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丫头马上得令,一个拽胳膊,一个拉腿,足要把赖在床头的男人横扯出去。拉至帘端,上桓辅实忍不住流连观望了番:“绣绣,要不…咱减到五个,五子登科,五谷丰登,喜庆!”
又一波剧痛袭来,似裂开了骨头,痛得喘息不得。尤如绣铆劲儿憋紫了脸,猛地出力,连着一声对帘侧人骂出:“滚——”几个丫头瞬时一拥而上,情急下床头床尾围了个水泄不通…
折腾到亥时,终有婴孩啼哭声逼近。这一声极为响亮,猛地传出时,外间人都怔愣住,而后猛地喘了口大气,憋了这么多日,总算到头了。庆贺声接连而起,夏相夏夫人忙以朗笑扫过之前长久的阴霾。只方才闹得最不安生的上桓辅突然静下来,一人躲在角落里抹起了眼泪。司徒远渐步走上,一手落在其肩头,道了声:“恭喜了。”
上桓辅心中却也喜,只面上仍紧,一抹袖子蹭了脸:“还不知生出个什么东西。”
“都是做父亲的人了,仍这般没个正经。”司徒远眉头微扬,手上微一用力,按着他责难道。
内间头帘一掀,老嬷嬷前来道喜:“恭喜老爷夫人,恭喜少爷,母子均安,咱府里又添丁啦。”老嬷嬷伺候了几十年夏府,俨然以此当家,眉间眼中散不去的喜色。
司徒远亦随着笑了,睨了眼发愣中的上桓辅:“瞧见没?你上桓辅也有儿子了。”
一时间云里雾里,上桓辅连呼了几口气,抓着嬷嬷连连问了好几遍可是“母子均安”,嬷嬷见他这般反复如同中了魔障,略有惊骇,忙又想起这初为人父多少有些不敢置信,便也耐着性子回了好几次,直说得他彻底回了味放心下来才作罢。
回过神来,却似疯癫,仰天长笑了几嗓子,说什么都要往内间里冲。夏相终于看不过去,出手拉回了他,形神严肃:“急什么急,先去祠堂里同祖先们道声喜。”
虽已至夜深,怕是院中人声鼎沸惊醒了眠睡中的喜鹊,三两只停在屋檐处扑着翅膀翘首望着堂间的喜事。温风拂过,满堂喜气,散佚荡开。司徒远含笑而望,这满屋子情深意切,夫妻父子之情,皆是浓浓重重。他歆羡,亦有些失落。这其中,有多少是自己从未体会到的,却也再没有机会去尝试。
头帘复一掀,楼明傲抱着红底锦面的小襁褓款款而出,只瞬间便被众人围住,目光皆是落在襁褓中的小人脸上,个个轮着品头论足。司徒远倒也站着不远,只眸光却是凝着她。足半月不见,这张脸真是要在脑子里闪了无数次了。
楼明傲将孩子放了夏母手中,揉着累酸的胳膊微微转身,正见那眸子盯着自己。惊讶之后忙又释然而笑,几步走上去,握上他伸出来的腕子:“想不到,你竟也来了。”
“这些年,也喜欢起凑个热闹,讨个喜庆了。”话这般说,实情却也未必如此。戌时间本是候在九华门等她的轿子,只众人都到了独不见她的影子,才知是因着尤如绣生产之事匆匆返了夏府。接不到人便随着到了夏府,确是因她连着一并凑热闹来了。
“这一回来,能待多久?”沉眸凝了她,柔柔问了道。
“怕是待不久,听长生的意思,明一早就是要回行宫。”
第六十七章
二人于夏府偏院浅眠片刻,但都不舍得睡去,相对而卧,睁着眼瞪对方。司徒远见她总有些精神不济,颇有些担心,只嘴上说不出什么讨人欢心的体己话,笑她无事一身轻竟反倒是瘦了。也是唯一一次她不同他争言,似听也似未听,全然不顾他的嘲意。这大半月,他忙碌从省议论,整饬吏治,再至江浙海盐行贿营奸的乱子,总也有理不尽的朝事。她见他是真的累了,再不忍同他谈自己的事。
转日晨起醒转间,她仍睡得沉沉,只双眉蹙紧,卧在床间滚着折腾。司徒远一摸她额头尽是冷汗,唤了她几声,唯听她哼哼,痛得不成音。他二人皆是吓得慌了神,尤以司徒远最是迷糊,倒也来不及整齐衣衫,便扬声唤了人。而后温步卿等一行太医匆忙而来,一干人围在偏院寻着主意。
这一日清晨,冷风骤起,司徒远背手迎风立了许久。他远未想及这些日子她一个人受了那多活罪,整日里连个滋补膳汤都不喜喝的人是如何灌下那满肚子的苦汁汤药,更不要说困了大半月未落地,连翻身动作都需小心翼翼,这哪里是养胎,真真是要了她的命。胎保得艰辛,却是要累苦了大人。她明明知道太医的言中之意,却也执拗地不顾及自己的身子。他心疼孩子,更心疼她。前几日归程劳碌体力本已大弱,半月间脚未踩地的人,却是在尤如绣房内忙前忙后。晨起时冲任不固,胎儿险些未能附住母体。
温步卿净了手由堂内而出,随着他吹了番好风:“能怀上便是奇迹…只不能什么好事都轮到你们头上吧。”
司徒远攥着拳头一紧,略有些疲惫:“醒了?!”
