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和僵住的肩膀被他握紧,仿佛是怕她倒下般握得很紧:“阿淳,有失才有得,你…”
“嘭!”淳和一拳捶倒猝不及防的夏少臣,她包着泪光鼓着腮道:“我才不信你!大骗子!”恨恨跺脚而去:“我去找他!”
“…”
天地偌大,找之一字说得轻松,一年,两年,十年过去了。顾云没有半点音信传来,淳和是个懒性子,没了顾云照顾,一个人游荡在三千世界里终是游荡累了。累了就累了嘛,歇歇再找就是了。她本想回到她与顾云的如意楼中,可鬼使神差地却来到了琼云。
她来琼云时已换做丰容当家做主,丰容和老掌教不同,对淳和的印象一直不错。加之后来她嫁给了顾云,按照民间习俗,丰容还得叫她一声师嫂。故而丰容客客气气地招待了淳和,当淳和提出要留下来时二话没说把她曾经的小香闺打扫干净,还遣了弟子专门伺候,好吃好喝供着。他这殷勤一方是出于与顾云的同门情谊,一面有个正经仙人坐镇琼云可免去不少大大小小邪门邪派的骚扰,何乐而不为呢?
哪想这淳和在琼云一住就没有动身离开的打算了,一待就待了百年不说,还捡了个小的回来白吃白喝。琼云倒是不差这几个钱,而且百年间懒惰成性的淳和偶尔勤快起来也替他们铲除些大大小小的妖魔,麻烦的是淳和她在捡了苏蓉后竟养成了随手捡些花花草草,小妖小怪的习惯!什么看着顺眼地就往琼云带,带回来也不管随手丢给丰容。
丰容抱着还没成型的小花精欲哭无泪,他琼云是修道之地,又不是福利院,这满院子妖精乱跑算个什么事啊这!
再三犹豫,丰容找上门去说理,淳和趴在一堆闪瞎他眼的珠光宝气里一脸幸福到死的模样,浑不在意他说了什么。等丰容叨叨咕咕说完良久,她才勉强从白玉檀香扇上挪开注意力:“哎呀你们随便养养就好了啦,难道你们琼云养不起?”
丰容再好的脾气都气结了,这是养得起养不起的问题嘛!感情她刚刚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最后还是玉睿想了个办法,一拂尘把这些小玩意全扫到了淳和在的少恒峰上任由其自生自灭去了。
淳和也没说啥,只是气哼哼地骂了丰容好几日的小气鬼,骂完后又倍感失落。这世上,容得她肆意胡乱的,终究只有顾云一人。而那人…
已经不在了。
丰容直到淳和从来没断过找顾云的念头,别看她窝在琼云上百年不走,每次出去“斩妖除魔”其实都是为了找他,而她留在这的用意也能猜出几分。琼云毕竟是顾云羁绊最深的地方,她要在这等他,等他重新回来。
平日里因丰容的约束,底下弟子不敢轻易去打扰淳和。但正经的年节,为免她孤寂,按着礼节总是要请她来主峰与大家伙一起聚一聚的。丰容不理事后,紫真就接管了请她来的重任。算起来,淳和还是他师娘呢!对比丰容,显然紫真要更上心些。
这不,一看人没在,未来的琼云掌教紫真真人御剑亲自飞到了少恒峰上,结果守门的小弟子老老实实回答:“仙尊说近来山下有小妖作祟,下山除魔卫道去了。”
“…”紫真噎了半晌没说出话,许是对淳和蛟龙原身的模样记忆太过深刻,每每听到她说去除魔卫道总是不太能适应。还有,这大雪封山的,山里走兽已算稀少,万一被她兴致来看上一头宰了烤了,明日山中兽族又要哭倒在山门前。
紫真一个头有两个大,得赶紧在她祸害别人家娃之前把人给领回来!
淳和这说消失就消失的毛病早就有了,后来有顾云看着好了许多,没了顾云约束她旧病复发还变本加厉,但每次走前多少还会让她的小徒弟苏蓉传个话。这回好了,小传声筒苏蓉都不见了!
