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西走不多远,见到在门口搓草绳的薛猎户。
薛猎户放下手里活计,站起身问道:“姑娘自个儿是要往哪里去?要是上山就拎根棍子,叫上我长平媳妇陪姑娘去。”
他儿子叫做薛长平。
杨萱答道:“不往山上去,就只随便走走。”
薛猎户犹不放心,嘱咐道:“姑娘千万别想不开,人活还是死都是个命,谁都挣不过老天爷。老爷是个好人,他过世了咱们都难受,但是日子还得接着过,还得往好里过…姑娘也不用为吃穿发愁,咱们头两天都合计好了,老爷心善,往常租子都收得少,今年各家都多出两成租钱,能供得起姑娘跟少爷。”
杨萱扯扯嘴角,“不用,往年怎么收以后还怎么收,我手头有银钱,等什么时候过不下去了再说…秋天收完庄稼不用送太多米面进城,我们吃不了许多。要是大叔打到兔子狍子,硝两块皮子给我吧。”
她想给杨桂做个护手筒。
薛猎户连忙道:“眼下家里就有,我拿给姑娘,要不姑娘进屋喝口水?”
杨萱摇摇头,“我不渴,才喝过。”
薛猎户并不勉强,不久取出三张毛茸茸的灰色兔子皮,“先前的都拿去卖了,还剩下这几张,姑娘先凑合着用,等打了好的给姑娘留着。”
“大叔往镇上送都是多少钱?”杨萱掏出荷包,问道。
薛猎户立刻板起脸,“姑娘要是给银子,那就算了。我薛绍刚不是没见过银子,眼皮子也没这么浅。”
杨萱只得作罢,两手抱着兔皮回了主屋。
刚巧杨桂睡醒了觉,正在吵闹,见到她,立刻蹬蹬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带着哭腔问道:“姐去哪儿了?”
杨萱把兔子皮给他看,“冬天做个手筒,暖乎乎的,不生冻疮。”
杨桂摸一下兔子皮,撒开手仍是抱紧她,“姐别一个人走了。”
杨萱给他系紧麻衣上的带子,“不会的,姐走到哪儿都带着阿桂。”让他去撒过尿,洗了手,然后将张大叔送来的西瓜切开吃了。
吃瓜的时候,杨桂问起萧砺,“萧大哥呢?”
杨萱如实告诉他,“大人去办差了,他是官差,得办好了差事才能领到俸禄银子,不能时时陪着咱们。他说要是早,今天夜里就回来,赶不及的话,明儿早上过来。”
杨桂指着盘子里的西瓜,“我想把这块最大的留给萧大哥。”
杨萱应道:“好!”吩咐春桃把那块西瓜用纱网罩起来,单独放在旁边。
只是,吃夜饭时,萧砺并没有赶回来。
杨萱等到约莫二更天,猜想他可能赶不及,也便吹灭了灯烛。
刚躺下,就听到院子里似乎有什么响动,杨萱忙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悄悄撩开窗帘一角。
窗外明月高悬,清亮的月光如水银般淌泻下来,泛起满地银辉。
有个高瘦的身影正轻手轻脚地朝房门这边走来,月光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有种不容人小觑的凶狠戾气。
似是察觉到什么,萧砺侧头地朝这边看来,浑身的戾气瞬即散去大半,而是带上了些许温柔。
杨萱一个激灵,做贼般甩开窗帘,连忙爬到床上。
心兀自怦怦跳着,良久才平息下来,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在满庄子的鸡鸣狗叫声醒来。
天才刚蒙蒙亮,厨房里已经散发出小米粥独有的浓郁香气,充溢着整个院子。
杨萱梳洗罢,推门出去,却见萧砺已经坐在厅堂里,身上穿得正是看着显然的那件石青色长袍。
昨天急匆匆的离开,竟然还有心思回去换衣裳。
杨萱一愣,屈膝行礼,“大人,早。”
萧砺侧头,眸中流露出关切,“昨天睡那么晚,怎么不多睡会儿?”
