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振业又说这是罗家祖上收藏的,以后要留给儿孙,一代代传下去。
怎么就成了林栝娘亲的陪嫁了?
还是说,两者之中有一幅临摹得几可乱真的赝品?
严清怡正猜测着,只听林栝又道,“我差不多时,我爹染了时疫过世了,是我娘给我开蒙,教导我读书。六岁那年,我跟堂兄们一起去书院读书,有天回来,发现我娘在家里哭…”
林栝眼圈忽然就红了,低着头,隔了半天才又开口,“家里下人都议论说我娘行了不轨之事,光天化日的,跟周管家躺在一处。周管家已经被打死了。我跑着去问伯母,伯母摸着我的头说,可怜的哥儿,摊上这样的娘亲,以后还怎么说亲。我又去问我娘,我娘不说话,只是抱着我哭…第二天,我娘就投缳自尽了。”
严清怡讶然地张大了嘴。
林栝长叹一声,“为了家里声名,我伯父对外面说我娘是生病而死。我外祖跟舅舅因此对我伯父感激万分,还特地给他送了重礼。我因为守孝就没再去书院,而是在家里读书,伯父特意指派了两个能干的小厮和两个忠心的丫头服侍我。那阵子,我常常生病,每次伯母都是满扬州城请郎中,换了一个又换一个,可始终没有起色。又因为我双亲均亡故,伯母很是纵容我,着实顽劣了一阵子。扬州城的人都知道我不服管教而且身体不好…再后来,我病过一场,将养了半个多月才好转,康复之后,我奶兄偷偷把我带出了扬州城。”
严清怡默默听着,心底大概有了猜测,想必是伯父一家贪图林栝娘亲的嫁妆,特意造成的假象。
林栝续道:“奶娘是从小服侍我娘的丫头,后来在我娘身边当管事嬷嬷,先后生了三个儿子,最小的那个比我大两个月。我娘出事之后,我娘身边的人或者卖或者配人或者打发了出去。奶兄跟我说,我娘是冤枉的,我娘守寡四五年,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能跟周管家牵扯到一起?还有,我娘临死那天,伯母去看过我娘,说周管家认罪赴死,此事已经死无对证,只可惜我要被连累,恐怕以后科考跟娶妻都会受影响。我娘死前还留下一封血书,说她是受冤屈而死。但是家里从来没人提起血书,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严清怡暗暗惋惜,开口道:“你娘…唉,她应该把周遭的人一一审过,肯定能问出些蛛丝马迹,她说是以死彰示清白,可别人未尝不以为她是没有脸面活下去?”
“谁说不是?”林栝又叹,“当时我娘肯定乱了阵脚,又被我伯母挑唆…后来,我给我舅舅写过信,舅舅要求官府查案,可是已经过了好几年,便是有知情的人也都走了,而且潘清又在官场上春风得意一再升迁,结果也就不了了之…现下我两位堂兄都是官身,大堂兄在山西洪洞县任知县,二堂兄在刑部照磨所任照磨。听说近些年我伯母身体不太好,我想趁着她还活着,替我娘讨回个公道。”
所以,他才急着往边关积攒军功,尽快地升迁,以便压制住潘清。
可潘清乃户部左侍郎,堂堂正三品官员,林栝即便升迁再快,也绝无可能在三五年内升到正三品。
林栝也意识到这点,“我这次除了催放军饷之外,还想在罗阁老面前状告潘清。罪状已经罗列了一些,只待军需发放,我就往上递折子,不能因为我的私事连累宁夏官兵。”
“不妥”,严清怡心里“咯噔”一声,忙劝阻他,“潘清跟罗阁老有师生之谊,又一同掌管户部,不可能因为你而心生嫌隙。”
林栝道:“不是,我打听过,潘清科考那年,主考官是翰林院的崔学士。崔学士已经故去多年。罗阁老为官端方,定会秉公办理。”
严清怡微阖一下双目,又睁开。
潘清名义上不是罗振业的门生,但私下里早就投奔了罗振业,跟罗士奇关系也很好,一直称兄道弟的。
每年罗士奇生辰,潘清都会精心准备贺礼,或者是一方砚或者是一幅字,又或者是古籍珍本。
罗士奇曾当着苏氏的面夸过好几次,说:“知我最深者,莫过于见明。”
潘清,字见明。
罗振业人老成精,怎可能因为林栝惩治潘清?
