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新王朝的建立,是温氏重新腾飞的契机,但卫初阳的态度却让他明白这已是水中月,镜中花般的奢望,对于他来说,这才是最大的打击。
转天他就卧床不起,病倒了。
温府都乱了套,温老夫人在家里将卫初阳骂了个狗血淋头,拄着拐杖恨不得把地砖都戳出一个洞来。
这一切于卫初阳来说,不过是毫不相干的人。她派人召了温超前来,就是想让上蹿下跳的温家人死心,别想在新朝借着她的名义再捞到什么好处。
现在目的达成,温超的死活自然与她无关。
一啄一饮,均是前定。
她既不愿意扶植温家,也不会成心与温氏过不去,既然大家在许多年以前就已经血缘亲情全断,以后索性就断的干干净净,不要再有任何瓜葛才好。
因此,当有前朝大臣委婉的向她提起,温超病卧在床,变向为温氏求情,却被女帝罚去丹凤门守城门,一撸到底,半点情面不讲。
于是女帝将将即位,就让朝臣们见识到了她铁腕的一面。
新朝初建,除了前朝旧臣必要的人员调动,还有建立新朝的一干文臣武将的封赏。足有小半年,麟德殿传旨的太监就一直没闲过,大肆封赏众臣。
女帝手下的天王军中一干武将自不消说,她这些年来在天王军所统辖的地方盘上提拨考核的地方官都得到了重用,如周义琛便被从外地调至长安,做了长安府尹。而他的同窗常季鸿,亦做了一方大员。
施家父子就更别说了。
施阳明仍在地方,施同和则进了六部。
而当年身为兵部侍郎的夏蘊成这些年已经爬到了兵部尚书的位子上,新朝建立,他不但这位子没保住,还被以鲁王旧部心腹给打下了天牢。
其子夏珙身在翰林院,并未被株连,向女帝递折子求情,折子被照旧打了下来。
夏家与卫家有旧怨之事,除开宫中的田西,夏蘊成一家子,便是故去的卫佑夫妻了。
当年内情,卫初阳并不知晓。如今也是经过审讯田西,才获知了当年真相。
自卫佑的女儿领兵以来,夏蘊成便提心吊胆,生怕她得势。天不从人愿,果然教卫佑的女儿翻了身,女帝登基的榜文贴满了长安城的时候,夏蘊成就夜夜不得安枕,生怕哪一日大祸临头。
夏夫人还安慰他:“当年的事情,许是卫家女儿不知道呢,不然她进城之后说不定就将咱家给围起来了呢。”
后来温府被围,夏蘊成也松了一口气。
温超当年只是袖手旁观,在新朝都被撸成了白丁,他如今可还好好在朝上站着呢,可见卫氏女根本不知道当年之事。
只每日上朝,他先自心虚了。
到底还是教卫氏女知悉了真相,夏蘊成被打入天牢的时候。
卫家老宅子当年已被前朝皇帝赐予他人,卫初阳回京,那家人便自动搬了出去。卫华带人前去收拾旧宅子的时候,宅子里的旧仆已经不知去向,只钟同带着卫佑旧属在宅子里等他。
钟同当年带着其余手下回长安,此刻见到小主子,内心愧疚,上前见礼,又带了卫华去卫佑夫妇坟前祭拜。
孟奇与郑涛这些年跟着卫初阳,如今已经身有功名,就算他们见了,也要称一声将军。
当年离开,此后烽火不断,山重水复,如今才得见。
卫华离开的时候,年纪还小,见到父母坟莹,不由摧心剜肝,痛哭失声。
等他回宫去见卫初阳,眼圈还是红的。
卫初阳见他这副模样,便是知是去父母坟前祭拜了,便与他商议重修坟墓,只将此事交了给他。
卫华祭拜完了父母,满脑子都是小时候父慈母爱的生活小事,听得要重修坟墓,银子还是从卫初阳的私库出,乃是她这些年征战积蓄,已先自哽咽:“阿姐,修不修坟不要紧,你还是抽空去给爹娘上柱香吧?!”