杨萱情知昨夜偷看是被他瞧了个正着,却没在意,低声道:“鸡叫声太吵了。”眸光瞥见纱网罩着的西瓜,“张大叔送来的,阿桂非说这块最大的留给你。”
萧砺掀开纱网,拿起来就吃,杨萱忙上前拦阻,“大人,不能吃,过了夜的西瓜吃了闹肚子,快扔了…要是阿桂问起来,就说很甜…”
不等说完,闻到他身上一股三七粉的味道。
先前离得远不曾闻见,这会儿就在他跟前,那股苦涩的清香清清楚楚。
三七能止血散瘀。
上次他受伤,用得药粉里面就有三七。
杨萱大惊,忙问:“大人是不是受伤了?身上一股药味儿。”
“没有,”萧砺决口否认,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晃了晃,“昨天回城买了瓶药粉,可能塞子没塞严实。”
杨萱半信半疑,却又没法解开他衣衫求证,只得作罢。
说话间,天色已经亮了,车夫们已经吃过饭在外面喂马。
杨萱忙进屋叫杨桂,杨桂睡得沉,三遍五遍喊不醒,杨萱只得先拉扯着将他衫子穿上。
摇晃之间,杨桂终于醒了,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娘。”
杨萱怔一下,轻声道:“是姐。”
春桃端进洗脸水,就着温热的水给杨桂擦了脸。
杨桂彻底清醒过来,问道:“萧大哥回来了吗?”
杨萱道:“昨天夜里就回了,跟你睡一床,你都不知道…这会儿正在外面等你吃饭呢。”
杨桂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
几人吃过饭,略作收拾就出发回京。
一路紧赶慢赶,等到进京也已将近午时了。
萧砺商量杨萱,“路上颠簸得难受,不如在外面将就着吃点,不用回家再费事做饭了。”
杨萱没感觉特别累,却是想着家中没有菜,等到买了菜回家,时候肯定不早了,便应道:“哪里有可口的馆子?”
萧砺想一想,道:“去清和楼吧,味道不错。”跟车夫说了地方。
杨萱听着名字觉得耳熟,等马车驰到长安街上才想起她来过这个地方,就是之前太子班师回京,大舅母请她们一家来看献俘大军的地方。
菜着实做得不错,最好吃的就是道松鼠桂鱼,苏州菜,酸酸甜甜的,极为可口。
只是想起大舅母和辛媛,不免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现在有孝在身,不便出门走动,也不知道辛媛过得怎么样。
思量间,马车已停在清和楼门前,萧砺掏出荷包结算了银钱,将马车打发走,忽地抓住了杨萱胳膊,“进去吧。”
清和楼里人不算多,只有五六桌客人。靠近南墙的桌前坐着位官爷,官爷年岁不大,约莫二十五六岁,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色常服,应该是六品或者七品的小官。
那官员对杨萱似是很感兴趣,盯着她看了好几眼,才慢慢侧过头。
杨萱心里恼火,却不愿意惹事,只作没看见,在靠北墙的桌旁坐下了。
萧砺引着杨萱在靠北边的桌前坐定,伙计殷勤地沏上热茶,低低唤了声,“四哥,七哥说他今儿亲自掌勺,做几道拿手好菜给二姑娘尝尝。”
杨萱恍然明白,这位伙计肯定也是范直的义子…


第92章
果然萧砺低声介绍,“他是小九, 平常就在这里打杂。”
杨萱抬头, 小九粲然一笑, 露出口雪白的牙齿,吆喝道:“客官且稍等,菜稍后就得。”将雪白的帕子往肩头一搭,小跑着去招呼另外几个刚进门的客人, “客官几位,里边请, 楼上另有雅席。”
非常热络。
杨萱追随着他的身影看了数息,唇角弯了弯。
约莫盏茶工夫, 小七将菜肴一道道端上来,红油笋丝、小葱拌豆腐、香菇酿青菜、茭瓜炒鸡蛋,六道全是素菜, 外加一小盆冬瓜汤。
冬瓜汤清清淡淡的,只汤面上浮了几粒枸杞,再撒一小撮芫荽末, 看着漂亮, 味道更是鲜美。
就连平常不喜欢吃菜的杨桂也连声叫好吃。
杨萱明白越是家常菜, 越难做得出彩, 小七能做出这般滋味来,可见其厨艺非同一般。
她很想打听下冬瓜汤是怎么做成的, 可想起这是别人吃饭的本事, 不好贸然开口, 只得忍住不提。
这空当,旁边那位官爷又朝她看了好几眼,目光并不会令人讨厌,却是不自在。
杨萱轻轻挪动下椅子,侧转身体避开那人视线。
萧砺察觉到,低垂了头,凑到杨萱耳边,声音压得更低,“他是大哥,在吏部文选司任职。”
杨萱惊诧不已。
文选司地位不高,权力却很大,掌管文官班秩升迁之事,是个倍受瞩目的好差事。
没想到范直的义子会在这么个实权衙门。
更没想到的是,会在此地遇到萧砺的两位兄弟。
要说是碰巧,杨萱是怎么也不可能相信的。因为萧砺说过,他们几人平常极少联系,即便遇到了也是装作不认识。
那就是萧砺特意带她过来,认识他的几位兄弟?
