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怡瞧着她财大气粗的样子,忍俊不禁,“好,说起来这宅子确实不合适,地角太偏僻,每天担水就受不了。”
两人打定主意后去告诉李实。
李实睡罗汉榻也是够够的,听闻此言,立刻大包大揽地说:“要租就租个两进院子,再买两个下人担水做饭清扫院子,你们躺着享福就行。”
秦四娘乐得“吃吃”笑个不停。
转天李实就往房产经纪那里看房子,那三个军士在春风楼没瞧见李实,安安静静地吃过饭走了。
军士在春风楼一连吃了五天饭,秦四娘把他们当主顾,除去把米饭盛得冒尖之外,还另外送了道菠菜豆腐汤。
这个季节菠菜早已下市,这还是从南边运过来的稀罕东西。
军士们心满意足地离开。
秦四娘一直在后厨忙碌,直到最后一拨客人离开,才盛出两碗饭,跟李实一道泡着菠菜豆腐汤凑合着吃。
打杂的妇人擦干净桌椅又到厨房里清洗杯碟碗筷。
薛青昊午饭在家里用过,本来约好李实一同看房子,见他还没吃饭,遂在旁边等着。
便在此时,外面传来男子叫骂声,“春风楼饭菜不干净,吃死人了,王八羔子,快给我出来,为了银子就不要人命了。”
李实顿时坐不住,放下碗就蹿了出去,薛青昊紧跟着出去。
就见到适才那三个军士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地直叫唤。
李实忙问:“这怎么回事?”
个头高的那个怒道:“你眼瞎啊!中午我们哥儿三个在你这里吃的饭,没等到回去,半路就开始闹肚子。你说怎么回事?想赚钱也不能昧着良心。”
李实赔笑道:“不可能,我们每天都现买的新鲜肉蛋,菜蔬也是新鲜的。”
“娘的!”高个子骂一声,“老子在这吃了好几天,少说也花出去十几两银子,还能讹诈你不成?”
这个时辰,本来就是人们刚歇晌醒来的闲散时候,军士们这几声嚷嚷传出去,顿时呼啦啦围上一群人。
秦四娘想着和气生财,不愿与其争吵,连声赔不是,“大哥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说个屁!这气没法消,”旁边矮胖子直起腰来,“老子提着脑袋在边关打仗,回来还要受这种腌臜气,老子不干了。”说罢又捂着肚子叫唤,一边叫一边蹙了眉,看上去极其痛苦。
围观众人听说是浴血奋战回来的士兵,顿时激起不忿之意,更有周遭酒楼里的伙计,因为眼红春风楼的生意,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我就觉得春风楼不地道,价格低,偏生菜量给的那么足,原来是用的全是臭肉烂菜,以后再不能去这家吃了。”
另一人接茬道:“没错,外地人都是黑了良心的,把他们赶出去,没得给咱们京都人脸上抹黑。”
那矮胖子拱手左右行个罗圈揖,“众位乡亲父老都瞧见了,非是我王五不讲道理,实在是在这奸商可恶。”举起旁边长条椅子用力往下一扔,椅子带倒旁边桌上的茶盅,顿时“丁零当啷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李实本就是个火爆脾气,适才是强压了火气,这会儿却是压不住了,抓起另一把椅子就往前冲,“娘的,欺人太甚。”
薛青昊不甘示弱,仗着人小机灵,加上有几分功夫,抬腿朝那矮胖子的肚子就是一脚。
矮胖子吃痛,“哇呀”叫着直扑薛青昊。
几人“乒乒乓乓”混战在一处。
秦四娘看着事情根本没法收场,索性往后厨取来菜刀,也冲了上去。
没多大工夫,五城兵马司的吏目带人赶到,不问青红皂白,将几人尽数拿下,一齐带到顺天府衙门,也不审问,径自下进牢狱。
秦四娘单独关着,李实跟薛青昊及那三位军士跟她隔着四五间牢房。
李实看着那三人谈笑风生,并无半点痛苦模样,猜想其中有诈,低声对薛青昊道:“咱们中了计,那些人肯定是故意找事,设好了圈套让咱们钻。”
薛青昊皱着眉头道:“那有什么办法,不钻也得钻,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把馆子砸了。”
“娘的!”李实狠狠骂两句,张嘴牵扯到唇角伤处,立刻龇了牙。
他们三人对三个军士,看着人数对等,但人家个顶个壮实强悍,而他们有个女流之辈,有个半大小子,再加上李实一纨绔,根本不是对手。
对方没怎么吃亏,李实跟薛青昊脸上却不好看,一块青一块紫的。
李实素知牢狱规矩,进来之后先饿几天去去戾气,如果有人打点能给点好吃的,要是没人打点就是掺沙的糙米饭加白水煮菜汤。运气好的话,五六天就过堂,他们这算是聚众斗殴,最多打几板子交点罚银。
如果运气不好,拖上半个月不过堂也是有的,且在里面熬着呗。
之前李实就是看别人坐牢,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竟然轮到自己头上了。他一屁股坐到墙角稻草上,瞧着高墙之上,窄小的窗户透进来的暗淡天色,唉声叹气道:“娘的,京都跟我风水不合,这才半年,捱了好几回揍了。”
薛青昊磨蹭着挨在他身边坐下,“我姐知不知道咱们坐牢了,她会不会救咱们出去?”
