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慕本是言及政见,听身后那股子动静,心中暗叫“不好”,身子一回,即是张开双臂接上那白胖小子的猛扑。跟上来的宫人奴才见惊扰了圣颜,忙跪了一地,“咚咚”磕头:“奴才们大意了,这小子实是太皮了,奴才们看不住。”
彦慕知这事挂不住,垂头紧张道:“罪在微臣,不该携子入宫,只这孩子缠得微臣半刻也脱不开。”言着忙拉上身侧的小人一并跪下。这锦衣玉衫的白胖小子全无见过这仗势,这么多人跪着齐声求饶,还把额头磕得红肿滑稽,瞪着眼睛看过众人,自己忍不住笑咧了嘴,还拍着巴掌乐呵呵。
司徒远倒也被这一出闹得有些烦躁,只自己贵为天子总不能跟奶声奶气的孩子计较,便也压了不悦之色,淡淡擒了茶盏在手,眸子一飘上:“嗯,彦卿你歇朝三年,倒是没闲着。竟也不是从前那个铁木疙瘩了。”不过三年,生了儿子养得这般大,倒也让司徒远讶异,一时不知该说他什么好。看来这铁人倒也开明不少了,没锈去!
彦慕面上微讪,从脖子红到脸,嗓子痒痒的,话入了耳朵,浑身都不舒服。堂外冷风飘上,他清醒了几分,紧咬的下唇猛地松下,视线攥着司徒远,目色平静,压在孩子小脑袋上的手轻抬了起,淡道:“诺晞,不得无礼,还不速向皇上请安求罪!o”
玉盏及地,“咣”地一声,响彻大殿。宫人忙惊呼着跪至跟前,惶急端查天子龙安,那满满一盏热茶尽是洒在天子腕中膝上,烫出一片红灼。但也顾不上疼痛,司徒远愣愣地由宫人手中抽出自己腕子,目光逼人,死死压迫着稳跪殿下之人。
彦慕面上红晕早已褪去,早已换做一片煞白。再一叩首,并不抬头,声音微颤:“皇上,这孩子叫诺晞。” 热泪倒流而出,渗进头皮,烫烫的。小楼,彦木头已是尽力了,带他看…你们的诺晞。


第九十八章 几世修成上上签

司徒远略显艰难地移着步子,单膝跪在那童子身前之时,满殿宫人皆惊呼而喝。只司徒远一挥手,即撤了他们众人褪下。他双手落在那软成一团的小肩膀,竟不敢出力握。
满殿燃着月梨香,是冲淡的清香。诺晞吸了吸鼻子,这味道他甚是熟悉,爹爹在家中也常燃这香,爹爹常说记得娘亲最喜这个味道。
“孩子,你叫什么?”司徒远紧着瞳眸,似要身前的小人看近眼底。
诺晞浑然不惧畏司徒远凌厉的目光,一脸天真盯着他瞳仁里映出的自己,笑得无邪:“我叫诺晞。”
热雾噙满了眸眼,他看得有些恍惚,深深凝着他:“知道…为什么叫诺晞吗?”这眸眼,确隐隐现着她神影。
诺晞将小脑袋摇得似波浪鼓,奶声道:“不知道。是娘亲留下的名字。”言着伸了一指点在他眼角,那里盛满了湿漉,小小年纪竟也知道这是泪,额头连忙蹙得紧紧的,“伯伯为什么要哭,伯伯也找不到娘亲吗?诺晞都不哭了呢,伯伯要跟诺晞一样坚强。”
司徒远拉下他腕子紧紧握了拳中,攥他的手忍不住颤抖,迫不及待道:“诺晞的娘亲呢?”
