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与李承志是邻居,自幼就认识,两家大人还曾起过结亲的念头。但阴差阳错,贤妃进了宫,李承志当了兵,两人也就没了交集。
贤妃乍进宫,极受宠爱,很快怀了身孕。但生下刘成煜后,先帝却对她不理不睬,对后宫诸妃亦是冷落备至。贤妃极力邀宠却屡屡受挫,后来偶然得知先帝的新宠竟是个少年男子。先帝已不再喜欢女人。贤妃正值风信之年,却要在宫里孤寂一生,心里既失望又气愤。
康正六年,先帝宴请各地进京述职的要员,李承志所为主将的侍卫官也跟着进了宫。那夜,贤妃饮多了酒,使唤贴身宫女去端茶,她面对着满园鲜花,不禁痛哭流泪。李承志恰从此经过…
贤妃有了身孕,先帝跟贤妃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两人约定好,贤妃愿替先帝遮掩男宠之事,先帝则许她诞下孩子。如此过了三五年,男宠突然与先帝决裂,先帝暴怒,性情开始乖张,责罚起人来毫不留情。
刘成煜总归是先帝之子,先帝如何盛怒也不会对亲生儿子下重手,而刘成烨却不同。 贤妃担心先帝趁机杀害刘成烨,故将他所犯之错尽数推给刘成煜。后来更为了保他性命,不惜下毒害他眼盲。瞎了眼的皇子,绝不可能登上帝位,贤妃以此来消除先帝的杀心。
贤妃想得很周全,等刘成烨长到十岁,有了自保能力,就替他解毒,送他出宫。而她之所以假借刘成煜之手,是想让刘成煜自以为愧对弟弟,从而照拂他;同时,若刘成烨知道真相,必也会愧对兄长,从而尽力弥补。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还生草连续七年不曾种活,而这七年里,兄弟两人非但没有亲近,反而互相仇视,互相算计,甚至达到势不两立的地步。
待刘成烨缓缓将真相道明,我才自强烈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往日那些猜不透想不明的事情逐渐清晰起来——
贤妃不让刘成烨就学,却暗里教他读书;
先帝亲自挑选玉清宫的宫人,并非担心他的安危,而恰恰是监视他。
前年秋天,刘成煜去西梁,尚未启程,贤妃便忧心如焚,以致病倒,她不是担心刘成煜,而是担心李承志。当时邸报误传李承志战死沙场,贤妃义无反顾地了断了生命。
先帝不喜刘成煜,一来因为贤妃不贞不洁,二来,却是因为刘成煜与刘成烨乃一母同胞,先帝势必要刘成烨死,而刘成煜能否下得了手,尚不得知。
还有,刘成煜容不下刘成烨,容不得红玉的孩子,非要夺取李承志的兵权,是因为刘成烨若有了子嗣,他日争位,李承志拥兵扶持,那么江山就不再是刘家的江山了。
所以,刘成烨一走,刘成煜就急着宣布六皇子薨了的消息,因为他不想有人顶着六皇子的名头在外面活动。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场乱!
一切都源于先帝与沈家二爷的不伦之情。
倘或没有那段孽缘,先帝仍会宠幸后宫妃嫔,贤妃不会愤而出墙,李承志不会驻守西梁二十余年不曾回京,刘成煜也不会因兵权而宠幸姚星。总之,这所有一切的不如意都不会发生。
突然想到,李承志也有双漂亮的眼睛,可被骇人的疤痕遮掩着,很少被人注意道。他该是,为了遮掩相貌而故意毁容吧?
长长叹了口气。
恰此时,灯烛噗地爆了个烛花,燃尽了。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地面银白一片。刘成烨的脸一半被月光映着,另一半隐在黑影里,晦涩不清。
轻声问道:“李将军为何不跟你走?”