待紫真调兵遣将寻人去,苏蓉哭哭啼啼地跑回来了,一头扑入紫真怀中:“师兄!!!!”
别看苏蓉只有六七岁的模样,辈分却是与紫真一样不差的。
“蓉儿怎么了?”紫真最见不得他这小师妹哭。
“师父!师父不要我了!”苏蓉鼻涕眼泪一起往紫真身上抹:“她,她又要收徒弟了!”
紫真真就惊了一惊,淳和虽然捡了不少小东小西回来,但收的徒弟只有苏蓉一个。至于为什么收苏蓉,紫真隐约从丰容那听说过,说是与百年前绛州天女一事脱不了干系。
由因得果,倒也不难猜。
此刻,淳和正蹲在寒冷刺骨的雪地里:“做我徒弟吧!”
“不要。”
“做我徒弟吧!”
“不要。”
“你大爷做我徒弟有什么不好!”
穿着单薄衣裳,看上去快要被冻死的小小少年眉目清冷:“我要入琼云,”他的目光从淳和身上滑过:“而琼云没有女师尊。”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啊!你们懂的!我还活着!!!!!


第77章 番外二

“师娘!!!”紫真前思后想,终究是自己找过来了。其他人便也罢了,这可是他嫡亲师父的媳妇,弄丢了他自己过不去那关。结果寻到人傻眼了,这这这小娃娃谁家的啊!紫真扶额,他师娘的老毛病又犯了。
“师娘?”年纪小小的正太板着他那张冰山小雪脸满脸狐疑地打量淳和:“道士…可以娶媳妇?”
“可…”
“不可以!”紫真急急打断淳和的信口开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咳了咳端正了脸色道:“大道无边,若为女色所惑,怎能有所成?”
“我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小少年理所当然地点头,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淳和脸上:“这么说,你是他师父出家前的内眷了?”
“才不是…”
“当然不是!”紫真头大地抢着淳和话头,他用力咳了咳:“我师父…他还俗了。”
“哦,原来如此。”少年一脸彻底明白过来的表情,他看起来其实比苏蓉还要小一点,可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容却硬生生拖长他的年岁,小大人一个。山间风雪急骤,淳和与紫真有术法护身,自然不畏风雪,而他一身破旧棉衣,风一吹簌簌抖着,衬得他人格外瘦弱。大雪封山已有几日,也不知他是怎么一个人避过山中凶狠的走兽和穿过琼云设下的层层屏障走到此地的。
正因如此,紫真存着疑心。没辙,他道法修为还不及丰容与玉睿二人,现在代管琼云总是有那么点点心有余而立足,自然要多加小心:“你是哪家的孩子,从何处而来…”
这回轮到他被抢话了:“逆徒你到底是不是出家人啊!!你没看人家都要冻死了嘛!”
“…”
吼得中气十足的淳和全然不顾面红耳赤的紫真,松开自己的斗篷一卷就把小少年卷了结实,带子一系打好了结,拍拍手:“以后呢你就跟我混啦!老子虽然不是琼云中的臭道士们,但可比他们牛掰多啦!认我做师父便宜你了!”