诺晞突地愣住,眼中溢出了丝难过,另只小手由袖笼中钻出,一指向上,声音寂寂的:“在天上。”
司徒远倏然一抖,面如死灰,全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孩子。如同顿落十八层地狱,方才涌动而生的喜悦,瞬间粉碎化为齑粉,心,更不知坠了何方。眼前一黑,轰然倒下。
京城南街口,那一株老梨树下,容涵如往日般架起了摊位,墨台纸笺摆应齐全。
连着几日,他一直在等,等那个叫阿九的姑娘,明知她定不会来,却不时望向老树枝头,似要从枝影斑驳间捕到那一缕清丽姿影。
这一日逼近黄昏,京门繁街渐渐失了白日的喧闹。马蹄声萦绕,声声落于官道步途,孤独惨寞由远及近。昏影下人影萧索,叫卖还讨声淡去,只家中老母还在当街呼唤子归。遥望北方辉景,整饬的宫墙一列列孑然孤立,映出一丝荒凉的颜色。
那身影便是从荒凉之色中漫出,这一次她未由梨花下徒步走出。袭着一身素色长衣,是上等质地的轻柔。暮色垂下,她的神影有些恍惚。
她将那一锭银子置在他案前,声音有些低哑:“故事…不写了。”往日灵动的巧眸亦显笨拙,无声息的空转。
他看着她,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凝波粼动。为什么不再写下去,可是这故事原本就已经结束了?!结局本该是停在那一刻,再没有了。
一阵风起,簌簌花落,却不是梨花。
那小姑娘连退了几步,眸中有泪恍然。
容涵由袖中掏出那九龙玉印,递出的手僵冷颤抖:“你的…玉。”
小姑娘摇摇头,不重要了,连着那玉都对自己不重要了。如果故事是这般结局,她宁愿不要记下它,如果母亲是这般决绝,她更不要思念她。
那一日,容涵愣在案前许久,直到那离去的人影在自己眼中成伤成痛,方以长叹了口气,垂了视线。后来他笔下的字总是幻着一个女孩的目光,就好似她凝在墨间寂寂地看自己。随着时间流逝,她口中叙出的那个悲伤故事,终会被他淡忘。只那以后,他再为予人写过书。
七月的宫城压抑着闷躁,偶有昏景,会如此静默。
杨柳斜飞,清风已缭乱心怀。玉兰花瓣错洒了荷盏湖塘,错即是错了,虽添了美景,却有一种说不尽的无奈。瑶池与月台隔空相望,虽咫尺之间,团影却总也无法交互映照。细水岚亭,柔风划过衣摆,湿了袖端。盛夏的天空浸满木樨的香馨,一池夏水染了胭脂。司徒远望向瑶池中央驻起的血色明珠亭,手中冷笺斑斑泪迹,触目痛心。
“…我也变了,变得不再渴求那一切,变的随命,生活再怎么转也不会介意了,只他在就好。”
“他就是这样的人,只我随便说两句好话,他便心软的一蹋糊涂。”
“彦木头,你告诉他,这里的海棠花比那一年还艳。你告诉他,我在开满海棠花的后院等着他来,来看花,来看看我们的诺晞…”
司徒远低低地笑了,笑得满面生泪,熠熠之华。
“摩什答应我,将她葬在盈州。我想她该是喜欢的。”彦慕轻轻启唇,声冷艰涩,连吸了好几口冷气,方才把这一句说尽。至此时,他已落不下泪了,这泪,早该在那一年,便是流尽的。他一直以为那个女人,他终是可以将她守候成一道沉入心底的风景。只人世间所有美景,都是转瞬即逝。
暮色四拢,压下阴霾寂寂,司徒远终以淡声道出:“彦慕,我从不明白,这一世又一世是因何与她兜转却修不得正果,我与她之间,倒是隔着多远?是什么…要不得我们在一起。”
“是她偷来的,便要还。”那声音绕过廊壁,掺入二人之间,温步卿挪步而出,久久伫立后出声应道,“是太过相爱所以不能相守的命。”他未想到真相会来得这么快,他答应过她,如若可以不说,便要瞒一生。她和摩什的交换,本就是偷天换日。那个女人并不善良,却在最后一刻,玩了一出伟大。
司徒远转身以望,眸光冷旋凝下,直直逼向来人。如若过于相爱也能成为不能相守的罪,这世间便不该有“相濡以沫”四字。冷光虚下,他眼中尽是痛,痛极遂生了恼,猛笑了道:“你都知道?!”可笑他日日看着自己挣扎苦索,便不肯言一个字。他要他错失了三年前最后的相守,安能不恨不恼?!