杨萱抿抿唇,心里略微有些不安,只听萧砺又道:“大哥辨不清人的相貌,所以多看你几眼,并非有意唐突。”
杨萱不解,“什么意思?”
“他分不清人的相貌,好比你这会出去,换件衣服再进来,他肯定认不得你是谁。”
杨萱诧异地张大嘴,轻声道:“这怎么可能?在吏部当差,不是要天天应对各色人等?”
萧砺笑笑,“大哥记性好,文书看过一遍,隔上十天半个月再问,保准一个字记不错。他素日看文书履历多,并不经常与人照面,至于同僚,大都是通过体型声音以及穿得衣裳来分辩。”
这算不算只认衣裳不认人?
杨萱偷眼瞧向官员,见他正拿筷子挑着碗里的面一口一口地吃,动作很斯文,不徐不疾。
不多时,吃完了面,掏帕子擦擦嘴,叫来小九会了钞。
就跟陌生人一样,完全没有多余的话。
也没有再瞧杨萱,摆着衣袖施施然离开了酒楼。
不大会儿,杨萱几人也吃完饭,照价付了银两,没再叫车,一路走着回到椿树胡同。
打发了杨桂歇晌之后,萧砺对杨萱道:“我明儿一早城门开了就走,等到了大同,我会经常给你写信…你好生照顾自己,要是遇到为难之事就去找小九,小九爱说话,喜欢跟人打交道,在街面上认识不少人。若是再不成就去找大哥,大哥姓程,单字一个峪,在文选司求贤科。你只说在哪月哪天在清和楼吃饭,穿着什么颜色袄子,他便能记得。”
果不其然,是萧砺特意安排的碰面。
以便她为难时候能有人相助。
杨萱咬了唇,低声道:“大人且请放心,我都记住了。”
萧砺又问:“你们几时去田庄?”
杨萱思量数息,“明儿收拾好东西,后天去。”
“你们还是到今天这个茂昌车行雇车,这家车行车夫管得严,不会半路加价也不会使坏心。再有,我瞧着薛猎户有个侄孙子比阿桂大两岁,看着挺本分老实,这次去你多问几句,若是觉得合适,让他跟阿桐做个伴儿…阿桐跟着你,我总是担心他太过娇惯。”
杨萱面上显出几分赧然,“阿桂还不到五岁。”
萧砺唇角弯了弯,声音愈加低柔,像是久酿的醇酒,“我不是说你不会教导,我是觉得男孩子应该粗着养,吃穿不用太过精细。”
杨萱低下头,答道:“好。”
萧砺脸上笑意更浓,轻声道:“你也去歇一会儿吧,我待会儿去跟义父道别,兴许多耽搁会儿陪义父吃饭。晚饭不用等我,你们先吃便是。”
杨萱有心将自己前些天做的衣裳拿出来,却又不好意思当面送给他,思前想后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等夜里放到桌子上就好。
遂答应着,走进东次间。
没多久,瞧见萧砺到了东跨院,许是给马喂草喂水,约莫过了两刻钟才牵着马走出来。
杨萱忽地想起萧砺身上萦绕不断的三七粉的味道,顿时睡意全无,起身换了件出门衣裳,跟春桃知会声,走到灯市胡同。
胡同最西头有家药铺,叫做济世堂。
因是正午,病患不多,坐堂郎中正斜靠在太师椅上打盹,有个学徒模样的半大小子正俯在案面上认认真真地抄药方。
见有人进来,学徒连忙放下纸笔,上下打量杨萱几眼,问道:“姑娘哪里不好?”