他如今就跟着卫初阳住在宫里,就算是身居高位再忙,祭拜父母的事情还是有时间去做的。
卫初阳摇摇头:“等你带人重修好了,我自会去祭拜。”挥挥手打发他下去了。
卫华从不曾接受过修陵墓这等事,思来想去,认识的人里也只施同和对山川水利有所涉列,说不定对此事也有研究,便求到了他头上。
施同和所学甚广,便向女帝自请助卫华一臂之力,得女帝允准。
建平元年,乃是女帝即位的头一个新年。
此时天下一统,大启境内再无战火,流离百姓已回故土,地方官员各司其职,朝中人员调派得当,眼瞧着盛世将临,女帝又颁旨意,开科取士,为国家储备人才。
三月里,卫佑夫妇坟墓初成,卫华前来复命,卫初阳留了弟弟用饭,又东拉西扯,问些旁的事情,只等天色黑了下来,才带着弟弟前往内宫而去。
“阿姐去做什么?”越走越偏,卫华不由疑惑,不知道卫初阳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卫初阳唇边冷意浸浸,“阿弟可知,当年爹娘之事?”
卫华只知道父母蒙冤而故,个中情由原就无人告诉过他,听得卫初阳问,便只摇摇头:“约莫跟前朝那个阉宦有关?”
“阿姐现在就带你去见见我卫氏的仇人。”
姐弟俩在宫掖间穿行,前朝宫妃全被送出了宫,宫中如今住着的也只卫氏姐弟二人,以及旧年留下的一些宦官宫女,一到了夜间,到处都显的阴森森的。
只不过姐弟俩皆是手上沾过人血的,心中无惧,倒也不觉得什么。
走了约莫二刻钟,终于到了一个破败的宫室门前,门口守卫森严,卫华打眼一瞧,才发现这里守着的全是卫初阳多年心腹,都是跟着她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贴身护卫。
这些人默默行礼,其中一人打开门锁,卫华跟着卫初阳进去了,自有人提着灯笼照亮,姐弟二人进了院子,卫华便瞧见这宫里偏殿窗子被青砖砌的严严实实,门上挂着黄铜大锁。
守卫开了锁,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似乎是许久不曾打扫的腐烂味道。卫华捏住了鼻子差点被熏吐了,听得卫初阳问守卫:“人没死罢?”
守卫恭敬道:“禀陛下,没死呢。”
卫初阳接过灯笼,遣了守卫退下,姐弟俩踏进了这宫室,立时听得铁链子哗啦啦响。卫华打眼一瞧,便发现这宫室两个墙角之处各锁着一个人,身上挂着铁链子。他原当这二人是被锁链子锁了手脚,哪知道靠的近了才发现,这二人都被穿用铁链子穿了琵琶骨锁着,浑身脏兮兮不成人样。
铁链子的长度将将够他们在方寸间活动,却不能与彼此相近。
这里面关着的,正是田西与夏蘊成。
田西是早就被关起来的,夏蘊成对外的罪外乃是前朝鲁王作孽,被打入天牢的。但被打入天牢的当夜,就被卫初阳派人秘密提到了宫里。
夏珙数次花银子打点天牢守卫,想见夏蘊成一面,都不得见。夏家人还当他仍旧在天牢,却不知夏蘊成早在宫里被穿了琵琶骨秘密关押。
一见到卫初阳,田西便大笑,声音尖利嘶哑:“卫家丫头,你若是要杀了咱家,咱家只有一个心愿未了,等你将咱家杀了,能不能劳架将咱家埋在先帝陵墓?”
他说的先帝,却是已经死去多年的真宗帝。
卫初阳轻笑:“这个心愿,恕我不能满足。你是要跪在我父母陵寝,日夜恕罪的。”
田西顿时急了,“咱家是要去陪先帝的…先帝一辈子离不开咱家,咱家去了地下,也是要去侍候先帝的啊。”他走动之时,铁链哗啦作响,整个人都焦躁了起来,“咱家是害了你爹,但拿命赔给他还不行吗?”