“你们太相爱了,这便要牵制你的霸途王路。你因她改了命端,更因她险些丢了几世修得的果业。你是帝王,便该知道这世间从未有两全之法。你要江山,便不该留她换了你的命数!我只要你自己明白罢了。也顺便要她先明白了…”他残忍地说出胸口沉压积压成痛的话语,强忍着不露出悲色。
司徒远恨心直起,满腔悲愤涌到头顶,连近几步,一脚踹上温步卿心窝,两行冷泪纵出,惊声喝道:“你知我要的是什么。”他知的,温步卿从来就该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那一脚踹得温步卿唇边溢出血色,迷离着一双目,淡淡的湿气盈上。他这般说,司徒远会恨得多过痛。总不能告诉他,是她成全他,成全所有人。更也不能直接予他说,要不得他们相守的人,不是别人,却是天!他看着他痛了三年,不能再痛下一分了。
温步卿咬着牙,青丝凌乱,苦苦笑着惨言:“你是帝王,总要明白,你得来的东西,总要由失去来换!”

 

第九十九章

圆月当空,夜寂寥。
他又醉了,甚少喝酒的司徒远,自三年来常以买醉宣泄。
陈景落僵立在门后阴影处,看得有些痴了。今日是双儿的诞日,自那孩子去后,每年逢她生辰之夜,他都会来陪自己饮下一杯酒以做怀奠,多少年了,无论她是一人留守孤庄,抑或是伴他在西地军帐,他都能记起做到。然今夜,他却是忘了,浑然忘断了那个孩子。
宫人一路扶了他回寝殿,他是醉得一塌糊涂。
“夫人。”几个宫人回首敬了声。这么多年,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唤这位夫人,听人说她是皇帝最早的女人之一,按着常理,这般身份尊位,早是要封妃及贵。似乎也是因着多年前皇上摒力废黜六宫的原由,这后宫之位迟迟未做定论。
陈景落轻步而入,抬了袖子允他们众人皆退下,她自己来伺候便是足够。这三年她随侍军中,更是习惯了打理他的大小事务。他于机营中布阵列道,她便先行于寝帐为他铺好睡榻暖起火炉再悄然而出。晨间他还未起,她更要泡起他晨起要用的温茶。三年如一日,反倒是回宫后,突地清闲下来,他的身边是一大群翘首小心伺候的奴才,她连暗中插手的机会都不好寻了。渐渐的,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他的谁,是妻?是妾?是婢,还是陌路多年的故人。
司徒远歪在软榻上微醺着,余光扫到身侧是有女婢侍应,下意识道:“伺候朕行浴…”言着半个身子即倒了她肩侧。
陈景落心下一沉,竟有微微颤意,忙双手搀他一路踉跄地入了后堂香水池。这云阳殿也有一所香水池,据说是照着府邸豫园东配殿的规格重建的。
今夜,司徒远并未在池中久留,本就醉着,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连着衣衫泡了片刻便撞入了暖阁歇息。待陈景落抱着更换的常衣入阁时,却见他湿漉漉地栽在榻上,半个身子还咣在榻外。她唤了他几声,又实在喊不清醉迷糊的人,只得轻手卸下他湿透的单衣。裳衣浸了手,冷冷地贴在身上,更是难褪。她好半天才全然卸下,虽是夫妻十余年,却也时隔多年再触目落及他裸体,不由得醺红了半张脸。