反而林栝倒可能找来杀身之祸。
可毕竟在大街上,两人悄声说会话也就罢了,却不好开口争辩,严清怡便不作声,心里却打定主意,等回家后,定然要劝林栝打消主意。
林栝便也打住这个话题。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高了,严清怡脸颊被晒得通红,脑门上热出一层层细汗,顺着腮边往下滑。
林栝心疼不已,瞧见不远处有人推着车子卖切好的西瓜,连忙过去买了两块,小心地捧在严清怡面前。
西瓜是熟透了的,又用井水浸过,咬一口清爽甘甜。
严清怡弯了眉眼笑,小口小口地吃完,掏出帕子擦擦嘴,翻个面儿又递给林栝。
林栝瞧见她的小动作,趁着接帕子时,悄悄握了下她的手,很快地松开,柔声道:“正晌午了,想必没人出来买东西,咱们吃了午饭再回去还是回去吃?”
严清怡瞧着地上的竹篮跟马扎子,笑道:“春兰还在家里,去买点菜回家吃,说不定阿昊也能回家,再买些卤肉跟包子。”
林栝应声好,将摊子收起来,一应东西都拿在手里,与严清怡一道往菜市场走,走过梧桐树时,下意识地抬头往上看了眼。
七爷不躲不藏,正迎上他的目光。
林栝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步履沉着地往前走,身姿笔挺气宇轩昂,薄薄的靛蓝色裋褐下,隐约显出他上臂突起的肌肉的轮廓。
能够在武举中取得第四名,而且到宁夏半年就杀了十几个鞑子,想必身体很好,而且身手很好。
七爷有片刻的冲动,想看看,林栝究竟能不能躲开青柏的飞刀。
话语在舌尖转了几转,终于开口:“你说,林栝果真有将帅之才?”
不知为什么,青柏好似松了口气,收起手中飞刀,低声答道:“是,那边传来的消息,林栝智勇双全又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儿,这两年守着固原镇固若金汤,镇上的老百姓和营地士兵都很尊敬。指挥使赵霆非常器重他,也有意提拔他。”
七爷又默片刻,良久,低低道:“回吧”,转身往外走,才刚迈步,忽然脚下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青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的胳膊。
七爷淡淡道:“坐下歇会儿,我腿发软,走不动…”
第112章
青柏扶他在椅子上坐定, 从随身带的暖窠中倒出半盏茶, 呈到七爷面前。
七爷脸色白得像纸, 眸光暗淡,仿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暗沉沉的没有一丝光芒。
青柏突然又有些后悔,刚才林栝经过窗下的时候,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将飞刀抛出去。
林栝固然身手不错, 但他年纪摆在那里,才十八~九岁,能有多少临敌经验?而青柏自幼受训, 经历过极苛刻的考验, 当影卫的那些日子,又无数次死里逃生。
青柏有十成把握能够一击毙命。
再或者,他应该隐瞒宁夏传来的消息, 就说林栝是个贪生怕死沽名钓誉之辈。
七爷就不会犹豫那么长时间, 从而错失良机。
青柏了解七爷。
上次郭蓉跟严清怡发生争执,四处败坏严清怡的声誉, 小郑子忿忿不平地说:“郭家娘俩实在可恶, 上嘴皮碰着下嘴皮专门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要我看, 就该一刀给她们个痛快的, 让她们永远闭上嘴, 顺便给别人个教训, 免得再有人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七爷浅浅笑道:“小郑子学问长进了, 这几个成语用得贴切。只不过, 郭家母女固然可能,但罪不至死,如今郭鹏在辽东戍边,你这边把人家妻女给杀了,换成你,你心里是何想法?”
小郑子顿时哑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才嘟哝道:“都想七爷这样,那么那些戍边将士的家眷都可以无法无天了?”