小少年面上神色闪了闪似是已悟出了什么,显而易见他的智商要比他那位师姐要高出不少。琼云宫中是没有一个女师尊,但却有一位女仙尊,若要论拜师,那拜她为师当真是三生有幸。只不过嘛,听说这位女仙尊前科不大好,好像是做妖怪出身,动辄就要吃人。不过这个显然已经不在他烦忧的范围之内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是不是妖怪又如何,反正她现在是个神仙了。
“师娘…”紫真气若游丝地试图挽回下局面:“师叔闭关在密室,带个来路不明的人回去不大好吧…”
“有事老子扛着!”淳和胸脯拍的砰砰响,紫真还想要说啥,淳和一个凶狠的眼神过去,他猛地缩了下脖子不再说话了。搁以前顾云在时,他在淳和面前还不至于这般没“骨气”。顾云走后剩下淳和一人,其他的他不知道,但淳和对顾云的感情他是知道的。师父走了,师娘,想必很难过吧…毕竟顾云是那样地宠爱着淳和,连紫真这个一心一意修道的徒弟看在眼里也不禁为之动容。顾云一走,紫真自觉要担负起孝顺淳和的责任,这孝顺着孝顺着,等他发觉过来,他在淳和面前已经抬不起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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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和捡个大活人回去这事其实在琼云没掀起多大波澜,她独居少恒峰,与主峰来往向来少,何况她捡东捡西的毛病又是一天两天的,琼云弟子们早就见怪不怪。
别人不急,紫真不行啊!他一个人回去躲小黑屋里越琢磨越是不对劲,你说偌大的雪山里怎么就冒出个大活人来了呢。若是个壮年男子,说什么误入迷途还有点点情理可寻,一个豆丁大的孩子完好无损,还恰好好处地被淳和“撞见”。有问题,有问题!
紫真敲定主意后才起身又犯难了,他觉得有问题不成啊,关键是怎么说服淳和是个大难题。从这两百年的相处来看,淳和属于除了顾云外谁都不听的那种牛脾气,他两位师叔还经常被她冲得满头包。
紫真正在纠结,去看丰容回来的玉睿踏入了门来。他才回主峰就听说了淳和缺席冬宴一事,又听说紫真回来后就把自己关了小黑屋,料定紫真定是在淳和那踢到了铁板。紫真一见他,如蒙大赦,赶忙将今日之事前前后后与玉睿说了个详尽。
玉睿心思虽不及丰容细腻,但活了两百年,走过的路比紫真吃过的盐还要多,稍作推想,他试着问紫真道:“那…孩子面向如何,你瞧着可亲否?根基灵性又如何?”
紫真愣了下,他不是个傻子,玉睿问道这份上再不明白他的意思就枉他做了琼云这么多年的大师兄了,他霍然一惊失声叫道:“师叔说,说”因着急他竟结巴了起来:“那孩子是师父???!!!”
玉睿被他吼得灰白眉毛微皱,往椅中一坐,他心中惊疑并不比紫真少,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毫无破绽:“单凭你两句描述,是与不是我不敢肯定。但你想你那…师娘做事虽率性,但甚少愿意与凡人有所牵扯,捡回苏蓉有前因可寻,这个孩子必定不是无缘无故捡回来的。而且那孩子既然能孤身入我琼云,定然有几分他的本事,不论用心如何可见会是个好苗子,留下暂且观察罢了。”
紫真被激动冲昏了的头脑在玉睿的一番说辞下冷静下三分,他再细细回忆了番又觉得有些不太可能:“师叔您说得确实不假,但那孩子吧…面色举止实在冷清,师父他为人一贯随和可亲,两者不同,太不同了。”
“可亲?”多年了,玉睿提及他这个师兄仍改不了冷哼两声的习惯:“你只见过你师父后来的样子,你若见过他刚拜入琼云时的模样怕不敢再说出可亲这两个字来。”
紫真语塞没找出话来反驳了,顾云能成就剑仙之名必不会是因他的仁善之名。矛盾半晌,他叹了口气:“那就,再看看吧…”
再看看,这一看,眨眼功夫,顾淮在琼云已待了一月有余。
那日等他在热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时辰缓过劲,裹着厚实的毯子坐在淳和面前时他发出有些哆嗦的声音,淳和才发现他没有表象上的平静。
寒气冻伤了他的喉咙,伺候淳和的小道童灵芝机灵地提前煨了壶暖茶,两三杯下去,嘶哑的状态有所改善,至少大概能将他的话听个明白。说来也巧,淳和捡回来的这个少年也姓顾,只不过单名一个淮字。俗世里的王朝变更已换了一朝,顾淮恰巧就是王朝更迭的一个受害者。
约莫是不大愿提起过往,顾小少年对自己的身世说得十分隐晦,只道自己家族在改朝换代时站错了队,由此受到了新帝的打压。他的父母拼尽全力将他送到琼云山下,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拜入琼云山门,方能避开新帝及仇家的追杀,护住一世安然。
至于他是怎么在封山的大雪中跋涉而上,他只字不提。淳和对这些并不在意,从她带顾淮回来后她的话就一直很少,少到灵芝都发觉出哪里不对:“仙尊,晚膳您想用些什么,我这就准备去。”
“不饿!”