她擒了干净帕子擦拭着他身子,动作轻柔,生怕惊醒了他。这阁间烛火偏暗,甚不如由窗外打入的月光明亮,才不久的功夫,她额上便浸了汗,以指掠去。愣下神,痴痴看着榻上的人,神思又不知移去了何方。试探地伸了手上去,点向他眉心的位置。灯芯由夜风压下,忽地一闪,刺啦灭去。那声音甚是微小,却穿破了内室的静谧。榻上之人猛地抬眼,一瞬间的洌光漫上,惊得陈景落连连收手。
司徒远在凝着她,却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目光,至少陈景落自认从未见过他这般看自己。他目光依不清晰,似蒙着层层迷雾,那眸光穿透云雾,闪着异样光泽。她竟有些怕,怵地怔下屏息不动。
“唔。”司徒远嗓间微一咕噜,阴郁醉醺的神眸显有别样的情欲,抬手间猛地出力,攥上陈景落方才连忙抽回的玉腕。他用力一带,即将她半个身子拖在身前。
她尚来不及躲抗,男人强烈霸道的气息立刻袭上。他猝然翻身将她强行压下,一手箍住她胡乱挣扎的软臂,另一手肆意撕扯着她衣襟。
烈酒的后劲儿似乎才刚起,陈景落只觉司徒远身子烫极了,他压在自己身上的呼吸好重,月色映着他一双冷眸深瞳,那里面竟生了几分温软柔色,看得她竟有些痴了,呆呆地忘了反抗。
他有多少年没有碰过自己?或者…这个身子早就忘了他的气息吧,所以眼下竟不想再反抗,她竟仍渴望着他。她深吸口气,露出一抹艳丽迷离的笑,微微阖目,瞳中因激动浸了湿气。
他开始吻她,她感受到他温热的唇一路袭至胸口,她从不知道他的吻竟可以如此温柔。受宠若惊一时,她双手捧起他下颚回吻了他,唇舌火热地交缠。与她每一次冰冷艰涩的前奏不同,这一次他主动的吻让她体会到更多爱的味道,而不仅仅是欲。
圆月悄无声息地溜去了云后,这室内更暗。漆黑中,她只见他一双饱含情欲爱迷的水眸亮得摄人,她在他进入的瞬间猛地仰头吻了那双眸眼,她的唇很软,似柔风般撩拨他的情怀。她一声声唤着他,每一声都似愉悦的鼓励,含着浓重的情欲。轻喘间她双目已迷蒙,她哭着吻他的五官,那泪是热的,从未有过的温暖。他亦吻她,一次又一次的探入,求索,苦苦纠缠着她唇中每一丝味道。
夜已露白,这阁间满是旖旎春光。一次次缠绵,一次次满足,她在他怀中颤栗发抖,终于…自己终于还是放纵了一回。意识清醒时才又红了脸,讪讪地欲退开身体。偏他竟感受到她的逃离,固执地拥得她更紧,香汗淋漓的额头蹭进她胸前,她甚以能感觉到他在自己胸口微微上扬着唇角。他静了片刻,低哑的声音溢出:“不要动…楼儿。”
那个名字直逼入她心口,她看到大团大团的鲜血由自己胸口涌出,只得痴痴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他们的身体还交缠在一起,只她的却瞬间凉下。空转了清眸,干干的,连泪都没有。一瞬间她都明白了,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连个陪床通房丫头都及不起。他的眼里,心里,甚以身体,都只认那一个女人。那女人真是厉害,她竟是将他的每一处都填得满满的,毫无空隙,根本不给外人留一丁点的机会。
三年了,那女人离了他三年,竟未有一丝一寸的变化,司徒远,你是蠢人吗?!
身上的男人竟怠尽沉沉眠下,她听见他细弱的鼾音游荡在自己耳边。她的心空了,可他的心仍以装得满满,纵连梦中的人,也只会是她吧。十指紧紧攥起,手心裂开,心…碎的满地皆是!

