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她已经没有资格再戴了,所以轻轻地取了下来,仔细地放到外面的首饰匣子里。长年戴着的东西,一旦取下总是觉得空荡荡的,忍不住用手去摸。
季泠抱着腿蜷缩在浴桶里,将头埋在水里,在这里她才可以让眼泪肆意地流。她的手不停去摸自己的左手腕,可那里的东西早就被取下了。摸不到,她就去抠,抠得手流血了,也不觉得疼。
“二少夫人,你洗好了吗?”
因为洗得太久,所以小丫头忍不住在外面探头进来望。
季泠往脸上泼了一捧水,怕哽咽说不出话,只能“嗯”了一声。
穿好衣裳,季泠轻声道:“我想睡会儿觉,中午别叫我吃饭了。”
小丫头应了声好,可看见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季泠又觉得奇怪,怎么要睡觉却又穿得好好儿的?
季泠已经顾不得其他人的想法了,她放在帘子躺在床上,手里攥着块碎金,有些迟疑。却不是因为不想死。
她的决心是早就下了的,只是还是会担心,如果自己死了,会有人来查死因么?会翻出原因来么?那到时候楚宿能承受吗?
可是她真得好累,累得再没有力气去帮楚宿想往后的事儿了,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楚寔身上。他一定会把所有的腌臜都掩藏得好好的对吧?她这位大伯一直是很有能耐的人对吧?
季泠将金块放进嘴里,闭上眼睛,让眼泪从眼角滑落。
在人生最难的时候,她也没想过死。在那场滔天洪水里,她的至亲全都去了,只有她抓住了一根树枝活了下来。都说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老天爷不让她死,从那以后她就努力活着。
很努力的,真的。
可是为什么呀?!季泠心里第一次那么恨一个人
那么恨!
那么恨。
恨得她死都紧紧地抓着床单,握成了拳头。
“夫人,夫人。”有人在季泠的耳边轻声呼唤,“夫人,你醒啦?你终于醒啦!”
季泠缓缓地睁开眼睛,有些不适应眼前的光线,也看不清在她跟前喊她人的模样。
采薇将季泠扶起来坐下,又转头吩咐旁边的小丫头赶紧去备水,伺候季泠洗漱。她来之前就被嘱咐过,说是少夫人喜洁,一醒过来第一件最要紧的事就是伺候她洗漱。
窗外的牡丹花已经凋谢,季泠足足沉睡了将近九个月,她的神情恍恍惚惚的,周遭一切都很陌生,连采薇也是陌生的。她不知道她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今夕何夕,手轻轻地摸着左手手腕,那上面本应被她抠出来的疤痕却没有任何痕迹。
将手轻轻地抬起来,用美玉无瑕来形容也不会言过其实。关节一点儿也没有肿胀,好似这双手从没生过冻疮。指甲粉里透着亮,修剪得很整齐很漂亮。
季泠将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腹部,她不是吞金了么?怎么现在有好好儿的?
“夫人,二公子来了。”采薇轻声道。
“二公子?”季泠的眼睛里逐渐有了亮光,“啊,他在哪里?快请他进来。”
采薇和小丫头一人扶着一边,将季泠搀扶到了东次间,季泠就那么看着楚宿走进来。
他穿着一身蓝地瓜蝶纹绸袍,脚踏一双厚底黑靴,头发简单地用竹节簪束着,腰上挂着一个戴紫绣双鱼纹的荷包,旁边缀着一枚羊脂双鱼玉佩。唇边留起的短短的胡须,将他曾经俊美得有些娃娃脸的脸装点得成熟了许多,跟她上次在自己那破败的院子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夫君。”季泠情不自禁地低声唤道,眼里已经有了水意。
楚宿愣了愣。
旁边的采薇也愣了愣,季泠清醒时她伺候她的时候虽然不久,可她还是知道的,她的夫婿不是楚少卿么?