卫初阳不为所动,卫华却被他这副疯狂的样子给惊住了,只觉得后背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卫氏夫妇的寝陵在卫初阳的吩咐之下,骸骨已入棺椁,墓室却还未封起来。
夏蘊成见到卫氏姐弟,立刻磕头求饶:“陛下,当初…当初是这阉狗逼的我,我并没做什么…求陛下饶了我。我一家老小对陛下感激不尽。”他自关进这不见天日的宫室,只有卫初阳手底下心腹轮番审问,各种酷刑上了一遍,这才是第一次见卫初阳,不由心慌意乱,只觉死期将至。
他的百般求饶指责都无用,卫初阳见得这二人落魄如斯,懒的再多瞧他们一眼,扭头就出了宫室,站在这冷僻的宫殿里,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吩咐守卫:“将这二人洗涮干净,换两身干净的衣服,将他们身上的铁链都取掉。”
守卫自去办理,卫初阳才道:“一会等里面弄完,我便同你前往,将这二人送进爹娘墓室,让他们日夜在爹娘面前忏悔。”
这是…要生殉?!
当夜,宫中一队禁卫疾行,当间两乘马车,前面坐着的是卫氏姐弟,后面则是洗涮干净套了身干净衣衫,被五花大绑的夏蘊成与田西。
守卫洗涮,用的乃是洗马的粗毛刷子,直接从井里打起来的冷水,冲头浇下去,剥光了洗涮。经过这番折腾,田西与夏蘊成冷的直打哆嗦。
看守城门的守卫被大半夜的叫起来,看到宫中腰牌,只当发生了什么急事,立刻便打开了城门。
夜色极静,马车里也是黑黢黢的,卫华与卫初阳相对而坐,看到清楚她面上神情,却听得她呼吸平和,好似这么些年姐弟俩都是在相对无言中度过的,很久推心置腹的谈些什么。
但卫华却觉得,就算阿姐沉默着,坐在她身边,似乎一颗心就安定了下来,知道有人庇护,知道这世上还有血脉相连的牵挂,知道她一直在他身边,就好。
马车到得卫佑夫妇寝离陵,五花大绑的二人很快被推下了马车,卫初阳亲手取了他们嘴里塞着的布巾子,轻笑:“二位抓紧时间,赶紧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看看这天上的星星,以后恐怕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田西已经猜到了她想要做什么,到了此刻,他倒比之夏蘊成要从容许多。
宫里的阴私事情比较多,他这一辈子手上也是沾了无数条人命的,在夜色中朝着真宗帝的寝陵方向跪倒,重重磕了几个头,口里念叨:“圣上,老奴不能来侍候您了!”爬起身来,便一言不发向着墓道走去。
守卫早燃起了火把,夜色中更照的墓道口如恶兽之口一般,吞进去就别想再出来。
夏蘊成的胆子都要吓破了,直哭了出来,恨不得趴在卫初阳面前将脑浆子都磕出来。最后还是守卫将他拖了起来,推进了墓室,将墓室的石门从外面关了起来。
一众护卫退了出来,封墓室的工匠这才被允许进来干活。
天亮的时候,卫氏夫妇的寝陵墓道口整个都完工了,卫初阳与卫华就站在旁边,看着工匠一点点将整个墓室都封了起来。
她伸个懒腰,这才吩咐护卫摆上鲜花果品,祭奠父母。
也许是时间太久,这些年见惯了生死,她不再是父母膝前天真女儿,就算是曾经悲伤愤怒,如今却也是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
不觉泪意,只觉疲倦不已。
是从头到尾的累,就好像从十年前开始,她就一直在全速奔跑,努力拼杀,从一个困境跳到另外一个困境,从一个战场走向另外一个战场,在尸山血海里努力求存,在阴谋诡计里想办法努力保有着自己的尊严,努力保护着自己与幼弟不被这世道,被人践踏,算计。
努力在这混乱的世道里挺直了胸膛活下去。
如今,她站在巅峰,回望来路,烽烟滚滚,早已看不清楚。
那些年,不识人间愁滋味,还曾遥想过横刀跃马,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多么天真!
