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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龟兹的回信终于到达。负责送信的使臣一路上显然没怎么歇息,□坐骑已委顿得不成样子,他自己长长的马脸更是雪一般白。龟兹人生性倨傲自视极高,这在西域各国都是出了名的。看那家伙满脸严峻仿佛上门讨债的架势,阿衍部众人都不免心内打鼓。
厄鲁的“金帐总管”虽也是极尊贵的身份,但匹配一国的公主仍显得有些寒酸。即使龟兹国破,龟兹公主被俘,多半也会被送到征服者的首领身边去,只不过做不成嫡妻罢了——“古道”如此,这是千百年来的惯例,当然也是众人默认的事实。扎格尔单于有一位升白烟娶来的名动草原的阏氏,龟兹王求亲本也没指望自己的女儿能当上嫡妻,所以这个亲事里本来便有着俯首称臣的意思在。但…竟连侧室都做不得?对方若是真的动了怒,也是情理之中。
果不其然,在当天的接风宴上,龟兹使者便毫不客气发了难。他既不碰面前矮几上的珍馐美食,也不看身边伺候的如花佳丽,只死死盯着上座的扎格尔,瓮声瓮气道:“大单于,恕小臣多口,您此举太不明智!”
众皆变色,唯独扎格尔依然悠哉悠哉,呷一口暖酒,笑道:“我倒不知错在何处,但请大人赐教。”
那使者直从鼻子里喷出两道火气:“我龟兹富甲西域,我王乃当世雄主,膝下只这一子一女。喀绮丝公主温柔善良,艳名四播,多少国王太子求娶而不得。只是我王敬佩大单于年少英雄,正是公主的良配,谁成想…哼!”
的确,据说那龟兹王子自小养于深宫、体弱多病,连朝臣们都不大熟悉,假如他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依照传统,公主的夫婿便是理所当然的下一任国主——这就是为什么自那公主成年起,求亲者便川流不息的原因,也是这门亲事中最重的砝码。只可惜,在扎格尔眼里,一个小小的龟兹王座,实在算不得什么,他的目光无疑要高得多也远得多,高远得令人隐隐生畏。
“正是知道龟兹王的好意,我才绝不能够答应。”年轻的单于肃然回答。
马脸使臣的双眉紧紧攒在一处,看起来他真的很想骂一句“胡言乱语”,只可惜碍于身份尊卑,毕竟不敢出口。
“其实你们的王不知道…”扎格尔刻意将身子倾过去,用虽然低但也足够让座中人统统听清楚的声音说道,“其实,我的阏氏是个大醋缸,实在是那个…悍妒得过了分,我是畏妻如虎啊…”
只听“噗嗤”一声,车黎老将军口中的酒水喷了满桌子;其余众陪客的表情也是各个精彩,偏生还必须要装作理所当然,憋得着实辛苦。
唯有扎格尔兀自入戏,无限诚恳地道:“我实在是怕冷落了公主,对不起龟兹王,到时候好事变为坏事,反而不美。”
那使臣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料到对方拒亲的理由竟然会是这个;实在全无准备,当即张口结舌。扎格尔连忙趁热打铁,续道:“所以,我替厄鲁向你们国王求亲,实在是一片善意,两全其美之举。厄鲁不仅是我阿衍部的‘金帐总管’,还是我的好安达。我是不忌讳什么的,若我明日死了,他便是我儿子的‘屠耆’——用汉人们的话讲,便是这草原的摄政。莫说大小部族的族长比不得,就是柔然、楼兰、月氏、花刺子模的王来了,也是要向他下拜的。”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虽然不吉利,但毫无疑问,这套说辞的确打动了龟兹的使臣。他望向厄鲁的目光立刻变得不一样,再也没了轻蔑,而是饱含无限深意。
扎格尔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此刻连忙举起手中银杯,大声道:“既如此,让我们为未来的‘草原摄政’和‘西域第一美人’的大喜事共饮一杯!”
