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地说了句,“回去吧。”头也不回地出了宁翠院。
在纤云宫门口的石子小径上,迎面遇到了平王。他礼貌地欠身,闪在路旁,示意我先过。
徐姑姑的话中仍在我脑中回旋,此时见到他,眼眶便有点湿热,很注意地打量他一番,他精神还好,就是瘦了很多。
忍不住停在他面前,抬眸问道:“王爷自景泰殿出来?”
他答,“是。不知沈姑娘有何吩咐?”
眼泪唰地涌出来,蓄满了眼眶,面前的人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我没事,就是想听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好不好,想——抱抱他。
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压低了声音问:“许久不见皇上,他身子可好?”
“他很好,沈姑娘无需挂心。”
眨了眨眼睛,视线复又清晰,就看到面前那双关切的眼眸,盛满了不安与探询。
我却突然后悔自己的冲动,身边的宫女都是皇上派人安排的,若被她们看出来…状似无意地回头看了下,她们恭谨地垂首站着,并不敢直视主子容颜。
心稍微放松下来,浅浅笑道:“如此便好。多谢王爷。”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似是无奈,似是叹息,“若皇上知姑娘这样牵挂他,定是非常开心。”
他说得是“皇上”而不是“父皇”。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我牵挂的不是皇上,而是他。
差不多掌灯时分,朝云神情晦涩地告诉我,徐姑姑没了。
已经预料到这个结局了,我并未吃惊,两只手却攥得紧紧的。刘成烨让徐姑姑不要告诉我,只有死人才不能开口。徐姑姑怕是已做好了准备,不料,我竟然紧接着去了。
或者,真的是天意如此,教我知道事情的真相。
想了想,让朝云找人将后院的花草都拔了,原来搭的凉棚也一并拆掉。
纤云宫从此不再养花。
朝云惊讶地看着我,什么都没有问。
第二天,眉绣过纤云宫来,顺便将我以前放在窗台上的花盆带了来。
我一猜就知道,是平王让她来的。
昨日莫名其妙地流泪,他定是担心了。可我却无法将缘由说给眉绣听,我不太想让他知道真相。
花盆里发出的小苗大多移栽到景泰殿的空地上了,如今只余着两株逐蝇梅。我仍让朝云放到了东次间的窗台上。
眉绣见我只顾着花盆,未说别的,也不久待,很快就告辞回去了。
到了六月中,天气热得厉害,我的屋子里用了冰,稍微凉快些,下人房里就不同了,朝云连着好几天都没精打采的,显然夜里没睡好。
我便让她取些冰去用,或者睡在我床前的矮榻上。
朝云摇摇头,欲言又止好几次,开口道:“姑娘,再请国师来做个法事吧?”
我不解地望着她。
她极为犹豫,“纤云宫可能闹鬼?”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起徐姑姑说的花匠来,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
朝云忙道:“我就是说说而已,你别怕。”
可她并非随意说笑之人,我盯着她问:“怎么回事?”
