貔貅气得炸毛,豁然起身:“陈倾风!”
林别叙一掌挥去,匆忙说道:“开了。”
只见院中出现一道斜长的入口,直连地底的密室。里头一片洞黑,仿佛能将光线吞没。
倾风跟貔貅互相瞪了一眼,阔步朝入口走去。
林别叙揉了揉发麻的手腕,背到身后,无奈摇头。
进到密室,里面倒是开阔明净,不似想象中的阴森。
最夺人眼球的是尽头处一截深绿色的树根。那树根上散发着浓郁的妖力,妖力凝结成白色的光点,在阵法中上下起伏,照亮一室光辉。
仅凭这一小段树根,便可想象其本体之宏大。
貔貅早有听闻这棵古树,可它恰生于少元山的断口附近。前几年那地方的龙脉戾气暴动还很是频繁,纵是他也不敢轻易上山。
此番得以见识,暂时忘了与倾风的争吵,缓步上前,将手小心按到面前的树干上,甚至能感觉到掌心下正有蓬勃生气流动,迟疑询问:“这截树根,该不会是从少元山上延伸过来的吧?”
林别叙说:“有可能。桎梏赵鹤眠的那棵古木,自龙脉生出灵智前已成气候。人人都觉得他该是个大妖,可是从不曾见过他显形。亦不知其根系之深长,能蔓延多少里。不想禄折冲居然能调用它的妖力为自己所用。他能坐上妖主之位,诚然是手段奇多。”
貔貅眸光闪烁:“那……”
林别叙猜到他所想,难得肃起脸道:“禄折冲都不敢轻易动这树。这棵树要是死了,龙脉生机断绝,人、妖两境一道跟着亡吧。”
“这么厉害?”
倾风正要伸出去的手赶忙收了回来,顺道把貔貅的爪子也怕了下去。
林别叙说:“我会将此地妖力重新移回少元山附近,便能解开院外的禁制。你二人不要吵闹,不要打扰。这里有许多法宝,自己去翻着玩吧。”
“哦……”二人悻悻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妖境一共就俩卷。昌碣这个副本不是只为了杀犀渠打一座城,赵鹤眠、纪从宣、衍盈、谢引晖,三座城的联合,人、妖两族共存之道的探索,整个主线跟人物都穿插到一块儿了,进度是一起推的,不是什么阶段性打个小BOSS。收完线都能直接进尾声了。只单拎一条线比进度当然慢,可是整个妖境的进度已经非常快了


第166章 千峰似剑
(是天道予之,岂能不从?)
犀渠久不露面, 城主府内失了动静,那帮观望的妖将们也开始各自生出心思。
眼下秩序崩乱,一城无主, 该是为己谋利之时。
时事方能造英雄。千里马受限于伯乐,英豪困顿于时运。多年来犀渠残暴,独揽大权,众人空余抱负之心却无施展之力。
可眼下犀渠生死难料,谢引晖与貔貅势单力薄,若是妖境三座大城的城主皆在今日折损于昌碣, 得胜者一夕扬名立万不在话下。
这番天地变局百年难有,此时手上掌有权势的,皆该是天命之人!
是天道予之,岂能不从?
妖将们看清形势,纷纷倒转矛头——不救犀渠,先夺权!
于是城主府外围聚的妖将们一改颓靡之气,收起试探之心,分自行动。
有野心的精锐部伍调来箭手,搬来火油, 决定围杀谢引晖。
将领鼓舞群众,一张嘴将众人绑在一起。
“弟兄们, 今日若叫谢引晖等贼匪攻下昌碣,来日我等皆是死路一条!莫信对面机诈巧言, 谢引晖方才自己放话, 凡是杀过人族的, 他定斩不恕!诸位都是有功之臣, 忠勇之士, 想逃的想退的, 自省自己平日可否苛责开罪过人族!既手脚健全,宁可死于沙场,也不该受人族□□而亡!杀——!”
一众妖兵们豁出身去,应和道:“杀——!”
