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颊上酒窝若隐若现,嗔道,“你当我是猪啊?”
一个孩子就很难养好了,还生很多很多呢?
语虽嗔怪,面上却是一片笑靥如花。
“猪也有猪的好,至少多子多福。”刘盈忍不住的笑,凑近张嫣的耳畔,轻轻道,“阿嫣,等咱们回去,按着你放在椒房殿的避火图,一个姿势一个姿势的试过来,可好?”
“你说什么呢?”张嫣脸颊几乎绷不住,腾的一声,从头烧到耳际,一片红霞。“等一等。”她忽然醒悟过来,“你怎么知道我有避火图?”
刘盈闷笑。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就是。”
他想起那些阿嫣不在未央宫时候的日子,眸中愉快的色泽便淡了下去,“那些日子,我一个人在未央宫,想你想的夜里睡不好。就去了椒房殿,屏退了旁人,一个人待着,好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后来翻了翻你留在殿中的旧物,在寝殿箱子的最底层里看到的。”
“那是那一天,我…,阿母私下给我的。”张嫣期期艾艾的解释。
她简直有一种掩面,在他面前泪奔而去的冲动。要知道,她可是曾经在天一阁的那一晚,装作过对男女情事懵懵懂懂的模样过的。如今却被刘盈发现,她在椒房殿中竟是偷偷藏有避火图——这其中的九转千回,她简直没有办法在他面前继续待下去。
“阿嫣。”
刘盈伸出手去,轻抚她的脸颊,怜惜道,“那一天,在天一阁…你很委屈吧?”
她愣了一愣,那些被压抑了的,遗忘在记忆里的委屈不甘都浮上来,一瞬间鼻头发堵,背过身去,拭掉滚出来的泪珠,却转头微笑道,“那些都过去了。”
“我等着看的,是你能给我的将来。”
我要将来,你一直一直对我好,才能去弥补,你曾经带给我的伤害。
“好。”
刘盈将她拥入怀中,抹去了她眸下的泪痕,怜惜道,“傻丫头。”
她忽然就能释然放下。
回想这四年多的婚后生活,张嫣感慨万千。
那一年的梅林,晦暗的光线。她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可是那个人与自己之间有重重阻隔。侯府夏馨园的夜风,她在那一天长大,阿母给她煮了红鸡子。跟她说,每一个女孩儿,都要经历了一场梦。
那被她压在箱子底,少年时代一片晦涩难言的心事,本来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圆满了,却没有想到命运兜兜转转,在另一个转角,重又见到他。
“我会一直对你好。”刘盈握住她的手,许下诺言。
好到,纵有记忆里的委屈,你依旧舍不得离开我。
“阿嫣,我一直很想你。”
“不仅是我,母后很想你,荼蘼,解忧她们都很想你,你阿母很想你。偃儿在洛阳,也很想你。”
忆起胞弟,张嫣的眼睛亮了起来,“持已,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偃儿了,他在外头好不好?我想见偃儿。”
刘盈的声音顿了一会儿,方答道,“他好的很。——等你回了长安,自己去看他的信。”
“阿嫣。”刘盈呢喃,吻着她的唇,道,“谢谢你那么勇敢。”
一直一直追着来爱我。
落日从西山之上落下,在原野上投下一抹残霞。映照在张嫣唇边的笑涡,明明还带着一丝泪痕,却美丽不胜收。
她曾经孤独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遍目相望都是茫然。惶惶然不知道何去何从,想要找一个能够放心去爱的人。
她决定一意孤行,嫁给他做他的皇后的时候,与命运做赌,希望有一天,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深爱,于是回过头来爱她。
那些曾经想要的一切,在这一座极北的边城中,此时此刻,都已经得到。看似幸福美满到了极处。可是再在这种祥和的时光中,张嫣忽然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福兮,祸之所伏。命运总是在最惊喜的时候打破人的奢望,屡见悲催。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引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
酒宴歌席莫辞频,满目河山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浣溪纱》
※※※
浑圆的金乌一点一点的落入天西的山峦之后,暮色笼罩大地,一片苍黄,渐渐趋于黯淡。
大汉云中郡边塞的一个小小遂塞中,值班的塞兵将仓惶的吐了一口唾液,“每日里都是这样平淡枯燥,要过多久,才算是到头?”