刘成烨答道:“他说,为人臣子却做下错事,是对先帝不忠;二十年不回乡,是对父母不孝;有子却不照顾,是不仁;明知罗敷有夫却强求,是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有何颜面再见世人?他还说,有生之年能够见到我,已是上天的恩德,死而无憾。”
李承志倒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并不推诿责任,也不替自己辩解。
可惜,英雄没了用武之地,刘成煜绝对不会再起用他。
想到刘成煜,怒火熊熊燃烧起来,我恨恨地道:“所以,你将皇上诳至大名府,是为了冒充他的模样劫狱。因为你,他受过多少冤屈,你替他想过没有?这样贸然去赴约,若有个三长两短,江山易主,朝廷动荡,你承担得起么?”
刘成烨倔强地说:“这江山与我不相干,李承志却是我亲生父亲。作为人子,我不能见他身陷囹圄而不救。”稍一顿,却缓了声音,“还有,我来接你出宫。寅初,有人在西南门接应,我在后街胡同买了处宅院,先躲上两三个月,等风声停了,我们一道离开盛京,好不好?”
“不!”我不假思索地拒绝他。
我想过出宫,可不是跟他一起,见到他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刘成煜,所以,若是出宫,我宁愿一个人,到个陌生的地方,完全忘记这一切。
刘成烨神情稍黯,低声道:“你还是舍不得皇兄?”
我没有回答,借着月光,将林太医带来的药包起来,递给他,“你既欠了我的情,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他挑眉轻笑,“不管什么事,我都会答应你。”
“那好,”我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发誓,从今而后,不得与他为敌,不做危害社稷民生之事。否则,我即便拼得一死,也要掘了贤妃的墓,将之挫骨扬灰,不得超生。”
刘成烨被我的神情骇着,低低起了个誓,完了,说道:“你真狠…君子施恩不求回报…”
君子施恩不求回报,当年,刘成煜也说过这样的话。
我微微一笑,“我不是君子,别人欠我的情,我总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他也淡淡地笑,“皇兄有你,幸甚!”话音方落,他神情一凛,身子陡然绷直。
我正疑惑,听到“剥剥”的敲门声,朝云进来,惶恐地道:“娘娘,墨大人带了好多侍卫堵在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这章大家大概都明白了吧,皇上要杀刘成烨,不单因为他做过什么,而是因为他的身份,皇室血统不能混淆~
要是还有不清楚的地方,请提出来,我在下文一一解释~~


72心如灰

  朝云说的是侍卫,而不是禁军。
侍卫都是以前平王府过来的人,绝对忠心耿耿,堪比死士。
很显然墨书不想将此事宣扬出去。
正思量着,余光瞥见刘成烨已起身往外走,我忙追了上去。
清冷的月光下,墨书与十几个侍卫一字排开,每个人手里握着一把长剑,月光照着剑刃,锋芒四射,寒气逼人。
墨书负着双手,目光锐利,浑身散发着不加掩饰的凛冽杀意。
刘成烨却浑然无惧,旁若无人地自怀里掏出一把短刀,朝刀锋吹了口气,唇角略挑,煞气四溢地冷笑了声。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剑张弩拔的场面,不由哆嗦了下。
刘成烨仿佛感觉到我的颤抖,柔声道:“阿浅,外面冷,你先进屋。”
墨书目光转向我,亦道:“臣奉旨捉拿反贼,娘娘请先行回避。”下巴微扬,两侧的侍卫持剑上前,合围成半圆,剑尖齐齐指向刘成烨,蓄势待发。
汹涌的杀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我悄悄往刘成烨身边靠了靠,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他本就受了伤,要面对这么多功夫精湛的侍卫,如何能够脱身?
刘成烨跨步上前,将我挡在身后,“快进去,免得受了风寒。”
这样的情势,我怎能留下他一人。
摇摇头,握住他的手,缓慢却坚定地说:“墨大人,放他走。”
墨书讶然地看着我,“娘娘,胡三乃朝廷重犯,臣不能放。”
我冷冷地盯着他,“墨大人要抗旨?”