自知落于人后,无一争之力的妖将,干脆带着小兵们撤离战场,改而在城中洗劫,顺道绑下一群人奴,打算积攒了钱财,火速离开昌碣,学着谢引晖另寻他地再建一城。
转眼之间,城中乾坤颠倒,兵匪不分,仅剩暴雨狂风,巨浪慑人。漂泊其中的百姓无力求生,只能嚎哭于道。
纪从宣策马率领队伍跑在最前,将仓皇四逃的人族收编进来,一些无意纷争的妖族也悉数拉拢,叫他们乱糟糟地坠在队伍后面,随他沿着阡陌的道路稀稀拉拉地奔跑。
纪从宣的嗓子已经哑了,靠着内力朝四面传声,号召民众:“犀渠无道,杀孽滔天,犯下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城外冤魂无数,白骨铺路,泥尤带血,至今未凉。我知诸位皆苦□□久矣,只是无处伸冤,今映蔚、依北二城攻伐昌碣,请有志之士随我等一同赴义!灭杀此獠,以正大道!”
映蔚的商旅们循声跑来查看,见后头跟着的全是一帮不成气候的小民。背着几个包袱,惶惶不安地张望,不似要上场作战,更像是图着人多在结伴逃难。
莫说是什么义士了,怕是对面来个妖兵,不必出刀,他们已直接屈膝投降。连个毛刺雨都顶不上。
“我们是映蔚的人!”货郎朝着纪从宣挥手,高声问道,“我们映蔚的大军呢?”
貔貅敢直捣犀渠老巢,想是已兵临城下、胜券在握,怎么对峙了半天只有这么一帮不堪入目的草头军?
纪从宣没答,只朝他们道:“跟上!”
这帮商旅脑筋灵活,在昌碣这样的龙潭虎穴也能混得风生水起,全凭几分眼色,见他表情冷峻,没再当众追问,两手握紧兵器,混到队伍中间位置。
此时城内百姓各处流散。有的躲在家中,有的藏于暗巷,更有趁乱试法,蒙着面胡作非为的匪徒。
妖氛充斥,一片乌烟瘴气、人人自危。
倒是有几个勇士抄起长棍跟那帮妖兵拼杀,可寻不到同道,孤勇之下四面受敌。
纪从宣这支队伍虽不成气候,来历也暧昧不明,可却是眼下唯一能叫众人依附的屏障。不多时已集结了数千人之多,远远瞧去还真有些像模像样。
可惜还没威风多久,一群散兵便遇上了正经的军伍。
双方狭路相逢,对面妖兵身上的寒光铁衣死死压住了纪从宣等人的声势,果然与原先所料相同,还没开战,后排的百姓们已开始打算撤逃。
“跑什么啊?!”货郎喊住他们说,“眼下我等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讲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看见他们队伍后面绑着的人了吗?你们现下自己胡乱跑,就要被他们抓去做人奴。你们不知人奴过的是什么日子?”
百姓们踯躅不定,自然也不想在这乱世里独行。可真要强逼他们上阵杀敌,又实在不敢。
无力反抗也就罢了,主动送死,是如何也心有不甘的。
对面的妖将冷笑道:“王道询,原来你早生反心,与映蔚合谋,袭杀城主。可惜你没这命。滚开些!现下没空与你纠缠,将你身后的人奴留下,我绕你不死!”
纪从宣估算着对面的人数,瞅一眼天边光色,抬手按住腰间长剑,斟酌着办法想要拖延时间。
照林别叙传信所说,若是诸事顺利,赵鹤眠身上禁锢接触大半,便能倾尽妖力施展遗泽,助映蔚大军直接越过少元山,缩短半日路程。在天黑前将第一批援军送至昌碣。
纪从宣瞳仁中映照着火红的落日,指尖在冰冷剑鞘上摩挲得发疼,从未想过白日能如此漫长。
……一个时辰,或许得坚持两个时辰。
他能感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快跟岩浆一样喷发出来。胸口闷雷似地跳动,涔涔冷汗带去了身上温度。偏偏理智剥离出这具寒毛卓立的身躯,极为沉静地告诫自己——
他得守住昌碣,不叫此地残废。还要速去支应谢引晖,不得后退。
对面妖将见他默然不语,不耐骂道:“王道询,我是看在往日颜面不与你计较,你还不赶紧让路?该不是想要与我相争?”