自今上前元四年,楚国长公主和亲匈奴之后,汉匈边境已经多年没有发生过大规模冲突了。戍卫边塞的生活有着一种压抑的平静。每一天,从遂塞里望出去,都是极目的黄沙。
“小子嘟囔些什么呢?”
老兵呲着牙嘲笑道,“想媳妇儿了吧?平静不好么,莫非真要打起战来,你才觉得不无聊——换岗吧。”
“哎。”年轻的塞卒放下手中的铁戟,正要转身从烽火台上下来的时候,眼角余光忽见在极远的地平线上的绵延移动的黑点。他以为自己看错了,连忙揉了揉眼睛,不过是过了片刻,那黑点却是又逼近了一些。大片大片的马蹄敲打在地面上,隐隐震动。甚至可以看到最前面马背上人扬起脸,露出了迥异于汉人的面容。
“是匈奴人。”他惊呼道。
“匈奴入寇了。”

“呜——”苍凉的号角划破了平静的天际。
厚重的皮甲,带血的弯刀,破空的羽箭带着凛冽的风声,向着遂塞之上袭来。匈奴骑军来的极为迅速。奔跑的汉塞兵一个趔趄,右肩被射了一个对穿,箭羽依旧颤动不止。在闭上眼睛之前,将手中高举的燃烧着的庭燎,费尽全身力气,投向堆好的积薪。
暮色之中,火光冲破天际。
寂静的夜色中,远处三积薪的烟火大如斗,直冲天际。相隔百余里,一路顺延而来。空气中充满了肃杀的气息。
云中城外,张嫣赫然回头,看见一路绵延而来的冲天火光,四周一片沉寂,只余那一道又一道的火光,像是要将天烧出一个窟窿。
云中郡守孟舒亦在第一时间看到了边塞烽火,匆匆披衣起来,赶到了皇帝所居的宅子外头。
“什么人?”值守郎卫高声喝问。
孟舒急急道,“下官云中守孟舒,求见主子。”
烛火将小院正堂照耀的亮如白昼,沈莫披坚历甲,拱手跪在堂下,“一旦天子失陷在边境,后果不可设想。还请陛下为天下苍生计,即刻启程回京。”
“万万不可。”门扇刷的一声被从外推开,孟舒大跨步的进来,厉声道。
“臣云中守参见陛下。”他展袖跪在地上,大礼参拜君王,额头叩在地上,铮铮有声,“此时匈奴入寇,城外敌情不明,陛下万万不可于此时离城啊。”
“孟大人此话差矣。”沈莫抬头,目光仿佛出鞘的剑刃,雪亮藏锋。
身为郎中副将,沈莫负责刘盈的出行安全。若皇帝在云中出了事,他万死难辞其咎。此时大敌当前之下,更是咄咄逼人,“云中乃是边关重城,匈奴人定是不会放过这儿的。若是云中失陷,大人负的起这个责任么?”
“沈将军忠心可嘉。”孟舒直起身来,冷笑驳斥道,“只是沈将军没有跟匈奴人打过交道,大概是不了解匈奴人的习性。匈奴人彪悍善战,又兼匈奴马脚力胜过汉马,充足的战马,从来都是来去如风。如今,我们不知道城外敌情,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陛下出城,却在野外遭遇匈奴人,到时候社稷动荡,臣等才真是万死莫赎。”
他深吸了一口气,拱手力陈,“相反,我大汉善守城。安能以己之短对战彼之长处?云中是边境重郡,驻兵万有余。城中有武库仓库,凭险自守,只要能够撑到援救前来,就可自保平安。”
他据理陈词,分毫缕析,条理分明,沈莫虽心有所虑,却也无可辩驳,于是摞下脸子,恨恨道,“若是陛下出了事,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孟舒微微一笑,褪下头上冠冕,置于身前,面上大义凛然,“若云中城有个万一,我孟舒自当死城。”展袖再拜,声音铿然,掷地有声。
他的大义凛然让沈莫动容,一时无话可说。但终究事关重大,不敢做主。一时间,堂上二人都望向刘盈。
烛火飘摇中,刘盈在堂上走了一个来回,终于下定决心,回到案前坐下,扬声急急唤道,“郎卫卢新。”
年轻的郎卫越众而出,在堂前单膝跪下,“属下在。”
刘盈刷刷的书写了一道手书,“你持这道手信,派人分别往雁门,上郡而去,见机行事。如果情况许可,可以亮明身份,请求援兵。”声音淡漠如水。
卢新拱手“属下定不辱使命。”郑重接过手书,领命而出。