墨书躬身抱拳道:“娘娘恕罪!”使个眼色,两个侍卫已攻向刘成烨那侧,招招凌厉狠辣。
刘成烨急忙腾挪避让,但一手被我牵着,另一手握着仅有尺许长的短刀,堪堪挡过两招,第三招却被削掉半幅衣袖,胳膊上留下条长长的刀痕。
我一急,将适才插上的簪子拨了下来,抵在喉间,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侍卫犹未停止,刘成烨先惨白了脸,惊呼,“阿浅,不要!”
墨书见状,忙喝道:“住手!”
那两名侍卫收了剑势,却仍神色戒备地盯着刘成烨。
我缓步上前,喝道:“让开!”
侍卫瞥了眼墨书,单膝跪地,“属下奉命拦截反贼,若娘娘非要过去,属下只有一死。”俨然是虎卫那套做派。
我冷声道:“那你就去死。”
话音刚落,侍卫拔剑往颈间一横,倒了下去。
我骇了一跳,手竟有些颤抖。
第二个侍卫照样跪下,“请娘娘止步!”
咬牙继续往前走,他并不拦,只在我经过他身旁时,同样横剑自刎。
眼看着第三个侍卫又跪在面前,我转向墨书,冷冷地说:“墨大人是想让他们尽数死在哀家面前,还是想让哀家死在大人面前?”稍稍用力,我听到了簪子刺破肌肤的声音。
墨书情急,终于低叹一声,“让开吧。”
侍卫们后退两步,让出一条通道。
我不敢放松,簪子扔抵在喉间,慢慢后退着向西南门走。
墨书率侍卫亦步亦趋地跟着,相隔不足一丈。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我瞧见月色下一辆黑漆平头车静静地停在不远处的街对面。
刘成烨目光闪烁,将我手攥得生疼,“阿浅,我又欠你一次。”
我微微一笑,狠厉道:“既然欠了我,就给我好好活着。”
他深深看我一眼,拔腿向马车跑去。
宫门缓缓地关上。
我的手一软,簪子落在地上,而身子也软软地瘫在地上。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抱起我,大喊着,“快宣太医!”
再醒来,已是艳阳高照,冬阳照在刻着精致雕花的窗棂上,温暖宜人。
屋里是浓浓的药味掺杂着淡淡的水仙花香,却再也没了让人心惊的血腥味。
挣扎着起身,刚坐起来,便觉得头痛得厉害,似乎要胀裂开来。
“娘娘——”朝云端着托盘掀帘进来,忙道:“奴婢扶您。”急急地放下托盘,上前将靠枕塞到我身后。
“什么时辰了?”我无力地问。
朝云端过药碗,坐在床边,用羹匙慢慢搅着,“娘娘染了风寒,睡了足有一天一夜。”
到底得上风寒了,难怪头晕晕沉沉得如此难受。待她搅凉,我接过碗,刚喝一口,觉得喉咙开始疼起来。
朝云道:“娘娘慢点喝,刚上了药。还得过两天才能好。”
啊,原来那天我到底刺破了喉咙,可当时竟半点没觉得痛。
小口小口地喝完药,问道:“这两天宫里可有什么事?”
“宫里倒没什么特别的,跟往常一样,”朝云犹豫片刻,又道:“前天夜里,那个李将军畏罪自杀了。”
前天,就是刘成烨企图劫狱那日。
我心里一黯。那样胸怀坦荡豪气干云的英雄,战死沙场才死得其所,没想到竟然选择自杀,而且死后还要背上畏罪自杀的恶名。
想到那天刘成烨的话,又觉得他这样做,实在意料之中。
他是为了刘成烨而死。
一来,不愿亲生儿子再冒险劫狱;二来,刘成烨就不会心生妄念,或许刘成煜会放他一马。
刘成烨何之有幸,有母亲如贤妃,有父亲如李承志,都费尽心思替他打算。
反之,刘成煜却爹不亲娘不爱,兄弟又不友善,始终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想起他,心里越发黯然。
这一次,他定是恨透我了。
又过两天,刘成煜仍没回来,沈清却进宫了。
他满脸担忧,浑然不是往日温柔斯文的样子,见到我匆匆行个礼,就问:“听说你病了,好点没有?”
