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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冀没做理会,厉声问:“如何破解?怎么才能救先生出来?”
狐狸不知是衣领被陈冀勒得太紧,还是情绪起伏过大,眼睛耳朵鼻子俱是红的,一说话,鼻涕眼泪跟着往外冒,说:“晚……晚了……”
那大妖肆意笑道:“不陪你们玩儿了!我等要去追随主上,见证大业得成!”
十数只妖纷纷收手,抽身撤退。
陈冀胸口里几乎要点起一团火来,勃然大怒道:“找死!”
他将狐狸往后一推,朝着就近那只大妖的后背狠狠刺去。
天边的旭日越过东面的矮山,光色毫无阻碍地穿了过来,照亮峰顶的铜钟,照亮剑阁上的古剑,同时也照亮了陈冀的瞳仁。
陈冀手脚力气莫名一泄,剑势弱了下去。眼睁睁看着数只妖互相扶持着狼狈逃开。
跑远了,那嘹亮的声音还在猖獗地挑衅:“你们自己留在这里等死吧!可惜了,没能叫你们刑妖司的人全都陪葬!”
陈冀提气要追,身后一人的声音变了音调,失态叫道:“陈师兄——”
陈冀循声看了过去,又照着对方所指转向剑阁。只见那终日清冷的峰顶,上方的苍穹被撕开一道彻黑的裂缝,光色进了那处都被吞没进去。
浑然漆黑的洞口随着周遭空气的扭曲越发增大,不断朝外扩张。否泰山上的万物亦随之开始衰落。
草木枯萎,河道崩裂,万鸟嘶鸣,百兽奔逃,宛如天地的灵气都被席卷而去。
太阳正高悬上空,然而那澄明的光色转眼被暝瞑的沙尘所阻隔。连旭日也有了种漂泊不定的凄怆之感。
禄折冲立于剑阁屋顶,右臂空荡的长袖高高扬起,看着裂缝中渐渐出现少元山的轮廓,四面八方的风正朝此群聚而来,大睁着的眼睛里无声流出一行热泪。
他高举左手,触摸着空中滚滚飞扬的残叶与沙砾,热血奔流,慷慨激昂地道:“我妖境数百年的磨难,终于要在我手中了结!天道,你且看看!我不屈于人下!我不屈于天道!”
龙吟声响彻寰宇,国运从上京的地脉中被抽出,连成一片金色的银河,倒悬在天。
人境各地祥和不在,宇宙乾坤中风云怒叱,似黑浪滔天。
这阵无端而起的悲风带着透骨的寒意,在人境所处之地穿梭回环。
高耸的长竹被压弯了梢顶,轰然倒下,成了哀号中的低低一语。
陈疏阔抬首仰望着高空中倾轧而来的黑云,那云中紫色雷霆不住闪现,似乎离他头顶不过数丈,比他脚下的一片黄土更为壮阔无垠。
除却无力,生不出丝毫别的感觉来。
“陈先生。”
“先生?”
“陈先生!”
直到身后的人唤了好几遍,他才恍惚回过神,一寸寸地将脸转过去。
边上的将领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似是怕惊扰了他。
不同于玉坤城初现时的惊惶,待到这天崩地摧,山川欲倒的境况,他反倒有种从容的安定。对着陈疏阔问道:“先生,人境是否存危?望登城,还有救吗?”
陈疏阔没有回答,苍苍的长发被这阵邪冷的风吹卷到面上,细白的发丝仿佛在松垮的面皮上又割出数道纵横交错的皱纹,吹风一阵,他便老几分,整个人的魂魄都跟着荡在空中。
他亦是彷徨,亦是恐惧。
方从十五年禁锢般的生涯中解脱,又要面对家国山河灾劫难逃的变故。
似乎这十五年的时间从未流动过,他从一场漆黑无边的噩梦中惊醒,还是要面对十五年前相同的抉择。
蹉跎一生,缘何至此?