“醒了还能这般安静?!”温步卿虽以言笑,只面上并不轻松,“她心里知道这孩子实以难得,所以才这般费尽心思的保下。俨然不是她的行事作风。”
司徒远转身欲离去,再不说什么,只眼中藏不下的痛心。迈步内寝时,恰遇上她醒过来,紧上几步,跪了一侧,握上她的腕子抵在颚端:“既是有了,怎不说。”
楼明傲亦是受了惊吓,好容易攥紧他,眼中似有泪要坠下,哑声骂道:“这孩子倒要折腾死我了。”
他勉力一笑,眉间皱得紧:“这孩子就不要了吧。”他见她这般遭罪,心底是揪紧的疼痛。
他这一言,她心底不是没有思量,只翻来覆去的念想,终也放不开放不下。
“可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个孩子了。”她坚持道,却是奇迹,更是难得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了,她怎能轻易割舍,且这些日子,她为这孩子吃了不少苦,心里存着那份期待,才能坚忍下来。鼻子酸涩得紧,眼角泪迹斑斑,“你知我吃了多少药?老老实实躺床上脚都不敢乱动。其实…这孩子远比我们想象中都坚强,好几次了都是能安然度过,或者,根本不是我离不开他,是他不想离开我们。司徒远的孩子,怎会这么轻易被打败?”
司徒远但也不知道自己心口有多酸,说不出来的哽咽,一手握她握得紧紧:“你受得罪太多了…”
“你信我这一回。”她用力压抑了泪水,只强撑道,“只这一回,好吗?我信你那么多回,你也信我一次?”
他终以妥协,叹了一声点头应下,双目阖紧,掩下一片忧色。
八月二十,帝亲命主审官断霍氏行刺案。
九月初一,案定终审。
五日之后,霍门一族处以极刑的消息传遍了京城内外。背以谋反行刺的罪名,腰斩却也是轻罚,只连坐九族,这一场血刑便是几百口的性命。传言落了楼明傲耳中,仍是不为所动,没有嗟叹更无幸灾乐祸。司徒墨忍了几日,终是抵不过私心,跪身于门外久久不起。那是他的外公娘舅一门,血浓于水,他实做不来无情。
“母亲,承德四年,却也有远国侯刺杀谋篡的罪名。那一年血屠远城,死难上千,而后却也证明了是一场屠门重孽。”这是帝王的手腕,于自己的心腹大患,终要亲手铲去,栽赃嫁祸,只需一出苦肉计。
堂内楼明傲手持金柄细细描眉,眼中冷光微凝,而后帕子沾了水,久久不落。镜中之人双眸浅色,空洞无物。
堂屋之门大开,金色裙笺拖以身后,她淡淡凝着他:“墨墨,你起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母亲。”他跪身上前,俯身微泣,“那几百人之中,有未及满月的婴孩,有垂垂老者,还有——”
“有司徒墨吗?”猛然出声喝住他。
司徒墨微愣,怔道:“没有。”
“司徒墨,霍家同你有关吗?霍门连坐,可会波及于你?!既是没有,你跪在这里做什么?我明白告诉你,我不姓霍,你也不姓。他们的死活于你于我都没关!”她言这般时,却也不看他,微侧了半个身子。周遭静极了,纵连牵着司徒远手蹦跶走来的阿九亦轻了脚步,随父亲愣在影墙后。
“娘亲。”司徒墨微一哽咽,定定出声,“助纣为虐,可当这般解释?!”