李实怅然地叹口气,“她一个姑娘家,怕是不知道其中道道,别在门上吃了亏。”随即想起严清怡也是受过牢狱之苦的,竟是笑了,“娘的,之前我给她送过饭,也不知她能不能给咱们送餐饭?”
天色还不曾全黑,严清怡就知道他们被抓走了。
春风楼外头混战的时候,打杂的两个妇人躲在后厨没敢露面,直到人离开,才战战兢兢地出来,把地上断腿的椅子和打碎的茶盅收拾了。
正巧大厨在家里歇完晌也过来了,瞧着满地的狼狈,叹道:“这没法开张了,还是把门关上,看看掌柜家里有什么人,去知会声才好。”
妇人想想也是,就打听着走到荷包巷告诉了严清怡。
严清怡正在家里做饭,闻言,立刻懵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傻愣愣地就往外走。走出约莫盏茶工夫,回头又往家里跑,进屋先去厨房,见灶坑里面柴火都熄了才松口气。
又打开柳条箱笼,取出只木匣子,用靛蓝粗布卷着,披上件薄绸斗篷,锁上了院门。
只这会儿工夫,西天的最后一缕霞光已然消失,暮色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街道两旁的屋舍次第亮起灯光,有饭菜的香味随着萧瑟的秋风吹来。
严清怡站在大街上茫然不知所措。
她现在在阜财坊,宫城的西南边,而顺天府衙在灵椿坊,宫城的东北边,中间要绕过半个皇宫,怕得两个时辰才能走到。
凝神思量片刻,严清怡辨清方位往荣盛车行去。
半边月亮爬上了天空,穿行在厚厚的云层中,把路面照得时明时暗。
严清怡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也没有心思察看四周,险些被一匹马撞到,惊得她出了满身冷汗,连忙敛住心神。
赶到车行,车行里已经关了门,大门旁边倒是有间小屋还幽幽地亮着灯。
她连忙上前敲门,有位约莫五十岁的老者应声出来,“姑娘,我们这里人都散了,你要雇车就等明天再来”
严清怡陪着笑脸道:“大爷,我找秦虎秦师傅。”
老者上下打量她几眼,指着旁边小巷,“进里头,往右拐有一排号房,第三间就是。”
严清怡谢过他,走到巷口,瞧着又窄又长的小巷,将怀里短匕掏出来紧紧攥在手里,硬着头皮往里走,走到尽头果然看到一排号房,数到第三间,扬声唤道:“秦师傅,秦师傅,秦虎!”
秦虎敞着怀披件褡裢出来,见是严清怡,忙不迭地系上盘扣,问道:“严姑娘找我?”
严清怡轻声道:“秦师傅,实在不好意思,你能不能现在出趟车,我想去顺天府…阿昊被抓进去了,我得去看看。”
秦虎吃了一惊,问道:“几时的事儿?”
