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走出屋门,在附近两个房间前徘徊数步,总算等到倾风与林别叙入睡,对着屋门的空隙长长吹出一口妖气。
浓郁的香气要妖力牵引下窜入房间,笼罩住床上沉睡的人。
四娘满意拍拍手,了却心事,喃喃自语道:“天下间,哪有我四娘捅不破的窗户纸。”
倾风睡得不沉,意识在荒诞的梦境里游离。前一会儿还在莫名其妙地把酒慰东风,后一会儿好似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忽然半清醒过来,恍惚记起此时是在半夜三更之际,自己正躺在床上休息。
墙头烛火摇曳,一个人影在她眼前晃动,握着她的左手,低声温柔地说着些模糊的话语。
倾风察觉到周身多出了一股熟悉的妖力,分辨不清是谁,眼皮异常沉重,好不容易睁开,坐了起来,才看清那半夜到访的来客是林别叙。
倾风茫然看了一圈,觉得周围景色有些陌生,刚打算开口问一句“怎么了”,近在咫尺的林别叙忽然抬手抚向她的侧脸。
倾风稍稍偏过头,没有躲过。思维被萦绕在鼻间的香气熏得混沌而飘忽,不停在诸多诡异的想法之间踱转。
还没反应过来,又见林别叙俯身朝她靠近,说了句什么,一指扣住她的衣襟往外拉扯,低头亲了下来。
吓得倾风一个激灵,心脏停了一拍,意识彻底转醒,五指并作手刀劈了下去,将梦中幻象霎时斩碎。
倾风豁然从床上坐起。
室内还残留着一抹余香,倾风一闻便知是他们狐族擅用的幻术,甩了甩头,过去推开窗户。
夜风如水,迎面一吹,倾风才意识到身上出了层冷汗,加上雨夜潮寒,衣服湿涔涔地黏着皮肤,有些不适。
倾风靠在窗边,转头见隔壁林别叙的灯火也挑亮了。耳边又有传音,喊她过去,犹豫片刻,干脆从窗口翻了过去,进到他屋内。
林别叙脸色冰冷,蕴着薄怒,正坐在床头翻着一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书。听见动静也没抬头,脖颈上微微暴突的青筋表明了他此刻极为不善的心情。
倾风拾起花瓶里一枝插着的细枝,神色自若地调侃道:“别叙师弟,这是刚醒,还是没睡呢?夜半还在看书,是什么圣人绝学?”
林别叙缓了缓,应道:“与倾风师妹一样。”
倾风见他说话时,半倚在床上,视线没离开过书页,只一双手指在页册上敲来敲去,也不知有几分心思在那上面。
本来就有些尴尬,便道:“你同我谈正事时,能不能走下床来?”
“不能。”林别叙眼皮一掀,总算舍得离开那卷陈旧的书了,手指在床铺边上一拍,说,“你过来。”
“不了。”
倾风心有余悸,直接在中间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好笑道:“这叫什么事?她想做什么?”
“不知道。”林别叙唇角紧抿,眼底神色晦暗,心情仍未平复,森然冷笑道,“那只狐狸,脏了我的眼睛。”
倾风硬生生止住转了一半的思绪,脑海中思索的问题变成了:是我脏了他的眼睛,还是狐狸精脏了他的眼睛,还是我们都脏了他的眼睛?
他在梦里是见到了什么地步?是觉得有伤风化?