“钱财给你,人族留下。”纪从宣抬起头说,“你纵是带走人族,谢引晖也不会轻易放过,往后天涯海角找你寻仇,何苦如此?”
妖将当是听了个荒诞不经的笑话,拍着大腿夸张笑道:“就凭你这破烂都凑不齐百人的队伍,现在跟我提条件?谢引晖就算真能打下昌碣,先在妖王手下活过十五,再来找我算账吧!这帮人奴我带定了!你王道询,没资格,也管不了!”
纪从宣手握宝剑,孤身拍马上前。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阻断了他的脚步:“若是你们不来,我等何须要受今日之苦?本来相安无事,安居于此,现下落得小命难保。几位将军若真为我们好,何不自行退去,留我等一条活路。”
世上还有这样异想天开的蠢货?
纪从宣回过头,看向说话那人,眼底透出寒意,冷箭似地射去。
他还没说话,货郎先握着刀跑出来骂道:“我呸!你知道我主是谁吗?你这没骨头的毛虫自愿要给犀渠那畜生当狗,怎么?我主还得问你一条狗的意见?你若愿做个人,我主自然拿你当个人。待大业功成之后,叫你能抬头挺胸地活着。你自己好好的人不做,我主凭什么还得管你的死活?”
他一番话跟连珠炮似地,喷得急促而清晰,边上人虽听着觉得酣畅淋漓,可也怕他意气之下误了大事,忙捂着他嘴将他拉开。
货郎不依不饶,被两人从身后架住了胳膊,还像条刚出水的鱼,死命蹦跶,两脚不安分地踢踹,挣出一点空隙,继续指着对面的人痛快骂道:“不过是只叫人捏在手里的毛虫,还想把过错反栽到我主头上?我告诉你,今日你要是真死在那些妖兵手下,全是因为你自己没出息!刀都到递你手里了,你都没胆子握,还要反插到别人身上,你活该!”
纪从宣一挥手,示意那两位阻拦的小兵将人放开。
货郎得了自由,理了理被拉皱的衣服,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昂着头倨傲道:“这回是我映蔚与依北一同来攻,你们还在做什么自私的美梦?纵是谢引晖妇人之仁,愿意以死相救,我主貔貅也不会答应!懂吗?此时还说些离心的话,不过是连累他人!我说前面那个将军,这样的人没处救了,反正他自甘堕落,干脆把他送去对面,叫他试试人奴!”
纪从宣发现这货郎还是个人才。指着一名小兵,示意他给对方分个铜锣。
货郎没想到自己能得个奖励,举在手里一通乱敲,震得人耳朵发麻。
“就如他所说,你求财,我求人。如若不肯,只能分个胜负。”纪从宣抽出长剑,怒视着对面妖兵,“我不信这里几千人全是孬种,没一个敢战!真要如此,那就杀光了我等,再带着他们去做人奴!”
纪从宣回头道:“不瞒诸位,映蔚大军就在城外,我等不过探路先锋。撑得一时片刻,你们往后能做上等人。此时后退一步,只能继续回去当奴做狗!你们自己选!”