“司徒墨,你滚出去。”这一声突兀而入,刺破宁静,司徒远拧着怒眉,一把甩开阿九的手,大步而进。恨不得一脚揣上这儿子,却是怕妻子心疼,只狠狠瞥了他一眼,绕到二人身前。眉眼落在楼明傲身上即刻软下,微有责怪道:“起了风,你不好出来。”
楼明傲由他怀中轻转了身,迎上司徒墨的目光,声音清柔:“墨墨,长生是我的儿子。同你一般,我信你,亦信他。我信他…不会造下这等罪孽。”这世上,那孩子只自己一个亲人,她不信他,还能由谁信?!嫁祸又能怎样?血洗京门又当如何?他是皇帝,却也是她的儿子,他就算成了暴君纣王,她也要信他…
司徒远由这一声眸光黯下,抬眸间正触上她灼热的眼神,二人于一时怔看。他复又垂了头埋下所有情绪,抬步间揽紧她腰身,声音淡淡的:“屋里去吧,这秋风最飒。”
第六十八章 放手一搏
屋中正暖,司徒院端着张纸笺浅步而来,立在她身后轻轻出声:“再不能让上桓辅他们家看笑话,我今儿也一口气想了俩名字。”眼中蕴着笑,不无得意,纸笺亦随着摇了摇。
“哦?!”楼明傲倒也转了身,笑着睨他,总归是进益了,不用等个三年五年,他倒是学会功夫做了前头,“念个听听。”
“三个月。”司徒远临了她坐下,颇是认真了道,“要是这么算...该不是那次?!”
她倒也不知他又要扯到哪些个陈芝麻烂谷子,忙瞪眼道:“别跑题啊。”
“我先问你,是不是那次。”他却也不急,反拉下她手,凑了上去只一低声:“司徒一庭前的那次,花前月下。”言着倒也把手中的纸展了她眼前。
楼明傲脸都要绿了,见他纸上赫然惊现的字气色更绿,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生了儿子就叫月下,女儿叫花前如何?!”一番念来实为得意,手边抹了茶碗端上吞了几口,想他憋了许久终是有所收获。
“你还能起得再没水平点吗?”实不知道这男人的满腹经纶都丢了哪去,想个正经名字但也难过登天。
司徒远慢悠悠的喝茶,噙着笑,全不顾她的抗议,一声声品着念:“司徒月下,司徒月下。”
起名的事倒也说说笑笑闹过去了,楼明傲静下来的时候总会想许多,时而思绪飞到朝堂上的事。多日里,司徒远拦着不允她触及朝事,她闲下来便只有胡想。温步卿日日来请脉,这一日,切了脉后即道起了家常,顺道带来了好消息,言是岑归绾又有了。楼明傲愣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连连笑着恭喜了番。自岑归绾连生三子后,温步卿倒也羡慕起司徒的子女双全了,如今闭关造人多月,岑归绾的肚子又有了消息,如今更是拜娘娘庙求神问仙的,以争取一举得千金。
温步卿笑着笑着却也停下来认真凝着她,犹豫了道:“你可知...你这一胎最艰险为何?”她的身子,再没有一个太医能比自己更清楚,那些揣着朝廷俸禄的庸医即便心里明白也不敢把最坏言出,只一个劲儿应着去保胎,却日益消耗了母亲的体力。这般保下去却是拼命了,就算胎儿养足十月落地,倒也不知体虚脾弱的母亲能否熬过那鬼门关。想着生下小允阿九时的艰难,便也明白这一胎只会更糟。以温步卿的意思,这胎确实不能留,司徒远更是因之动摇,早想着她能够松口,等着身子状况稳下来便选个时机把这孩子去了。只这一日日坚持下来,她保胎的心思反是更为坚定。
温步卿初也想不透她的坚持,直至一日见她捧着匣箱里的妃色短襟愣神,才是明白了她的心思。她笃定了这一胎的奇迹,是那个孩子带给自己的,更有一股子执念,那孩子又是来了自己身边。
楼明傲听他问得坦白,便也全答了去:“我知道。”
“你是在拿自己的命拼吗?”这一声,言得煞为艰难,温步卿偏头不看她,生生咽下一口恶气。只他要如何告诉她,撑不下去的不是这孩子,而是她这千疮百孔的身子。
“我近日里总能念起那孩子,她似离我好近,又似乎就在我腹中,不停地同我言话。”她言着紧上他袖子,“你当时既能看出我的散魂,也能看出她吧,你说...会不会是柔儿。”她想那孩子想得紧,却也只能是偷偷地想。君柔纠缠了自己那么多年,她的执念比谁来得都强,说什么也不会轻易离开自己,就像这个孩子,无论多艰险,都仍以坚强的附在她体内。
温步卿听不得她这般臆想连连,忙甩了袖子站起身:“你自己神不神鬼不鬼的,别也总把谁都想得玄乎了。我告诉你,过了鬼门关即是黄泉路,尽头有一条忘川河,河上架个奈何桥,桥头一老太太端碗水挨个儿给人喝。不喝孟婆汤,便是不能上桥走轮回一道,所以才以几世不忘,如今她要真是投生在你腹中,便定是喝了那杂七杂八的汤水,早记不得那些个前缘旧档子事。你听我一句,别为了孩子,丢了自己小命。你是拍拍屁股就走了,司徒远怎么办,阿九小允,还有你拼了命生下的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都要如何?!”他脑中尽能想起当年她苦苦哀求自己欲多弥留人间一刻时的哭诉。
“如果...我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便只有这一条死路可走吗?”她仰目迎上他,眼中无大惊大骇,平静如死潭,似已下定决心,生死皆与腹中的胎儿同在。
“阿弥陀佛。不是仅一条,反是已无路可走。”这一声由窗外忽入,漆门自开,那一身明黄僧袍立身于侧,烈日下映下一片清明。
“摩什真人。”温步卿自口中脱出,声音浑然冷下。
摩什看向楼明傲,眼神依然祥宁,淡道:“我弟子法慧已然放下,你...因何不放?!”