倒也是,毕竟他二人不算同族。许是白泽不喜欢人族不穿衣服的样子。还好她平日都穿得好好的。
这可真是……
倾风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见林别叙正看着自己,抬起头,冲着他挤出一个笑容。
林别叙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说错了话,强行将摆出温和的表情,又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低声重复了遍:“过来。”
倾风犹豫片刻,还是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林别叙单手拢住她肩上的长发,竭力放柔了语气,温声细语地道:“我生气,不是你想的那样。”
倾风装傻充愣道:“我没想什么啊。”
林别叙看着她,在她脸上审视良久,忽然笑了出来,随即认真道:“别生我气,不是我想冒犯你。纵然是什么妖术……我也不会轻薄你,倾风师妹别怕我。”
倾风微张着嘴,不知道该要如何接这话。也不知是不是他这屋里还有狐族的妖气未散,感觉林别叙虚搭在她肩上的手指有些许滚烫,让她跟着面色发热。
眼看着林别叙越来越近,倾风再扛不住,身形微退,僵硬笑道:“我只是随意过来看看。你这里没事的话,我接着回去睡了。”
“回去吧。”林别叙扯了扯身上被褥,面色如常道,“倾风师妹别误以为我是什么登徒子就好。明日我再教训那只小狐狸。”
倾风爬上窗台,险些绊了一脚。准备离开时,觉得这般失态很丢自己的脸面。回过头想说一句佯装若无其事的话,可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看着林别叙光彩熠熠的眼睛,最后只寡淡地道:“你也早点睡吧。”

  翌日清晨,狐狸抱着只红毛狐狸走到前厅,与倾风面面相觑后,解释了句:“被林别叙罚了。说到平苼之前,不想再听见她说话。”
四娘跳了下来,舔□□上的毛,独自盘成一团,窝在椅子上。意志消沉,萎靡不振。
“她做了什么?”狐狸好奇地凑上前,“昨天半夜,我没听见什么动静啊?林别叙那表情也看不出来,瞧着有点高兴又不大高兴。他近来怎么如此喜怒无常?你怎么受得了?”
倾风斜眼道:“你也想变回狐狸吗?”
狐狸权衡片刻,觉得自己还是得会开口说话,这点好奇心姑且可以压下,等四娘恢复了人身再作询问,嘿嘿笑道:“算了。我随便问问。”
有狐狸这么个顽劣少年在,路上就免不了鸡飞狗跳。
狐狸对四娘受罚,起初很是同情,后来突然记恨起四娘说他尾巴没毛,时不时就过去拔上一根,气得四娘屡次抬抓想要挠他。
这样吵闹两日,马车抵达了少元山。
车子停在山脚,季酌泉不敢再轻易靠近,抱着四娘看守行李。倾风等人步行上山。
桃桃等一干小童舍不得村长跟父母,都还留在山上修行。陈冀派了几名修士来为他们启蒙授课,这次倾风路过,准备要将他们送往刑妖司。
年龄大的小童最先发现倾风几人,将自己倒挂在树枝上,沉重的身躯坠得枝干沉沉下压,他全然意识不到危险,扯着嗓门大吼道:“桃桃,你师父来了!村长,我师父来了!”
狐狸循着动静飞奔而去,轻功起落间率先冲到树下,对着一干只到自己腰身的小妖,转了一圈,用手摸摸这个,又去碰碰那个,跟没见过小妖似地一惊一乍道:“好多树妖啊!上回只远远看了一眼,还以为都是普通的小妖!”
少元山一役,这帮孩子早早被狐主接到山下安置。双方恰巧错过。
一众小童围在狐狸身侧,歪着脑袋打量他。狐狸往前走一步,他们跟着一步。说话声音细细的,接二连三地问他是谁。
“我?”狐狸清清嗓子,指着自己炫耀道,“我是白泽的弟子!算是你们长辈的长辈!”
小童们齐齐摇头,表示不信。
林别叙那小徒忙嚷嚷道:“你胡说,我才是白泽的弟子!你顶多只能算是我师父的第二个徒弟!是不是啊师父!”
林别叙想给他找点事做,随口应道:“你自己与他争去。”
小童如遭雷击,跺脚气道:“怎么这样啊?”
桃桃走在最后面,背着桶水,满头热汗,仰起头冲倾风憨笑,挥了挥手中的瓢,乖巧道:“师父,我给我娘浇水呢!我娘说我挑的水最甜了,她能少修炼好几年!”
