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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得语气寡淡,可是“杀”字过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盯着上面的累累疮疤,眼神空洞地发起愣来。
如同在看一封写满血字的诉状。
即便她问心无愧,也常有迟疑:她是不是该与那些人同罪。
“若是神药,你父亲缘何自己不吃?他亲眼目睹那些病人癫狂,怎会不知药物危害?虎毒尚不食子,他清醒时给你喂药,可见心性凉薄。”
陈冀的嗓音肖似一根拉动着的老旧琴弦,有种饱经风霜的苍然跟沙哑,响起时激得霍拾香的心神也跟着颤动。
“他从前对你,也如此冷酷吗?”
霍拾香不假思索地道:“不,我父亲从前是疼爱我的!我一直以为他是个磊落光明、人人称道的英豪,谁又料……他会自甘泥尘。”
白泽问:“你还记得,那本名册上的人名吗?”
霍拾香神色黯然地答道:“自然记得。日日夜夜都记在脑海里。”
白泽抬手拿起案几上的卷宗,起身朝她走去:“这是刑妖司中留存的记录,皆是怀疑与你有关的旧案。你看看上面的名字是否准确。”
霍拾香双手接过,缓缓拉开卷轴,对着上面那几行端正的小字入神地看。
她感觉自己的视线与神智都在涣散,好在有房间里的那股香,化作一把勾子,屡次将她的精神将从九霄云外拉扯回来。才能让她坐在这屋里,听着几人问话。
她用了好半晌,终于读懂那几个字的意思,抬起头道:“大多是。”
白泽颔首,一言不发地将东西取回来,收进长袖中。
“什么意思?”霍拾香再迟钝,也觉察出不对来,“先生?”
白泽挥开长袖,在上首端坐,沉思许久,还是不知该不该与她明说。只一双柔和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带着不忍的怜悯跟慈悲。
陈冀不安分地动了动,一会儿挠挠眉毛,一会儿又用手指去顶开剑鞘。
他既觉得,像霍拾香如今这样懵懂无知,该是一件好事,不必再戳破什么叫她多余神伤。
可又觉得,如若换作是他跟倾风,宁愿再摔一次头破血流,也要痛得清白坦诚。
霍拾香张开嘴,极缓慢地道:“我若是只图安稳,何必当初四海奔波?我千里流荡,难道不配,得您解惑吗?”
白泽喉结滚了滚,略一阖目,低声道:“我亦不知,姑且是个猜测。”
她叙述中破绽太多,陈冀等人一听便知晓几分。她不识真相,只因她身在绝顶。
白泽见她意志坚决,方谨慎而委婉地道:“这些人,刑妖司早有追查,不像是你父亲亲自下的药。”
霍拾香手指蜷缩起来,身体不可抑制地发颤。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猜不透,只是莫名觉得害怕。
她含混道:“可他们确实是药人。”
白泽眉眼低垂,似有似无地叹息说:“确实如此。但有些药人,与你父亲天各一方,从无交集,如何下药?还有几人,刑妖司已查明邪药来源,贼首亦已伏诛,与你父亲无关。”
霍拾香怔然,每个字都明白,可是连在一块儿,就成了天书。她如何理解,都听不懂。
陈冀觉得白泽说得实在太过委婉,来回扯皮更会跟把磨人刀子似的,割得人生疼。索性给个痛快,便接嘴道:“你杀你父亲时,用了几剑?”
霍拾香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陈冀,一板一眼地答说:“一剑。”
陈冀又问:“你父亲离世之前,不曾对你说过只言片语吗?”
“说过。”霍拾香嘴唇翕动,声音细碎,说得有气无力,“他被我刺了一剑,不敢置信,捂着伤口满手鲜血地朝我走过来。我避开了。他踉跄倒在地上,指着我说,我这辈子,难逃孤苦,注定颠沛。”
她只烙下了父亲说的那些锥心之语。至于说话时是什么表情,是否牵强。肢体有什么动作,是否迟疑,都无心关注了。连同那张脸也朦胧,徒留疯狂的情绪。
记忆里或许有他将死时的悔恨,可她已辨不得真伪,只当那几滴眼泪,都是自欺欺人后加上去的。
“你父亲多年习武,虽已年老,可体格建强,只一剑就被你杀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陈冀开了头,干脆一口气不停地将心中思虑都倾倒出来,摊开在明面上,叫霍拾香自行判断。
“你慌乱中刺去的一剑,果真命中他的要害了?他不过能坚持着说几句话,便彻底没了声息?他知你遗泽能驱邪辟怪,绝情推你入泥潭,总该是要图谋点什么,他何曾对你提过什么要求?他若真是苦心经营十多年,敬终慎始,又怎会万般疏漏,将名册显而易见地藏在书房里,被你察觉反常,还叫你搜见证据?”
陈冀摇了摇头,说:“都不合理。”
霍拾香也觉得不合理,可脑海中盘旋着的,仍旧只有那句话。
——为什么?
