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的目光一直在追着她,她看不见里面的光芒,只见他嘴唇翕动着,他状似支撑不住,身子向后倒去。很多很多的警察来了,人群像潮水,把诸航冲击得东倒西歪。她突然什么也听不见,四周静得像一架纸钢琴,像哑女唱歌的口唇。她感觉特别冷,仿佛在寒冬赤脚踏进冰冷的溪流。
又一波潮水打过来,她跌倒在地。她突然知道今天哪里不对了,栾逍呢?栾逍在哪里?
太阳从黑色塑钢窗户外面,透过百叶窗,分成小条格地照射进来。窗台上放着一盆吊兰,绿得很秀气。诸航用手遮住眼睛,一时不能分辨这是哪里。她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木棉树的枝叶在窗外摇曳着。听不到病人的喧闹,隐隐还有海浪的声音以及上课、下课悠远的音乐铃声,这儿应是K大的医务室。
“你醒啦!”捧着药盘的护士推门进来,后面跟着的帆帆惊喜地扑过来,在靠近床时,又站住了,生怕碰坏她似的,伸出小手贴近她的额头。“护士阿姨,我妈妈不烫了。”
“是的,再吊两瓶水就可以回公寓休息啦!
”护士温柔地笑着,动作娴熟地给诸航扎针、输液。“我说过你妈妈没事的,昨天谁哭鼻子了?”
帆帆不好意思地凑到诸航身边,看到诸航的嘴唇有些干裂,忙拿了杯子去饮水机那儿接了水,拿了根棉签,沾着水,细心地滋润着诸航的嘴唇。“妈妈你昨晚发热到39°℃,人都烧迷糊了,我喊你你也不答应我。”帆帆扁扁嘴唇,眼里闪过水光。
首长说得没错,白开水果真是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诸航舔舔嘴唇,一张口,才发现嗓子竟然烧哑了。“对不起,妈妈昨晚让帆帆吓坏了吧!”
帆帆长长的眼睫毛颤抖着,低不可闻地“嗯”了声。
“昨晚是栾叔叔送妈妈回来的吗?”她最后的印象是如沸腾的粥锅的机场、保罗满是鲜血的脸。
“不是我,是机场警察。”栾逍提着一个保温桶从外面进来,镜片后面翻涌着内疚、自责,“对不起,昨晚我应该陪你一块去的。”
诸航觉得身体的某个地方隐隐疼起来,却不是头。她抓着床栏慢慢坐起,帆帆体贴地在她身后垫了只枕头。“帆帆,妈妈想喝奶茶了,你能去帮妈妈买一杯吗?”
帆帆离开了,用跑的。诸航不舍地听着脚步声远去,她看向栾逍。“保罗现在是什么情况?”
栾逍的唇紧抿着,不说话,许久,轻轻叹了口气,他找出遥控器,打开挂在墙壁上的电视。端庄的女主播在播报午
间新闻,右上角的小方框上正播放保罗昨晚安检的一幕。他兴奋地挥手,然后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额头上的红点在扩大,他慢慢地倒下。这样看着一点也不悲壮,反而像部蹩脚的戏剧。
“警方发言人说狙击手使用的是射程为一百米的便携式带消音的枪支,此枪支不必预先埋伏、瞄准,只要枪手枪法精湛,夹在人群之中,便可以不动声色地击中目标。因现场混乱,警方至今未发现枪手的行踪。据相关人士猜测,枪手有可能是飞翔的山鹰聘请的杀手,也有人称是保罗的泄密彻底激怒了某超级大国,此次谋杀实际上是他们的特工所为。因谋杀地点在国际地域,此案件不属于港城刑事案件,但港城警察将会和国际刑警一同展开调查。警方目前最关注的事,一是枪手是谁,另外就是保罗手中的资料在哪儿。以上是由本台记者从机场发回的报道。”
高热退了后,身体本来就虚弱,诸航感觉所有的力气都像耗尽了,手脚发软,头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保罗呢?”她已猜到了答案,可是她想听栾逍说。栾逍不会撒谎。
“因为头部中弹,当场就不治身亡了。”
一百米的射程,那人应就在她附近,好精准的枪法,好优秀的射手,百步穿杨莫过如此。一股冰寒从骨髓里向外蔓延,那透骨的寒意仿佛浸透了肌肉和血管,甚至冻住
了她的血液和心跳。
周师兄再也不需要东逃西窜了,不必伪装,不必阴谋,这下,他彻底安全了。情感丰富的人说:“有时,人生实在承受不起真正的告别。”她以为自己情感寡淡,告别也会别得云淡风轻,何况这已是第二次面对周师兄的死亡,上次是耳闻,这次是目睹,她真的承受不起。眼睛很痛、很胀,却哭不出来。
“我可以问吗,你是不是之前就和保罗特别熟?”她脸上的表情太过悲痛,栾逍久久地注视着她,眼睛不肯转动。
诸航嘴边浮起一个淡不可辨的微笑:“诗人们爱把那种关系形容成青梅与竹马,其实我觉得不太恰切,我喊他师兄,他叫我猪。就这样!”