淳和话音未落,小顾淮肚子响亮地咕噜一声叫,雪白的小脸蛋上霎时浮出两坨红云,他瘪瘪嘴:“我饿…”
淳和愣了一下,愣一会又一会后,她忽然捂住脸,就地在软绵绵的毯子上打了好几个滚,嗷嗷叫唤起来:“原来顾云小时候这么可爱!!!嗷嗷嗷!”
“…”小顾淮突然涌起了浓浓的不详感。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111


第78章 番外三

一个月的时间,顾淮初初适应了琼云的生活。他和苏蓉一样,虽拜在淳和名下,但亦是琼云登记在册的正式弟子。而他人是老成,到底年纪偏小,便顺理成章地被淳和留在身边“贴身照顾”。
对此紫真抱有很大意见,试图把疑似他师父的顾淮争取到主峰来,他说得委婉:“师娘,师…顾淮他年纪尚小,教给师妹们照顾较好。”
淳和一把搂紧顾淮,生怕他抢了过去似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奏凯!当初苏蓉不也是窝拉扯大的么!”顾云回来了,她那点修行了两百年的根性仿佛又灰飞烟灭,重新回到了最初胡搅蛮缠的小孩模样。
“…”拉扯大个屁啦!要不是他派了灵芝过来,又特意嘱咐了几名女弟子多加帮衬,苏蓉这丫头早被他这不靠谱的师娘给饿死在山野里了。
淳和固执己见,紫真劝了几句不得法,灰溜溜地放弃回了主峰。
“我…要被你勒死了。”有气无力的声音从淳和怀中飘了出来。
“咦?”淳和低头一看,对上顾淮憋得通红,满是忿忿的小脸:“呀!”
淳和一松手,顾淮赶紧从她的魔爪里脱身而出大口吸气。不靠谱!他拜的这个师傅太不靠谱了!他已经从担心学不学得到东西到开始担心他能在这个师傅手下活多久了。
他缓过呼吸,纠结的心情也略略平复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干巴巴地开口:“师,师傅…我和师姐不一样,我…”屋子里静悄悄的,顾淮疑惑地扭头看去,吓了一大跳。
淳和怔怔地望着他,一张极具欺骗性的小脸蛋哭成花猫样,她哇地一下紧紧抱住了顾淮:“顾云!顾云!”
呼吸才顺畅的顾淮被她陡然抱得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五脏六腑间的空气都要被挤了出来。他怒了,可随后他却没有动作,因为他的耳边、衣襟都浸湿了泪水。他的唇边也沾了一点,鬼使神差地舔了舔,咸得发涩,涩得发苦,苦到了心里。
他懵懵懂懂地任淳和抱着,他不知她的泪水从何而来,他亦不知她的泪水为何这样多,于他,淳和是师父,但认真计较起来,也不过是个认识了月余,稍微有些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可是她现在抱着他在哭,唤着一个陌生人名字,他亦不知这个人是谁,可是他能听出,她很伤心。
他更不知,这份伤心,淳和揣着它度过了漫漫两百年的蹉跎时光。淳和一直知道自己是喜欢顾云的,但她也一直觉得顾云喜欢她喜欢得多一点,直到他留下她一人离开,她那长长的反射弧才回转过来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的喜欢顾云,喜欢到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深度。
正月没出的琼云山大雪纷扬,阴霾的云山里裂开了一个角,一缕薄得近乎透明的阳光偷偷溜下,冰雪下的一点绿意悄然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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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随淳和居住在少恒峰,顾淮并不需要同其他师兄弟们一起上早课晚课。他的修仙生涯开始得很简单,每日早上喊师父起床,陪师父用早膳,和灵芝一起采药学着辨别草药,中午陪师父用午膳,用完午膳陪师父午睡…
淳和有丢三落四的毛病,顾小少年自觉跟在她身后她一路丢他一路捡。往往淳和自己找不到首饰朱钗时,顾淮默默地从抽屉里取出来递给她。琼云每到十五循例召集门下弟子齐聚一堂,在少恒峰伺候的灵芝没有例外也要前去。每到这个时候,顾淮还要肩负起料理他和淳和两个人伙食的。可怜他小小的身板,站在板凳上才刚刚勾着灶台。
在第一个月的十五,灵芝不在,他一人草草地啃着馒头果腹。结果一不小心被摸出来找零嘴的淳和瞧见了,淳和立刻嗷嗷嗷叫:“乖徒儿!你师父也没得吃呀!”