我笑笑,“差不多快好了。”
他勉强一笑,却遮不住脸上的愁容,期期艾艾地道:“阿浅,父亲联络了很多官员参奏你。”
“我知道。”我淡淡回答。因为粮食生意,我与沈相冲突甚大,又借机或免或贬了他的几位心腹,他自然想除掉我。
沈清越发愧疚,低低地说:“我未能劝服父亲,对不起。”
“这并非你的错,没什么对不起的。”我劝慰他,不愿多谈此事,便吩咐朝云,“沈公子难得来一次,将沈才人请来见见吧。”
一品以上的妃嫔才能召见家人进宫探视,沈净位分还差得远。
没多久,沈净弱柳扶风般走了进来,高昂着头,既不看我,亦并不行礼,像是吃准了我不会借规矩来罚她。
沈清板着脸教训她,“怎么这样没规矩?”
沈净反驳:“你也没向我行礼,好歹我也是正五品的才人。”
沈清一愣,当即拜倒,“贱民参见小主。”
“平身——”沈净得意洋洋地拖长了声调,问道:“我托人让爹找盆青龙木,找到了吗?”
沈清对我躬身道:“万望娘娘保重贵体,小民告退。”拔腿便走,生生将沈净晾在一旁。
沈净涨红了脸,嚷道:“你找我来干什么,成心羞辱我?”
我哑然失笑。
好心叫她来见见沈清,她先拿品级压人逼沈清跪拜,然后开口不问候爹娘,只顾着自己争宠之物。沈清被她气走,她不反省自己的行为,倒诬赖我羞辱她。
可怜沈夫人精明能干,怎么生出这么个不通事理的女儿。
沉声道:“没事了,你回去吧。”
沈净秀眉一挑,轻蔑道:“叶浅,你别摆着太后的架势,告诉你,你神气不了几天了。”
“是么?”我反问。
她笑笑,腮旁的梨涡忽隐忽现,声音依然清脆娇柔,可说出的话却如路旁的冰渣,又冷又硬,“别以为爹一直忍气吞声是动不了你,记着,这次爹可不留情面,皇上就是想保也保不了你。”
我看着她,淡淡地说:“沈相莫不是忘了,哀家是凤身。”
“哼!”沈净嗤笑,“你的凤身根本就是假的,你欺君罔上…”
“来人,”我打断她的话,“将沈才人拖出去,掌嘴十下,禁足十天。”
不是说我摆太后的架势吗,我还就摆了。
不是说我是假的吗,假的我也能治了她。
处罚完沈净,朝云担忧地走上前,“娘娘,大少爷所说可都是真的?”
我“嗯”一声,算是回答。
朝云惊呼,“那娘娘还非要忤逆皇上,放走六殿下?”
“皇上若想保我,犯下天大的错,他也会遮掩过去,若他要我死,即便我什么都不干,他也能挑出茬子来。”
生或死,全在刘成煜一念之间。
当日,他能在朝堂上说我是凤身,动不得;他日,他必然也能说凤身是假的,该当处死。
朝云“扑通”跪在地上,“等皇上回来,娘娘去求求他吧。皇上对娘娘有情分,以前他还常在夜里来看娘娘。”
我诧异地看着她。
朝云道:“秀女刚进宫那一两个月,皇上时不时来看娘娘,皇上不让奴婢跟娘娘说。那次,娘娘落水,皇上责罚了奴婢,其实一点都不重…娘娘好生跟皇上说说,皇上定会网开一面。”
我愣在当地,突然想起以前曾怀疑过小娥跟刘成煜通风报信,没想到还真的不是她。
伸手将朝云拉起来,轻轻道:“今非昔比了。”
皇上不是当日的平王,而我也不是过去的叶浅了。
刘成煜是腊月二十一夜里回来的,二十二日早朝时奖赏了许多忠心的朝臣,也包括在西梁打败回鹘人的将领。
下了朝,他没来请安,只让风扬送了圣旨,擢升姚星为贵嫔。
我二话没说,当即取出凤印,盖了朱印上去。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宫里设宴,尚膳监跟钟鼓司的管事均未来回话,也没有人请我去赴宴。
我跟往日一样取了话本歪在罗汉榻上看,朝云却在一旁惶恐地走来走去。
被她吵得心烦,便将她赶到外面,自己一个人清静会。
没过多久,“咣当”一声,门被推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就是楔子部分,对话及内容略有出入,但大同小异,我就不重复写了,忘记了的妹子回头复习一下哦,下章从叶浅喝了药开始写~~~


73死还生

  面前是半新不旧的天青色绣着五福捧云的锦缎帐子,万字不断头拔步床,雪青色锦被,床边是沉香木矮几,墙上斜挂一柄宝剑,窗边一把太师椅。