杨萱答道:“我只抓药,不看病…你们这里可有跌打损伤的膏药或者药粉?我家里长辈要外出云游,怕他途中磕着碰着,想备些药膏随身带着。”
打盹的郎中听到说话声,站起来道:“既是云游,除去跌打伤药外,还应备着泻痢消散等药丸。”拉拉杂杂说出一长串名字。
杨萱听着好像都有用,可又觉得萧砺未必肯带,跟郎中商量着买了几种效果好的药丸,花了四两多银子。
郎中动动嘴皮子就卖出去这许多东西,便很是周到地将各种丸药的性能功效、服用方法写在纸上,一并交给杨萱。
杨萱将丸药装进匣子里,与衣裳一道包裹起来。
因中午吃得多,晚上几人都不饿,正好萧砺又不回来吃,杨萱便切一撮葱花,打了几只鸡蛋,烙了三张鸡蛋饼,再将嫩黄瓜切成条,蘸着黄豆酱凑合着吃了晚饭。
吃完饭,再烧锅温水给杨桂洗了个澡。
杨萱也就着水洗了头,擦了把身子,又将杨桂换下的衣裳洗了。
忙碌过这一阵,月亮已经升得高了,圆盘般挂在天空,静静地铺洒着清辉。
杨萱等到头发全干也不见萧砺回来,她早晨起得早,又坐车颠簸了一路,中午也没歇晌觉,这会儿困得睁不开眼,索性闩了门,留一盏油灯,将包裹放在厅堂的桌上,自去睡了。
萧砺直到将近三更天才回来,先将马牵到东跨院,走进厅堂,入目便是那只蓝色粗布的包裹。
打开来看,里面叠得整整齐齐几件衣裳,还有一匣子各式丸药。
萧砺怔住。
自从在锦衣卫当差,每年少说也有三五个月到各地办案,短则两三天,长则四五个月,可从来没有人替他准备过行囊。
他都是胡乱抓两件衣裳卷起来就走。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在他临行前替他打点行装。
萧砺想起之前杨萱总是疲倦不堪的脸,内心的柔情仿佛开了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瞬间将他湮没。
有一刹那,他甚至想不去大同了,就留在京都守着杨萱,陪着她。
萧砺展开那件湖蓝色的长衫。长衫熨帖平整,领口跟袖口缀着灰色襕边,显得分外雅致。
针脚整齐细密,一针一针仿佛都是她的温柔。
萧砺静立片刻,轻轻褪下身上石青色的长袍,肩头背上横七竖八好几道暗红的伤痕。
有几处见了血,小十一帮忙涂上药粉,现在已经结了痂。
伤口是范直抽的,用的是三尺多长的竹片。
竹片上有毛刺,拉在身上不当心就是一道血痕…


第93章
昨天晚上, 他从田庄赶回来, 径自去见范直。
他说去大同之后, 担心杨萱自己在京都被人欺负, 想让兄弟几个照拂一下。
范直当场就动了怒,指着萧砺的鼻子道:“温柔乡英雄冢,你接回家才几天就被迷得七晕八素?早知如此, 就不该多管杨家的闲事,免得好好的男儿,为个犯官家里的姑娘忘记本分。”
骂完萧砺骂杨萱,“自古红颜多祸水, 这还没长大就学会了蛊惑人。”回过头再骂萧砺, “你眼皮子就这么浅, 如果娶个对自己前程有裨益的正妻,能少走多少弯路?何况,等你大权在握,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先前就惦记着拿军功抵罪, 不顾自己的前程,现在又想牵连自己兄弟,就这么点出息?白养你这些年了!”