顾淮默默地看看自己手里啃了一半的干馒头,再看看已经成仙的淳和,默默地把剩下的馒头递了过去。淳和望着那两馒头,再往往顾淮,摇摇头。顾淮叹了口气,进厨房翻开糖罐子洒了把芝麻糖在馒头上,重新给淳和送过去,淳和还是摇摇头。顾淮啪嗒盖上罐头,板着小脸:“只有馒头。”
“我想喝粥…”淳和委屈地扁着嘴角:“热乎乎的甜玉米粥…”
顾淮不搭理她,他是大户人家出身,从小不说娇生惯养,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做饭这种事他是从来没碰过。
淳和一看顾淮不理她,她立刻坐在小板凳上捂住脸开始呜呜呜呜哭:“我要喝粥!我要喝粥!我要喝粥!”
到底你是徒弟,还是我是徒弟啊!顾小少年差点脱口而出一句话,但看着淳和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最终沉默地搬过张小凳子,回忆着灵芝做饭时的步骤,斟酌着一步步,竟还真给他熬了一锅粥出来。味道是意想中的普普通通,淳和砸吧砸吧嘴喝了一碗,舔舔嘴角米粒:“没灵芝做得好…”
“那你以后自己做。”顾淮面无表情地放下粥碗。
“…”淳和鼓着她水汪汪的黑眸子瞪他,碗敲得啪啪响:“师父这是在激励你!激励你!”
顾淮不理她,抱着空粥碗跳下椅子去厨房刷碗。
到了第二个月的十五,顾淮站在板凳上对着灶台,左手拿着灵芝留下的小纸条,右手拿着锅铲,默默地揭锅煮饭。
这么平凡无奇的生活,与修仙两个字完全搭不上边。淳和不提,顾淮也不问,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做着名为徒弟实为老妈子的活计。一年年过去,光阴荏苒,树头蝉鸣又是一夏,顾淮的身量已远远高出了灶台。
天色微亮,他已挑了两担水,灶膛里柴火烧得不旺不愠,锅里的小米枣粥咕噜咕噜冒着泡微微沸腾,浓浓香气溢满小小厨房。顾淮一手握着卷道经倚在灶台旁,一手偶尔搅动着米粥,窗外枝头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得厉害。他翻过一页书,少年渐露棱角的脸庞朝着窗外稍稍偏过两分角度:“去。”
吵闹的鸟啼声霎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在晨光中伸了个懒腰,舀了勺粥看看,便将灶门封了大半,仅留一点微火暖着粥。另一个锅里的水也在此时烧开了,他放下书端起盛好清水的铜盆,兑了些滚开水,试试水,温度正好,便端着盆出门朝左侧的厢房走去。
“师父,该起了。”
房门岿然不动,里头没任何动静。
习以为常的顾淮没再出声,径直用胳膊肘抵开门,屋内四面拉着厚厚的垂帘,昏暗如同夜色。顾淮将水放下,屈指一弹,刷的,垂帘刹那卷起,屋内大片敞亮。木床内一声惨叫,里头人仿佛横挨了一刀似的。
顾淮无动于衷地走过去将床帘刷刷地勾到两边,熟练地扯过被子一角使劲一拉,蜷成一团的雪白身影骨碌碌滚了出来:“起床了,师父。”他很淡定地低头看着那坨微微蠕动着雪白团子。
“让窝再睡会,再睡会…”淳和蠕动着往床里拱,没拱进去两寸,腰间一紧,人已经被顾淮连托带拉给拽了起来。
顾淮还是那副淡定无波的表情,一字一顿道:“今日紫真师兄继任掌教,师父你必须要去的。”这几年他个子长了不少,俨然要和淳和齐平的模样,但毕竟是少年,力气还不足以把他这不成器的师父直接拎起来按着她去洗漱。
“哦…”淳和抱着被子眼睛都没睁开地坐在床上。
顾淮摇摇头,自觉地绕到屏风处将他昨晚准备好的衣裙拿了过来。
淳和坐在床上仍是搭着脑袋迷迷糊糊,随时都能睡过去一样。
顾淮的手举了一盏茶的时间,她就在床上迷糊了一盏茶,最后顾淮忍无可忍:“师父,起床了!”