楚宿被季泠叫做夫君时,本应尴尬的,可他却也就那么怔怔地望着季泠,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朝着采薇道:“你先下去吧。”
采薇看了看季泠,又看了看楚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就这么放任她俩单独待在一起似乎是不合礼法的。
“下去吧。”楚宿又说了一遍,尽管他的声音很温和,但官威在那里,采薇还是有些害怕。
季泠倒不觉得自己同自家夫婿待在一起有什么不对的,因此也对着采薇道:“你先下去吧。”
采薇这才行了一礼带着小丫头退下,嘴上道:“夫人,那我就守在门边儿,你随时叫我。”
季泠点点头。
待伺候的人都下去之后,楚宿才轻轻道了句,“大嫂。”
季泠眨了眨眼睛,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或者说她脑子里其实是知道的,可却没办法接受。人是趋利避害的,两害相权则其轻,她宁愿做楚宿的妻子,也不愿意当楚寔的大少夫人。
“你为什么叫我大嫂?”季泠呢喃,“是你把我送到庄子里来的么?”她想起自己清白受辱,所以才会在这陌生的地方醒来,她当然再不能做楚宿的二少夫人了呀。一定是这样的,季泠坚定地告诉自己。
楚宿有些担忧地看着季泠,“大嫂你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叫我大嫂?我是你的妻子呀。旭哥儿呢,对啊,旭哥儿呢,你不是带着旭哥儿的吗?”季泠努力地想要把她梦里的人都找出来,好证明楚宿才是她的现实。
听到“旭哥儿”三个字的时候,楚宿再次震惊地看着季泠,“难道你也……”
“难道我也什么?”季泠追问道。
楚宿沉默半晌,才艰难地启唇道:“我做了个梦……”
相同的梦,如果只是季泠才做了,那就只是梦,可楚宿也梦到了,细节又那么一致,那又意味着什么?
季泠突兀地抬起手,用力地咬住自己的手背,狠狠的。
很多事没说开便罢了,可当那层薄薄的纸被揭开后,许多平素忽略的细节一下就浮现在了季泠的脑海里,她想,那个梦,不止她,也不知楚宿,楚寔也一定是梦到过的。
所以楚寔才待她那么特别。
她刚到楚府的时候,他就把“归去来”送到了她的手里。为了让她学会箜篌,他提前将珊娘接到了府里。
而在她那梦里,珊娘进府,和她拿到“归去来”都是很后面很后面的事儿了。
后来楚寔去了扬州,他送回来的年礼,她收到的要比季乐的贵重得多,甚至比他的亲妹妹静珍也要珍贵。菜谱、箜篌谱还有那些布料,当初她一度以为是繁缨弄错了,可原来真的没有弄错。
是楚寔在补偿她的前世么?
再后来,那天晚上,楚宿喝醉了。她匆匆地跑开,为何那么巧就在桥上撞上了楚寔?现在想起来,那是因为楚寔也知道那晚要出事儿,他是跑来阻止他弟弟楚宿犯错的。
所以异于寻常的,他走得很快,快到两个人不期然地在桥上撞上,她落到了水里。阴差阳错的却让季乐钻了空子。
落水那刹那间的记忆清楚地浮现在了季泠的脑海里,当初没有细想,如今再看到那画面,她想她没看错的。当时楚寔在桥上愣了愣,因为南安没有跳下来救自己,他才跳下来的。
他当时应当是在权衡利弊吧?季泠如是想。
后来她从昏迷中醒来,楚寔问了她两句话。
“那天,在水阁,是不是你先看到二郎的?”
“为什么走掉?”
尤其是第二句话,他追问了两遍。季泠现在才意识到,他是在问她,为何两世同样的事情,她做出的选择却不一样。
然后他娶了她。
季泠再次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背,才能让她不哭出声。可是他问过她了吗?问过她需不需要他内疚补偿吗?如果可以,她只想他离得远远的,永生永世都不见他,不想起那场噩梦,才是对她最好的补偿。
“大嫂,你没事吧?”楚宿一脸担忧地问着季泠。
季泠抬头看向楚宿,忽然忆及自己向楚寔坦诚那个梦的时候,他脸上一丝惊讶也无,那么平静地就接受了那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她是得有多蠢啊,居然一点点都没有怀疑过。她还以为,他那是无条件相信她,可原来……
多可笑啊,多滑稽。
好多事儿当初怎么也想不通,现在季泠总算明白了。
成亲后,他对她一直很好,所以她也那么的想能为他做点儿事儿,可楚寔一开始就是排斥的。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那么矛盾。可如今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他对她好那是补偿,不接受她的好意那是一种本能的排斥。
他,不喜欢她。一切只是出于他自以为是的补偿。好让他的良心能安稳下去。
季泠愣愣地想着,他们成亲以后一直没有圆房。原来她以前所察觉的楚寔瞧不上她的那种感受并不是假的。
他瞧不上她,却因为内疚,因为所谓的道义而娶了她。他不喜欢吃她做的菜,他说与其以后吃不到了而怀念,还不如一直都不吃。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其实从一开始, 他就已经有将她远远地安置的念头了吧?想必如今这庄子也是早就安排下来的了。先才季泠听到了窗外仆人的蜀地口音,这里是蜀地吧?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蜀地, 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蜀地。他在成都任知府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的, 对不对?
