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扯了扯唇,没有回答。面上却殊无笑意。
吴王刘濞是先帝从子,父合阳侯刘仲,能够以吴地得封诸侯王,已经是功高到顶,封无可封,费心帮着他刘襄,真的是别无所图么?
他若要图,也只能图一个万乘宝座,九五之尊了。
事到如今,吴王濞的意图并不难猜想:
昔日先帝封齐王的时候,对长子肥多有歉疚,便将齐国七十城都封给了他,民间能说齐语的百姓,皆划为齐民。关中当时历经战乱而十室九空,相比之下,齐国却百姓富庶。很长一段时间,长安城一片凋敝,还比不过齐都临淄。此时先帝其他子嗣都还没有到弱冠的年纪,就国时日短浅,连藩国的力量都没有完全掌握住,更不要说角逐天下了。
他吴王刘濞本是先帝子侄,并无继承大统的希望。但在天子失踪,帝座空悬的情况下,淮阳王刘弘与先齐王长子襄,一个是先帝嫡孙,又有吕太后扶助,但生母卑贱,年纪幼小,声名不显;另一个却是先帝长孙,业已成年,为外王强藩。二人各有所长又各有不足,若争持帝位,最后难免拼的两败俱伤。趁得此时,百姓困苦二王相争,刘濞另起一支孤军,以安天下的名义,一举入关,协同朝中权臣,未尝没有最后僭位的可能。
能够将时势运用到这种地步,吴王刘濞,的确是一个人物。
“刘濞小儿。”刘襄气的浑身发抖,“竟敢如此欺我。”
成王败寇,他对皇位起了野心,最后失败,也是命该如此,并没有怨悔的心思。但刘濞将他玩弄在鼓掌之间,最后他身死国移,刘濞却仍然平安的做着他的吴王,实在是令他恨不得啖其肉啮其血。怨毒道,“若非他刘濞告诉我皇叔失踪的消息,我在齐地做我的王做的好好的,又怎么会起这个心思呢?陛下。”
他恨恨的看着刘盈,“如果我刘襄造反的话,那么,刘濞便是阴谋不轨,更加不可原谅。”
刘盈淡淡道,“此事你知我知,但是知道又有什么用?没有证据,朕能以莫须有的罪名惩治了一个藩王?”
刘襄气喘如牛,愤恨难平。忽然想通了什么,安静下来,抬头看着刘盈,笑道,“皇叔既然看透了此獠打算,知道他为人心性,日后必然不会放过他,是么?”
刘盈静静看着他,过了片刻,方颔首应诺。
刘襄便释然一笑,举起酒斛,一口饮尽。不一会儿,便腹痛如绞,慢慢蜷缩成一团,卧在榻上。
等到醒的时候,便觉得身下颠簸,青帷马车正在大道上行走。
“这儿是哪儿?”
“襄公子。”身边有人为他端过来一杯清水,衣裳洁白,面上却没有胡须,恭敬笑道,“奴婢叫管升,这儿是轵道,你已经出了长安城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管升将一个包裹放在他身边,“这是大家给你的。里面有五百两黄金,以及一份身份名籍。宗正寺的皇室名牒上,故齐王已经死了,从今以后,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
阳光从车窗中照进来,有一种炫目的光辉。过了好一会儿,刘襄才回过神来,苦笑道,“陛下对臣…草民,有什么安排么?”
“主子并没有吩咐。”管升微微笑道,“从现在其,襄公子想要做什么,便可以去做什么。便是你打算回临淄去见见你的妻子儿女,只要私下里不要让人发现,也是可以的;如果不愿意的话,便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这辆马车的御者是安排好的,他会听从襄公子的吩咐,去任何地方。”
刘襄静默了一会儿,慢慢道,“我如今已经这个模样了,何必去连累他们呢?去沛县吧。”
沛县,是刘氏的家乡,也是刘氏最初兴起的地方。他的父亲,大父,都生在这个地方。如今,他孑然一身,便打算回到这个地方,远远的祝福刘氏子嗣世代安康。
“刘襄已经是离开了么?”