七爷摇头,“非也,是要按照法理来。如果真是犯下滔天大罪,肯定要按律处置。郭家母女尚是初犯,先给她们一个教训,若是不改,自当重惩。”
七爷公私分得清楚,又以社稷为重。
青柏有六成把握,七爷不会因自身爱憎而杀害国之良将。
就连青柏自己,在看到宁夏传来的纸笺时,也起了爱才之心。
一个初出茅庐的臭小子,麾下只五十人,就敢请缨前去侦察鞑子动向。他们在荒漠里待了半个月,赵霆险些以为他们回不来了,可林栝不但探明了鞑子踪迹,还带回来十三个鞑子头颅。
每年冬春之交,是边境战事最频繁的时候,鞑子缺衣少食,时不时骚扰边境百姓。林栝面对鞑子毫不手软,除去手下士兵外,还将固原镇青年劳力组织起来,按时巡逻,将固原守得固若金汤。
但凡有些血性的男儿,谁不渴望在广袤的草原上驰骋?但凡武有所成的汉子,谁不想挥剑御敌保家卫国?
青柏也想,可因身上担负着职责不能擅离,听到宁夏传来对林栝的评价,不由心向往之。
及至见到林栝与严清怡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情态,又觉得可惜。
世上女子千千万,为什么他独独看上了严姑娘?
若是杀了他,他过不去心底的坎儿,可若不杀他,七爷岂不要伤心失望?
一时,他也不知道到底该希望七爷下令还是不下令。
可终于,七爷还是选择了以国事为重。
七爷坐在椅子上,茫然地望着窗外,梧桐树枝繁叶茂,其间夹杂着粉紫色的花朵,一串串的,像是倒挂着的铃铛,有甜香随着清风徐徐而来。
良久,七爷收回目光,缓缓喝完杯中茶水,起身道:“回吧。”
青柏利落地收了茶盏,跟在七爷后面。
时值正午,炽热的阳光肆无忌惮地铺射下来,在地面上卷起白色的热气。
林栝与严清怡早已不见了身影。
青松蹲在树荫下面,见七爷出来,连忙将马车驾到酒楼门前,悄悄对青柏道:“那小子下盘挺稳,我估摸着他察觉到你们在楼上偷看了。刚才经过时,身体绷得很紧。”
果然是个好样的。
青柏暗赞一声,面上却不露,抬手撩起车帘。
车里放着冰盆,有凉意丝丝散出,令人神清气爽。
七爷打了个哆嗦,自案几下面的抽屉中取出一条薄毯。青柏见状,连忙抖开毯子,替七爷拢在肩头,又将冰盆盖子掩好。
七爷头靠着车壁,喃喃低语,“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当成人之美…”再后来声音压得极低,便是青柏耳力极好,也听不清楚,少顷,才又听七爷道:“听说正一神教的通微法师精通命理,先不急着回宫,往清虚观看看。皇嫂说我二十岁之后诸事顺遂,我请通微法师再卜算一下,如果实在无缘,也就罢了,但凡有一丝纠葛,我都想争一争…”
***
青松所料没错,林栝早就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视他。
通常人都会对投向自己的目光有所感应,何况林栝是习武之人,较之常人越发敏锐。
只是辨不清偷窥者是敌是友,而且有严清怡在,林栝不想吓着她,所以没有表露出来,但在经过迎宾馆时却凝聚了所有的心神,只要有异状,立刻护着严清怡离开。
所幸只是虚惊一场。
严清怡买了一笼屉肉包子,一笼屉素包子,再买半斤酱牛肉和一些时令菜蔬,与林栝一道回了家。
薛青昊比他们晚一步回家,见林栝在院中站着,惊喜交加,连声问道:“林大哥几时来的?”
林栝含笑不语,反而一拳直奔薛青昊面门,薛青昊闪身避开,挥拳回击,林栝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稍用力将薛青昊两手扭到他身后,笑道:“还行,有长进。”
薛青昊沮丧地说:“行什么行,还是过不了三招。”忽而又振奋起来,“我虽然不行,但是我师傅厉害,林大哥几时走,别再像上次似的连一天都没待成。”
林栝答道:“不会那么匆忙,这次起码待上七八天。”
薛青昊叫道:“那太好了,明天我给你引见我师傅,我师傅姓秦名虎,腿上功夫极好。”
林栝点头应道:“好。”
这个空当,严清怡已经把酱牛肉切成薄片,整整齐齐地码在碟子里,又拍两根黄瓜捣出蒜泥拌了。
春兰则把早晨剩的小米粥盛出来四碗,把包子摆在盘子里。
跟之前一样,林栝与薛青昊到西次间吃,严清怡跟春兰在饭厅吃。
薛青昊看着面前大半碟牛肉,大口咬了口包子,嘴里含混不清地问:“林大哥,你是不是跟我姐好?”