朝云低声道:“最近天气热,我睡不踏实,夜里起来看到后院有人影晃动。”
“别是值夜的太监吧?”我猜测。
“不是,宫里的太监我怎会认不出来。”朝云急道,“昨晚那么大月亮,我看得很清楚,那些人穿着白衫子,面生得很,就在林子那边转悠。”
“那些人?”我重复。
“嗯,怕有三五人。”朝云说得斩钉截铁。
“那你明天找人去请国师,或者把那片林子也砍了。”我商量她。
朝云考虑一下,道:“还是做个法事吧,砍树挺可惜的,再说宫里总不能一点绿色都没有。”
做过三次法事后,后院果真清静了,夜里再没发现有人影晃动。
终于熬到了八月初八国师选定的吉时,经过繁琐复杂的册封典礼后,皇上隔着锦服托起我的手到大殿接受百官朝拜。
外地的王爷并没进京亲贺,只送了贺礼来。京内的四个皇子则一摆溜地跪在前面,齐声道:“参见父皇,母后。”个个面色平静,不见半点勉强,刘成烨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些许笑意。
接着百官同时行礼,“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声势浩大,震耳发聩。在朝贺的百官中,我看到了端方凝肃的沈相,看到了冷漠狠绝的杨成达,看到了目光阴鸷的张大人和无数以前我听说过却从不敢奢望见到的高官贵胄。
我成为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受千人跪拜万民景仰,可心却在滴血。
过了今日,我便是平王的嫡母,我们之间再无可能。以前,甚至就在刚才,我还幻想着平王会骑着白马提着宝剑,义无反顾地带我走,可看到他恭顺跪拜的那一瞬间,奢望尽都成了绝望。
说好的一辈子,只是美丽的神话,遥远而不可及。
可我不恨他,也不怨他,他为我做的已经够多,恨就恨上天没给我们那份缘。
夜幕悄悄地降临,纤云宫内外挂了无数贴着囍字的红灯笼,灯光扑朔迷离摇摆不定。
雕着繁复的并蒂莲花的木床上,铺着大红的龙凤喜被,喜被上密密缝着的金丝线在烛光的照射下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一切摆设物品极尽奢靡华丽。
我端坐在床边,盯着闪耀的烛火出神。虽说从未跟男子同寝过,我却不害怕,亦不紧张,只有漠然,事不关已的漠然。
于我而言,既然所嫁之人平王,那么那个男人姓甚名谁、相貌美丑、年龄大小,都不重要。
恍惚中,朝云拿了帕子来,“大喜的日子,娘娘欢喜得都流泪。”
我这才察觉出双颊的湿冷,笑着接过帕子拭去眼泪。
我与她都心知肚明,我并非欢喜得哭,可我们却必须说欢喜。
门口此起彼伏的请安声响起,朝云扶住我肩头的手猛地收紧。我拍拍她,轻敛衣袂站起来,等着行礼。
皇上盛装而入,面带欢喜,瞧着比往日精神了许多,也年轻了许多。
他环顾一下室内,沉声道:“都下去。”
屋内侍立的宫女齐齐应着出去了。
一时,只留下我与他。
他俯身,盯着我的眼睛细细地看,“哭了?”
“没有。”我摇头,“许是沙子迷了眼。”沙子真是个好借口,可屋里怎可能有沙子?
他并未追究,习惯性地伸开胳膊,道:“替朕更衣。”
我缓步上前,熟练地解他衣衫的带子。这样的事情我已做过无数遍,而这一次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替他褪下外衣,只剩下亵衣,我卸下钗环,伺候他净了脸,自己也漱洗一番。
皇上淡淡道:“替朕暖床,朕稍后就来。”竟然推门走了出去。
我犹豫片刻,上床躺下。
45洞房夜
被子上熏了香,说不出什么味道,是闻了令人昏昏欲睡的那种。
可我毫不困倦,全身心都绷得紧紧的,等待着皇上。
不知过了多久,不见有人进来,不由好奇,起身披了外衣,走出去。意外地,门口并没有侍立的宫人,事实上,四周静寂无声,放眼望去,只有暧昧的红灯笼沉默地照着空旷的长廊。
就好像这偌大的宫殿,只有我一个人。
恐惧渐渐笼上来,我想起朝云所说的鬼影,想起无故冤死的花匠,还有多年前被杖毙的宫人。阴恻恻的风自敞开的窗子处吹来,不觉遍体生寒,后心冰凉。
远远地,有值夜太监敲梆子的声音传来,已是二更天了。
就在此时,走廊深处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随后是压抑着的呻、吟。循着声音走去,可那呻、吟却嘎然而止,只有我白锻软鞋踏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的沙沙声,合着我急促的心跳声。
走过一道道门,长廊似乎没有尽头一般,就在我要放弃的时候,又有低低的喊叫声传来。