“是的。”韩长骝轻轻答道,“许欢经手把他送出去,这时候,应当已经出了三辅了。”
宣室殿烛光昏黄照耀之下,刘盈轻轻应了一声,揉了揉眉心。
这些日子以来的变故,仿佛他半生以来最多的时候。而对阿嫣的担忧和思念,更令他心焦力卒,只能将自己支成一个陀螺,才能偶尔从思念的沼泽中拔出来休歇。不过小半个月时间,体力和精神便迅速的憔悴下去。
韩长骝看着怜惜,于是劝道,“陛下,若是累了,不妨先歇歇吧。”
左右这些国事有轻有重,也不用即刻批复。
“不了。”刘盈摇摇头,道,“还歇不得。朕还得去一趟信平侯府。”
见刘盈前来,鲁元撑起虚弱的身子亲自迎出二门,“本当是我进宫拜见的,怎敢当陛下亲自前来?”
多日不见,她的面色又比在林光宫的时候憔悴苍白了几分。
刘盈笑着道,“朕亲自来看看阿姐,也是该当的。”
鲁元回房,捧出之前刘盈交托的玄漆匣,笑道,“这些日子,我实在是担惊受怕的。好在陛下终于回来了,我才能亲自将这虎符交还到你的手上。”
刘盈接过匣子,看着静静躺在里面的虎符,若有所思的笑道,“若是旁的人,只怕想尽一切法子都要拖着不肯交还,也只有阿姐,迫不及待仿佛在扔烫手物什一般。”
“陛下你说什么呢?”鲁元却是听不出太多弯道来,不解道,“还有谁能碰的到虎符?”
刘盈一笑,道,“阿姐说的是。”
“对了,陛下,阿嫣呢?”鲁元仰脸,笑盈盈问道。
她为人单纯,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匈奴入北地之前,阿嫣是和刘盈在一起的。如今,刘盈已经平安的回来,那么,阿嫣自然也当一同回来才是。款款问询,却明显的感觉到面前,胞弟的下颔一僵,脸上挂着的淡淡笑意也几乎维持不住,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追问道,“你没有把阿嫣带回来么?”
“阿姐。”刘盈轻声安抚道,“你听我说。”
“还是她闹脾气。”她却摇头不听,推开刘盈的手,不自然的笑笑,“不肯跟你回长安?”一双疲惫的眼睛,看着刘盈,眼睛中含着期待。
刘盈默然。在这样一双眼睛之前,他简直不忍心说出阿嫣的消息。不自然笑笑道,“没有的事。阿嫣,她只是在路上病了。”
“当真?”
“当然是真的。”刘盈言不由衷道,“阿嫣很好,她本已经答应了和我回来,可是在函谷关的时候却着凉病倒。朕急着回长安,只能将她留在那儿。等她病愈之后,自然就回来了。”
鲁元只觉脑中一片晕眩,再也支持不住,身子软软倒下。
“阿姐。”刘盈一把扶过她,回头大声吩咐道,“唤太医。”
女侍医仔细聆听鲁元脉象,过了一会儿,将她的手放回榻上,方起身道,“长公主是忧思过度,心力受损,又兼大喜大悲,这才病倒。”
“可有大碍?”
“启禀陛下:并没有什么大碍。只要长公主能够放宽心,慢慢开解,自然就能好的。”
刘盈点了点头,绕过屏风进来。鲁元躺在榻上望过来,潸然泪下,“大约是阿嫣没有那个命吧。”声音凄然。
“胡说八道。”刘盈微微扬声,见鲁元吃惊,勉强压抑下来心中情绪,“阿嫣说过,她会平安归来的。”他坐在胞姐榻旁,轻声吩咐道,“阿姐,你如果想阿嫣平安归来,便听朕安排。”语音郑重。
前元七年九月,鲁元长公主病笃,张皇后纯孝,自请归家伺候在母亲病榻之前。
天子怜惜鲁元与张皇后的母女之情,越制答应了张皇后的请求。
与此同时,长乐宫中,吕太后诡异的表示了沉默。
秋九月丁亥,张皇后乘法驾出未央宫,属车三十六乘,侍郎执戟护卫,一路护送着回到尚冠里信平侯府。
闻帝姐鲁元长公主病重,长安城中列侯夫人俱登门探病。鲁元躺在病榻上见过两位相国夫人以及绛侯夫人之后,信平侯张敖闭门谢客。
长乐宫中,吕后极为不悦,“齐国地广富庶,你父皇当年偏心,才将它分封给刘肥。如今好容易趁着这个机会将齐国除国,陛下还打算从刘襄子嗣中再选一个出来继承齐王之位。你当他们是亲人,他们可没有把你当做亲人。高庙中郎卫流的血还没有干净,你又想做滥好人不成?”