白泽说:“你父亲年轻时曾来上京求学,我见过他几面。是个不愧不怍、襟怀坦荡的人。后来他去鸿都任职,恪尽职守,治下清明。我想纵是圣人,也在我面前装不出这番假仁假义。况乎二十多年。”
霍拾香嘴里一片咸腥,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湿意。抬手胡乱擦了一把,眼前的景物全成了朦胧的白雾。
世界骤然寂静,静到她甚至能听见身体里流血的声音。
白泽:“邪药一事,刑妖司已追查多年。自蜃妖作乱起,各地官司便层出不穷,只不过风波皆被刑妖司按下。丹药从哪里流出,如何制得,连刑妖司都不知,更无从追查。背后牵连之深、之广……怕与十五年前的大劫牵连,暂时不能同你言明。”
霍拾香木然地点头。
她父亲如今离她不止万里,有如天地永隔,原已经模糊的面目随他讲述竟又清晰起来。
真的假的回忆都往上冒,带着久违的熟稔,翻转成俗世里最寻常的念想。
白泽道:“你父亲想必是……察觉到幕后之人的耳目,于是假意逢迎,装作愿与他们内外勾结,向他们套取名册跟丹药。可身不由己,处处受限,不能与人明说。又恐打草惊蛇,知晓你的遗泽能抵抗药性,才步步谋划拉你入水,希望能借你破局。”
就大义,他说得上俯仰无愧。
对子女,却是锥心刻骨。
事难两全,他无奈作此抉择,对霍拾香亏欠诸多。所以被女儿一剑刺中时,早早阖上眼,半句未多说,希望她能怨憎自己,离开鸿都。
白泽特意停顿下来,等霍拾香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稍稍脱离开,一字一字放得平缓,复又往下说。
几段简短的话,拉扯得似天光般漫长。
“你父女失踪之后,刑妖司着人全城搜查,时经数月,在城外找到了你父亲的尸首。那几个孽畜还担心他诈伪,掘了他的坟墓察验,又将他尸骨抛到一旁。可你一剑,确实未能刺中他心肺。他等你把他抬进棺柩,才自己拔出剑,本想在棺木上留下只言片语,许是担心暴露,最后只留下你的名字。他其实不是被你所杀。他是自刎。这几年刑妖司一直在寻你踪迹,对外放出各种消息,可惜你一直避而不见……”
说到结尾处,霍拾香反而冷静下来,那种徘徊在眉宇间的颓迷消沉渐渐散去,眼神变得比以往清澈,有种勘破大悟的明净,敢于直视白泽的眼睛。
白泽声音也加快了:“他是对你心中有愧,可是形势所迫,半句不敢表露。最后与你说的那几句话该也不是咒怨……是他无颜面对,心中最为悔恨之处。”
白泽说完后,又是静默片刻,随后直起身,拔高声调,面色郑重庄肃地道:“霍拾香,若非是你这几年的辛劳奔走,替人族拔除隐患,人境里那些疯癫的药人,怕都已经同崔少逸一般,开始蓄养人奴,拉拢豪绅,祸乱一方。”
“人境百姓,该对你报以深谢。可惜如今尚不能还你父亲清白,今后许还要他蒙冤。待哪日人境清平,才能还他一生勋荣。是刑妖司,对你不住。”
陈冀与纪钦明一同起身。
白泽抬起长袖,要同她致礼,霍拾香率先站了起来,朝三人躬身叩拜。
“先生不必道谢,这是我父亲自己所求。那他起码、也算是……死得其所。夫复何恨?刑妖司一众修士,自领悟遗泽起,皆起誓心怀苍生,舍身忘己。陈氏如此、赵氏如此,我霍氏亦当如此。我与诸位同门,并无不同。唯愿人族长兴、家国长宁。”霍拾香抬起头,已是哭得鼻眼通红,声音虽颤抖,却坚决果毅。只是心中思绪纷呈,一时难以言表,想找个地方独处,最后道,“我也希望,事实确如先生所说。多谢先生破我心中迷障。仪容狼狈,实叫几位见笑,我想先回去,稍作整理。”
白泽颔首,温声道:“去吧。”
霍拾香又行一礼,脚步虚浮地走出殿门。
门扉开合,外头如瀑的天光泄进又被阻隔。
白泽等她离开,过去将桌上的盘香熄灭。
三人立在原地,一时都未出声。
见此地再无外人,陈冀耐性最浅,索性一言挑明:“蜃妖的尸骨是从哪里来,这才叫人奇怪。怎就那么巧合,辗转到了霍拾香手上?人境留存的大妖血肉本就稀少,蜃妖的神通又是最适合霍拾香彼时的境遇。”
纪钦明搭着扶手重新坐下。
陈冀见他装聋作哑,横眉瞪去,不客气地叫道:“纪钦明。蜃妖当初由你处决,连蜃楼也收敛在你纪氏宝库。剩下的妖丹与尸骨,怎么到了那几个无名的妖族手里?此事你是否该给个解释?”