所以那日, 在后花园里, 孙阳山才会说, 楚寔其实一直在等着她开口, 开口说离开。他将他自己包装得圣人一般, 自然是不肯开口让她走的。因为他对她内疚嘛。
然后就是圆房,如果没有发生连玉将她掳走的事儿, 他想必一辈子都不会碰她的是吧?
他是觉得她反正清白已失,所以跟她圆房也再没有心理负担了吧?这辈子他没有再对不起她,反而接纳了一个“残花败柳”,多好的补偿呀。
每次一想起卧室里的帐子, 季泠总是会脸红心跳, 可如今却是羞耻得恨不能用刀将自己的脸皮剐下来。
每一页的画册,每一次的肌肤相亲, 他是在把她当做放浪无耻的女子在对待,是不是?
季泠绝望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她好恨她自己啊。
曾经,她那么尽心地去取悦他, 在他眼里, 一定觉得很无奈、很好笑吧。她就像那些演滑稽戏的丑角儿一样,那么丑陋。
原谅季泠没有办法从好的方向去想楚寔, 实在是梦里的绝望、黑暗,将她的心也染上了寒夜的黑凉。
从胃里翻涌起一股酸水,季泠干呕了两声,可因为肚子里没有任何食物,所以最终也不过只吐了两口水。
“你没事吧,大嫂?”楚宿有些着急,他知道季泠的身体很不好。一年里更是要沉睡一大半的时间。
季泠摇了摇头,抬起头看着楚宿,“二公子,你来蜀地任职是大郎安排的么?”她不再叫楚寔表哥,却也不能在楚宿跟前直呼其名,所以改口成了大郎。
楚宿点了点头。
季泠自嘲地笑了笑,看看,他将自己的退路安排得多好,让楚宿可以就近照看她,若是发生了点儿什么,想必也是无妨的,因为这也是他对楚宿这个弟弟的补偿呀。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行吗?”季泠看向楚宿。
楚宿只能点头,他留在这里本也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季泠坐在窗前看着楚宿走出院子的背影,她从来没有恨过楚宿,也没有因为曾经喜欢过他而难过,她很欢喜自己没有看错人。她喜欢他是她的事儿,本就不该让楚宿来负担,所以哪怕一个人寂静地守在院子里,她也无怨无悔。
可是楚寔呢?
这个人像恶魔一样拿走了她的一切,上一次是她的希望,这一次则是她的心。季泠恨他,她为自己竟然会喜欢上楚寔而感到难堪、羞耻。
她曾经感激过楚寔,让她没有像梦里的那个季泠一般彻夜弹着箜篌,述着《归去来》,可她现在多希望楚寔就止步在那里,她接受他的补偿。
但是为什么要把她当做一个妻子对待,为什么要让她误以为他喜欢她,为什么要一步一步让她深陷?
可季泠更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她那么轻易就被愚弄了,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竟然沾沾自喜地觉得楚寔会喜欢她?
她身上能有什么优点是能让他所喜欢的呢?
毫无自知之明,那么轻易就喜欢上了一个曾经残忍地将她摔碎过的人,这是季泠无法接受的自己。
现在的季泠,就和当初的楚宿一般,面对的都是幻灭。心心念念,期期盼盼,最心爱的那个人,当真面目显露时,却是那般地让人无法接受。
或者对其他人而言,楚寔做的事情那并不算什么,可对爱得太深的人而言,被愚弄却是一种最不能接受的结果。他连选择的权利都没给过季泠。
她没有权利拒绝他的补偿,也没有权利拒绝他的补偿,现在也没有权利要求他补偿到底,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
任贵在门外求见,季泠还没开口同意,他已经走进了院门,恭敬地朝季泠笑道:“少夫人,大公子来信了。”
算日子楚寔应该是掐着季泠要醒的点儿写的信。
季泠看着任贵手中的那封信愣了半晌,却没有接过去的意思。采薇在任贵的示意下,接过信捧到季泠的面前。
季泠闭了闭眼睛,吸了口气,保持着平静地口气道:“嗯,先收着吧。”
任贵有些疑惑地看向季泠。
“任总管还有事儿么?”