“啊!哦…”淳和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坐了回去,爬起来,又坐了回去。
“…”顾淮实在没辙了,叹着气:“举手…”
“哦…”淳和梦游般将手张开。
伺候淳和穿好了衣裳,顾少年又押着她洗漱完毕,把人按在了桌旁,等他端着早膳过来时淳和已清醒了不少,揉着眼看了看早餐,掩饰不住失望之色:“又是枣子粥啊…”她唧唧哝哝:“我想吃皮蛋瘦肉粥。”
顾淮在桌旁坐下,给她盛粥,单调着嗓音道:“夏节令吃得清淡点好,”他看了眼淳和,自己咕哝一句:“已经长了不少膘了,山上兔子都要被你吃地濒临灭绝了。”
淳和耳朵尖动动:“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顾淮明智地低头喝粥。
“说谎!”淳和立刻嘤嘤嘤给他看:“你说人家胖了是不是!嘤嘤嘤,徒儿长大了,就嫌弃师父父了!”
顾淮一脸木然死相:“师父,您再哭一会紫真师兄的继任大典就真得完了。”
“…”淳和鼓着腮气哼哼地喝完粥,风一般飘走:“你不准跟老子去!”
“哦…”对凑热闹这种事顾淮一向没兴趣,他倒是更乐意留下来看看书。
淳和愤愤地咬小手帕看着顾淮的淡定模样:“一点都不可爱!一点都不可爱!老子一定是捡错人了,顾云明明辣么温柔…”
“师父,顾云是谁?”顾淮突然停止了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更新了!


第79章 番外四

将将飘到门口的一坨粉色蓦地停住了,顾淮的问题仿佛把淳和问住了,许久她都没有回应。顾淮本是无心之问,她这样的表现反倒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师父?”
若说顾云的名字,琼云弟子几乎是没有不知道的。但顾淮从进琼云起就和淳和待在偏峰,偶尔与灵芝一处时会听他提起两句,无非是琼云有名的一位先辈。这个顾淮知道,他好奇的是顾云与淳和的关系,他始终没有忘记他刚来琼云时淳和抱着他哭泣时唤起这个名字时的模样。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没心没肺的师父流出眼泪。
现在淳和这般沉默模样让他心中落实了两分,大概是个很重要的人吧…
“师父,我也就随便问问,你若不想…”他开始觉得自己唐突了,毕竟以他徒弟的身份过问淳和的私事是极不妥的,只是平常淳和与他的相处不像师徒更像平等的朋友导致了让他有所忘形。然而忐忑之下还有点他自己不愿承认的难以释怀——
原来,他与师父之间还未到至亲至密的地步…
“师父,徒儿不该…”他揣着了份复杂的心情绕到淳和面前,想着若是真招惹了她的伤心往事就道个歉吧:“师…”
这一脸茫然的表情是几个意思啊,顾小少年与淳和投射来的迷茫目光对了个正着,后面劝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淳和茫茫然地看他,半天吐出一句:“顾云,你不知道是谁么?”顾淮的问题好奇怪啊,顾云和他不就是一个人么?!咦,他不知道么?我难道没有告诉他么?