他这一嗓子,阿衍的族人们哪有不凑趣的,纷纷从发愣中醒过神来,连声附和,猛敲边鼓,大吹法螺。
龟兹使臣见满座数十只酒盏一一举起,数十双眼睛只望着他一个人,暗暗咬了咬牙,眸子中滑过一道厉色,终于还是举起了杯。
见他如此,所有人大舒一口长气,这回是真真正正的欢欣庆贺了,场面立时热闹起来。
“等一下!”那使臣忽然道。
众人的笑容甫绽放,又统统凝在脸上。
“虽说单于说得有理,但毕竟…毕竟公主的身份高贵,与众不同,我龟兹断然是不会送婚的,否则岂不成了天下的笑柄?还请总管大人寻个吉日到我龟兹王宫面见国王陛下,正式求娶吧,礼数是断断不能少的。”
“那是自然。”扎格尔点头。虽然麻烦了许多,虽然嫁妆可能会大大减少,但对方既然已经让步,这些细枝末节,实在不值得计较了。
“另外,小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大人但说无妨。”扎格尔依旧笑眯眯。
“既然喀绮丝公主和总管大人的婚事是单于订下的,一事不烦二主,还请单于屈尊移驾,替他们两人主持婚礼,也叫我龟兹小国蓬荜生辉。”
果然不愧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龟兹人,一套接一套,麻烦不已。扎格尔还未答话,左手边一直沉默的正主儿厄鲁却开了口:“公主身份较我为尊,故此龟兹不该送婚;但我们单于的身份又较公主为尊,怎能跟着求亲的队伍去贵国?那不也是于理不合么?”
“总管大人顾虑的是…”亲事一定下来,龟兹使臣对厄鲁的口吻立刻变了,“不如这样,您照样去求亲,然后迎送公主到我国的边界,一应布置安排交给我国,单于就在那里主持婚礼好了。”
厄鲁还待讨价还价,扎格尔早不耐烦,断然一挥手:“行,就这么定了!凛冬将至,事不宜迟,厄鲁五日后启程!”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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鬣犬之年,初冬,连长安孕期的第五个月。草原的单于扎格尔率领着五百名“金帐铁卫”离开了阿衍部的冬日营地,一路向西北而去。队伍中除了求亲的主角厄鲁,除了大群大群当做聘礼的牛羊马匹,还有打着炽焰白莲旗、代表娜鲁夏阏氏的左翼营主将叶洲以及副将阿哈犸。因有无数辎重,队伍不免声势浩大、行进缓慢,要足足二十余日才能到达龟兹国境。扎格尔将在那里等待,等待厄鲁带着他的新娘折回来举行婚礼。
不能同行的连长安与扎格尔道别了三次。第一次是在玉帐里,两个人相依相偎,说了半日密语;第二次是在营地的大门外,当着无数臣僚和武士们的面,他深情吻她,一向脸皮极薄的娜鲁夏阏氏这回没有闪躲,反而温柔迎合;最后一次,当队伍沿着蜿蜒的不冻河走出很远很远,扎格尔忽然心有灵犀回头张望,遥遥只见营地高处的山坡上,矗着一个素色的绰约的影,遗世独立,飘飘欲仙。
“保重啊,扎格尔…西边虽太平了不少,但依然有乱匪和马贼,左贤王的残部也是在那里消失的…”
——他几乎都能听见她切切的叮嘱了。
“放心吧,相信我,”他用细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回答,期待这温柔的风能将他的承诺送到她耳边,“等我平安归来…我会守着咱们的儿子出生的。”
那一日夕阳正好,无数明黄、金红、深灰、亮紫…缕缕交织层层铺陈,织就辉煌灿烂的恢弘画图。在这穷尽语言也无法描摹的极致的美里,扎格尔勒转马头,向着落日的方向奔驰而去。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六八】长河落日圆
【六八】长河落日圆
匈奴单于扎格尔?阿衍站在足足有十五丈高的古烽火台上,面向草原的方向——身后是正在不断沉落的、龟兹的太阳。他在思念故土,思念自己心爱的阏氏。
烽火台下,五百精骑扈从依序而立,等着迎接龟兹公主;雄壮的武士们标枪一般的身子竖直笔挺,如同风砂里无言的群像。
这些人之中,唯有一个始终冷冷嗤笑。厄鲁入夜后便会到来,带着他美丽而尊贵的新娘,今晚所有宾客都会有酒有肉,都将狂歌滥舞直到天色大亮。
等天亮之后这个叫做“阿哈犸”的名字便要永远消失了——他笑着,这样想。
那一日叶洲阻止了他的离去,却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后来也不知是不是为着厄鲁的婚事忙碌,无论连长安还是扎格尔,暂时都没能顾及他的问题。这一趟来龟兹的差事,只有叶洲能代表炽莲阏氏的态度,他是必到的;而慕容澈作为副手,其实倒也无可无不可。不过他依然来了,因为在龟兹的国境趁乱不告而别,显然比从金帐离开简单许多。
——遇见你,让我的生命转过一个弯;那么离开你,错误的一切都会恢复正轨吧?