“郎卫何栋。”
“属下在。”
“此间战事传到长安后,朝廷定会派军迎战,你持手信,前去将军幕府,命领命大将军速速前来救驾。”
“诺。”
安排好了事宜,刘盈掷下笔,起身走到了孟舒面前,拱手郑重拜道,“如此,孟郡守,朕便将性命托付给你了。”
孟舒只觉得双肩之上重任,郑重再拜道,“臣,敢不肝脑涂地。”
※※※
刁斗声音悠远,敲过了五更,东方天际渐渐吐出了鱼肚白。
刘盈从外堂出来,揉了揉疲惫的额头,眼中微带血丝。
自七年前登基以后,这是他过的最辛苦复杂的一个夜晚,也面对着这一生可能的最危险的局面:匈奴骑军在广袤的大汉领地之上肆虐,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兵临城下。在前途无法预料的时候,云中上下一心,众志成城。
他穿过屏门,跨进内院,见院中桂花树下,张嫣站在那儿,缃色襦裙映衬着腰,细的像是风吹欲折一般,面色比雪还要白上一分。
“阿嫣。”
张嫣浑身一颤,抬起头来,面上竟有些魂不守舍。
他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平日里再聪慧机灵,她终究只是个长在深闺柔弱的女子,忽然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接触到战争,自然会有些害怕。于是拥她入怀,“不要怕。”抚着她的后背,一下下的,带着安定的感觉。
“匈奴大军虽然看起来声势浩大,但是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凶险。我来云中之前,让郦商在上郡屯了三万将兵。只要再过几日,待上郡兵马过来,自然就与匈奴成对峙之势。”
“真的?”张嫣将脸埋在他的胸膛,轻声问道。
“自然。”刘盈失笑,“在我大汉的疆土上,总还不至于让匈奴猖狂。没有那么严重。先帝当年亦曾被围白登山,山下是冒顿四十万匈奴骑兵,围困七日七夜,粮草将绝,那样危极的情况,最后不还是平安无事的归去了?更何况。”他微笑着,“你夫君不是怕事的人,当年在平定淮南王战役中,我也是打过仗的。也许不过是虚张声势。攻一阵城,眼见占不得什么便宜,也就走了呢。”
“嗯。”张嫣轻轻的应道,像是一朵花叶离开枝头,落地无声。
在他没有发现的地方,她的身体微微颤抖,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翩跹犹如落蝶。
舅舅,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真正担心的是什么。
“刘盈。”张嫣忽然唤他的名字。
除了那一段冷战的日子,一直以来,她很少直呼他的名字,在他怀中抬起头来,一双明艳的杏核眼眸中有着怯怯的期待,“我们会安全回去长安的吧?”
“自然。”
八月己巳(初二)癸酉(初六)亥时,胡定县陷落。
庚午(初三)甲戌(初七)晨,安康县陷落。
“此次匈奴入侵,战情虽然急,但应当不会险。”在外院的书房中,顾端侃侃而谈道。
自匈奴入寇烽火传来之后,孟舒便送过来一位他惯用的幕僚,放到刘盈身边。这位名叫顾端的幕僚自幼生长于云中,对云中城的状况以及匈奴典故十分了解。
“自战国之后,匈奴崛起于草原之后,每每在部落物资缺乏的时候,起合族之兵,来到汉土劫掠一番,以度过草原萧条的冬季。直到先帝以家人子和亲匈奴冒顿单于,才稍稍减少了一些。”
“自今上以楚国公主和亲,据说,楚国公主颇得单于的爱宠,有她的面子在,冒顿单于已经很久没有侵扰汉地了。如今这个动静,应当只是河南地的楼烦部而已。他们的人马只有三千,就算大多人都出来了,也攻不破云中城。最多也就是在城外劫虐一番也就罢了。”
刘盈淡淡一笑,“承顾先生吉言了。”
“匈奴大概有多少人马?”