太师椅上,刘成煜穿了件素白色的绫缎袍子斜斜地靠着,手里捧着一本书。
昏黄的灯光暖暖地洒在他额前,温馨安宁,隐约有更鼓声传来,更平添了静谧安详。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我忙合上眼睛。
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来,“晚膳摆好了,皇上好歹用一点。”是风扬的声音。
“朕吃不下。”
“都三天了,皇上…”风扬再劝。
“出去。”却是刘成煜将他喝了出去。
没过一会,又有人进来。
“皇上还是用点吧,否则怎么照顾娘娘?”这次是墨书。
就听到杯盘碗筷碰到长案发出的轻微撞击声。
刘成煜哑声道:“朕真的吃不下…这个红背竹竿草到底有没有用,怎么阿浅还不醒?”
墨书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有用,属下访过许多猎户,而且亲自试验过,确实能解箭毒木的毒…何况,依娘娘的体质,不需解毒也没问题…皇上,莫太忧心,龙体要紧。”
刘成煜没有回答。
好久,才听到他的声音,“沈家的事处理的怎么样了?”
墨书低声道:“抄家那日沈夫人咳血身亡,其余二百四十六口尽数收在监牢里,过几日就将男子充军,女子入娼藉。”
我蓦然心惊,刘成煜已下手对付沈相了。男子都充军,那沈清呢,他说过要办书院给孩童启蒙的。还有朝云,也不知她去找沈清没有,会不会也被牵连在内?
想开口,发不出声音。欲抬手,手臂虚弱无力。
除了尚有意识外,整具身子仿似成了别人的,完全不听我使唤。
方才,我希望就此长睡下去,永远不醒来。
而现在却那么渴望能够说句话,哪怕只有一句。
开门声响起,墨书退了出去。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几乎是同时,屋里响起长长的叹息声,有人缓缓行至床前,一双粗糙厚实的大手触到我的脸颊,轻柔地摩挲,“阿浅,阿浅…”
声音低哑温柔,含着伤痛、期盼、爱怜、悔恨,错综复杂的感情汇集在一起,令人禁不住与他一同哀伤起来。
就感觉,温热的泪水涌出,顺着眼角滑了下去。
“阿浅!”他惊喜交集,一把抓过我的手,紧攥在他掌心,“你醒了?”
我睁开眼,木木地看着他,他眼中布满血丝,眼底却乌青,极为憔悴。
他蓦地跪坐在地上,额头抵在我手心,“阿浅…这几天,我很怕…”
掌心温热湿润。
又是一惊,他这般冷漠无情不管不顾的人,竟然也会害怕。
他猛地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不大工夫,门又开了,他端了铜盆进来,走到床前,将我扶起来,小心地靠在靠枕上。
铜盆里盛了热水,袅袅散着水汽。
他捋了衣袖半蹲着绞温水帕子,多么简单的一件事,他却笨得要命,溅了满地水,也湿了他半幅衣襟。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伏低做小,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捧了帕子过来,看到我脸上的泪,低声道:“阿浅,先吃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墨书带回来的药,服用后会全身发软,这一两日就好了…你别着急。”说着,细细地替我净了面,擦了手。
又端过长案上的甜白瓷小碗,舀了一匙,尝了尝,“还温的。”一匙一匙喂给我。
是银耳莲子粥,糯软爽滑,带着微甜。
饿了这几日,乍吃到这么可口的粥,很有些狼吞虎咽的意味。一碗粥见底,仍是意犹未尽。
他想笑,眼圈却先红了,柔声道:“先吃这些,我让人炖了汤,一会就送来。”伸手又要拂我的脸。
我无法躲避,他的手落在我的唇畔,再下来,指腹沾着两颗米粒。
他又取帕子擦拭我的唇角,突然面上微红,磕磕巴巴地说:“要不要去净房?”