转过弯,看到两名虎卫神情戒备地站着挂着珠帘的门口两旁,见到我,一人唰一声抽出剑来。另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抬手拦住了他。
我静静地打量着他们,他们同样注视着我,谁都没有说话。
屋内的喊声打破了这份沉寂,一个年轻的声音低呼,“皇上,皇上…”因着没有房门,那声音愈加真切,似是极为痛苦,又似无尽的欢愉。
皇上老迈的声音响起,“把朕伺候舒服了,朕许你白日出去一个时辰。”
通过珠帘的缝隙,看到了屋内层层帘幕,却看不到人,只能听到轻轻的肉体撞击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呆呆地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而身子却抖得厉害,根本不受控制。
似乎是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听到有人道:“娘娘,该走了。”
我如梦方醒,几乎小跑着闪到了一扇门后。几乎是同时,有脚步声自长廊尽头传来,一轻一重。透过门缝,看到那个拔剑的虎卫带着一个看上去很单薄的年轻男子缓缓走过。那男子面容清秀神情茫然,步履踉跄,白色的长袍散乱着,就像当日见到的楚蘅。
我忽然明白了楚蘅未说完的那半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有朝云说的闹鬼是什么。
死命咬着手背,抑制自己不要再颤抖。
等长廊重新恢复了沉寂,我才自门后出来,飞快回到寝室。 鞋也没脱就钻进被子里,将全身都包裹起来,过了好一会,才觉得身体有了温度,不再像冰那般冷。
起身倒了杯茶,喝了一大口,坐在床边,长长地舒了口气。
门猛然被推开,皇上走进来,许是沐浴过,头发有点湿。他心情极好,唇角带着餍足的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去偷看了?”
紧紧地捧着茶杯,不承认亦不否认。
皇上却未在意,倨傲地一笑,“你不如贤妃聪明,她可从来没偷看。”
呵,贤妃,专宠二十余年的贤妃,便是如此受宠么?
皇上脱下靴子,坐到我旁边,感叹不已,“十几年了,朕还是头一次这么舒畅。阿浅,朕有了你,很开心。”
我紧咬着下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腥甜,才低低道:“皇上并不喜欢臣妾,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皇上伸手扳过我的脸,手指轻轻拂去我唇边的血渍,嘴里啧啧有声 ,“看你这种神情,还真是惹人怜爱…你爹第一次承欢,也是这般让朕又疼又爱…明明痛得厉害,却咬着唇,一声也不吭。”
“皇上——”我震惊地望向他,他在说什么?
他却极快地松开我,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显然很是厌恶,“你的神情似你爹,可长相却半点不像,是随了田家那个贱人吧?”
我一时无法置信,脱口问出:“皇上说的是 … ”
他嗤笑一声,“沈家二爷是你爹,你娘不就是白水书院那家的姑娘?”语气已转冷。
我大着胆子问道:“皇上既是恨我爹,为何还要将臣妾留在身边?”
“朕恨他不假,可朕也爱着他。皇后去后,他是朕唯一爱过的人。一想到他,朕这里就痛得厉害。”他指指胸口,哀怨不已,“这么多年了,朕从不曾忘记过他 …朕真心对他,可他却背叛朕,生下了你,还诅咒朕断子绝孙 …朕留你在身边,是想时时刻刻提醒朕他的背叛与诅咒。他不是咒朕么,朕便要让他在这世上半丝血脉都不存 …你留在朕身边,这辈子就别指望生儿育女了 …沈怀远,你睁开眼看看,你不想伺候朕,没关系,你的女儿接着伺候。”恨到极致竟狂笑起来。
我愕然地看着他。
好半天,他才收住笑,掀开喜被钻了进去,身子却倚在靠枕上,微阖着双眼,似睡非睡。半晌,悠悠道:“当年白水书院在京城颇负盛名,书院旁有片梅林,朕第一次见到你爹就是在那里,你爹吟了一首 《咏绿梅 》,朕至今记忆犹新。本来不过是一场邂逅,你爹既不认识朕,朕也不认识你爹。”说到此,轻声笑了笑,似乎想起了昔日情形。
“没想到,三个月后,朕在殿试中又见到你爹。十几个举子站在殿前,个个恭顺拘谨,只你爹抬头看了我一眼。只那么一眼,朕便动了心。原本依你爹的才华,取个前三甲没问题,可朕不愿让你爹太过扎眼,给你爹定了不上不下的第七名,你爹不服气,竟当场质问朕。朕一气之下罚他整理历年的折子,说是惩罚,朕其实是存了私心,可以常见到你爹 。”
“朕自问不曾强迫过你爹,也没有亏待过他,若非念着你爹的情分,沈念恩想必仍是个给事中,哪能做到当朝首辅的位置。你爹喜爱花草,朕遍寻天下名品相赠,朕如此待你爹,你爹却是如何对朕?”