等到真正的血里火里拼杀过了,才知当年不过是笑谈。
是该歇歇啦。
第67章 完结
章回之忽然发现,卫初阳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她面上的笑意多了,似乎整个人都从容了下来。就算是朝上臣子吵翻了天,她似乎也并不在乎的样子,至多吵的厉害了,她就甩袖走人,让他们继续去吵。
臣子吵架,都是吵给帝王看的,借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帝王都走了,臣子还吵个毛线。
一段时间以来,就连朝上的吵架都少了,观众不配合,大家对吵架的热情都降了下来。
新朝开科取士之后,紧跟着便有圣旨下来,各地减赋,与民休养。到得建平元年底,各项恩旨都已经颁的差不多了,各地也不曾有名乱报上来,臣子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都开始盘算着除夕宫宴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女帝年近三十,依然孑然一身。
其实也不是没有臣下注意过此事,只朝中章回之与萧衍两位异性王爷虎视眈眈,任是别人有心想要将家中子弟送进宫去服侍女帝,也得考虑考虑这两位的脾气。
萧王还算稳重宽和,但章王可就乖张的多了,但有人打女帝的主意,若教他得知了,自来是个吃个暗亏的,或公事上出了疏漏,或家中有丑闻爆出。还未一年,大家都歇了这门心思。
但旁人在心里也不免嘀咕:这算是二王对女帝有意,好歹您二位也分出个胜负来啊。可别这么耗着,这得耗到猴年马月去?!
宫宴,紧跟着春祭,女帝身边也应该有一位皇夫陪伴,大面上才好看。况为着皇嗣着想,也不应该对此事置之不理。
就跟约好了似的,还未过年,催着女帝立皇夫的折子倒是堆满了案头。
她看到了不免烦躁,“都是闲的,整日正事不做,只关注这等小事。”原本卫初阳便没有成亲的打算,她都已经二十八岁了,早过了开花结果的年纪了,手脚快些的,如今儿女都好订亲,准备婚嫁了。再过得两三年,都能做祖父母了。
可恨章回之与萧衍这两人倒好似商量好了一般,跟她一起耗着,还都递了折子来,毛遂自荐自请入宫。
卫初阳再没想过,有一日父母不在了,还有人会在婚事上逼她就范,心头烦躁,索性政事也不处理,带了两名护卫前往卫家旧宅子去,看看卫华带人修缮的怎么样了。
她忙着,卫华也不得闲。
似乎是祭拜完了父母之后,这孩子忽然之间就收了嘻笑之色,一日比一日板正,交到他手里的事情也做的很是漂亮,还十分惭愧的跟她说,原本答应了爹娘要照顾阿姐的,这么多年不懂事,累阿姐照顾了。
卫初阳彼时听得这话,顿生感慨:这孩子总算长大了,她也算不负父母当年所托,将个小豆丁给抚养成人了。
姐弟俩一样内心感触颇深,还相对而饮,俱都饮得半醉,借着酒意,不知不觉间倒说了许多的话,亲近不少。
卫家老宅子原本被前朝封了,后来又被武贤赐住旁人,朝中宦海激流,这些年倒换了好几家住户。待得卫初阳登基,现如今住着的那家人听得这是女帝家的老宅,悄没声儿便搬了出去,又托人向女帝递折子请罪。
等卫初阳抽出空来,已经到秋天了,便吩咐下去,让卫华带人去修缮祖宅。
卫华得了这旨意,自己个儿先跑去宅子里转了一圈,发现这宅子好些地方早已经大变样,旧时那些缺胳肢少腿的老仆们都不见了踪影,更别提家中各处铺陈摆设,园中景致,早与旧时不同。
这是便一心一意的打理了起来。
卫初阳闲来散心,才到了老宅门口,便有新买的小厮往里通传,卫华迎了出来,姐弟俩一同往里走。当姐姐的倒是颇有兴致,边走边看,间或指着某一处道还有点旧时的影子云云。
卫华今日难得的沉默,只嗯嗯啊啊应着,得到得卫佑与温青竹当年住过的主院,但见院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乍一看倒又似旧时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姐弟俩身边跟着的人都退了下去,卫初阳打前,才踏进主院的门,便听得卫华在身后吞吞吐吐:“阿姐,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
“嗯。”
“我是不是娘亲生的?”