——呵…怎么可能…
这里是龟兹边界某座半荒废的小镇——匈奴的草原位于遥远东方,西北乃国都所在的库丘绿洲,西南则是渺无人烟的戈壁沙漠。如同眼前雄浑苍凉的古烽火台,此地也曾有过商贾如云车水马龙的辉煌日子。可随着绿洲渐渐北移,地下的水源越来越难寻觅,遗失的繁盛国度只剩这一点点渺茫投影,再不复往日盛景,逝者遥不可追。
为了独生爱女及第二继承人的婚礼,龟兹王早早派了大队人马过来,在镇子各处披红挂彩,将颓败的行馆整饬一新。因男方身份较低,仪式将按照龟兹的婚俗举行,当夜于行馆中大宴宾客,新郎新娘在此歇宿一夜,次日与迎亲的队伍一道启程回返草原。
慕容澈转头向身边的叶洲道:“总之是在这里候着,多一个少一个也没甚么差别。不如我先带一队回行馆预备?晚上人多事杂,倒要提防乱中出错。”
叶洲遥望远方天色,算了算时辰,点头道:“也好…这些礼仪往来我实不擅长,还要多累你了。”
除却某些关节之处,这两人其实也算是生死同袍,平时相处一向是极好的。
“我心里有数。”慕容澈摆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而去。
烈风无止无休,细小的沙砾扑在脸上,隐隐生疼。慕容澈指挥兵士们于行馆后方的荒地上搭起三座大帐,到时候不够资格进入馆内的人,也不至于要在外间冻到天亮。
帐篷才搭至一半,便听得烽火台的方向有隐隐乐声传来。龟兹管弦伎乐特善诸国,羯鼓铜钹箜篌琵琶一齐奏响,声势浩大无比。龟兹方送婚的除却百名乐师,还有装载公主嫁妆的数十辆车马和大批护卫,浩浩荡荡涌进镇来,直把素来简朴的匈奴汉子们瞧得眼花缭乱,手上的活儿都忘了。
有年轻的金帐侍从忍不住咋舌道:“这样大的架势,莫说我们单于比不过,怕是南边的汉人皇帝娶老婆,也不过如此了吧…”
众人都觉有理,自然是一片附和之声。
慕容澈依然冷笑——井底之蛙,你们知道些什么?那一日普天下最壮丽的城市被赤红的海潮淹没;那一日朱雀街头洒下的喜钱用尽了胶州郡两个月的供铜;那一日第一抬嫁妆穿过半座玉京送进了太极宫门,最后一抬还搁在连家的庭院里;那一日送嫁的三百红颜少年手中战鼓,又岂是这些靡靡之音所能比拟的?
那一场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宛如昨日,然后,便如同歌中唱的…功名成败转如沙。
“别看了!”于是他一摆手,不耐烦打断他们的议论。
侍从们偷眼看他,见那张鬼怪般的丑脸上阴云密布,便不约而同老实下来,各自缩着脖子埋头苦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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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开始时,慕容澈的神情依然郁郁寡欢。那些吵死人的鼓铙笛笳却越发奏得起劲,与宾客们的喧哗声互相攀比,直闹得人人耳内嗡鸣、头昏脑胀。
即使已是镇子里最像样的建筑,行馆的大厅还是太过狭窄,桌椅横七竖八排满,厅内闷热的不像寒冬、倒仿佛盛夏。龟兹人、匈奴人、奴隶与侍酒比肩接踵,纱、麻、毛皮和丝绸互相摩擦,每一位客人挪动挪动胳膊腿,都难免弄翻他左右邻居的酒樽。
看着一道道呈上的菜肴,慕容澈越发觉得厌倦:鹿肉烧焦了,而端烤肉的奴隶的手甚至比烧焦的部分还要让人倒胃口;加盐的煮肉火候太老,咬在嘴里像是煮木头,不加盐的那碗甚至更糟…他知道自己应该尽量多吃一点,才能有力气应付接下来的漫长旅程——若不是为着这个原因,他宁肯像叶洲那样端坐不动,只是浅浅抿着杯里的葡萄酒。
比起大厅中的嘈杂混乱,新娘的相貌倒还算是差强人意。“西域第一美人”虽然不免言过其实,但除去“第一”这两个字,剩下的倒也还算说得过去。
慕容澈向大厅正中的新郎倌厄鲁望了两眼,这小子运气倒不错。运气不错的金帐总管正侧过头,和主位的扎格尔说着什么,鲜有地露出灿烂笑容。一旁龟兹公主却没有她丈夫那么好的心情,也许是对新婚之夜本能的恐惧,也许是想到明日即将去国离乡,也许毕生也无法回归故里,新嫁娘的整张脸上都写满了“强颜欢笑”四个字,拿着酒杯的手一直在抖。