任贵笑道:“大公子吩咐,一旦少夫人回了信就要赶紧让人给他送去。”
“嗯。”季泠敷衍地应了声。
采薇送了任贵出门,任贵低声道:“伺候着少夫人赶紧给大公子回信,若是回迟了,惹了大公子不高兴,遭殃的还是我们。”
采薇点点头,却也没多放在心上,回信多小的事儿。她却不知道,季泠睡着时,楚寔一旬就来一封信,问季泠何时醒,问采薇将她照顾得可好,问庄子上有没有人伺候得不尽心。
这几个月里,北原来了两次,南安也来了两次,任贵知道那是楚寔不放心,所以把身边最信任的人派来,就是为了确保这位大少夫人没有任何事儿。
所以这回季泠一醒,若是回信回晚了,楚寔能不认为是他们伺候得不好么?
采薇一直伺候季泠到晚上,也没见这位美得天仙似的主子说起那封信的事儿。她心下犯嘀咕,自己许久不见的夫婿来信,竟然看都不看一眼,情况显然不对。她不禁又想起季泠对着二公子楚宿喊夫婿的事儿,吓得低呼一声,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采薇觉得自己可能发现了不得了的事儿,但她却一点儿要跟任贵禀报的意思都没有。她很清楚这种事儿说出去了,季泠会出什么事儿她不知道,可她身为贴身丫头,却是第一个就要被杖杀的。
接下来的几天,采薇都提心吊胆的,尤其是楚宿又来了,她更是吓得魂不守舍。不待自家主子吩咐,她就自动地出了屋子,然后守在门口,不许别人张望。
季泠朝他歉意地笑了笑,“对不住啊,二弟,我前几天是脑子睡糊涂了。”
楚宿点了点头,他知道那个梦对季泠而言太不堪了,他曾经那么对她,害她受了许多磨难和委屈,所以她想当做梦糊涂了,那他也就只当做了个匪夷所思的梦。
季泠仔细打量着楚宿,才发现好像一直以来,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眉头都总是皱着的。如今眉心已经形成了一道褶子,整个人显得有种无言的忧伤。
季泠轻轻咳嗽了一声,“不过……”
楚宿抬眼看着她。
季泠道:“你曾跟我说过,对不住,还记得吗?”
楚宿点点头。
季泠笑了笑,“我梦里梦见了,你不必觉得对不住,她一直都觉得你很好,真的。”
楚宿苦笑。他当然看得出曾经的季泠没怪过他,她的心一直那么柔软。
“先犯错的是她,不是你。”季泠很想代梦里那个她跟楚宿说声对不住,如果不是当初的她,他和周容会是世上最圆满的一对的,“对不住啊。”
可惜今生阴差阳错地还是没能帮到他。
“你不要总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楚宿轻声道。
季泠摇了摇头,做出吐了口气的模样,“感觉说出来就好受多了。”
楚宿点点头。
“那你和容姐姐她……”季泠想起楚宿和季乐的关系,那么冷淡,一如当初的自己和他。所以楚宿还在等周容?可是也不能啊,在梦里他此时当已经赢得了周容的心了。
楚宿摇摇头,“阿乐,是我的妻子。”同样的错,楚宿不想再犯第二次。哪怕季乐完全不符合他的心中所想,可既然成了他的妻子,那就是他唯一的妻子。
季泠笑了笑,她知道自己这样问就已经是问得太多了,因此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楚宿起身道:“大嫂,那我就告辞了,你多多保重身体,若是有人,只管叫任贵派人来寻我就是。”
季泠起身送楚宿出门,走到门口时,还是忍不住冲动地道:“别再叫我大嫂了。”
楚宿回头疑惑地看向季泠。
季泠赶紧道:“你应该会有别的大嫂了。”
楚宿没说话。
这几日季泠又想起了很多事儿,比如成康的事儿。虽然没有任何人告诉她,可她知道楚寔是要娶成康的,为了她爹的支持。
然则季泠心里一丝妒忌也没有,多出的反而是怜悯。
她想如果楚寔也做过那个梦的话,他应该会比她看到更多更多的东西,因为她死得早,而他活得长。
成康的价值想必楚寔是看得很清楚的。如果真的无意,以楚寔的脾气,当初在西安的时候,哪怕成康贵为县主,也不可能随意就在楚府的后花园里进出。是他一直在放纵,或者说鼓励成康。
那天,他下场射箭跟他人前不出风头的性子也大相违背,季泠当时没有怀疑过,可现在想起来,那也是为了在成康面前表现吧。
从小被定西侯养大的县主,喜欢的自然应当是文武双全的男人。而要赢得一个女人心的最好的策略是什么?