“母后,你不用急。”刘盈笑着安慰道,凤眸里蕴着淡淡光华,“日前,从三辅传来消息。百姓中传唱民谣:‘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叔侄二人不能相容。’朕登位以来,素以仁善之名著称,可不能因为这件事而毁弃。”
吕后一口气提不上来,扶着案几,咬牙切齿的骂道,“此定是吴王刘濞那个匹夫所煽动。昔先帝封刘濞为王之后,便察觉出刘濞有反骨,扪其背道,‘慎毋反’如今看起来,先帝果然有识人之明。”
“朕也是这么想。”刘盈悠悠道,“民心虽然容易煽动,但也易反复。齐王心存反意,证据确凿,百姓不过是怜其身后孤苦罢了。朕本就打算两个月后封刘襄长子为齐王,吴王不过是枉做小人罢了。只是。”他微微抿唇,“此后这个齐王,与从前的齐王,可便再也不一样了。”
刘盈出了长信殿,让人将御辇抬走,漫步行在长乐宫通往未央宫的复道之上。唤道,“长骝。”
“奴婢在。”
“传朕的令下去,明年改元中元。因今年北地战火方熄,民生尚未恢复故,此次岁首大典,将外命妇进贺两宫皇太后、皇后的典礼都免去。”
“唯。”
一片薄薄的雪花飘下来,落在刘盈的衣襟之上,沾上一点湿痕,转瞬即逝。
刘盈站在宣室殿前,眯着眼睛看了看阴暗的天空,隐有朵朵乌云汇聚,分外沉闷,似要压到人的头顶上来。忽然记起那一年张嫣巧笑的双眸,如玉的手捧着白玉钟,像盛开的兰花,轻侧螺首,吐着绮丽字眼: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九月已深,长安都已经开始下雪了。北地,应当更是冰冷入骨吧。阿嫣自幼骄矜,身子骨又弱,可受的起北地的冷冬?
阿嫣,我在我们的家,遥远的未央宫,刻骨的思念着你,不知你身在何处,只能秉持着心中一点虔诚的希望,上天垂怜,保佑你平安。
刘盈方打算回身进殿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唤道,“父皇”。
愣了一愣,回过头来,见从廊上奔过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身后还跟着一应宫人内侍。
“大家恕罪。”为首的宦人忙跪下来,禀道,“淮阳王思念父皇,一定要过来,奴婢等实在拦不住。”
“…你们下去吧。”
他微微皱眉,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孩。
他不过五岁年纪,身材单薄,穿着黄色陈留锦织成的深衣,巴掌大的脸,微微抬起来,注视着自己,一双圆眸乌黑纯稚,带着孺慕的光芒。
这是一个被他遗忘掉的孩子。他不知道他存在,不知道他出生,不知道他成长,在自己发生危机的时候,他被推出来,作为挡箭牌。但在自己平安归来之后,他便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
刘弘不过是个孩子,对于未央宫中发生的一切懵懂不觉,再次轻轻喊道,“父皇。”
但是,这是他的孩子。
“哦,我忘记了。”小小的孩子醒悟过来,按着傅姆所教,将左手压在右手之上,用摇摇晃晃但不失标准的礼仪参拜道,“儿臣淮阳王弘,参见父皇。愿父皇长乐未央。”
“起来吧。”
“弘儿,当日在高庙之中,你大母本是打算策你为皇太子的。后来,朕改策你为淮阳王。弘儿可是想当皇太子?”
刘弘眨了眨眼睛,其实没有太听懂父亲的话,“我也不知道。”迟疑片刻,忽的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眸,脆生生的问道,“不当太子的话,我是不是就可以常常见到父皇了?”
刘盈再愣了一下,在这样纯稚孺慕的目光之下,忽然伤心难答,撇过了这个问题,转问道,“你可曾学书?”
“大母有让人教我,我跟着学了一些,只是有些东西还是不太明白。”
刘盈点点头道,“过些日子,朕请师傅正式教你读书吧。”
刘弘大喜,应了“诺”。过了一会儿,又小声问道,“可以让阿母陪我么?”
刘盈第三度愣住。过了好半会儿,才想起当年那个长乐宫中的洒扫女子,却是连长的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
母子之情为世间常情,他既然无法完全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便也不忍将这个孩子在这未央宫中最后一点依靠给分开,点了点头道,“可以。”
“弘儿。”
刘弘端端正正的拜道,“儿臣在。”
“你好自为之。”
“敬诺。”

第184章 故友

汉境雁门郡平原上,匈奴军营连绵而扎,一眼望去,气势万里。蒂蜜罗娜从军营正中部阏氏王帐中走出来,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帐篷前,问守在帐篷外的匈奴侍女,“里头的客人怎么样?”