林栝一愣,伸手拍向他的头,“吃饭!小小年纪天天寻思什么?”话虽如此,唇角却是不由自主地弯成个好看的弧度。
薛青昊嬉皮笑脸地说:“我都看出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等你们成亲,我就是你小舅子,你得讨好我才成。”
林栝狠狠地瞪他眼,“心里明白就行,不许到外面瞎说,关着你姐的名声。”
薛青昊连连点头,“知道,知道。”压低声音问,“那你们什么时候成亲,我们明年三月才满孝。”
“跟你没关系,不用你操心。”林栝抓起一只包子塞进他手里,“多吃点,这一年个头蹿起来了,怎么不见长肉?”
薛青昊“嘿嘿”地笑了。
两人把盘子碗儿吃了个精光,将空盘子端出去。
严清怡跟春兰早就吃完了。
春兰洗完盘子,识趣地回到东次间,薛青昊张开手臂伸个懒腰,“吃饱喝足,我得睡个晌觉。”“嗖”地蹿回了西次间。
一时,饭厅里只剩下严清怡跟林栝两人。
严清怡烧水沏了壶茶,把盛菜的竹篮拿过来,坐在桌旁择豆角。林栝往前凑了凑,跟她一道择。
两人离得近,以致于严清怡能够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浅浅淡淡的男人的味道。
严清怡面颊红了下,低声道:“潘清的事情,林大哥不用太过心急,一来潘清在户部已经好几年,关系根深蒂固,也没听说跟罗阁老有任何过节;二来,你住个六七天就要走,就算现在把状子呈上去,等你走后,潘清也有可能疏通路子给撤掉。依我的看法,还是等你从宁夏回来再做打算。”
林栝长长叹口气,“我舅舅说曾要过我娘的陪嫁,我伯母推三阻四地一直不给,先说给我看病花了许多银两,又说田庄收益不好,店铺每年亏空。我怀疑我娘的嫁妆都被他们打点人了…我没想着能一下子扳倒他,但是也不能眼看着他继续耀武扬威,这次先跟罗阁老把他所作所为说一遍,别让他再假冒良善。”
严清怡心里“咯噔”一声,忽然生出个想法,会不会那幅《溪山行旅图》根本不是罗家祖上传下来的,而是得自潘清之手?
越想越觉得怀疑。
忽而又记起一件事,苏氏有年生辰,罗士奇送给她一套雪青色的点翠嵌宝头面。
点翠是把翠鸟的羽毛镶嵌在赤金或者鎏金底座上制成各样首饰,因工艺非常难,所以点翠首饰比较昂贵,尤其翠兰色和雪青色的翠鸟羽毛更是稀少而难得。
苏氏曾把那套头面给她看过,她艳羡不已。
苏氏笑道:“头几年我曾看中一支点翠发簪,远不如这个好,店家要价五十两,你爹买不起,应允以后补给我。总算说话算话,没有白许诺一次…你也不必眼馋,等你出阁的时候,我给你做陪嫁。”
那年,她应该是七八岁,已经知道什么石头稀有,什么首饰名贵,可又没到害羞的年纪,听到苏氏这话只感到高兴。
再往前推几年,那可能是她三四岁或者更小的时候,罗家曾经窘迫过,以致于罗士奇连五十两都掏不出来。
那时候罗振业还在吏部,不曾入阁。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罗家就富有了呢?
严清怡绞尽脑汁想不起来,就记得好像自己要什么有什么,从小就能穿刻丝袄子,每天早晨都能吃羊奶蒸的酥酪,金银首饰应有尽有。
假如真的是潘清用了林栝娘亲的嫁妆贿赂罗阁老,那她该怎么办?