在云中城城楼之上,郡守孟舒一身甲胄,面沉如水,按剑问道。
云中属官吏面色都很难看,听着斥候在下头禀报道,“看起来黑压压的一片,大概有近万罢。”
孟舒闭了闭眼睛,“让城外砍伐山树的士兵都回来吧。”
“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沈莫激烈陈词,“若是匈奴人得到粮食,定然能够更有战力攻城。不若一把火烧个干净——等匈奴人粮尽了,也就不得不退兵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孟舒的眉宇之间尽是被压抑的无奈,“虽然留下粟麦,必然给匈奴增添粮草,让这场守城之战更加艰辛;但是匈奴侵略汉境本来就是为了抢掠过冬的物资的,若是一无所获,反而会更加增添战心。”
沈莫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口中尽是苦涩。
匈奴大军踏平了附近数县之后,渐渐开始向云中城合围。终于,癸酉日(初六)的清晨,第一支匈奴骑军出现在苍茫的地平线外。
一线天光从东方缓缓射来,云中城四面大门紧闭,重楼高墙,从官吏士兵到城中百姓,都抿去了平日里放在面上的笑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紧张。

第177章 倾城

此后数日之内,匈奴骑军在云中城外集结,杀戮声震天,发动了几次攻城。
宽广的街道上一片黯淡,城中成年的男子都到城上守着去了,抵挡下了匈奴人的一次又一次的攻击。昔日长安中金碧辉煌的日子仿佛已经成了梦境,每一日醒来,都闻得到空气中硝烟的味道,在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张嫣忽然想,长安城的那些人,如今在做什么呢?
刘盈在书信上深深的掐出了一道印痕。“沈莫,你带着剩下的郎卫,也都上城楼帮着孟大人守城去吧?”
“主子。”沈莫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微臣的职责是守卫你的安全,若是你出了事,微臣万死莫辞。郎卫已经有一半去守城了,你身边,总要留一些人守卫的。”
“不必了。”刘盈淡淡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沈莫,只有云中城保住了,我才不会出事,你可明白?”
“主子。”沈莫心中大慨,悲恸道。
“去吧。”刘盈淡淡道,“我身边,只留着赵覃和孟观两人,就足够了。”
赵覃和孟观的身手足能够卫护他的安全,而他们游侠的武艺,反而在战场中并不是最重要的,这样的决定,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
沈莫忍住目眶中的泪滴,伏首再拜,“臣遵命。”头叩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音。
他不再说话,起身离开了堂上,走下台阶的时候正见着张皇后从屏门出来,历来,皇帝身边近臣见皇后娘娘仪如见帝,他却装作没有觑见皇后的踪影,转身踏着北地风霜离去。

张嫣走到东厢的帘下的时候,刘盈在问身边的蓝衣男子的声音正传出来,“这位围困云中的楼烦王且冬末,是一位怎样的人物?”
“匈奴虽称为一国,实际上由一群不同部落组成,部落臣服于匈奴单于,但是对内军事政治自主。”厢房中,顾端解释道,“楼烦与白羊二部草场位于河南地,与我大汉最为邻近。且冬末有勇无谋,若只有他一个人,并不足为虑,真正值得咱们担心的,是匈奴的左谷蠡王渠鸻。”
“左谷蠡王,渠鸻?”
她在门前站了一会,用左手摸了摸右手空荡荡的衣袖。
房中,刘盈如有所感,抬头望出来,见是她,眸光顷刻间柔下来,“阿嫣。”他起身,牵过她的手入内,“你怎么过来了?”
顾端立在一旁,见了进门的女子,只觉得眼前一亮。
北地的女子都被风沙摧折的坚硬,少见如此沉静鲜亮的女子。十五六最韶华的年纪,纯缁深衣,眉眼如画。
他用右手衣袖掩住了口,作势咳了一咳,拱手拜道,“仲生见过夫人。”
“我有些担心,所以过来看看。”她抬起头看着刘盈,解释道。然后转过头,客气而又疏离的笑道,“不客气。顾先生乃是夫君的客人,妾不敢当。”
“顾先生是长年住在云中么?”
顾端拱手,谨慎答道,“自孟使君汉九年任云中郡守,第二年我便来投,算起来,也在云中住了十年了。”
张嫣抿唇,头微微低下去,问道,“云中与匈奴接壤,孟先生待了这么久,对匈奴以及云中都应该很了解吧?可知,今年匈奴草原上可有旱灾?”