卫初阳听到这话,脚下步子不自觉停了下来。卫华就站在她的身后,她脚下却似有千斤重一般,迈不得步子,转不得身去瞧他的脸色。
假如是小时候的卫华,那个她觉得是多余的孩子,大约可以毫不犹豫的告诉他,你是丫环生的,哪管他伤心还是难过。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最开始她有多讨厌这孩子,经过这么些年的相处,不知不觉间,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
“你…听谁说的?”
卫华的声音里含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以及不易察觉的难过,“前些日子,门上跑来个妇人,说是…说是我亲娘…”他也不想信的,那妇人提起卫佑夫妇生活小事,全然符合。
卫华还记得,温青竹待他有多好,捧在手心当宝贝一样,那样的疼爱却做不得假。但他记得小时候阿姐待他的态度是极为冷淡疏远的,甚至是不喜的。就算他是小孩子,也能分辨得出。只不过他自己喜欢这唯一的姐姐,只觉她神气又厉害,才老想缠着她玩。
假如这是真的,那阿姐的态度似乎都能说得通。
他这些日子吃不下睡不着,为这事儿心里就跟压了块石头似的。今日卫初阳回府,忽然间就想要个痛快。
卫初阳转身,干脆利落的认了下来:“你亲娘名春红,是娘亲身边的大丫环,趁着父亲酒后爬床,这才有了你。等你生下来之后,因我实在讨厌她,便将她送到了庵堂里。后来举家入京,你也知道的。”
那妇人寻是上门,只道老爷当年如何宠她,只夫人嫉恨她生了儿子,便将她打发走了。她这些年辛辛苦苦的寻他,想的牵肠挂肚,说着说着,便要扑上来抱他,被卫华给躲开了。
卫华听了卫初阳的话,立时便流下泪来,巴巴问:“阿姐是不是不要我了?”倒有了他小时候那股可怜的小模样了。
卫初阳:“…”不应该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去跟他亲娘一块儿过活吗?
听到这句话,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提着一口气,不知不觉便松了下来,掏出帕子来塞到了卫华手里:“还不把眼泪擦了?让府里的下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都已经封候的人了,还哭的跟小孩子似的,多丢脸!
卫华破涕为笑,接过帕子来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阿姐不会赶我走吧?”
这话说的!他如今可也手底下带着一队兵呢。
卫初阳被他这样子逗的,鬼使神差,做了个让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的举动,伸出爪子来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狠狠捏了下他的脸蛋——小时候看着他胖胖的圆脸其实也有过这种冲动,只不过最后都被厌恶的情绪占了上风,在卫华的求饶声里板着脸训他:“都快成亲的人了,一点也没个大人样子!”
结果却换来了这小子一句极为欠揍的话:“阿姐都没嫁,我着什么急呢?”
卫初阳这下真是觉得这小子欠教训,在他脑门上狠狠凿了一下:“我的事还用你来操心?等闲了下来,我好将京中各家闺秀召到宫里去相看相看,也是时候给你挑一门媳妇儿来了。”
姐弟倒都将春红这节跳过,不再提起。
只过得两日,卫华回宫里去住的时候,卫初阳在批奏折的间隙倒提起了她来:“你预备着将她怎么办呢?”
卫华正盘膝坐在她对面的榻上,抱着一盘果子啃,漫不经心道:“她不过想上门来讨些银子,我已经打发了,以后都不会再上门了。”笑嘻嘻凑过来问她:“阿姐阿姐,你觉得章师兄好,还是萧大哥好呢?”被卫初阳狠狠瞪了一眼,他也坐在那里犯起愁来:“也是啊,都是当世俊杰,若我是阿姐,定然也愁的不知道选谁才好呢。”
惹的卫初阳差点扔了奏折去揍他。
姐弟俩多年的心结一旦解开,彼此的距离瞬间就拉近了,卫华现在是对自家阿姐最后那一点惧意也无了,还私底下与萧毓道:“我那姐那个人,就是面上瞧着凶,其实心可软了。”
等到年后三月里,章老爷子作寿,朝中上下都知道他老人家乃是天子座师,俱都上门贺寿。
卫初阳前去贺寿,当着满堂宾客,章老爷子抚须叹气,好好的丫头,怎么就不思嫁娶呢?