“我哪里敢不放?!”心中无以畏惧,眸中忽而一热,苦笑了道,“佛要我放,我怎敢不放?!我却也放了你们心仪的大弟子,放他西归,放他忘了所有。佛....倒还要我如何做?!”
“你等妖孽,是我佛慈悲才容你多年占用他人之身。只借了他人,都是要还的。”摩什立身于外间,却也不入,只空袍冷旋,声音寒下,“妖女君柔篡改阎君生死簿,这才改了你和楼明傲真身的命端。你本是要轮回转为定州人氏,却由楼明傲真身为你承担。如今她已生成十龄童女,忘却前缘旧尘。她本该不死,却因此无端坠入轮回之道,如今你占以她人身,是以十年。你怀中这一胎亦并非君柔转世,皆是你的空念。那孩子本是凭以六世之修升为仙职,却因固念深重,犯下偷天换日借尸还魂的罪数。其真身毁于当年火刑之台,亦是你我亲眼所见。如今她更是被仙君惩处下界,历以涅磐人间之痛,如何能转世为胎落在你腹中。”
“这不公平。”楼明傲满心迷钝,怔然迎上去,声声叱责,“是阎王不收我,我无路可走才重回人界。如今却要我还,你当要我如何还,用这条命,还是这身子。”
“阿弥陀佛,你之魂魄,不归佛门之辖,不过这幅身躯是以要作灭了。”摩什双手合十,这般话他已然带到了,想那孩子再不会怪自己了吧。君柔作灭入下界之时,便是嘱咐了他将她母亲的劫难尽数告之。阎君从来都是秉公职守,如若发觉生死簿有作更正,便会尽全力更改。只楼明傲真身已转世十年,十年的错谬绝非朝夕即可更正。也只得大笔一挥,结束楼明傲肉身的年限,本是七十八年的生龄绝于二十八。
“夏明初,你这十年,却也改了不少人的命数。你的男人司徒实是帝王之命,你的儿子长生本也该是下一任英明圣主,却由你擅自更改,扶植稚子登位,年幼性浮,社稷得以不稳,天灾应现,皆为天命人世逆悖。你若离开,不失为人世之福。”他还能说得再清楚明白吗?这一切,皆错了,错在君柔之根源,也错在夏明初的执拗,错在人世间爱恨别离,情丝百转。
那一年,龙阳寺求得签文,老方丈言之为帝王落雁,人间罗刹,却也不是虚言。惑乱下界阴阳运转,实是罗刹女。所谓天玄星运,皆因这一颗奇星乱了行道。
那一日,楼明傲迎窗而立,直以落日,方才由扉处转身,淡淡凝着身后的温步卿,笑得异常灿烂:“小温,你知道与天斗是什么感觉吗?”
