢松开,直到沈无双再次进来,说出那一声:“时间到了。”
楚瑜终于才反应过来,她慌忙将卫韫从水里捞出来,送到了床上,然后用帕子给他擦干身体,换上了衣服。
卫韫已经昏了过去,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楚瑜做完这些,才发现自己脸上有些黏涩,她抬手摸了摸脸,这才意识到,她竟是不自觉就哭过,让泪干在脸上。
她忙出去打水,沈无双站在门口,有些犹豫道:“那个…卫夫人。”
楚瑜顿住步子,沈无双喃喃道:“你…是他嫂嫂啊?”
楚瑜沉默片刻,如今与沈无双也算熟识,他既然看出来,她也不再隐瞒,点了点头,镇定道:“妾身实乃卫府大夫人,原卫府世子卫珺之妻。只因在外不便,怕招惹是非,故而装作夫妻,还望沈大夫见谅。”
沈无双赶紧点头,忙道:“明白,我明白。”
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昨夜卫韫的话来,他心里不由得苦涩,终于明白,卫韫哪里是想骂他?
那分明是从他这里,想找一份出路。
他看着楚瑜转过身去,叹了口气,进屋来到卫韫身边,开始给卫韫施针。扎到一半,卫韫悠悠醒过来。
他张眼看着床顶,沈无双低着头道:“醒了?”
“嗯。”卫韫应了声,转过头悠悠看去,哑着声道:“我…”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我夫人呢?”
“大夫人在洗漱。”
沈无双用了“大夫人”这个词,于是卫韫便明白,他是在委婉表达自己已经知道他们真正关系的事。
卫韫没说话,沈无双想了想,终于道:“你…喜欢她?”
这个她不用提,两人心知肚明是谁。
卫韫闭上眼,低低应了一声“嗯”。
这坦坦荡荡的态度,反而让沈无双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低着头找着穴位,漫不经心道:“她知道吗?”
“不知道。”
“那你想让她知道吗?”
卫韫沉默了,许久后,他慢慢道:“等一等。”
“等什么?”沈无双有些疑惑,卫韫看着床上因风轻轻摇曳的结绳,慢慢道:“如今我在刀尖上走了,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一步。等我走完了这段路,报了家仇,平了天下,确认我能护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