为这事儿他私下没少骂自家孙子不开窍:“抢也要抢了来给你做媳妇儿,这么耗着算怎么回事呢?她没回应,你不会主动些?”
章回之当真是有苦难言。
奈何卿心似磐石,打定了主意就是不动摇。
卫初阳倒不觉得自己的婚事成了章老爷子以及满朝文武众臣的大难题,又与军中将士许久未曾开怀畅饮,只等寿宴一开,献上了寿礼,往日与她并肩战斗的那些人,比如袁昊成宁湛等人,还有手底下提拨上来的一干将士,连萧衍与章回之都跑来凑热闹,向她敬酒。
她如今整个人都松驰了下来,也是许久未曾开怀畅饮了,索性放开了与众将士饮酒,将那些文臣惊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没想到女帝酒量如此之好。
就连她一手提拨的周义琛施同和等人都来凑趣,连敬了她好几杯。
等到散席,她倒喝的大醉,章老爷子索性发话,将她留在了章府。
萧衍今日也喝的上了头,只觉心中微微不安,也说不上来为何不安,被属下搀着回府去了。
章回之却将卫初阳安排在了自己房里,扶着她的丫环替她宽衣解带,又打了脸来洗漱完,就被章回之给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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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初阳只觉得一夜都不得安宁,梦境断断续续,似乎还在战场上,亦或以马背上颠簸了一夜,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眼是陌生的蓝色床帐,才要动一动才觉也异样来——背后贴着个滚烫的身子。
她猛的坐了起来,又一把将被子拉了起来,将胸前那些印子都遮了起来,转头去看,方才拥着她的人已经醒来,一脸的懵懂,还道一声“早”,然后才睁大了眼睛…
卫初阳抚额,抱着脑袋呻吟了起来。
——假如与老爷子讲,她酒后不小心将他的孙子给睡了,不知道老人家会不会揍她?
她既无成亲的打算,除了政事,在男女情事上却一点也不想与章回之或者萧衍再有什么瓜葛。
章回之这会儿似乎也醒了,连连向她抱歉:“阳儿,我这是喝多了,真是该死!要不你打我吧!”
卫初阳从来都是有担当的性子,这么些年与男人厮混惯了,一听章回之这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她还怕不小心睡了章回之,他哭着喊着要她负责呢。
现在看来,情况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她揉揉额角,与他商量:“回之哥哥,不如…咱俩都当这事儿没有发生过,以后都别再提了,可好?!”男人的清白…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
没听说哪个男人被女人睡了就要寻死觅活的。
章回之一听脸都绿了,“陛下幸了微臣,这是风流完了就不认帐了吗?”
卫初阳头都大了,一巴掌将他拍到一边去,快速穿衣,准备回宫。
章回之见她果然是准备不认帐,提都不提成亲之事,对当初自己将她拱手扶上帝位后悔不已。若是当初坐上去的是他,如今她说不定已经成了自己的皇后,孩儿都生出来了呢。
他黑着脸眼看着卫初阳穿好了衣服,脸都不洗就跑了,临走之时还匆匆回头叮嘱他:“这事儿可千万别让老爷子知道啊!”
等她的身影出了自己的院子,他恨不得捶床,坏丫头!没心肝的丫头!