侍女鞠了个躬,恭敬禀道,“倒也安静。只在帐中休息,没有出去过半步。”
蒂蜜罗娜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翻手掀开帘子,进了帐篷。
“阿嫣。”
三年岁月一晃而过,蒂蜜罗娜的容颜更加艳丽成熟,仿佛天空中的太阳灿然失色。
“没有想到。”她与帐中少年相对箕踞而坐,将执壶中马乳倒入面前漆耳杯,轻轻啜饮而尽,感慨道,“我们两个人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重逢。”
“是啊。没有想到。”少年一身灰色布衣,容貌清秀,坐在铺着毛毡殿的胡圈椅之上,愈发显得身形单薄。
——当日,在用曼荼罗迷倒了刘盈之后,张嫣独身一人来到楼烦王且冬末帐下,凭着前元三年在长安与蒂蜜罗娜分别时阿蒂赠给自己的一块用匈奴文字刻写着雄渠部蒂蜜罗娜阏氏名头的白玉令牌,以及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硬是劝服楼烦王且冬末放弃即将攻破的云中城(当然且冬末并不知道),调转军队,千里兼程,赶到了中路左谷蠡王渠鸻王帐之下。
蒂蜜罗娜若有所思,嫣然问道,“阿嫣这个时侯不是应该在长安,怎么忽然到云中来了?”
匈奴军中只有马羊乳作为饮品,张嫣亦陪着饮了一口,放下杯盏,抬起头,“我为什么不在长安,阿蒂,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么?”唇角笑容微带一丝讥诮轻嘲。
蒂蜜罗娜摸了摸鼻子,尴尬的微笑了一下。
自那一次从长安回来之后,她便在汉都长安置了探子。毎三个月,都会将长安的消息传递回龙城。包括未央宫中,天子与少年皇后关系亲厚,但张皇后始终无宠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蒂蜜罗娜对着祁连山叹了口气。忽然想起那一年在长安,张嫣相逢时盈盈的笑脸。
那时候,她才刚刚嫁给刘盈不久,如水的杏眸里,还有希望的亮光。
只有孩子才会对爱情抱有天真的幻想。而只有在经历一些事情之后,才会明白,经营一段感情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一如阿嫣与刘盈,一如,她和冒顿。
到如今又过去了三年,阿嫣眼眸里的亮光,已经灰了吧。
——当探子传回张皇后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里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消息的时候,蒂蜜罗娜已经有所预感,那个昔日因爱而坚持的少女终于放弃了她的所爱,转身离开未央宫华丽的金色牢笼。
她只是有些意外,张嫣居然来到了北地。
“那个姓刘的真是有眼不识金香玉。”蒂蜜罗娜摇晃着杯爵中的马乳酒,贴了贴张嫣修饰过的脸庞,调笑道,“我家阿嫣这么美这么好,他都不知道珍惜。”又睇着眼睛,“那天,看见楼烦王送上来的令牌,我真是吓了一大跳。好在我们也算是因祸得福,因此而重逢。”
这话说的,张嫣似笑非笑的睇了她一眼,“其实我也很好奇,身为匈奴尊贵的大阏氏,你不在王庭,怎么跑到大汉郡县来了?”
毡帘被北风吹的哗哗作响,帐中,二人一立一坐,华美少女穿着火红色的大氅,眉眼秣艳,少年伶仃只着布衣,两个人气场相峙,居然不分轩轾。
“你这小子,好大的胆子。”匈奴侍女用生硬的汉话斥道,“你是什么身份,敢这么跟我们阏氏说话?”