倾风接过她身后的小水桶,夸赞说:“桃桃好厉害啊!”
桃桃与她招呼了声,自己提了水桶,蹲到树下,给边上一排树根包裹着的植物仔细浇灌。不时将耳朵贴在树上,与他们说话。
狐狸忙着与小童掰扯究竟谁更聪慧,哪个才算是白泽首徒。倾风被他们吵得耳朵生疼,打断问道:“你们村长呢?”
小童高举着手说道:“村长跟那个白叔叔吵架啦,在前面生闷气呢。白叔叔经常坐在山腰发呆,村长一直叨叨着说要去刨了那个坟。”
桃桃闻言跑回来,戳了戳倾风,愁容满面道:“师父,你去劝劝村长,那好歹是我们半个爹,没有坟哪成啊?”
倾风摸着她脑袋,软声安慰说:“不会的,你们村长说气话呢。我去看看。”
她见狐狸已与那帮孩子混成一群,随他留下,与林别叙并肩朝前走去。
少年正在林别叙悟道的那片湖泊旁。他盘腿坐在岸边的青石上,听见脚步声,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来了啊。”
倾风捡起一块石头,随手抛进湖中,激起水面涟漪阵阵,问说:“你怎么跟白重景吵架了?”
“他说我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禄折冲,可恶啊!”
少年臭着张脸,手中转动着斗笠。
胸中邪火憋得难受,末了愤愤不平地接了一句:“真想亲眼见见他……”
林别叙蹲在湖边,拨开水面的落叶,挑拣着什么东西。
倾风劝解说:“你与他计较这个做什么?”
少年委屈喊道:“我也是他兄弟啊,可是他不认我!”
少年哀怨的声音一停,望向林别叙,嘴角抽搐道:“白泽,你这厮难得回来一趟,就是薅少元山的羊毛啊?”


第206章 番外五
妖境日常01
林别叙厚着脸皮, 浑然没有被指责的羞愧,用手拨开湖面的树叶,笑言道:“想给师妹打把新剑, 正缺一块上好的矿石。听赵先生提过, 少元山曾有几块天外陨铁, 被他藏在了湖底。”
倾风眸光大亮,挽起袖子上前说:“真的啊?”
少年见她一身外放的匪气,脸色青□□:“赵鹤眠那小子,有什么捡什么, 恨不能将我少元山都给掏空了。好不容易拍拍屁股挪了个位儿, 又把你给招来了。林别叙, 你还讲不讲君子之守?”
倾风话不多说,已经趴在湖边, 从水里往外捞东西了。
林别叙手里持了根木棍, 胡乱给她指点。
少年怕这两个“土匪”借机打劫走一层地皮。毕竟白泽能在这片平湖边悟道化形,湖底深处还真有些宝贝。他将斗笠一戴,认命道:“别找了别找了!我给你们拿!”
倾风把打湿的长袖放下来, 卖乖地抱拳一礼:“多谢村长厚礼。往后去我刑妖司, 定以上宾之礼款待!”
少年不屑道:“呵, 貔貅那小子给我画地作饼时,也是这样说的。”
他右手两指随意朝上一勾,只见一块精铁破水而出,溅起一圈白烟水花,沉重砸在倾风脚边。
倾风擦去表面青苔, 仰起头, 单纯无辜地笑道:“村长古道热肠, 想来万事顾虑周全, 会帮我将这石头送去京城刑妖司,委托匠人好好打造。毕竟我带着块铁出门在外,委实是不大方便。”
少年啧啧称奇:“好不要脸啊,陈倾风。”
他看向林别叙,歪着头问:“你胳膊肘为何要向着她拐?你向着我拐,我定然对你更好。你总不是叫她的花言巧语给迷了眼吧?”