我微阖一下眼,意思是不去。
他明白,再问:“想再睡还是坐一会?”
我转动着眼珠打量屋里的陈设,目光触及长案上的古琴,停了停。
他耐心地问:“我弹个曲子给你听?”
弹琴?
张美人曾说过,有次宫宴,他奏琴,李才人跳了支妖艳的舞,腰身几乎都要扭断了。
我又不会跳舞,要他弹琴做什么,何况我也不是风花雪月附庸风雅的人。
赌气般,闭上眼。
感觉他起身离开,须臾又回来,床外侧猛地一沉,是他坐了上来。
我忙睁开眼。
他笑笑,“我帮你梳头。”说罢,将我的发髻散开,一缕缕慢慢地梳,感觉他已尽力放柔了动作,可仍扯痛了我的头皮。
我低呼,“痛!”竟然喊出声来,低且哑,不太像我的声音。
他忙道:“我轻些梳。”
我心里有事,道:“不用了,就这么乱着吧。”
他不依,仍坚持着梳完了。
我着急地问:“朝云呢?别把她关起来。”
他微愣,柔声道:“你放心,我按你说的,派人将她送到白水书院了,她很好,没人动她。”初二那日,我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沈清,另一封就是给他。
我再问:“那沈清呢?”
他笑,“沈清也很好。你在乎的人,我都不会动…听说在那里求学的孩童不少,以前在惜福镇的那个沈蕙也在。”
是蕙姨!
我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了。
轻轻地开口,“我想出宫。”
他温柔地笑,“好,等天气暖了,你身子好了,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我是说,我一个人出宫。太后已经死了,我不能也不想,再留在这里。”若我没猜错,他所穿的素衣,是为太后守孝。
“不!”他猛地抓住我的肩头,紧张地盯着我,“阿浅,别离开我。你走,我什么都没有了…”话到最后竟然有了几分哽咽。
我微笑,“你是天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妃子、孩子什么都会有。”
他双臂一合,将我搂在他怀里,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衣衫,能闻到淡淡体味——他这几日定是没有沐浴过。
正胡思乱想,听到他说:“…我没碰过姚星,她的孩子不是我的。”
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姚星的风筝上写着“鸳被翻红浪,罗帷生香尘”,没碰过她,怎么翻红浪,生香尘?
他低低说:“姚谦年本就是个虚情假意的奸诈之辈,之所以迟迟不上奏折,是想获取更多的利益…我不会如他所愿,让姚星诞下皇子…每次召她侍寝,都给她下了迷~药,与她同寝的是…死士。”
所以,姚星腹中的孩子无论如何不能生下来,不是我也会有其他意外发生,他绝不会让刘成烨的历史重演。
我叹口气,又道:“我不是因为这些,是真的不想待在宫里,宫里太憋屈了。”
他的头埋在我的发里,语气含糊不清,“你答应过陪我一辈子。”
“我早就反悔了。”
他松开手,一把扯出我颈间的玉指环,“反悔了还戴着它?明知道要死了,你也不舍得扔,是不是?”
是,我不舍得扔,玉指环是初二那日戴上的,我想万一奈何桥上喝了孟婆汤,想不起他来了,或者看到玉指环能再想起来。
我不愿忘记他。
他将指环复塞入我的领口,“六年前一个老妪送给我的,她说交给心中认定的有缘人,就能一辈子不分开…我在惜福镇就认定了你。”
在惜福镇,他总是爱答不理的,对我也没有好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