强光逼入,已是过了辰时,宿醉之后,定要头痛欲裂。
司徒远在宫人伺候下起身,沉着惺目掠了眼榻下,只见满地碎衣烂衫尚不待收柬,不由得愣下。才是恍然惊悟昨夜那满堂旖旎,并非春梦一场。一时间簇紧了额头,眸光前所未有的凝重。
“昨夜…是谁?!”冷了声音开口问道。
见皇上面有不悦,伺候晨起的宫人忙跪地哆嗦道:“昨夜皇上醉得厉害,回了殿,是陈夫人…”
他这才忆起昨夜是双儿的诞日,心下复杂,不以做声,沉步而出,愣在窗棂前看满院落英纷落,晨间的风微有清爽,掺着夏日暖息扑面而来。她说过,不要他多情,却也不能看着他薄情。于陈景落,这些年,他确是薄了她。过错已铸下,他只能退步求全。
“册封陈夫人以五嫔之首贵嫔,着命礼部操办仪物,择吉日,诏天下,入皇家玉牒。”
这一声落,却无人接旨。司徒远空等了半刻,终是回过身,冷冷凝着众人。
为首的大太监进退两难,只得叩首禀道:“回皇上的话,恕奴才未能及时告禀。一早陈夫人便去了太后那请旨,即是半个时辰前已是留书辞去了,其离宫的文书亦是遵太后娘娘示意而下…”
窗外惊鸟飞过,树影攒动,室内又是静了下来。司徒远复望去远方,其实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看不明白陈景落的心思,就是那么安静的女人,时而静得能让你忘了她。或以,他从来都没有心,去看明白她。


第一百章南音

那个叫法慧的大法师平生最后一个心愿,便是将一口黑木匣带回龙阳寺。
纳措在离京之日,将那木匣作为贡礼朝上,引了百官非议。只司徒远下朝后对着那匣子观测了半日,终是挡不住满心好奇开封而视。
三日后,帝下令南巡。他学以先帝亲赴龙阳寺举以大佛法寺,祈愿恩佑万民社稷。
故地重游,他当是感慨万千,却平静无异,反让随行百官诧异连连。一路之上,皇帝只拥着那匣子半刻也不肯松。有人说,那是元神,也有人说,是精骨,皆是一概猜测,皇帝不语,便无人敢定论。
他去了她信中的海棠之地,那里已经另换了主人。两年前,七凤便脱身凌霄楼,那一处陋宅更是几经辗转,如今落在一对情深伉俪手中。
彦慕仍是站在海棠枝下空愣了许久,又是一年海棠花开,似乎那女人走后,海棠也不艳了。但不知为何,今年的西府海棠竟也无香了,可是那女人将香魂断了去?!他苦笑着连连摇头,一手掐了支海棠花蕾,转在手中,寂寂抬头:“三年前,这里的海棠仍是她言中的艳丽。”
司徒远以手掠风,双眉微微舒展,自入了景州,他有一种隐隐的喜悦。时而一股子熟悉的馨香都能让他留连许久,空气中好像散着属于她的气息。他浅浅阖目,似能感受到她温软的香息拂上,她就在他眼前,他的唇还余有她香甜的味道。
“彦木头。”他竟也同她这般唤起了他,如此相唤,实为亲切,“你相信…奇迹吗?”