说罢,躺平身子,自己拉了被子盖好,冷声道:“你到榻上去睡,朕不想见到你。”
没多久,轻微的鼾声想起,竟真的睡熟了。
我却是五味俱全百感交集,我亲生的爹竟然是皇上的男宠,难怪沈清说,他不是不认我,而是不能。
他既是皇上之人,当初何必招惹田家小姐,是单纯地想留个后代,还是真的看上了她?
想着上代的恩怨,不免又想到自己身上,难道就这样过一辈子?
站在床边,盯着皇上苍老的面容。许是因着适才的纵情,他睡得很熟,呼吸均匀悠长。想起他狠戾的眼神和刻薄的话语,我心一横,伸手取过几上的凤头簪子,便要刺下去。
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扼住我的手腕。
我吃痛,几欲惊呼出声。那人却一把捂住我的嘴,单手将我拖至门外,喝道:“娘娘好大胆子,竟敢弑君。”
使力挣脱他,抬眸一看,原来是方才那个虎卫头目。
“谁要弑君?休得血口喷人。”我自是不肯承认,又讥讽道,“倒是你,堂堂七尺男儿,学得一身功夫,不去战场杀敌,净做这种腌臜事。”
那人并不动怒,只冷声道:“为人臣子,理当忠君爱国。”
“呵呵,这也算忠君爱国?”我轻笑。
他大义凛然地道:“君在国在,君若不在,则生灵涂炭,国将不国。倘或娘娘真出了恶气,成千上万的百姓就要流离失所。战场杀敌是爱国护民,属下所为亦是爱国护民。”
如今储君未定,一旦皇上归天,势必造成众王夺位的局势。可是,我不愿这样过一辈子。
那人低声道:“娘娘,贤妃忍得,娘娘也忍得。”
贤妃?他知道的还真多。
我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当差多久了?”
“属下贱名秦宇,上个月正好在虎卫十二年。”
“那好,本宫问你,这十二年,纤云宫死了多少人?”
“一百二十八人。”他答得飞快,完全没有考虑。
我冷冷地看着他,已经死了一百二十八,以后还会有人死。
他却道:“一百二十八人跟成千上万百姓相比,娘娘必定清楚孰轻孰重。况且,有属下在,娘娘不可能得手。属下斗胆劝娘娘收手,别枉自送了性命。”说罢,一撩袍摆,单膝跪地,“请娘娘三思。”
我自嘲地笑笑,还用得着三思吗?白天皇上身边宫女太监成群,夜里虎卫无处不在,我一个弱女子,即便想行刺也找不到机会。
垂眸,淡淡道:“起来吧。”
他抱拳行礼,“谢娘娘成全。”站了起来。
我却呆立当场,大惊失色。方才他衣襟撩动,我分明看到了 …
作者有话要说:虎卫:娘娘,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阿浅:你们都霸王我,我不告诉你们…
46没想好
我却呆立当场,大惊失色。方才他衣襟撩动,我分明看到了一枚黑色腰牌。
同样的腰牌,在沈家,我也曾见过。魏伯颤巍巍地告诉我,那是当年放火的黑衣人落下的。
虽只瞧过那么一次,可当时乍闻身世太过震惊,我的印象极深,绝对不会看错。
莫非,魏伯弄错了,当年纵火之人根本不是沈家的暗卫,而是…皇上派出的虎卫。
这个念头一闪,如惊雷般将我震得全身麻木,思绪混乱得如同那年刚买回来的丝线被顾婶家的猫挠了一爪子,怎么理都理不顺。
狠命地攥紧拳头,掌心的凤簪刺破肌肤,有血缓缓沁出,滴在暗红色的地毯上,瞬即消失不见。秦宇注意到我的手,低声道:“属下去请太医。”
我不作声,一把拽住他的衣襟,用力将凤簪刺过去。
既然他不让我杀皇上,那么他就该承受我此时的恨。
他吃了一惊,却未闪躲,直直地迎上来。
那一瞬间,我似乎听到了簪子划破布料刺进肌肉的声音,手一抖,簪子悄然落地。
秦宇弯腰捡起来,递给我,“夜深了,娘娘早些安置,明日还要受命妇的朝拜。” 神情坦然平静,就像任何事都不曾发生过。
若非他上臂处黑衣的颜色教其它地方深,我也差点以为方才的一切只不过是幻觉。
烛光摇曳照得屋内忽明忽暗,皇上仍在酣睡。
这一夜果真不平凡,发生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教我一时无法接受。
蜷缩在榻上,往事一幕幕地闪现在面前…