季泠想到了,楚寔拿起来又放下去的那三箭,哪里是为了她,根本就是做给成康看的。端的是好手段啊。结果自己还被愚弄得沾沾自喜。
可是季泠知道,楚寔做那么多事儿,并不是因为他心仪成康,像他那样的人,心是不会在女人身上的。
但愿楚寔愿意骗成康一辈子吧,季泠如是想。
过得些日子,任贵再来请安,却带来个对季泠而言晴天霹雳的消息。
老太太去世了。
虽然比梦里已经晚了几年,可她的身子到底还是没拖过去。但想必知道楚寔另娶的消息后,她走也走得能安心了。
季泠没哭出声,只是眼泪就那么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庄子里的红色已经全部撤下换成了白色。
“夫人,二公子又来了。”采薇轻声对季泠道。
楚宿是知道消息后,连夜赶到庄子上的,他得回京奔丧,所以转道来接季泠。
都说要得俏,一身孝,当一袭白裙的季泠转到楚宿眼前时,他像是看到了桂宫仙娥从天而降一般。
衣袂翻飞处,展之如霜华映月,敛之似流光泻玉。
正如曹子建所云,“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
夜色笼罩在季泠身后,像一枚黑玉筑成的蚕茧,包裹着里面莹莹发光的她。
曹子云,美人之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可今日楚宿倒是觉得,美人垂泪,才当真是倾国倾城。
楚宿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狠狠地捏了一下,痛彻心扉。因为在这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他的人生里曾经错过了怎样瑰丽的风景。
好一阵子之后,楚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清了清嗓子道:“大……祖母过世,我今夜就启程,若是你方便,可以同我一道。”
“多谢。”季泠轻声道,她转身面向北方,仰望着看不见的楚府,“可是在世人眼里,季泠已经死了。”
楚寔做坏人做得要比楚宿彻底得多。或者楚宿的经历也算是给了他教训吧。一山不容二虎,何况还是两位平妻。
让成康心无芥蒂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季泠不在人世了。恰逢西安府大乱,连理由都是现成的。
老太太养育她一场,她连回京为她披麻戴孝都不在有资格。季泠闭了闭眼睛,“你走吧,我已经让任总管在附近的伏虎寺安排了法事,为老太太尽孝。”
楚宿有些冲动地道:“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他可以将季泠带回去。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种痛苦,看着自己珍而重之的人或者物,却被别人弃若敝履,那种无力和痛苦的程度,并不会输给生离死别。
季泠摇了摇头,真诚地道:“你一路保重。”
庄子又大有空,没有一丝温度,芊眠不在,水晶不在,核桃也不在了。如今连老太太也不在了,季泠惦念的也就唯有江家人了。
如今江二文有了出息,她姨余芳的日子过得也舒坦了,娶的儿媳妇也称心如意,想来是不需要她担忧了。
季泠虔诚地跪在佛前,将自己今日抄的一卷经书供奉到佛前,待七七四十九卷都抄写完之后,再烧去给老太太。
晚上,采薇替季泠剔了剔灯花,“夫人,你还是歇着吧,这每日都要抄一卷,也着实太辛苦了,你这身子才刚好没多久,可千万别再累出病来。”
“哪就有那么矜贵了。”季泠在墨池里蘸了点儿墨汁,继续埋头抄经书。趁着这次给老太太办法事,她也想给芊眠抄几卷。
虽然不知道芊眠是生是死,只当是为她祈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