顾淮没想到自己忐忑了半天等来就是她这么一句回答,饶是他总做老成状内心也忍不住激荡了一下,自己就知道她这个师傅不靠谱啊!!
“算了,师父你路上小心。别贪着玩水弄湿衣裳,别‘一不小心’迷路到宝库里,别想着去捉…”
“好啦!好啦!啰嗦死啦!”淳和不耐烦地跺跺脚:“就说你不可…”
雪白软和的丝巾兜头罩下,比她稍矮一点点的少年仰着头皱眉仔细把围巾给她围好,板着脸闷声闷气道:“男孩子本来就不需要可爱。给你炖了银耳,早点回来。”
“要放很多冰糖!”
“放了。”
“要有甜甜的枣子。”
“有了。”
“唔,再加点莲子?”
“好。”
“呜~”淳和的眼睛里聚满水汽,将她乌黑的眼睛衬得格外水亮,湿漉漉的黑眼睛满是水光盯着顾淮:“徒弟~”
“是不是很感动?很感动的话把…”顾淮的话戛然而止,淡淡的甜香笼罩他周围。
淳和扑过来一把抱住他使劲蹭:“就知道只有你对我最好了!”
顾小少年手足无措,推开淳和吧怕她使性子闹起来,不推吧…他微微抬起头,柔软轻盈的发丝从淳和鬓边落下,一缕缕撩在他脸旁。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淳和肌理分明的耳廓,在晨光中近乎透明,还有颈后那片雪白肌肤…
顾淮心头猛地一震,顿时满心羞愧,自己这个混账到底在想什么!淳和是师父!是尊长!
淳和蹭够了,心满意足地松开了顾淮,她依依不舍地拉着他手道:“光吃甜汤没意思的呀,要搭点绿豆糕什么的我就不吃晚饭啦。哎?”她揪起眉头凑到顾淮面前:“你脸为啥好红?”
“…”顾淮木着张脸把她的脸推开:“你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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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和一走,顾淮的时间空出许多。淳和在时他只有在伺候她吃喝玩乐后才得一点功夫看书。今日淳和不在,他不必如平日般忙前忙后,不慌不忙地收拾她那间乱糟糟的屋子,头一目标就是她的闺床。扫眼一望,也不知这满床宝石珠子的她夜里怎么睡得着,不膈应么?
顾少年一边默默吐槽,一边将她丢得满床的珠宝一一捡起放入珠宝盒里。摸到最里边,顾淮手背一不小心碰到个暖融融的小东西,拾起一看,是块田黄小狐狸。小巧别致,雕工非同一般,可见雕琢之人的用心程度。且这田黄也非寻常物,触手生暖,顾淮握在手里稍一摩挲,溶溶暖意顺着掌心流入全身。
东西是好东西,可在这炎炎夏季,琼云山上虽然清凉宜人,毕竟有几分燥热。还当个宝一样放进被窝里,顾淮摇摇头,他这师父当真歹怪的很。他才要将小狐狸收入盒中,指腹忽然触到田黄侧面一行凹凸不平。这是个印章,底部本就刻了淳和的名讳,这旁边有字?