炎炎夏日,烈阳透过玉兰树的缝隙照在沙盘上,我攥着树枝写字,爹站在一旁,温和地说,“阿浅学会字就可以读书,懂道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酷寒三九,爹顶着一头雪花回来,搓着通红的双手,从怀里掏出支银簪,“阿浅长大了,该妆扮自己了。”
阳春三月,爹在院中作画,我在一旁绣花,玉兰花瓣扑簌簌地落了满地,爹怅惘地念,“玉兰强作梅花白…路遥归梦难成行…”。
柳絮纷飞的季节,爹卧在病榻上,再三叮嘱,“阿浅,勿攀富贵,安稳就好。爹要你好好活着…”
泪水冲进眼里,无声无息淌了满脸。
勿攀富贵,但求平安。
爹定是知道真相,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呵护照顾我,才会饱读诗书却不科考举仕。
而我,却违背他的意愿,身处极致的荣华富贵,而灭门的仇人就在一旁酣睡。我什么都不能做。
更多的泪,不断地涌出来。
泪眼婆娑里,是沈清温和的眼眸,他亲切地说,“你且忍耐,欠你的债,我定会替你讨回来。”
又是平王霸道的吻,他坚定地说,“我们的路很长,我定不负你。”
又是皇上冰凉的手,他厌恶地说,“朕要你一辈子都不可能生儿育女。”
…
无数的人,无数的事,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我想瞧得更分明些,却云里雾里地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道何时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是朝云泪痕犹存的脸。
“什么时辰了?”我昏昏沉沉地问。
“卯正,”朝云勉强一笑,取过白绫中衣来扶我起身,“换换吧,领口湿了一片。”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躺在大床上,枕头与锦被均已换过,而皇上,并不在屋内。
换衣衫时,朝云很特意地看了我两眼,支吾地问:“昨夜,没事吧?”
方才她哭是以为我发生了什么“事”么?我哑然失笑,问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朝云脸一红,“刚进门,昨晚本该我值夜,可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还是木香把我叫醒的…好长时间没睡这么沉了。”
虎卫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睡上一夜,该是很简单的事。我心知肚明,笑道:“你白日里事情多,值夜的事让木香她们做就好。”
朝云笑着应了。
吃罢早饭,我盛装来到大殿上,王妃们及外命妇济济一堂,已等了些时候。沈相夫人穿着一品夫人的服饰亦在其中。
在沈家住过半个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沈夫人。她比沈相显年纪,很瘦,薄唇紧抿着,脸色苍白,头上的珠冠看着有点摇摇欲坠。
我朝朝云施了了个眼色,朝云心领神会过去扶起她,沈夫人谢恩后,面色无波地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坐了下来。
我已入了沈家宗谱,自然要抬举沈家,因为我需要沈相的帮助。在众人面前给了沈夫人如此大的体面,沈清该会明白,我对沈家已不是当初那般的怨恨。
我想抬举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站在角落的顾兰。
杨将军虽然官居一品,但因她是填房,只得了四品恭人的封号。
我扬扬手唤朝云过来,俯在她耳边道:“告诉杨将军夫人,让她递牌子进宫,本宫想跟她说说话。”
我微微一笑,相信不出两天,新立皇后召见杨夫人的事就会传遍盛京的大街小巷。
我虽不能亲手杀了皇上,可我还有其他报复他的方法,我会让他死都不能瞑目。
接见罢外命妇,我坐上凤辇命朝云摆驾景泰殿。
朝云犹豫道:“娘娘,这不合体制。后妃干政要被…”
以往,我是伺候皇上的宫女,可以出入景泰殿,如今我是皇后,无召擅往景泰殿是大罪。
想了想,对常忠道:“你替本宫向皇上借本书来。”
常忠应着,问:“娘娘想借什么书?”