“差不多酉初被抓走的,春风楼里来了几个找茬的军士,起了争执,他跟李实和秦娘子一并给带走了。”
秦虎思量片刻,“行,你稍等,我穿件衣裳。”转身进屋,很快出来,身上多了件短衫,对严清怡道:“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跟着不方便,我去看看怎么回事,明天早晨给你个回话。”
严清怡应声好,将手里包裹卷递给他,“里面是些金银首饰。牢狱那种地方,舍不得钱财找不着门路,秦师傅尽管用,把人带回来就好。”
借着浅淡的月光,秦虎瞧见严清怡的面容。
她瘦了许多,脸庞几乎脱了形,使得那双杏仁眼越发地大,却是一片迷茫无助。身上青碧色的斗篷空荡荡的,呼啦啦地兜着风。
秦虎记得,三月里从贵州回来,送薛青昊回家时候见过她,她见到薛青昊先是想哭,眼泪没干又开始笑,活脱脱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可不像现在这般憔悴清瘦。
秦虎不便多问,接过包裹,笑道:“严姑娘放心,阿昊是我徒弟,我这个做师傅不能置之不理,肯定给他讨个说法。”
严清怡低声道谢,出了巷子便要往回走,却听秦虎又唤住她,“严姑娘稍等,我套车顺便送你回去,这趟路也不近便。”说着请先头的老者开门,进车行赶了马车出来。
折腾这一趟,等严清怡回到家,已是戌时。
她没心思吃饭,只掰了半块杂粮窝头强咽下去。
夜里,辗转反侧许久才睡着,不等天亮又被雨声吵醒,再也难以入睡,索性穿好衣裳起身,将锅里剩饭剩菜热了热,勉强吃了。
直到辰正时分,秦虎才披着蓑衣过来,“昨天太晚了没找到管事的,就只打点狱卒送了些吃食进去。这会儿我再去一趟,姑娘要不要一道?”
严清怡应声好,寻了把油纸伞拿着出了门。没走几步,便觉出冷来,又不好意思再折回去穿衣裳,只得忍着。
好在马车里不透风,要暖和许多。
下雨天街上行人极少,秦虎赶车赶得飞快,约莫两刻钟就到了顺天府牢狱。
许是秦虎昨夜已经打点好,这一路倒是顺利,每逢有狱卒之处,只要打声招呼就得以放行。
少顷走到羁押犯人之处。
秦虎指着长长的通道,“外面是女监,里头是男监,姑娘先进去,我去找找管事的。”
严清怡深吸口气。
她怎可能不知道,前世她就是被关在这个地方,苦苦地熬了十数天,才等到判决之日。
她每天无事可做,就只有看着通道,看哪些人进来,哪些人被带出去,哪些人又受了刑,哪些人永远回不来了。
思量间,已走到秦四娘的牢前。
秦四娘很精神,半点怨言没有,反而笑道:“真是倒霉,上次还能蹭你的饭吃,这次四周都没人,连个说话啊的都没有,差点憋死我。”
严清怡刚要回答,那边薛青昊已经按捺不住,扯着嗓子喊:“姐,姐,我在这儿。”
不知何处传来狱卒的斥责声,“闭嘴,都消停点,再吵吵就滚出去。”
薛青昊立刻止了声。
秦四娘道:“你快去瞧瞧阿昊,他兴许憋屈坏了。”
严清怡快步走过去,薛青昊隔着铁门拉住她的手,“姐,你带没带吃的,我都快饿死了。”
严清怡恍然,“出门急,忘了,等会儿我去买点托人送进来。”
薛青昊点点头,委屈地说:“姐,我们是被他们几个算计了,他们就是成心找事。”
严清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隔着两间牢房,那三个军士正悠哉游哉地坐在地上,一派安然。
察觉到严清怡的目光,其中一人竟然颇为得意地笑了笑。
严清怡回过头,对薛青昊道:“你别急,秦师傅来了,他说帮忙找路子,早点将你们接出去。”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脚步声响。
秦虎与两个狱卒一道走过来。
狱卒毕恭毕敬地奉上钥匙,秦虎打开锁,沉声道:“走吧,回家去。”
李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道:“真让我们走?就只关了一夜?”