那一刻,也许她注意到了,也许她没注意,栾逍的脸色变了,十指哆嗦着,他想攥起成拳,手指却怎么也弯曲不过来。
发热并不是什么大病,挂了几瓶水,睡了两天,什么指标都正常了,除了精神萎靡的。诸航分析了下,可能是港城的雨季太长,几乎每天都要下两次雷阵雨。天空越洗越蓝,云越洗越白,空气越洗越清新,天气播报小姐说起天气,俏脸上都是笑意。
不到一周,保罗的事件已经下了热搜榜,他的支持者们、那些曾经对他咬牙切齿的超级大国,都沉默了。倒是关于他手中那份资料的热度持续不下,有人说被枪手抢走了,也有人说落在VJ组织手
里,还有人说在机场丢了,说不定被垃圾工人当垃圾扔了。一个小U盘,又不是多大的东西,谁会注意。这成了个悬案,忐忑不安的世界渐渐稳定,那份资料保罗加了密,不管在谁手中,想解开都有一定的难度,索性乐观看待吧!
一场战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就好像冲完浪,解下安全绳、救生衣,放下冲浪板,顺利返回陆地一样。
诸航变得很沉默,睡眠也出了问题,吃了药,也是整夜整夜醒着。这天,公寓管理员给诸航打电话,说有位客人来拜访她。诸航头昏昏地跑出去,公寓大厅里站着个金发碧眼的女子,很是面熟,名字到了嘴边,却怎么都叫不出来。
“我是梅娜,在特罗姆瑟时,我给你和周文瑾打扫屋子、做饭。”
梅娜——西蒙的堂妹,是的,那时她和周师兄搬到夏日岛,她也跟着一起过去,说是帮着做家务,实际上是帮着西蒙监视她。“你…也在港城?”诸航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梅娜点点头:“这些年,我一直和周文瑾在一起。他来港城我也就来港城了。”
不是汉伦,不是保罗,她叫他周文瑾,这也是个执着的人。“你找我有事?”
梅娜打开随身背着的包包,从里面拿出一本书。“他让我把这个送给你。”
《带我回去》——保罗在帆船酒店看的那本小说,诸航轻抚着平滑的封面:“他…”梅娜苦涩地
低下眼帘:“这书是他去机场前给我的,他说你看到后就会懂的。”
她不懂,一点都不懂。“他知道自己会在机场被射杀?”
“他不知道,他说过有可能。如果被射杀了,就把书给你。”
诸航抚着额头,她还是不明白。既然察觉到危险,为什么还要过去?他就那么无畏无惧吗?
“其实即使不被射杀,他也不会活很久了。”梅娜的咽喉处蠕动了下,声音很凄怆,“去年六月,他的肺部被查出一大块阴影,医生说是晚期了,如果及时治疗,可以活两三年。他拒绝治疗,说不想头发掉得像个秃子,那样太丑。”
所以才那么瘦到脱形,所以面颊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所以他…义无反顾、孤注一掷地掀起了“二月风暴”。他的罗马已经淹没在海里,他不需要大道,不需要小径。叶孤城梦破了,他的梦也破了。最后,他只想给自己画一个句号,他要把这个句号画圆画漂亮。他给她送蓝色鸢尾,给爸爸寄贺卡,他来到港城,他赌她会认出他,然后他见到了她,他要她去机场送别,他预感到机场会有什么在等着他,不是机场也会是别处,港城离家很近了…他嘴巴翕动着,那个唇语是“回家”。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统统远去,他想要的只不过是“回家”
。也只有以这样的方式,他才能踏上回家的归途。
落叶归根,倦鸟归巢。
其实,他也害怕死亡,也留恋这个世界,可是他的路走到尽头了。诸航想起他听到火警警报时抱着头无处躲藏的样儿,U盘被她扔进马桶后绝望灰暗的表情,眼泪默默滑过她的脸颊,聚集在下巴尖上,晶莹剔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死如灯灭,尘埃落定,一切都付诸流年。他短短的人生,荣耀过,高尚过,虚荣过,迷茫过,炫目过,也算活得跌宕起伏、精彩纷呈。
“你会带他回家吗?”梅娜不放心地问。
诸航惨然一笑。港城演艺界有个传说,梅姑深爱过华仔,华仔会不远千里去探她的班,会买花去听她的演唱会,会在深夜飞车去陪她喝酒、听她倾诉,甚至在她过世后,他为她扶棺,可是他没有娶她,因为他对她没有爱,只有珍视和尊重。人的一生,可能总有那么几回,总有那么一个人,一些事,和爱无关,却无法弃之不管。
栾逍坐在诸航的身边,他今天穿白衬衣,柔黑的发梢扫在领子上,露出一点点润白的脖颈,那黑白极其协调又素净,清清淡淡地在那里,就像他的坐姿,看似随意,却已然入定。
“今天精神好点了吗?”他对她很关心,神情间是掩饰不住的焦虑。诸航微微低下头,修长的手指环绕着纸杯,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手指僵硬,手背上青筋暴突。“好多了。栾老师,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栾逍诧异她突然的疏离:“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