“不知道。”这一句,他回地诚恳,不想尽心尽力讨好,更不想出言宽慰。奇迹从未在自己身边显现过,所以他只能是不知,或许,他真是无福之人,也只得不知。
“你们都怨天命不公。朕却从未怪责过天地。甚要谢谢他。是他将她带到我身边的啊,只这一点,朕便是要谢的。”他淡淡扬起微笑,海棠风中,落英如雨,眸中璀璨盖过一世朝华,“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终是会寻到她,纵是那一缕清魂,亦会握住。”垂了目光,落及怀中那一处小匣,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来时的方向,心中某个声音愈发清晰,一家人终是要在一起的…
风袭过,海棠瓣落,片片洒落裙间,画作一幅寂寞的图卷。彦慕扶起那由风吹低的冷枝,那个最喜海棠的女人,如今该是比海棠笑得明艳吧,转世投胎,占了另一个女人命端的她,再不需受苦了。
“明傲。也许,是时候说再见了。”海棠无香,就像她人一般,走得决绝,不愿留给他再多的记忆,但他不愿她,他知她的心是想要他幸福,“我可以放下执念,唯独忘记你做不到。他们一个个都言要我忘记,是他们不知道,忘记你,不如忘记我自己…”
宣平三年,皇帝曾以三下景州。
宣平三年冬,天子御妹长公主上官蕊下嫁西土藏王,诏封为西疆圣母娘娘。
宣平四年初春,宣平帝立储,诏书悬于云阳殿梁顶,除丞相,无人得知。中枢大臣奏请帝当立后收纳后宫,帝怒,免其职。遂无人再敢进言立妃封后。
宣平四年夏雨至,宣平帝第六次下景州…
那一日,风清日暖,一顶墨色轿子落在南华庵前。袭长衫素服的男子空立在庵前许久,他犹能忆起这一处从前是一方陋庙。很多年前,他们曾于此避难一夜。风拂过,荡起枯枝冷叶,这秋风瑟得紧,如同那一年的冷雨,都要人心里生寒。
六次下景州,这一站是必经之处。每每他都会在此伫立,只久久望着不能入,因这是庵,女人阔别凡尘而后住的庵。
这一日正值布施,门口钻出小尼姑的影子。恰是豆蔻年华,正眨着明瞳笑睨着他:“施主,这里是庵所,你不可以进,也不能看得太久。”自她入庵的两三年,便是再未见过男人,如今见了男人,并不觉得害羞,反是觉得这男人清俊异常,浑身上下荡着不凡之气。
“故地重游,我只站一会儿。”司徒远淡了道,并不愿急着离去。
“不可以呢。”那小尼姑忙较起真来,叉腰言道,“就是和尚也不能多看我们呢。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看我们更是要付银子的,一次一两,施主,你刚刚看了我几眼?!”
司徒远从未见过尼姑这般说话,诧异又好笑道:“这是什么道理?!经法上这般说吗?”
小尼姑摇摇头,一吸鼻子道:“南音师傅说的,就是经法。”言着忙从身后转出个大牌子拎上,马步蹲好,用力按插在门前,那锃光白面木牌上赫然写着——“此路不通,男人与狗绕行!”师傅说了,这满屋子漂亮尼姑,不能随便由人看,立个牌子以做警醒。但凡那些长眼睛看得懂的都会自觉,不自觉地便是要受南华庵五大刑法——罚银子,罚站,罚亲和尚,罚种木樨,罚遛鸟。
司徒远愣地说不出话,只瞪着那牌子,满眼皆是星星点点模糊不清。脚下连退了两步方才站稳,靛青的衫衣于风中飘拂。木樨香气漫溢飘散,幽雅的清芳散去满心焦灼,忘以人间无数次离合别散的纷杂。此刻,她的芬芳早已沾满他的衣襟,只一抬袖,似乎能映出满天遍地她的身影。他想知道那院中可是他宫中一般植遍了木樨,这时节,木犀最香。

庵殿上燃着香百合,却抵挡不住满院的木樨香。
佛前的女人不是在看经书,反是立在案台前酿她的桂花蜜酒。重阳节时,若喝上极品桂花酿,才是有意境。这殿中,尽是与木樨相关的物件景致,诸如摆放了满台案的桂花糕,桂花饼,桂花茶,桂花香囊…以她的话,南华庵中的佛祖,不吃香火,只用桂花。这也给了她冠冕堂皇的理由酿制桂花食点,做得多了,用不完,除了供奉佛祖外,也会散到街上买挣些小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