逃吧。
他嘴唇翕动,凌乱的胡须跟着颤了颤,想说:同当年界南的百姓一样,赶紧逃吧。
可惜这次,他们陈氏的族人不能再为他们争取求生之机了。
而今人境的天下,也不知哪里能是安生之所?
那将领看着双目空虚的陈疏阔,将腰背挺直了些,说:“先生,刑妖司的弟子战死,还有我望登城的将士。望登的将士战死,还有我城中的青壮。便是青壮尽数死绝,还有能扛刀的老幼妇孺。我们谁都不走,愿为人境,守住这一线。”
空中的雨落下,一滴又一滴,落在青砖碧瓦上,滴在他未凉的皮肤上。
陈疏阔涣散的眼神中凝聚出一点焦距来,越过面前的青年,移到他身后。
只见他身后,齐整的人群挤满了宽敞的街道。将士们披坚执锐,挺立着手中戈矛。自队列的缝隙中,可以看见紧随其后的年轻百姓。
雨水顷刻打湿众人的衣襟与脸庞,又顺着棱角和进下方浑浊的泥土中。
一张张脸上俱是坚毅的神情,人群的队伍顺着延伸至渺远的雨幕深处。
将领一动作,身上的铁甲跟着发出沉重碰撞的闷响:“满城尽出,我等不死,望登不失,人族不亡!”
陈疏阔微张开嘴,全身上下皆在战栗。雨水冷得浸人,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滚烫,抓住将领的手臂,重重喘息地道:“好——好!丹心报国,齿剑如归,有何惧矣?”
他松开手,朝着远处的少元山踉跄两步,抬起竹杖,高指着大吼道:“且——来!我等在此静候!”
那沙哑粗粝的声音被雨水淹没。
摧凋万物的凄迷雨势中,大殿之上,众人注视着天边的奇诡景色默然不语。
是陈冀忽而一声厉喝,打破了这片死寂。
“下山去!”
周师叔沐浴在凄风苦雨中,失声叫道:“陈冀!”
“下山!”陈冀回过头,对众人厉声喝道,“我命你们下山!”
狐狸瑟瑟发抖,咬着舌头不敢多言。
云影与人影相叠,雨水在石砖上流淌,众人肖似站在一片汹涌的黑海之上。
“难道你们真要留在此处,陪着先生殉葬?”陈冀说,“由着山下那帮弟子,替你们照看今后的河山?”
众人踯躅不定。
狐狸小声催促了句:“龙脉的那股妖力要来了。先生身上的气运恐怕不够,禄折冲会血祭山上的弟子补足。你们留在这里,不、不行。”
陈冀厉声斥责道:“还不快滚!”
众人朝他抱了下拳,又忍着泪,跪下朝大殿的方向重重叩首三次。
水声飞溅。
数人最后深深看他一眼,不再留恋,转身冲着山下飞奔。
陈冀见狐狸居然还留在原地,挑眉道:“你不走?想留下陪我?”
狐狸犹豫再三,还是咬咬牙说了出来:“先、先生还说,叫你杀了他,或是杀了纪钦明的那尊躯壳,以切断两境阵法,保全人境最后的国运。”
陈冀喉结滚了滚,背对着他,看不见脸上表情,只背影显得有些萧索落魄。
狐狸转过足尖,走了两步,复又回头,跺着脚大声说:“陈冀!你有什么话,要我帮你带给陈倾风?”