秦虎笑道:“你想多待几天,我也不拦你,就看这哥儿几个应不应?”
狱卒点头哈腰道:“不敢不敢,昨儿不知道,多有得罪,多包涵多包涵。”
李实跟狱卒打交道多了,情知他们所为都是上头吩咐的,并不见怪,抬手拍拍身上尘土与草屑,趾高气扬地说:“回去,出去头一件事就是好生吃顿酒,不醉不休。”
旁边三个军士瞪大双眼看着他们,满脸都是惊诧。
那边秦四娘也脱了身,听到李实的话,笑道:“对,出去好生吃一顿。”
两位狱卒在前头带路,几人在后面跟着,刚走出牢狱,严清怡顿时立在当地。
对面的街旁,七爷撑一把精致的油纸伞站在白练般细密的雨幕下,神情淡然,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他披了件宝蓝色锦缎斗篷,斗篷底边拖在雨水中,上面星星点点溅上了许多土黄色的泥点。
可这丝毫无损于他的清贵高雅,反而更多了些超然脱俗。
严清怡蓦地就明白,为何仅仅过了一夜,他们几人就能被放出来。
若不是七爷相助,又会是谁?
严清怡呆愣片刻,便朝七爷走过去。
雨水浇在她头上,瞬间淋湿了发髻,顺着鬓发滴滴答答地落在衣衫上。
不等她走近,七爷已淡淡开口,“你不用谢我,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
严清怡垂眸,目光瞧见七爷脚前一片坑洼,而他玄色的靴子便浸在雨水里,雨珠扑落下来,在水坑溅起此起彼伏的水花。
七爷清冷的声音仿似来自九霄云外,“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想不想有个人,可以让你倚靠,可以给你撑伞。你的难处他愿意替你解决,你的家人他愿意帮你照顾,你的担子他愿意为你担负,只要你肯,他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严清怡愕然抬头,对上七爷如寒潭般幽深的几乎瞧不见底的黑眸。
七爷接着问:“或者你还是愿意,跪在这水坑里给我磕头谢恩?”


第128章
最后那一句,声音极低, 又被“哗哗”的雨声扰着, 严清怡听不出他到底是讥讽还是示威。
本能地就想依从心底的想法跪下谢恩。
那双浸在泥水里的玄色靴子却着实刺进她的眼。
桃花会上,他浅淡一笑, 让满树桃花尽都失了颜色,而土地庙中, 他高山遗雪般的气度硬生生把满院的断砖残垣站成了一幅水墨画。
这般清雅高贵的人,站在浑浊不堪的水坑中, 宝蓝色锦缎的斗篷湿了大半。
严清怡突然就失去了勇气。
往事如同走马灯般一幕幕闪现在面前。
满周岁那天,严其华往她嘴里塞了炒豆子;
两三岁时, 严其华把她扔在升仙桥,却领着严清芬回了家;
五岁时, 薛氏生病, 她踩着凳子上锅做饭,差点摔倒;
从七八岁开始,不等出正月, 她就提着篮子满大街卖玉兰花, 而赤日炎炎的六月天, 她蹲在净心楼的墙角下卖杏子;
十岁时,涌泉胡同卖炒货的吴大叔让她长点心, 说严其华天天巴结黄任贵,没准儿惦记着也要卖闺女;
十一岁, 她倾尽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东四胡同的宅子;
十二岁, 大姨母带着她跟蔡如娇到张阁老家拜寿;
十三岁, 薛氏含恨自尽,她蒙冤入狱;
三年守孝,她好容易生活安定了,手里攒了银钱,可一夜之间全部化为乌有。薛青昊以后拿什么娶亲,她的出路又在哪里?
严清怡不由自主就落了泪。
泪水混杂着雨水侵入口中,尽是苦涩。
因为她是女子所以被羞辱,因为她无依无靠,所以就被欺侮。
以后说不定还会有多少坎坷曲折。
她累了,她支不起这个家。
就让她攀附权贵吧,就让她当姨娘吧,反正严其华早就打定主意把她送人。
七爷总比李丰显强得多,黄任贵的儿子只能在济南府当个衙役,而薛青昊有了七爷撑腰,说不定会有个光明的前程。
可她总归是不情愿,不甘心啊!