倾风拍拍手,学着他的腔调感叹道:“好不要脸啊,禄折冲。想凭着鼓唇弄舌抢我的人。”
林别叙只和颜悦色地笑,听着二人互相呛声。
少年头往后一仰,宽松的斗笠盖住了脸,语气惆怅道:“怎么每个来的人,要么一板一眼说话无趣,要么就是干脆不说好话。”
倾风还为此奇怪:“我以为困居妖域三百多年,天下初定,你会迫不及待离开少元山四处游玩,怎么还陪着白重景在这里守孤坟?你也不是不知那重明鸟的固执性情,难不成还要说通他?”
倾风说:“我刑妖司向来是欢迎你做客的。你要不要来?”
“没听说过一句话吗?人挪活,树挪死,我可是一棵树啊!哪有四处蹦跶的心情?”少年两手往后一撑,晃着腿道,“不过等这帮小的都离开,我确实想去别处随意看看。天地如此浩茫,看是不是别处的西风山崖,要更温柔一些。”
倾风笑说:“山水嘛其实都是差不多的,不过风尘确实有些不同。我等俗人虽皆是踯躅来往、奔忙碌碌,可经年累月,能各自落出不同的灰来。所以才叫人世红尘嘛。”
林别叙盘腿坐在岸边,浅色衣衫上停了几只灰蝶,他拂开肩上的落叶,缓声道:“江湖滋味最多的,其实不过是‘寂寞’二字。先生想来已经尝尽。它处的寒更旧梦,秋水空山,去不去看,无大所谓。”
倾风想了想,说:“也有道理。”
山上难得来了能聊上几句的客人,少年颇有兴致地与她打听了些外面的事情。
告辞前,在对方快要喷出火的怒视里,倾风慢条斯理将银票摸了出来,连同腰牌一并递过去。
少年当即眉开眼笑,点了一遍,嚷嚷道:“三百两不够啊,你又从我这里拿走了那么大一块铁!”
“以后给你。”倾风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这掉进钱眼儿里的模样,失望摇头说,“我说你,好歹是个与少元山气机相依的大妖,能不能别将金钱这等俗物看得那么重?”
少年拍了拍手中银票,问:“给你,你开不开心?”
倾风颇有骨气地转过身,潇洒离开:“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林别叙颔首示意:“告辞。”
少年往后一躺,摆摆手道:“不送。”
回到原处,狐狸还在与那帮小孩儿瞎闹。
林别叙的小徒站在石头上,与狐狸视线平齐,两手叉腰,态度傲慢地说:“你比我大了那么多,怎么好意思与我比拼道法?换作我是你,要羞得没地钻了!”
狐狸不甘示弱地用额头将他顶下去:“我打出生起就差不多是这修为!让你两只手,算差不多,若是连这也不敢,就别肖想白泽大弟子的名号了!”
小童踉跄了两步,站稳后面上顿显鄙夷,扮着鬼脸嘲讽说:“你怎么那么没用啊?照我爹的话说,这么多年的粮食都吃狗肚子里去啦?跟着白泽学了那么久,也才不到半寸的长进!”
小童说着,羞辱地比出自己小指指节的长度,气得狐狸原地跳脚,忍不住想冲上去揍他一顿。被倾风及时打断。
“走了。”倾风说,“所有人都跟上。桃桃!下山了!”
桃桃大汗淋漓地跑过来,一抹额头,应道:“桃桃来啦!”
倾风给她擦了擦汗,牵着她往山下走去。
行至山腰,枝叶掩映间透出个模糊人影,倾风阔步往前,远远挥手喊道:“白叔!”
白重景斜来一眼,起身就走。
倾风见状,当即施展轻功,运劲追上,叫道:“诶——白重景!你怎么不理人呢?”
白重景头也不回地说:“每回你叫我白叔,都不是什么好事。”
倾风衣袍翻扬,路过禄折冲的坟冢时停了下来,朝前走了两步,高声喊话:“而今天下还能有多坏的事,是必须要你强出头的?你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