陈冀没好气地道:“没什么话。该说的早说了,有什么是要等到死前才嘱托的?赶紧滚,小心被妖王逮住了拔毛。”
他说完,提着剑朝殿内走去,推开门,白泽仍旧端坐在塌上,见他出现,脸上是预料中的平静。
陈冀走到白泽近前,在他面前跪下,发丝末端的水渍打湿白泽垂落下来的一片衣摆。
白泽轻笑了下,用手背擦过他脸上的雨水,说:“陈冀,我走之后,刑妖司交由你镇守。”
“人境就算丧失国运,亦不会是灭亡之时。来日道路险阻,诸多困苦,望尔等能够自渡。”白泽声音温柔地嘱托,“今后,莫再如此任性了。”
一如当年陈冀刚入刑妖司时,与人争斗,白泽对他苦口婆心的劝解。
白泽将手按在陈冀的肩上,被陈冀紧紧握住。
他手心里满是粗糙的老茧以及湿润的雨水。另一手的剑至今没有放下。唯有手心残存着一点热意,顺着传到白泽身上。
陈冀低着头,也轻声地回:“先生,您不在,我守不了刑妖司。”
作者有话说:
啊这……怎么会停在这里呢?因为我只写到这里。#
第118章 剑出山河
(参不破红尘里这段驰影浮生)
十五年前, 自陈氏亡族,并亲眼目睹横苏沦陷之后,陈冀的剑道里, 就没有“退”之一路。
他身无长物,唯有一根打断后又愈合起来的傲骨。不如先生慈悲,亦没有先生的智慧。
参不破红尘里这段驰影浮生,更解脱不了人世凡俗中的离愁别恨。心里的那杆秤天生便是歪的。要他独活于世,再如先生一般去管这满地凋敝的万里河山,叫他抽出全身的骨头去撑也还不够。
陈冀将手中的那把无名剑抬起来, 杵在地上,说:“先生,先生于人族之深恩,如醴泉滂流,泽披川海,弟子死而不忘,更无以为报。”
他借着剑支撑着站起来,避开白泽的阻拦,退到后方, 重新跪下朝白泽磕了两个头。
白泽拂袖甩去,手上链条绷紧, 历来温润的脸上难得染上了一丝沉冷的肃然,喝道:“陈冀!”
陈冀将剑刃贴着虎口, 两手平举。面上皱纹舒展开, 未干的雨水像几行热泪缓缓淌下, 湿了他满脸的笑意:“当年弟子初入刑妖司时, 先生曾帮弟子指点过一剑。说来惭愧, 修炼领悟二十余年, 也不过小有所成,愧对先生重望。今日请先生一观,算作拜别。”
青石上留下点点深色的水渍,在陈冀膝下汇成斑驳的一片。
他佝偻僵老的背影后方,细小的水花被风卷进大开着的木门,瓢泼的雨势黯淡了整片山脉。
雨水顺着山势往下冲流,马蹄踩进蓄着水的低洼里,身形猛地一矮,鼻间发出一声嘶鸣。
奔跑声骤然乱了节奏,骏马受惊,将上方失神的倾风险些甩到地上。
山崖上隐约有泥石在往下滚落,道路昏晦难行,林别叙身侧的雨丝微微避开,还是被急雨打湿了衣衫,也显出几分狼狈来,回过头叫道:“倾风?”
倾风稳住身形,用力抹了把脸,回道:“我没事。”
谢绝尘打起精神,刻意抬高了音调,岂料一张嘴,一口的破锣嗓子:“否泰山要到了!”
他干咳两声,又重复了一遍。到此时仍没有勇气询问,京城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异象。只顾赶路。
倾风握着缰绳,安抚地拍了拍马头,说:“走!”
否泰山下围聚着济济的弟子,远远便能看见点燃的妖火如散乱的星点,缀在人群中间。
倾风提前翻身下马,将背上的继焰抓在手中,踏着轻功,身若惊鸿,转瞬穿过连绵的雨幕靠近了山门。
人群骚动起来,最前方的弟子更是直接抽出兵器,命其止步。
倾风脸色煞白,弟子们还是先认出她手中的继焰,才大叫出声:“倾风师姐?”
柳随月耳朵灵光,闻言跟一尾鱼似的,自空隙中滑不溜秋地穿过人群,高声道:“陈倾风?你们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
她见只有三人的身影,张望一会儿,又问:“我哥呢?”
倾风的眼睛被雨淋得快睁不开,酸涩得发红,叫她看谁的眼神都如同带着把锋利的刀。
她用继焰将面前的人挡开,问:“你们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下意识给她让出一条道来,七嘴八舌地说不清楚缘由,只听得倾风脑袋发疼。
驻守在石阶上的周师叔转身下来,倾风草草对他们行了个礼,顾不上正经问好,找了一圈,没见到人,又问:“我师父呢?”