咬了唇,淡淡道:“皇上最爱看的那本。”
常忠最是机灵,再不多问,一溜烟小跑着去了。
没多久,常忠带回一本《太史公传》。
我满意地点点头,待他退下后,对着窗口翻开了那本纸张有些发黄的书。一张纸片忽悠悠地飘出来,落在我面前——正是巧云因之废了双手的那张。
纸片上是墨笔勾勒的男子画像,二十出头的年纪,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圆领道袍,面容清秀俊雅,目光温柔可亲,与沈清隐约有着三分像。
整个人看上去,与楚蘅以及昨夜见到的少年一样,有种干净清澈的感觉。
纸片亦有些发黄,边角已开始磨损,显然是经常被人摩挲,左上方写着“无咎小像”四个字。
沈家二爷沈怀远,字无咎!
爱有多深,恨便有多深。
沈怀远已去世近十年,皇上每天将此书捧在手里痴痴地看,想到的是沈怀远的好处还是沈怀远的背叛呢?
应该是后者吧。
否则他不会在我无意中提到白水河畔的书院,提到十年前的大火就将我与沈怀远联系起来。
那日皇上表露出来的冷冽和压抑着的愤怒,我至今记忆犹新。
杯碟细小的撞击声将我从纷乱的思绪里拉出来,抬头看,朝云忐忑不安地站在面前,很明显她心里有事。
我端起茶杯问道:“怎么了?”
“大少爷递牌子要进宫觐见娘娘。”
这么快,抬举沈夫人不过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沈清就找上门来了。
“三天后让他进宫,这几日事情太忙,本宫抽不出工夫。”三天,顾兰也该递牌子了吧。
果然,晚膳前,尚宫局传来消息,顾兰也递了牌子。
我笑道:“本宫与杨夫人情分非浅,让她明日辰正就来。”
顾兰是按着时辰进宫的,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
那天离得远没看清楚,这次却切切实实地将她看了个真切。她身穿四品恭人的诰命服,肌肤红润水灵,气色极好。看得出,她过得不错。
我真心为她高兴,可又隐隐有丝嫉妒,她才是真正好命,去京城给人当使唤丫头竟然能成为诰命夫人,这下子惜福镇的闺女都要抢着往京城去了。
如此一想,便“扑哧”笑出来。
朝云恰端过茶来,轻咳了一声,我才醒悟过来,忙让她平身,赐了座椅。
顾兰有些拘谨,只虚坐了半边,低眉顺目地,并不往四处看。
我叹了口气,“你我竟然会在这种场合见面,以前怕是怎么也想不到吧?”
顾兰答道:“娘娘是命中富贵,臣妾只是依仗了沈相与娘娘才有此福分。”话说得很好听,不再是往日风火火地口中没有遮拦。在世人眼里,我们不都是沈相的义女吗?只不过,我又入了宗谱而已。
我笑笑,“你我从小一同长大,说这些就太生分了,顾婶他们好吗?”
顾兰神情放松下来,“春天时将他们都接到盛京了,开了间杂货铺。二哥还好,娘却待不住,整日念叨着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