章老爷子还等着一大早与卫初阳谈谈她的终身大事呢。她如今身边除了他,再无别的长辈,这事儿他自然还得管管。
不管是他的孙儿还是萧衍,总要二者择其一。哪怕这两个都不要,换一个也行,好歹别再蹉跎岁月。
哪知道一大早仆人就来报:“陛下回宫去了,好像…跟王爷生气了…”
章老爷子:“…”
整整一个月,章回之都寒着一张脸,眼瞧着天气都热了起来,他的脸色却只有向隆冬迈进,再无解冻的迹象。
萧衍敏感的察觉到,好几次卫初阳尴尬的目光都从他面上扫过,对这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奇的要死。
不过章回之与卫初阳闹翻了,他还是十分乐见其成的。
五月初的一日,众臣在麟德殿议事良久,宫人奉了点心上来,大家都用一点。哪知道才打开盒子,女帝便捂着嘴扭头往后殿跑。
章回之率先站了起来,要跟上去的样子,在萧衍的目光里又退了回来,唤了门口宫人:“去请宁大人来给陛下诊脉。”眸中已经悄悄透出了一点喜意来。
卫初阳收拾好了再出来,见宁湛竟然来了,倒觉他大惊小怪,等到宁湛把完了脉,神色古怪,她还当自己得了什么重症一般。
“你倒是说话啊,朕到底怎么了?”
宁湛百思不得其解,陛下不沾男色,怎么就怀孕了呢?
在文臣武将目光逼视下,硬着头皮道:“陛下有喜了!”只这恭喜倒说不出口了。
殿内除了章回之外,所有的文臣武将都傻了,特别是萧衍,被严重打击到的样子。
——他总算是知道这两个人为何最近闹翻了。
听到这消息,他觉得自己似乎也可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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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女帝有喜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众人见过了章王爷那喜形于色的模样,心头皆透明。这孩子十成十是章王的。
礼部尚书隔日就将成亲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又道要让钦天监择一吉日,迎章王爷进宫。
皇夫的人选,自然不必再选。
只是折子却被卫初阳压了下来。
她完全没想到纵酒的后果这样严重,不但有了娃,还被人逼着要娶娃爹。
不过帝王犯起拗来,也不是臣子的劝谏就可以阻止的。
卫初阳这胎怀的安稳,最开始吐了几天之后,就平静无事了。若不是宁湛的医术了得,她真要怀疑他是诊错了。
随着肚子渐渐显怀,章回之出入宫里的次数愈加频密了起来,好多次都幽怨陈情:娃都有了,孩他妈,你何时给我一个名份啊?
他追着问的次数多了,就连侍候卫初阳的宫女见到他来,都要抿嘴偷笑。
卫初阳身体底子本来就好,行走坐卧如常,待到六个月上,章回之都要崩溃了。眼看着成亲无望,孩子都要落地了,自己还是个黑户,不被卫初阳承认,萧衍为此没少说风凉话。
没娶上媳妇,酸他几句还是轻的,没揍他一顿就算不错了。
章老爷子见卫初阳迟迟不吐口,也装聋作哑起来,不等曾孙落地,便向卫初阳来请辞:“老了老了,就想回新甸去。长安城里太闹腾了,就想过几日安静日子。”
老爷子走了五六日,她忽夜召萧衍进宫。
萧衍接到旨意,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当朝中又有什么变动了,只近来风平浪静,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再想不到还有何事需要她深夜急召的。
待萧衍进了麒德殿,宫人奉上茶来,卫初阳便絮絮叨叨提起许多自己对大启未来的构想,纯粹拿出闲聊的态度来,中间又有出宫的太监前来复命,却是女帝向温家下了一道旨意,将他们遣返回原籍,朝中文武取才,永不录用温家人。
温家人接到这道旨意顿时炸了锅。
新朝甫建,女帝的外祖家反倒是一门白身,如今还被一撸到底,遣回原籍,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就算是他们百般不愿,温府已经被禁卫军围的水泄不通,只等天亮押送,卫初阳只给了他们一个晚上的收拾时间,勒令他们天亮就起程。
卧病在床才有起色的温超恨恨道:“她倒是在气性。”不但不求助外祖家,还与温府断了个干净。
真是让人悔的肝肠寸断,悔不该当初鼠目寸光,得罪了这丫头。
哪知道她还有如今这番造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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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夜的,章府的大门被拍开,一队禁卫军火把高举,直冲进章王爷的卧房,将还身着中衣,才惊醒的章王爷给五花大绑,连随身衣裳也不及收拾,就被押了出来。
章家大门口停着宫里的华盖朱轮车,章回之被人粗鲁的塞进了马车里,这才瞧见卫初阳倚靠在厚厚的被垛之上,看到他这模样,继续闭上眼睛休息。
“阳儿,这是怎么回事啊?你要押我去哪?”