越说越气,顺手拿起榻边竹片,朝着他抡过来。
萧砺不闪不躲, 由着他打, 打过十几下, 范直解了气, 瞧见竹片上斑斑血渍,唤来小十一,“把这畜生带出去,别让屋里沾了血。”
范直在宫里待久了,说话行事都带了宫里的做派。
不让屋里沾了血,意思就是让小十一给他包扎上药。
萧砺懂,小十一也懂,伸手去搀萧砺。
范直止住他,“不是没长腿,让他自己出去…我那药省着点儿,都讨人情得来的。”
萧砺不吭气,跟着小十一走到厢房,解下衣裳。
小十一瞧见他背上伤痕,手抖了两下,解释道:“先前那根竹片时候久了,上次教训六哥不当心打断了,前天才换了这根,想必义父也不知道上面有毛刺。”
一边说,仍是颤了声音,“四哥,要是疼就说声,家里还有玉肌生。”
玉肌生是太医院配的药,给剪刀割了手,绣花针扎了指头的妃嫔们用的,药性温和,而小十一用的是军中伤药,药性霸道却见效快。
萧砺笑一笑,安慰小十一,“没事儿,不疼。就用这个吧,义父是为我好,我心里明白。”
上完药,萧砺又进正屋见范直。
范直手捧着茶盅,神情恹恹地,“别的我不多说,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别为个女人耽误前程…实在放心不下就找小九,至多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小九足可以应付。”
萧砺道:“可能还得麻烦大哥,夏怀宁对二姑娘心存不轨,他那人行事卑鄙…”
不等说完,范直举起手里茶盅,险险扔到萧砺头上,“你怎么不早说?夏怀宁这两年没少出入东宫,在太子眼里也是挂得上名头的,而且为了杨修文的事儿,他上蹿下跳帮了不少忙…他若开口要人,我是没法阻拦。”
萧砺沉声道:“那就让他开不了这个口。”
范直冷“哼”一声,“你以为这是两年前?两年前姓夏的狗屁不是,现在可不一样,人家是颇负盛名的少年才子,如果出了差错,肯定消停不了。”挥挥手,“你先走吧,看着你心里就烦,都是什么狗屁事儿。”
如果夏怀宁是正人君子,萧砺倒并不担心。
毕竟杨萱年纪小,且在孝期,但凡有点人性的都不会逼迫在孝中逼迫别人。等三年孝满,他早就把大同那边的事情了结了,不会给夏怀宁任何机会。
可夏怀宁显然不像个君子。
万一他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杨萱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若是没人商量,未免自乱阵脚,着了他的道儿。
萧砺得给杨萱找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而他最信任的就是他的义兄弟们。
所以,这才约了程峪在清和楼碰面。
今天,又去见范直,范直说夏怀宁眼下正闭门苦读,准备秋闱,暂且顾不得其它,让萧砺安心公事。
萧砺不由微笑。
这些年范直先先后后共收养了十四个义子,平常里没少打骂他们,可若是有事,也会护着他们帮着他们。
挨打最多的是小六,最孝敬范直的也是小六。
小六有小偷小摸的毛病,被打了许多次仍是改不了,范直给他盘了间杂货铺,让他经营个小本生意。
白天小六穿着长衫人模狗样的,到了夜里就换上紧身衣,专门往高门大户内宅里钻。
不为偷东西,只因为大户人家看管得紧,他就喜欢这种不要命的感觉。
而小六听闻萧砺要防备夏怀宁,二话不说要替他把夏怀宁看管起来。
难得的是范直竟然也没反对,反而要小六当心,不可露了形迹。
萧砺舀一盆水,端到院子里,当头泼下。
水浸过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丝丝缕缕的痛。
萧砺却是欢喜无比。
他有面凶心善的义父,有诚心相待的兄弟,更有娇嫩得像是春天枝头野山樱一般的杨萱,还有什么不满足?
这一觉萧砺睡得沉,第二天仍是天刚泛亮就起了身。
不想杨萱比他起得更早,已经在厨房里生火煮粥。
灶坑里跳动着的火苗映照着她白净的面容,额角上细细地布了层薄汗,有种打动人心的温暖。
萧砺看得错不开眼,静静地倚在门旁凝望片刻,轻轻咳一声,“萱萱起这么早?”