——他不由又想起来了…想起曾经的那一夜,曾经的她牵着他的衣角泪眼盈盈。
…慕容澈猛地放下酒杯,站起身来,他原本打算再等一阵的,差不多等到扎格尔正式宣布两人的婚事成立,宾客们开始起哄嬉闹为止——不过还是算了吧,他一刻也无法忍耐。
仿佛心有灵犀,隔着两个座位,叶洲抬起头来以目光询问,慕容澈无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角落里那群闹哄哄的乐师。叶洲的双眉皱了起来,放下杯子竟像是也要跟着起身。慕容澈本就烦躁不安,这一下几乎想要放声大叫——幸好叶洲身边的龟兹王子适时伸手拍了拍他,口唇开合问了几句话…叶将军无奈将头转过去作答,慕容澈这才趁机离开。
他快步出了大厅,冷风一扑,不禁打了个寒战。此刻不容耽搁,依照白日里看好的路径,绕过停放在行馆两侧的大批嫁妆车马,直向小镇边缘一栋残破的废屋而去——他准备好的行装、干粮、地图和两匹用来替换的坐骑早已等在那里了。
慕容澈抬起头来,今夜的云很薄,明亮的北辰在半空中闪烁。只要向着北辰相反的方向走,一直贴着沙漠的边缘,虽然要多绕许多路,但只要走下去,一定能到达玉门关的。
正想着、走着,前方忽有数十点火光无声无息而来,慕容澈连忙蜷缩在一堵残墙后面,隐住身形。火光近了、又远,将那残墙的影子缩短又拉长,慕容澈忍不住又是一阵颤栗——这次却不是因为寒冷的缘故。
为了避人耳目,他选择的藏匿马匹行李的地点是在镇子的西面,也就是通往茫茫大漠的方向。无论是匈奴人还是龟兹人,都没有理由安排兵卒于这一带巡逻,特别是这个人人都在吃肉喝酒的喜庆时刻。
——退一万步说,即使安排了巡逻,也绝不必这么多人手,除非…
刹那之间,无数思绪闪电般划过慕容澈的脑海:特意安排在边陲荒镇的奇怪婚礼,特意从金帐请来主婚的匈奴单于,龟兹人鼻孔朝天却又睚眦必报的名声,停靠在行馆边、全都用麻木盖紧的嫁妆车子,不请自来的手持火把的客人,还有筵席上几乎快要哭出来的龟兹公主…
方才离开座位时,金发碧眼的龟兹王子一边和叶洲说话,一边却好像也在偷眼看他——当时自己着急离去并未在意,因为常有人不礼貌地打量他脸上的伤疤,他早就习惯了…但此刻想来,那双蓝眼,似乎…有些熟悉啊…
慕容澈猛地回过头去,一簇烈焰正从行馆的方向升起,像是庆贺新婚大喜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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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燃烧——装满柴草的嫁妆车子,泼了黑油的断瓦残垣,傍晚才搭起的三顶硕大帐篷…甚至连头顶的半边夜空也要熊熊烧起来了。
火焰与烟雾之中,惨叫和哭号代替了琵琶羯鼓。无数人影来来去去,穿着龟兹人的护心铁甲,拿着龟兹人的染血短矛。
慕容澈心中明白,自己正应该趁机逃走;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离去,这一段名叫“阿哈犸”的岁月,便会顺理成章埋葬在辽阔大漠的风沙里。但是,这个名字、这段岁月留给他的痕迹远比他自己认为的还要多得多,那些剑影刀光,那些千里跋涉,那些暗夜营火边听不懂的歌谣,那些迎着漫天箭雨向前冲锋、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的疯狂日子啊…
——于是他放任自己的理智烟消云散,拼尽全力,向着火海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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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地都是倒伏的尸身,都是身经百战的匈奴勇士的血肉和残肢。从没有一刻犹如此刻,叶洲竟开始痛恨自己血管里流淌着的白莲血——若不是这百毒不侵的身体,他本可以早早发现食物和美酒中添加了别的东西;他本可以早早想起坐在自己左手边,那个眼珠妖蓝的家伙的另一个身份…