一面是罗家,一面是林栝。
她要选择哪一方?
第113章
如果林栝扳倒潘清, 肯定会牵连到罗振业, 没准还会挖出更多不为人知的事情,那么即便没有陆安平,罗家也极有可能重蹈前世覆辙。
可若林栝不动潘清, 难道他娘亲就白白含冤而死,他白受这些年的苦?
严清怡前世被郭蓉诬陷偷了玉簪, 被屈打枉死, 至今想起来都恨得牙痒痒,巴不得把前世的仇原样奉还给郭家。
而林栝的娘亲, 规规矩矩地守寡在家,却被诬陷与人苟且, 以致于要以死明志。
这般的屈辱,换成谁都没法忍下去?
严清怡气愤地咬住了下唇, 忽然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个激灵晃过神来,抬眸正对上林栝关切的目光。
“你怎么了?”林栝朝竹篮努下嘴。
原本严清怡是把择好的豆角放在盘子里, 而剩下的藤蔓以及豆荚旁边的筋络摊在桌面上待会儿一道扔掉。
因为恍惚这一会儿,她就把择好的豆角放在了竹篮里,弃掉不要的那些却放在了盘中。
严清怡失笑, “想事情想得出神了。”
林栝笑笑, 把盘子里的筋络挑拣出来。
严清怡的视线不由地就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修长有力, 骨节分明, 指腹处密布着一层薄茧, 摸上去很粗糙。
可就是这双手, 曾把她从李实手里救下来,曾笨拙地安慰过她,也曾奔波千里,射死恶贯满盈的朱贵跟傻子。
严清怡轻轻将手覆在他手上,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手指一根根嵌进他的指缝,交握住他的,很认真地说:“林大哥,我觉得你还是要慎重些,罗阁老跟潘清共事多年,断无可能只凭你一面之词就厌了潘清,反而容易打草惊蛇,让他提前有所准备。不如你先慢慢收集他的罪证,等到合适的机会,一招毙命免得后患。”
林栝抿着唇,“我已经搜集了许多证据,往年西北来催粮草,都得事先打点。即便如此,运过去的粮米也多掺杂陈年旧粮,有些棉衣根本就是柳絮填成,根本御不得寒气。若是他敢狡辩,宁夏许多将士敢在御前与他对峙。”
严清怡摇摇头,“从京都到边关,途中差不多两个月,若遇到雨雪天气,会耽搁更久。兴许是押送粮草的军士半途掉包了,又或者征收上来的粮米就有以陈充新的,再者还可能是掌管库房的大使渎职。潘清最多是个不察之罪,罗阁老申饬几句或者罚几个月的俸禄就可以开脱…林大哥如果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见到罗阁老的时候,就将潘清如何刁难你抱怨一下,顺便试探试探罗阁老是何态度。”
林栝思量片刻,从怀里取出一本折子,“我原是打算呈给罗阁老的,不过你的话有道理,我先就事论事,其余再徐徐图之。”
折子足足五页,详细列举了这七八年来宁夏军士进京催运军需时候进奉的物品、每年粮草军饷的缺额,还有经手之人,有名有姓的。
严清怡慢慢翻着,越翻越心惊。
上面写的很多东西,在前世,她都见过。
那张色彩绚丽的波斯地毯就铺在她床边,光着脚踩上去柔软暖和,便是在大冬天也感觉不到地面的湿冷。
那对冰裂纹的哥窑花觚供在正房的中堂,苏氏冬天用来插梅枝,夏天则供着红色、粉色的木芙蓉。
还有那套赤金点翠的头面…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之前给张弦张阁老贺寿那天,罗雁菊头上就戴着一支点翠的蝴蝶簪。
很显然,折子上至少五成的东西,是通过潘清的手进了罗家。
足有七八年之久。
就是说,前世她锦衣玉食的生活,很大程度就是来自罗振业索取的贿赂和克扣的粮饷。
那个时候,她满脑子就是穿什么衣裳打什么首饰,平常除了弹琴就是读书,再就是做做针线活儿,整天养在内宅诸事不问诸事不懂。
可罗士奇身为罗振业的嫡子,知不知道罗振业的所作所为?