杨萱不防备,吓了一跳,忙站起身,目光里有几分紧张与慌乱,“我怕起来得迟,大人就走了。”
“不会,”萧砺柔声道:“我还有些话交代你,总会等你的。”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烧火棍,蹲在灶前,“…水井在胡同最西头,旁边有户姓许的,给他十文钱,可以送一个月的水,不用你自己去担,卖柴禾的老隋头每五天拉一车来,你估摸着烧完了,就让他送。木柴经烧,比秸秆要贵两文钱…”
杨萱情不自禁地弯弯唇角。
这是萧砺吗?
那个面相冷厉眼神凶狠不善言语的萧砺?
话竟会这么多,而且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
遂开口问道:“大人从哪里打听的?”
萧砺怔一下,指指隔壁,“那家里的妇人说的。”
果然!
萧砺自己在家过日子必定不会这般两文钱三文钱地计较,却是担心她不懂得这些,特特地去邻居家打听。
杨萱笑不出来了。
少顷,饭熟,萧砺将饭菜摆到桌子上。
香喷喷的小米粥,圆滚滚的煮鸡蛋,爽口的炒咸菜。
不丰盛,却是杨萱起了个大早亲手准备的。
萧砺赞声,“真香”,掩饰般大口吃起来。
杨萱半点胃口都没有,却是勉力喝了一碗粥。等放下筷子,便觉得眼眶有些湿,忙忍住了,默默地看着萧砺将包裹背上肩头,默默地看着他到东跨院牵了马,默默地随着他走到门口。
抬头,视野里已是一片模糊。
萧砺瞧得清楚,心头满是酸涩,轻声道:“萱萱回去吧,我这边走了。”
杨萱低低应道:“好。”
往家里走几步,却不进门,倚在门框边,“我看着大人走。”
萧砺点点头,翻身上马,行得数步再回头,杨萱仍是靠在门边,柔弱的身影,被黑漆木门映衬着愈加瘦小。
萧砺深吸口气,疾驰离开。
杨萱浑身似是脱了力,站了片刻才进门上了门闩,磨磨蹭蹭走进厨房,瞧见饭桌上两只饭碗两双筷子。
心骤然变得空荡荡的,好半天落不到实处。
其实平常萧砺总是早出晚归,并不经常在家里,可这种感觉完全不一样。
萧砺在,她心里踏实,有依靠,而现在…
杨萱叹一声,将桌上的碗跟筷子收拾起来。
桌边还有只倒扣着的茶盅,是萧砺给杨萱的零碎银子用来维持家计。
现在萧砺不在,用不着再放在这里。
杨萱拿起茶盅,里面除了先前的碎银之外,另有两张纸,一张是五十两的银票,另一张却是萧砺写的字条。
简简单单四个字——萱萱,等我!
字迹不算工整,却遒劲有力,像极了萧砺的人。
杨萱端详好一阵子,才折起来收进荷包里。
天色已是大亮,杨桂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揉着眼睛问道:“姐,萧大哥呢?”
杨萱温声道:“大人一早就走了。”
杨桂咧开嘴刚想哭,却又忍住了,抽抽搭搭地问:“我不想让萧大哥走。”
杨萱蹲~下身子揽紧他肩头,无声地道:“姐也不想,不想让大人离开。”
可再不想,萧砺已然离开,而他们的日子总是要继续。
杨萱按照原先打算,将三人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收拾好,对春桃道:“自打家里出事就没见过三舅舅,这会儿要去田庄久住,我去水井胡同说一声。”
春桃不放心她一个人,干脆带上杨桂一同去。
三人顶着大太阳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走到水井胡同。
春桃上前敲门,只听里面有人应道:“来了,来了。”
声音有些熟悉。
杨萱心头一跳,又觉得不敢置信,屏住气息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脚步声响。
紧接着大门被打开,门开处,有人亭亭而立。
果然是文竹!
文竹见到杨萱却是怔了片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姑娘…”刚开口,已是泣不成声。
“快起来”,杨萱连忙伸手扶起她,却见从屋里又走出一人。
明明是三伏天,那人头上却戴着额帕,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看上去有些弱不胜风的样子。
却是三舅母。
“萱萱,”三舅母唤一声,眼圈顿时红了,“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