顾淮翻来一看,那字迹边缘已因常年摩挲而显得圆滑,但因刻字时力道很深,故而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赠爱妻淳和。
爱妻,淳和。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不靠谱师父居然嫁人了?这是顾淮想破脑袋都想不到的意外,而那个顾云想必就是那个她的夫君。
夫君么…
顾淮靠在老榕树上,晨光千丝万缕铺满了他满身,少年身量秀挺如松,远观如画。
这日他本打算读完手里这卷经,午后练一会剑,中间抽个小空把淳和的银耳端入泉水了冰镇,再去稍作料理下自己的饮食。可从他拿起书到现在的这回功夫,书没翻两页,满脑子里萦绕的都是那只田黄小狐狸,还有晨间抱着他的淳和。
他翻开手掌看了看,那缕甜香似乎还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他脑子里充斥了很多东西,无一例外,每一个画面都离不开淳和。她总是粉嘟嘟被他各种嫌弃的衣裙,每一天笑盈盈对他说早的师父,让他各种无奈又放不下心的师父…
他已经十五了,他并非不通人事,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可她是他的师父,他不能肖想,也不敢肖想的师父,已经有了心爱之人的师父…
每一个念头都让顾淮不敢也不愿再下想下去。
于淳和,他不过是个她随手捡来的徒弟,她是不老不死的仙人,而他仅仅是个区区凡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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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走?”捧着小盅吃银耳的淳和咬着勺子,稍作不解后满脸了解:“想出去玩了吧。正好我也好久没下山了,这回下山我带你和蓉儿一起去呗。你说这次我们去哪好呢?唔,帝都去腻了,我…”
“师父,你教我的经法已经读得差不多了,剑也随你学了一些。琼云弟子在我这个年纪大多都出外游历了,我想也是时候一个人出去历练了。”顾淮平静地打断了淳和的念叨。
淳和怔住了,她望着已经长成少年的顾淮。时间对她来说是个没概念的东西,不知不觉那个牵着她衣角的孩童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时光不老的只有她…
“要出去么?”
“嗯。”顾淮说完低头继续安静地吃饭。
“要去多久呢?”淳和捧着小盅,勺子搅啊搅的。
“不知道。”
“我可以跟着你…”
“不可以!”顾淮斩钉截铁地截断了她的话。
淳和似乎被他的大声吓到了,缩了缩脖子,奧地一声缩在自己的小蒲团垫子上默默地搅着银耳。
顾淮吼完她立马就后悔了,她是他的师父他怎么能这样对她,何况是他过不了自己的心劫,她又没有错。可是他不敢去看她,他怕看到淳和故作委屈的表情,水汪汪的眼睛,心就不由自主地软了,央不住她的撒娇就留下来了。留下他面对着心中早有了另一人的她,永远地做着碌碌无为的凡人徒弟。
捣了会碗,淳和还是没有忍住,可怜巴巴地开口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顾淮在听到她声音时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不走了。可是他沉默了片刻说:“等我修行有成时吧。”
这一顿晚饭的最后一个问题,仍是由淳和问的:“你是想成仙么?”
而顾淮回答给她的是:“师父,保重。”
半夜,淳和抱着被子对着窗下月光发了很久的呆。
第二天顾淮就启程离开琼云了,紫真也不知从来得来的消息,得知自己这小师弟要出山门修行,特意备了好多东西送来,连坐骑都给他准备好了一匹。一番叮嘱后,看见顾淮面有犹豫,眼神偶向少恒峰飘去,揣测了下遂道:“师弟在等师娘,师娘她还没起吧…”
师娘…对了,顾淮忽地觉得自己比淳和还要迟钝,紫真那日明明喊了淳和一声师娘,他竟完全忘在了脑后。
“也罢,劳烦师兄告知师父她一生。”顾淮不再多做留恋,举手告别。
他孤身一人来琼云,如今远游,亦是孤身一人。
紫真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良久自言自语:“那日师父他,也是这样离开的琼云。”
撇下那身道袍,穿回俗世衣裳,成为了如意楼主,再遇到了不知是他命中劫数还是良缘的淳和。而今日,顾淮为了修行而去,又不知有何造化…
“罢了,各自的缘分吧。”紫真摇头,转身对苏蓉道:“如今顾淮也走了,你就回…”
“回去干嘛,师父也走了。”苏蓉嘟着嘴一脸不乐意地甩来一张纸。
紫真大惊失色:“什么?师娘又走了?!”他接过纸一看,上书一行大字:“老子看着顾云去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