温步卿立在她身后,却觉得她异常遥远,目色轻转,往后再无了声音。他这般凡夫俗子,与人斗都嫌累,又何来同天斗?!他不明白,人言女娲盘古,九天玄女,佛门玄道,皆以仁慈为本,却因何要苦得世人受累如此。他今日终以明白她为何不惧怕同人相争,她的对手从来不是人,而是自己的命数,由佛门天家操纵的命端。
“就算这身子毁了,也无处能收下我的魂魄,我还是要飘离云游。”她静静地笑,夭夭灼灼,较之衫衣桃色更是艳耀,“所以…眼下我只生下这孩子好了。如若这身体再无用处,便借着她最后生下个孩子吧。不管她是谁,都是我和司徒远的骨肉,是以我们二人骨血所凝结的生命,这一方血脉,更是永生永世不断的维系。”
骨血凝结,只四字便让温步卿猛吸了冷气入胸,这骨血中倒也存了多少这一世的情深意切,他们二人,绝非一个情字便能通透的。他竟随着她浅浅扬起了笑,心中暖意瞬时膨胀而起,重重点了头:“我温步卿还未与天斗过,这一次便也斗一番。你放心,有我在,定会保你肚里孩子的安稳。”这是他至今唯一的允诺,他从不允人承诺,更不会以医师之名随便予诺,只是现在他亦想随她放手一搏。
第六十九章大计
霍门一事,三审定案,九月初八,圣命终以钦命主刑官,只腰斩人数由百降十,余者皆以充奴或以流配。
九月初十,霍氏一门,二十余男丁处以腰斩,刺配流放滁州江州等众逾百,余俱为奴,家妇尽没为婢适供作务。一族陷落,且是叱咤朝野二十余载的名门仕族。干戈横荡,事随天地翻覆,京城上下遍布以惊恐不安的气息。
西厢书厅暖阁,熏烛正亮。
“朕...起了南巡之心,想问她可还能追随?”长生立身于窗前,由冷风贯穿单薄的明色裹金单袍。今日,他终也是得了空闲能来探她,自行刺之事后,便也许久未见,似乎那时的话并未言完。率先入了司徒的书间,一迈入堂,便是直入主题。
“这一次南访,是又要灭哪一门呢?!”这书间尚只有司徒一人,此刻正立于案前执笔而道,眸中无色,却也寂寂看着他。这一次借行宫之行,倾覆京郊霍氏。那江南五处却也人杰地灵,驻以四大家族,莫不是皇帝薄仕夺势之心渐起,亦有心一门子清理干净除以后患。
长生后脊微僵,背了身子掩了神色,只声音平定异常:“四伯倒还是知道了?可是侄儿哪里演得不到位?”
司徒远倒也不看他,苦苦一笑,颇有些无奈:“连坐百逾人同刑腰斩,却落至数十人行刑,众人会言皇上慈悲宽悯。只熟悉您的人当明白.....若真是霍门起刺驾之心,百逾人受刑皆是不够的,数十却也少得可怜了。”凭以狠辣,这孩子却也随了上官逸,这一点他无从怀疑深信不疑。他确是他的骨肉,行事作风不至十分全像,却也近了七八分。
“只四伯既是看得清楚明白,但也未劝言纳谏,朕...甚是好奇。”长生颜上凝起层层冰霜,他二人都是冷面寒心,一时间暖阁中并无半丝暖意。
司徒远轻放了笔毫,淡淡绕出了案几,三步漫来,伫立另一端,与其相对而望。唇边但也勾起波澜不惊的笑意,却无温度:“我若多言了几句,怕不是还要被你一并拾掇了去?!你四伯年纪大了,看得多,全也记不住。一心一意懒着园子,守着妻子过几天风清云淡的小日子便是幸哉。”
昔日霍静仙逝,上官逸念以情深,却也犒赏擢拔霍门,予以两营统管,与彦慕一西一东,一北一南分以兵权。而后霍氏门族渐起复兴之息,只几年光景已有盖过皇家世族的势头。如此说来,霍门之祸根,便是在那许多年前便也埋下了。
如今西土作乱,昔日征西大将军马文彭举党自立,皇帝欲举兵对峙西党叛贼为首的异域联盟,急需充盈兵力。偏掌控京西北二营的霍门将帅处处与彦慕相抗,迟迟不肯交付虎符调兵,只因他肃国大将军霍仲是马文彭的女婿,无愿出兵讨伐自己的岳父,此乃出于情理。然,国事不可延误,长生定没有那个耐性,于他心中,于公于私,于国于亲,霍门早便也成了心头大患。
“哦?!四伯父真是如此想吗?”长长的影子拖下,长生徐步迎上对方,只伸手掐去烛台上最后一抹灯芯,书间瞬时暗下,只双眸透亮,“只一月半前,却也是谁于朕起心动手前,几封密函托送霍家,催那等迂腐顽臣交付两营兵权以自保。那人看得实是清楚,摸透了朕的一举一动,连着分毫细节都不错。只可惜…霍家那一群废人不把你的恳言放在心上,失了最后一条生路。”他如今却也不明白了,自己这个四伯父从来都是敏于行而讷于言,断不是喜凑热闹横插冷手的人。只于此事间,险以坏了自己一举多得的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