孟端怔了怔,想了想后,答道,“应该并未。据边境居民所言,草原今年雨水虽稍有不足,但远没有到旱灾的地步。”
晨光照入支摘窗中,明亮而淡漠,张嫣不禁颦了颦眉。
“怎么了?”刘盈察觉到她的异样,问她。
“没什么。”张嫣推敲其中疑窦,“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
凡世间事情,总是有一定因果的。
先帝七年,冒顿率四十万大军犯汉的那一次,是因为大汉初立,刚刚从楚汉之争中恢复过来的朝廷和百姓,都已经起了深深的怠战之意,而戍守代地的韩王信又恰在那个时机投降了匈奴,冒顿想要趁机打劫;之后汉匈两次和亲,虽边境偶有龃龉,但已经有近十年不见大规模战事。
那么,这次他们入寇中原,所谓何来?是蓄意为之,还是偶然起意?
她一心想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顾端已经退出去,房中只剩下她和刘盈两个人。一抬头,看见刘盈唇边浅浅的笑意。
“笑什么呢?”张嫣瞪他。
“没什么。”刘盈咳了一声。看着晨光中妻子娇美的容颜,若有所思。
阿嫣,还是一个孩子呢。
十六岁的孩子,在最好的年纪,还没有闻够这世上所有的花香,听够动听的弦色,尝够美味的佳肴,看遍动人的声色…她应该在最好的宫殿器具的环绕下,幸福美满的过自己一生,而不是在这座强敌环伺的城池,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而他既然得到了她,就应该负起保护的责任来。
刘盈忽然想起长安。
匈奴入寇的烽火军情,如今已经传到未央长乐二宫了吧?
千里之外的长安,母后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与母亲,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却又在长达十数年的岁月里,彼此看不惯对方的行事手段。如今,他却在这座被困的孤城中,却又开始无比的庆幸起,母亲身上所固有的坚韧与果决。正因为骨子里的坚韧和果决,在唯一的儿子生死不明的时候,她才能坚持住,首先保卫她的丈夫与儿子的国家,收拾动乱的局面。
他的眸色,便显出一种毅然。
“袁何。”他私下里唤来心腹郎将,“你去准备吧。”

时间一天天过去,城中人人翘首以盼,援军还是没有出现在地平线之上。
“…沙南县也陷落了,县令唐渍以身殉国,宁死不降。”
“雁门、定襄二郡也有匈奴人来袭,听说,这次匈奴入寇,以左谷蠡王渠鸻为统帅,兵分三路,楼烦、白羊二王领军三万人,为西路,从定襄、云中入;鬲昆、薪犁二王领军二万人,为东路,从燕地入;左谷蠡王自领中路,攻打雁门。”
一时之间,城中上下人人面上皆变色,这场突如其来爆发的汉匈大战,激烈程度远远超过众人的想象。
“这次攻城的匈奴人,好像特别的多。”小院的桂花树下,青葵洗着葵菜,恹恹的道。
“青葵。”张嫣弯腰,拍了拍她的脸,“你害怕么?”
“害怕。”十四岁的女孩忽的嘤嘤哭泣,“可是,我的家在这儿,我又能怎么样呢?”
云中像一个苟延馋喘的老人,在暮色中苦苦的坚持着。不知道下一刻,面临的会是怎么样的命运。
太守孟舒紧蹙着眉头,绕着云中城头走了一圈,士卒们护在自己的岗位上,虽然精疲力竭,还是紧紧握着手中的刀枪,“城中如今怎么样?”
武库丞苦着脸,禀道,“其他还好…城中的箭矢,已经不多了。”
自立汉以来,为了谨防地方作乱,除长安及洛阳两座武库外,地方武库中从来不能够分发太多武器。
——却没有料到,还没有来得及等到地方军队作乱,却因为受制于箭矢,不得不将云中城拱手让给狼子野心的匈奴。
孟舒握紧了手中青钢剑,心中一阵绝望。
大丈夫死则死耳,当初他投身赵王为宾客,从来不是怕死的。但是,如今大汉天子在他身后这座城池里,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是便成为大汉的千古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