卫初阳冷睨了他:“趁着我酒醉算计我,你说我拉你去哪?自然是要好生问罪!”
章回之咧嘴直乐:“你打杀我都是应该的,我就是情不自禁嘛,喝了点酒…你又秀色可餐…”他这算是承认了自己算计了卫初阳。
卫初阳瞪他一眼,只觉认识他这么多年,这货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这时候还要凑上来求名份:“就算是阳儿要砍了我,可临死之前也应该给我个名份吧?不然我死也不瞑目的!”
回答他的是张开五指的巴掌,缓缓扣在他英俊的脸上,轻轻两字:滚蛋。
萧衍是第二日醒来,看到床头卫初阳留下的禅让诏书,才知道她跑路的,将大启这摊子丢给了他。
章回之知道的要比他晚了四五日,禁卫军一路护送他们疾走,章回之完全不明白卫初阳这是要往哪里去,问了好几次,只换来她数声冷笑,这下心中忐忑了。
这丫头不会是气愤了,要找个隐秘的地方,真将自己挖坑埋了吧?
更多的是担心她大着肚子疾行赶路,有损身体。
等到知道她这是带着自己私奔,章回之大张着嘴巴,都有几分傻了,“真是…真是跟我私奔?”
卫初阳见他这傻里傻气的模样,心气儿总算顺了,“自然不是!”在他垂头丧气之时,唇边缓缓绽开个笑容来:“这么多年,还是觉得我在新甸生活的最开心,自然是回新甸去生娃过日子去。你若是有什么外心,小心我揍你!”她可不是卫夫人那样的好性儿,可以委屈求全。
真惹急了她,打一帮人来打架都是有的。
章回之的笑容灿烂的能闪花人的眼,扑上来将卫初阳搂在怀里,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想亲又停了下来,还颇为踌躇的,小心翼翼的问了句:“阳儿,我可以亲亲你吧?”
卫初阳觉得她的手有些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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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平五年,距离开国女帝禅位已经四年,新朝一切皆好,政事清明,新帝萧衍宽仁悯下,经过多年战乱,百姓们终于过上了好日子。
遥远的新甸,一个脏的看不出样子的小姑娘跟个泥猴似的推开了章家宅子的大门,守门的小厮朝着她挤眼睛,小姑娘抬头看时,见到大着肚子一步步走过来的娘亲,曾经的开国女帝面罩寒霜,冷冷问她:“怎么弄这么脏?去哪了?”
小姑娘眼珠滴溜溜四下转,只盼着太爷爷跟父亲,不拘哪一个,出来救她一下。
眼看着亲娘越走越近,小姑娘跟猴似的斜斜一窜,扯开了嗓子朝着内宅冲了进去,嘴里大哭:“太爷爷救命——”
听到小姑娘的求救声,须发皆白的章老爷子扔了拐杖出来救淘气的重孙女儿,紧随在其后的是个俊美不羁的青年,脚下几步便赶来扶卫初阳:“阳儿别气别气,我回头教训那丫头!”扭头朝着那泥猴儿挤眼睛,让她老实点,别找抽。
泥猴儿已经扑进了章老爷子的怀里,糊了他一襟的泥水。老爷子还乐呵呵的安慰重孙女儿:“不怕不怕啊,你娘就是吓吓你,怕你出去玩危险,心里还是很疼你的。”
卫初阳:“…”
她越来越深刻的了解到,风水轮流转,当年她怎么气的娘亲气噎,如今就找补了回来。好在丈夫还是极为听说的,章回之如今可不跟她对着干,对她简直千依百顺。
这也算是命运对她的另外一种补偿吧,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