严清怡沉默地站在雨里,只觉得从心底往外透着冷意,冰寒彻骨,而衣衫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箍得难受。
七爷长长叹口气,将伞移到她头顶,低声道:“进车里暖和些。”
秦四娘浑身也已湿透了,冷得不行,闻言忙扶着严清怡的手臂上了马车。
车里拢了火盆,温暖怡人,车座上已经铺了狐皮,柔软舒适。
严清怡痛哭出声,正哭泣中,听到车外薛青昊声嘶力竭地叫嚷:“姐,姐,你去哪儿?”
就见秦虎跟他低语几句,薛青昊点点头上到秦虎的车里。
而七爷,仍站在雨水里,有个官员模样的人毕恭毕敬地站在七爷面前,腰弯得很低,频频点着头。
少顷,七爷收了伞,抬脚上来,瞧见严清怡满脸的泪水雨水,从案桌下面掏出两条棉帕,又拿起座位旁边的毯子一道递过去。
严清怡很快止住哭泣,擦干泪水,顺便把头发的水拧了拧。
七爷淡淡道:“你若不愿意,现在还可以说,再迟就没有机会了。”
严清怡沉默片刻,低声回答:“我愿意。”顿一顿,又道:“我蔡家的表姐现在在邵简邵公公那里,能不能把她接出来?”
七爷飞快地扫她两眼,神情仍是淡淡的,“好。”
“先前罗阁老虽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可家里女眷却是无辜,能不能给她们赎了身有个容身之处?”
“好。”
“阿昊一直学武,可不曾正经读过书,我想请个夫子给他讲些经史子集三纲五常。”
“好,还有呢?”
严清怡拢紧身上毯子,目光无意识地看向窗外,车帘晃动,街景飞驰着向后掠过。
这并非去往荷包巷的路。
严清怡垂眸,犹豫着道:“我想回我家里。”
七爷断然拒绝,“不行。”
严清怡低声解释,“淮海侯家五姑娘二月里出阁,我要给她添妆。”说罢,只觉得眼眶发涩。
如果她住到七爷屋里,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魏欣?
姨娘尚且不行,何况是个没名没分的外室?
七爷凝神看向她,她双手合抱在胸前,手指紧紧抓着毯子边缘,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其它,青白的手指像是秋风中的落叶,颤抖不止。
七爷顿时心软,放缓了声音,“不妨碍你去添妆…你屋子太冷,我怕你染病过给我,春风楼也去退了,那里地角不好。”
“那不成,”秦四娘连忙摆手,“我付了一年租钱,还差好几个月呢。李奎给我们价钱便宜,在别处再找不到这么合算的店面。”
严清怡低声道:“退了吧,那里…风水不好。”
秦四娘还欲分辩,便感觉马车已徐徐停下。
青柏飞快地搬来车凳,一手撑着伞,一手扶了七爷下车。
七爷站定,回身搀扶严清怡。
严清怡迟疑数息,伸手搭在七爷手上,只觉得掌心触及之处,冰冷得毫无温度。而七爷身上的锦袍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大半,洇湿处明显比别处颜色深。
严清怡飞快地缩回手,四下看了看,认出这是黄米胡同,离双碾街只隔了一条胡同,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而面前是座小三进的宅院,朱漆大门洞开着,有下人正撑了伞匆匆跑出来。
最前头的是个年近四十的妇人,走近来,恭敬地招呼声,“七爷”。
七爷道:“那边是严姑娘跟秦娘子,后头还有两位爷,好生伺候着。”
妇人应一声,“七爷放心,奴婢省得。”将伞撑在严清怡头上,赔笑道:“姑娘快进去,别凉着。”
严清怡随在她身旁穿过抄手游廊走到第三进的正房,正瞧见有丫鬟提着热气腾腾的滚水往东次间走。
见到两人,丫鬟立刻放下水桶,端正地行个礼,“奴婢月牙见过姑娘,辛姑姑。”
辛姑姑高声问:“水好了没有,东西齐备不曾?”