边上众人神色登时变得微妙,支支吾吾地出不了声。
几位师叔面面相觑,还在斟酌着如何委婉,周师叔坦诚告知了她:“还没下来。他在殿上与先生说话。”
倾风感觉被人用棍棒狠狠敲了一下,本就冷得发木的大脑更是失了转动的功能。
想不清楚刑妖司是出了什么变故,仅余恐慌的情绪不断地酝酿,从心底浤浤地往上冒,转眼汇成了汪洋大海,湍急的潮流近乎将她溺毙。
倾风耳边嗡鸣声一片,当即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赶。
众人忙去拦她:“陈倾风,你不能去!”
“你师父亲自下的令,叫所有人在山下等候,你难道连他的话也不听吗?”
“山上情形复杂,你先听我等详叙两句,再追上去不迟。你这孩子怎这般莽撞?”
“你在妖域中遇到了什么事?为何只你三人回来?”
柳随月甘脆的嗓音压过所有的喧哗,大吼着道:“陈倾风!人族的国运没了!”
倾风终于停下脚步,转过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回头看向柳随月。
柳随月嚎啕大哭了出来,她自认为很是坚强,可是那点胆气早被这阵凄寒的雨水给淋透了,却是既痛恨自己的无用,又危惧于将临的深渊。见到倾风,勉强维持住的冷静彻底溃败,连自己也控制不住,倒抽着气与她说:
“妖王在剑阁上开了个两界通道,他要杀了先生,把人境的国运转过去。先生叫他们给困住了。现下山上全是龙脉的戾气,你上去也是送死。”
倾风听着她说,眼神中有点茫然,睫毛挡住了几滴细微的雨丝,颇为可怜地在那儿站着。
她低下头,纤细的脖颈弯曲着,水线不停从她下巴处往下落。
没多久,她身形如风,沿着高耸的石阶,逆着水流悍然而上。
柳随月在后面尖声唤道:“陈倾风!”
那声音回荡在山间,整座山上满是鹤唳的风声。
阴云不散,四野迷蒙。倾风跑到一半,只感觉自己深陷在无边的泥沼中,待看见远处耸立着的那座大殿,才仿佛见到引路的孤灯,泣血似地喊道:“师父!”
无人应她。
倾风又加快脚步,单薄的身影如一片残叶,借着卓绝的轻功,穿过肃杀的暴雨,冲过石阶的尽头。
“师——父!”
她刚踩上最后一阶,迎面便被一道气浪击中腹中。毫无反抗之力地朝后倒飞出去,只来得及仰起头,朝上空瞟去一眼。
白泽的原型虚影盘踞在大殿顶部,一双灼灼的金目自高处俯视着她,忽而伸出一只长爪,将她身上的蜉蝣晶石召了过去。
倾风脑子一片空白,连疼痛也浑然不觉,耳边是各种呼啸而过的呜咽,从未觉得此身如此轻过。
她飘荡着,陈冀的声音从殿上传了过来,苍老得仿佛一把切割着木头的绣铁锯。
“倾风,师父的剑传于你了!”
全是血味儿。
“倾风——执剑吧!”
蜉蝣的剑光在这昏天暗地里一簇而逝,比夏日的萤火还要幽微。
铁锁崩裂、龙脉尖啸、白泽怒吼,那种种穿云裂石的声浪交叠地袭来,几要震破人的耳膜。
倾风重重摔到地上,呕出一口血,失去知觉,视野与意识俱是被拖入一团漆黑。
诸多画面开始走马观花地过,倾风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她没有师父了。
她怎么没有师父了呢?
周遭终于寂静了,再无那些恼人的冷雨。
倾风想到了许多年前,还在界南时发生的事。早该模糊的记忆从决堤的洪水中被冲刷出来,又开始展现出它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