“好了,塔纳。”阿蒂拍了拍手掌,轻轻喝道,“你下去吧。”
塔纳愣了愣,心有不甘的屈膝,“诺。”
张嫣放下手中小匕,抬起头来,认真而仔细的看着面前暌违三年有余的好友,再度相逢,心情一片复杂。
“阿嫣。”蒂蜜罗娜伸手握住张嫣的手,靠着她重新坐下来,态度亲昵,“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我和你是什么关系?全天下,也不过只有我们两个同命人。就算是为了相互慰藉,我也不会真的拿你怎么样的。”
言语殷殷,仿佛那些曾经隔着的时光都不曾存在过。
“是么?”张嫣低下眼帘,微微一笑,“那嫣便多承阏氏美意了。”
“当然。”蒂蜜罗娜声音诚挚,“阿嫣,这些年,我一直都很想你。只可惜,我们有着各自的身份,不能见面。现在好了。”
她扬了扬下颔,艳丽的容颜上溢满了明亮的笑意,“你如今无事一身亲,心中也没有别的牵挂,不妨等此间食了,便随我回匈奴草原走走吧。去看看风吹草低见牛羊大好风景,听听匈奴人的热情歌舞,尝尝我们的熏烤牛羊肉,不是也别有一番风味么?”
张嫣举起手中小巧匕首,从案上肥硕的炙羊肉腿上割下一块最膏腴的地方,送入口中。匈奴人在饮食上手段颇为粗糙,炙羊肉入口微带干涩粗糙,还凝滞着一种草原上特有的腥膻味道,“草原啊,那儿风光好是好,只是我一直在汉地长大,恐怕不太习惯。”
“没关系。”蒂蜜罗娜眨了眨眼睛,十分的不以为然,“习惯是时间养成的。想当年,须平公主和楚国公主不也是从小在汉地长大的么,后来在龙城也过的挺好的。只要你待的久了,自然会习惯的。”
张嫣在心中轻嗤一声。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而为枳。有些东西,可以用时光来消磨,有些东西,只怕是不愿习惯,也永远习惯不了吧。
她避而不答,只是眼波流转,道,“你好歹也是匈奴阏氏,与我这般行迹,也不怕别人误会你和一个俊俏汉人少年有私情。”
“就凭你。”
蒂蜜罗娜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咯咯笑道,“阿嫣,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子,做女子当然是美貌佳人。但若是男子,身材单薄,在我们匈奴人看起来还没有成年呢。有哪个匈奴儿郎会觉得我会抛弃万人之上的冒顿单于,反而看上一个单薄的汉人少年?”
她不愿被张嫣绕过去,继续之前的话题,回想起自己的家乡,心中颇为自豪,“我们草原,有无边的绿草,有数不尽的牛羊。到了七八月份的时候,你到祁连山脚下的时候,红蓝花热烈的开着,就好像天边的晚霞一样…”
“阿蒂。”张嫣蓦然打断了她的话,蒂蜜罗娜兴致勃勃的话语被她忽然打断,一个倒噎,听得面前的少女笑道,“马乳虽好,但我忽然想喝茶了。”声音温和而固执。
蒂蜜罗娜悻悻,“你总是那么固执。”
“是啊。”张嫣笑笑道,“和你一样的,固执。”
“那便暂时不提这个吧。”蒂蜜罗娜一笑,伸手揽着张嫣的肩,“我当日不知阿嫣也在云中。若是知道的话,哪里会让楼烦王去围城呢?早就让人接你过来了,咱们姐妹也能早一些见面了。”
张嫣面上神色一黯,“咱们不提这个事了吧。”
“怎么?”蒂蜜罗娜抿了抿嘴,微作委屈道,“难道阿嫣不乐意见我么?”
“不是这回事。”张嫣无奈道,眸中闪过悲悯神色,“只是,事到如今,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当日做的对不对了。”
“怎么说?”
“匈奴围攻云中城,长达七天之久。”张嫣低低道,“那七天里,我在云中城中,看着城中百姓都上城楼杀敌,保卫自己的家乡,有些人都累到眼色充血的地步,却还是紧紧握着手中刀枪。我觉得既然我有能力,我便应该做一点什么,去救下这些和我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的人。所以,我用了你给我的令牌,骗走了云中城下的楼烦王,让他以为中军所在的地方更有值得垂涎的好处,于是日夜兼程赶到渠鸻所在的雁门。”
“我以为,我这样做是对的。我救下了云中一城的大汉百姓。可是,我忘记了,军队就是军队,不管在什么地方,杀伤力都是一样的。在楼烦王一路从云中赶到雁门的路上,所遇大汉百姓亦都被匈奴马匹践踏致死。那个时候,我跟在军中,想,如果不是我的话,也许他们能够好好活着。”
张嫣苦笑道,“我想不明白,我救下了云中的百姓,却让其他地方的百姓为此做出了牺牲。这究竟是功德,还是罪过?或者,是不是,我当初根本就不应该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