第167章 千峰似剑
(可是众生万相,有九千九皆与他相同)
纪从宣不管身后人作何反应, 刻意不给众人迟疑忖量的时间。两腿夹紧马腹,疾驰上前的同时,右手长剑一甩, 借着动作掩护,袖中一道暗器似风中穿杨,朝那妖将的面庞点射而去。
妖将万想不到,对面这人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行事作风却堪称卑鄙,偷袭这样的事也做得, 跟自己没什么两样。
待察觉那长剑下的飞刀,已失了先机,只能狼狈闪避。
短刀擦着他的额头掠过,刺入他身后一名兄弟的眉心。
妖将下意识用余光瞥了一眼,只见那人连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还在大睁着眼与他对视,人已歪斜着从马背摔将下去。
妖将心生恐慌,暗自大叫着不妙,上身随马匹踱步朝后倾倒, 仓促中抬刀一挡,侥幸推开了纪从宣致命的一剑。
横斜的剑刃在妖将的脸上闪出一道金属的冷光, 无声从他瞳孔里晃过。
随即是一片粉白的花瓣,就着长剑割破空气所卷起的细风, 扑向他的面门。
妖将刚生出力气的手脚顿时一泄而空, 动作凝滞了下, 脑海中想的不是面前的刀剑, 不是日后的仕途, 而是今年夏天的花开得真是灿如锦绣。
他顺着风向朝高处望去, 眼神涣散中,看见一片连绵的花雨,才发现太阳已快沉至边际。
即将落山的日光带着种温柔的缱绻,幽渺的金光萦绕在花瓣上,比梦更轻婉,闲闲地落下。
……他在这里做什么?
……去城外赏花饮酒?
……他还准备叫上谁来着?算了,且先休息一会儿。
无数的人族与小妖,在那满目的芳菲之中,意识迷失,软倒在地上。
纪从宣对衍盈的妖术已有一定抗性,眼皮沉重地往下垂落,却还保持了片刻清醒,趁机一剑将对面的妖将斩下马背。
骏马冲势难减,前蹄下沉,跪了下去,将他也猛地甩到地上。
纪从宣只来得及用手肘作挡,滚了两圈,想要起身。身体感受不到痛意,没走出几步,跟着躺在一户人家的门前昏死过去。
衍盈站在不远处一栋阁楼的屋顶,随着漫天遍野的花瓣飘零而去,手中那把白色的花伞跟着溃散,成为最后一捧白花,从她指缝中吹落。
她的衣摆在风中浮浮沉沉,面上血色流失殆尽,似也要随这片残花涤荡而去。
天边飞来一只巨大的鸟兽,拖着色彩艳丽的尾羽,翅膀震动间卷起一道无形的飓风,将快要沉降下去的花瓣又吹向更远处。
靠近后化为人形停在衍盈对面的屋檐上,凌乱长发糊了半张脸,盘腿而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衍盈。”白重景垂眸看向下方的纪从宣,“值得吗?你就为了那么一小子,碎去妖丹,背叛我主,折损修为。他有哪里能与我主相比?”
衍盈朝他弯腰一礼,叫道:“白将军。”
她不急不缓地说:“龙脉生机将绝,白泽现世,天下人已临深渊,不得不求索破局之道。连貔貅也不得独善其身,择主而从了。”
白重景满带不屑道:“你带人主在昌碣藏身三年,他告诉你什么是道了?照我打听,王道询不过是最寻常一名小妖,无胆识也无魄力,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眼下死局该如何破除。唯有我主,心志坚毅,能带领妖境脱离灾祸。”
衍盈说:“白将军。我与妖王憾不同道。妖境都城虽也繁华,可我自人境归来……”
白重景挪动双腿,踢碎几片青瓦,高声说道:“你这样想,不过是受白泽蛊惑。先生的传道之音,能动摇人的心智。他多年未归妖境,自然不晓妖境局势复杂。先代白泽是占尽天时地利,方在人境推行礼乐之道。可是我主呢?自大道初定,龙脉平息,至今不过数十年,已从无只有,创下今日基业。而今又使妖境重掌国运。换做白泽来此,不管是哪位,他们口中所念的仁义道德,能帮他们立下我主这般伟业吗?”
“白将军。”衍盈被他喝断也不生气,反低低笑了一下,面容苍白似渺远云雾,吐息如游丝,“将军这话,是在劝我,还是在宽慰自己。”
“我何须宽慰自己?你凭什么认为,陈倾风,与下面那个小子——”白重景架在膝上的右手往下指去,顿了顿,口风放松了点,“陈倾风就罢了,她能引动两境国运,证明她确有赤诚之心,是个古往今来都少见的怪人。可人主为何要护我妖境?退一万步来说,纵然他是,他拿什么护两境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