而苏氏主持一府中馈又知道多少呢?
假如折子属实,那么前世罗家家败并不冤,但是,不管怎样,苏氏生她养她,爱护她教导她。
她前后两世活了二十多年,只有那段日子最是无忧无虑,最让她怀念渴望。
严清怡心乱如麻,双手下意识地抓紧折子,几乎要揉搓成一团。
林栝瞧着她阴晴不定的脸色,问道:“阿清,你觉得这折子不妥当?”
严清怡神思不属地抬眸。
去宁夏两年,林栝长高了许多,肤色也黑了许多,面容较之往日更加冷峻,双唇紧紧地抿着,脸颊旁轮廓分明线条刚硬,可浓黑的眉毛下,看向严清怡的眼眸里满满的全是关切与探询。
严清怡深吸口气,“不太妥当,你虽是状告潘清,但罗阁老是户部尚书,如果落在他手里,十有八~九会石沉大海。林大哥要么直接递交到御前,要么托人交到其他阁老手中。再有,折子上的人名别写这么详细,要是落在有心人手上,恐怕回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折子递上去,如果上面派人访查,请他们出面作证就是,在此之前先明哲保身才好。”
林栝重重点头,“你说的对,我听你的,重新誊写一份。”说着,起身往西次间去取笔墨。
刚走到门旁,就听里面脚步声响。
林栝猛地推开门,薛青昊正跳上床准备装睡,见林栝进来,知道事情败露便嬉皮笑脸地道:“这半天,你跟我姐都说什么,窃窃私语的?”
林栝板起脸,“大人的事儿你少掺和,赶紧起来担水去,水缸里没水了。”
薛青昊不甚情愿地坐起来,凑到林栝跟前道:“我看见你拉我姐的手了。”
林栝瞪他一眼,取过笔墨纸砚走到饭厅。
严清怡已经把桌子收拾干净了。
林栝研好一池墨,铺好纸,照着折子,将上面证人的名字略过,原原本本地重新抄录。他的字如其人,笔势凌厉笔锋强劲,气势十足。
严清怡在旁边替他压着纸,默默地将上面一条一条罪状记在心里。林栝为报仇受过那么多苦,她不可能阻止他,可是又想尽可能地为罗家开脱些罪名。以后不管杖刑也罢,徒刑也罢,都是他们该受的,但至少要保全家人的性命,不再像前世那般凄惨。
林栝抄了将近两刻钟才将折子抄完,等得墨干,仔细地折好放进怀里,先前那份却交给严清怡,“你替我收着吧,我带在身上多有不便。”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竟然交给她?
严清怡愣了下才接到手里,低声道:“你可信得过我?”
林栝弯了唇角,“要是你都信不过,我还能相信谁?”
严清怡莞尔一笑,“你放心,我定然会好生保管。”声音很坚决,是说给林栝听,也是对自己说的。顿一顿又问:“你夜里要歇在家里还是会同馆?”
林栝略思量,笑道:“在家里吧,不过我得先回去趟,有些事情跟另外几人交待,再拿点东西过来。”
这时,薛青昊担水回来,正听到林栝的话,立刻嚷道:“太好了,我跟林大哥一道去。”
严清怡嗔他一眼,本想阻止,林栝笑着应道:“你不嫌热就跟着去,正好我也有话跟你说。”
严清怡便不言语,待他们出门后,将手里折子用油纸包好,再包一层布,外面再包一层油纸,小心地塞到灶台旁边的砖缝中。
这条缝隙还是她堆放柴草时候无意发现的,可能当初垒灶台的工匠手艺不精或者图省事,留下约莫二指宽的缝隙。只要别特意探进头去瞧,根本看不出来。
而且平常旁边总是堆放着柴草,更是毫无破绽。
将折子藏好,严清怡打量下厨房的菜蔬,开始和面准备晚上擀面条吃。面和好需得饧一会儿才能用,趁饧面的时候,严清怡把豆角洗净切成细丁,再剥一根香葱,切成葱末。
春兰听到动静,走出来看了眼,知是擀面,便道:“阿昊喜欢吃炸酱面,我去买点肉,炸点肉酱拌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