月牙应道:“皂角胰子还有擦身的帕子都齐备,这桶水是备着往里添的,就是没有姑娘的尺寸,替换的衣裳还没有。”
辛姑姑点点头,“衣裳不用你管,先伺候姑娘洗浴。”
“是”,月牙轻巧地提起水桶,指了内室,“净房在里头,姑娘请跟我来。”
严清怡缓步进去,一只宽大的木盆放在正当间,盆里水汽氤氲,水面浮着一层玫红色的花瓣。
旁边架子上摆着皂角、胰子、大小棉帕等物。
月牙上前要伺候严清怡宽衣,严清怡止住她,“你去吧,我不用人伺候。”
月牙低低应着,躬身退了出去。
严清怡将身上湿衣一件件解下来,慢慢踏进木盆,将头尽数埋在水里。
水略略有些烫,却很舒服,温柔地包围着她,像是儿时薛氏的怀抱,又像前世苏氏的笑容。
严清怡哽一下,眼泪喷薄而出,无声无息地湮没在水中…
此时的赵霆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地转,又像是没头的苍蝇往东走两步,又折回来往西走两步。
适才他派人去牢狱探监,却吃了个闭门羹,狱卒根本没让进去。
他觉得不好,亲自跑了趟,却是自己安排的三个军士正在刑讯室受刑,而昨天刚抓进去的那几个却是一大早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顺天府监牢可不比其它地方,即便是有头有脸的官员说情,也得先过堂走个过场,也不知是什么人竟然连过场都不讲,径自就带了人离开。
他磨了好半天,狱卒终于露出点口风,伸手比划个“七”字。
在回京都之前,赵霆从来没听到七爷这号人物,这两个月,他惦记着跟张培源是亲戚而且以后少不了跟户部打交道,便去拜访过几次,跟七爷碰过两次面。
头一次是在户部廊前,他丝毫未在意门口站着的华服少年,只顾得跟张培源寒暄,冷不防,瞧见少年清俊的脸上一丝浅浅笑意,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轻视,竟让他这个历经百战的壮年人生出一丝自惭形愧。
张培源送他出门时,告诉他,那人便是七爷。
第二次则是在户部厅堂,他认真地对张培源说起宁夏历年军饷的缺漏之处,七爷正翻看卷宗,看似完全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
可等他说完,七爷便淡淡地问:“宁夏卫现有总旗几人,小旗几人,军士几人?”
赵霆对这些数字熟悉,张口便答:“千户五人、百户五十人,总旗百人,小旗五百人,其余军士近五千人。”
七爷又问:“朝廷每年拨冬米三万石供五个月所用,每月六千石,军士每月一石,小旗一石二斗,总旗一石五斗,这只是朝廷给的,宁夏另有屯粮,屯粮每年是多少,稻米多少,大豆多少,高粱又是多少?”
赵霆张嘴结舌根本答不出来。
七爷浅淡一笑,再未追问。
虽只见过两次,赵霆却直觉得七爷此人不好糊弄,看着年岁小,可那一双黑眸,千年寒潭般,根本瞧不出深浅。
本来想对七爷敬而远之也就罢了,可这下竟然惹到他头上。
谁能想到济南府来的两个名不见经传的臭小子会跟七爷扯上关系。
赵惠清的事小,他任职的事大。
他还指望给儿子铺条光明大道呢。
赵霆在书房转了一圈又一圈,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打发小厮,“去,请姑爷过来。”他想好生问问林栝,到底薛青昊是怎样跟七爷掺和到一起的。
林栝听闻岳父召见,快马加鞭往这边赶,经过荣盛车行,下意识地勒住缰绳放缓了马速。
昨天就是在此处,他险些撞到一个女子。
那女子脊背挺直,从背影看上去,跟娘亲颇有几分相似。
那一刻,他的心突然停了半拍,莫名地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那女子走得急,他也着急回家,而且没有当街拦住女子的习惯,这才错过。
梦里,他竟然又看到了那道身影,穿着湖水绿的八幅罗裙,裙摆被风扬起,脚上墨绿色的鞋子时隐时现,像是花丛中翻飞的蝴蝶。
他跟着她走了好久,直到她回头,轻声地道:“小哥请留步,我有事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