变故从人群中一阵莫名的骚动开始,他看见扎格尔从中央的主座上起身张望,然后一根利箭从天而降,穿透他的身体。有几个阿衍族人在喊着“单于”,但声音统统萎靡虚弱,最终化作哀嚎。他看见离得最近的厄鲁纵身将扎格尔扑倒,然后一、二、三、四…更多的弩箭飞来,插满新郎倌的后背。
龟兹公主被眼前的情景、被自己新婚丈夫的血吓得厉声尖叫,而金发的龟兹王子则在疯狂地大笑。叶洲冲向扎格尔和厄鲁,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那是离别之时,宗主在金帐外替他们送行,队伍将发时特地将他叫到一边;血色残阳下,连长安向自己躬身行了一礼,切切叮嘱:“我不能跟去,一切拜托了。”
他怎能受她的礼?慌忙想要躲开,却给她一把扯住;仿佛还不放心,又说了一句:“平安回来!拜托了…”
然后他便点点头,回答:“交给我。”
交给我…
作为喜宴贵客,叶洲并没有携带兵刃,但扎格尔腰间却一直挂着连长安送给他的光风宝剑。在龟兹人冲上来之前,叶洲已不顾一切扑到了扎格尔身边。厄鲁受伤太重,几乎是立刻便断了气,血染透了他和他舍身保护的单于——就像他们幼时结拜时发下的神圣誓言:无论生死,两不相负。
叶洲推开厄鲁,拔出扎格尔腰间的光风剑。削铁如泥的神兵霜芒似雪,一阵血雨纷飞过后,叶洲身周五尺之处,龟兹人的尸身堆成了一个圈。
龟兹王子面色一白,连忙转身钻入人群;喀琦丝公主却没有那份应变,被叶洲一把扯住,染血的光风剑架上她的玉颈。
“不想让她死,就退开!”叶洲高声断喝。
龟兹武士们纷纷停下脚步,却没有人后退,而是不约而同向他们的王子投去探询的目光。
——原来始作俑者是他,这个素有病弱之名、金发蓝眼的青年。
“放下剑吧,叶将军。”那王子的声音忽然变了,连口中的匈奴语也一下子流利起来,“我给外面的五百人送去的酒可比你们喝的还要烈两倍,你不用拖延时间,指望他们冲进来了…要不然这样?我敬你是位巴图鲁,你只要放下那小子独自离开,我绝不阻挡。”
叶洲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挟持着龟兹公主向后退了两步,站在昏迷不醒的扎格尔身边。“你会后悔的,”他说,“即使你这次侥幸成功,龟兹也完了。”
龟兹王子放声大笑:“那又怎么样?月氏、柔然、楼兰还有花刺子模不是全都完了?你们本就没打算放我龟兹一条生路,否则那小子为何不肯娶我的妹妹,反逼她嫁给这个卑贱商人生出的杂种?”
叶洲无言以对,某种意义上说,他讲得的确是事实。
“呵呵,你还没认出我吗?龟兹算什么?三年之前,大阴山下,我差点得到了整座草原!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我十年经营尽数白费!”
叶洲的双眼猛地睁大:“你是…在大阴山下逃掉的…左贤王的蒙面谋士!”
龟兹王子却不再理他,转而呼唤自己妹妹的名字:“喀绮丝…”
公主已哭成了一尊泪人,浑身颤抖着、发出细弱的尖叫。
龟兹王子却依然一脸温柔,碧蓝的眼眸幽幽如海:“喀绮丝啊,咱们龟兹人可以死,绝不能受辱。有匈奴单于给你陪葬,你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
越往前走,空气里的血腥气就越浓。行馆两侧是燃烧的马车组成的火墙,前门也被数十名龟兹武士死死堵住,慕容澈咬了咬牙,埋头穿过后院那三顶烈炎熊熊的帐篷,帐篷内外倒毙着无数匈奴人的尸身。
——即使所有人都死了,那家伙、那家伙一定还活着的。
仿佛回应他的信念似的,只听“砰”一声巨响,灰尘、碎砖和火星瞬时遮蔽半空,一道黑影穿破房顶落在院子里,距离慕容澈只有三四步远近。
“叶洲!”他看清来人,欣喜地叫出声。
没错,的确是叶洲——左手倒提光风剑,右手抱着一动不动的扎格尔;三四根弩箭中在肩头和小腿,七八道伤口一起流着血。
只用扫一眼,慕容澈便知道,扎格尔已生机渺茫——这种当胸贯穿的箭伤,战场上见得太多了。他当机立断道:“丢下他,我们走,我有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