“我不知你想说明什么。”纪钦明斜他一眼,“我只取了蜃楼。尸骨埋在否泰山下,不少人亲眼所见,不是只我一人知晓,我也从未派人看守,之后它们去了何处,与我何干?难道那帮妖族刨了坟,也要算在我头上。”
陈冀拇指不停顶开剑鞘又松手,发出金石相撞的声音:“今日只我三人在场,不如开诚布公地说几句。刑妖司内修士的遗泽有成千上万,怎么偏偏就叫霍拾香的父亲发现了那群妖族的踪迹?是他自己发现,还是有人指点?当日儒丹城里背地偷袭,险些叫满城修士一同陨命的是只狐妖,不知你身边那只护卫的狐妖,认不认识那个同类?”
纪钦明一笑,觉得他言语荒谬:“听你发问,怎么自相矛盾?陈冀,你究竟是怀疑,在人境流通的那批邪药与我有关,斥责我与外族勾连。还是以为霍拾香一事由我设计,我在暗中排忧?你想要我认哪个?”
陈冀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若说不明白,我就拿你往坏的想。”
白泽听着两人争吵,只觉头晕脑胀,出声打断道:“你今日叫我喊陈冀过来,不是说有事要商?”
纪钦明收敛了神色,开口道:“倾风领悟了第二道剑意。”
“直说。讲什么废话?”陈冀听到自己徒弟的名字,眼皮跳了两跳,手中长剑“锵”得拔出,垂指地面,语气不善道,“想清楚再说。”
纪钦明不看他,只从容道:“你既说开诚布公,那我也直言不讳了。陛下失踪多年,而今身在何处?连先生也卜算不出陛下的踪迹,是否足以断言,陛下被劫掠去了妖境?”
陈冀心头微跳,下意识望向白泽。后者面无波动,眸光淡淡回扫。
纪钦明平地砸下一道惊雷,不等回音散去,旋又道:“人、妖两境并非完全闭锁,尤其近年来,流窜人境的妖族越发多。先有蜃妖,再有后殿的那只狐狸,朝廷也曾捕获过几只,现下还关押在地牢里。一路伏杀霍拾香的几只妖怪该也是。此外,名册上记录的那些丹药,不少妖族并不存于人境,所以人境中流通的那些许丹药,该有不少是从妖境转运而来……”
陈冀好不容易听他说完,迫不及待道:“你说的这些,刑妖司早有所觉。怎么?你现下提及,是有什么高见?”
“我不知道。最荒唐之处莫过于什么都不知道。”纪钦明沉声道,“妖族进我人境,如入无人之地,我人族却迄今连端倪都没摸到一分。难道要如十五年前一样,等妖族大军压境,我等任人宰割?”
陈冀嘟囔着道:“十五年前可不是任人宰割。我也还了他们一剑。”
纪钦明冷笑一声,讥诮道:“是,你还了他们一剑,所以你还不了第二剑。即便你想要你徒弟同你当年一样壮怀激越,天下也没有蜉蝣之力能帮她了。”
陈冀手腕转动,手中的剑锋跟着调转。
“妖族蛰伏已深,如头之虱虫难觅影踪。”纪钦明无视他的威胁,自顾着道,“倾风有望拔出社稷山河剑,一族存亡尽系一身。潜伏着的那些妖族贼兵定然想杀她后快。此次儒丹城里,那狐妖宁愿暴露,也想借霍拾香之手除杀倾风,若是——”
陈冀听他开口第一句就知他打算,不料他竟然真敢说出来,不待他话音落毕,勃然怒道:“纪钦明,我还没死!”
第87章 剑出山河
(每次到骂人的时候,才发现书念少了)
白泽上前, 走到二人中间,挡住了双方视线。
二人气势都削了下去。陈冀剑尖下斜,避开先生, 仍是粗声粗气地质问道:“纪钦明,你想要我徒作饵,去替你引蛇出洞?好美的盘算!那群妖族能在人境生根藏匿,我不信无人帮他们隐蔽!而今内忧未除外患在迫,你休想同我胡诌你有几分把握!妖族自是不敢留她,难道人境又能少得了她吗?!”
纪钦明拍案而起:“何来为‘我’作饵?莫非只我视那些妖族为毒瘤?陈冀, 即便你怀疑我是人奸,这话你自己听着不觉偏颇?”
二人中间隔了个白泽,一点不妨碍怒火滔天地对吼。
陈冀回呛道:“你连个蜃妖都解释不清,如何不叫我怀疑你的私心?”
“我有什么私心?我最大的私心便是看不惯你!你对她事事相护,不过是在摧折她的锐气!选剑主是,而今试炼亦是。你心里分明清楚该让她吃苦,可你次次不肯放手!”纪钦明说出气性,面色跟着涨红,指着窗外, 不留情面地呵斥道,“满山繁盛的青松, 哪株是在庇荫下苟存起来的!你的宽纵不过是种桎梏,叫她早晚长成一株没用的矮木!陈冀, 是你私心太重!”
陈冀竟被他喝没了声, 气得面上肌肉一阵抽搐, 眼中血丝泛红, 若非是有白泽阻拦, 早已暴起与他厮斗。
“你叫我戳中痛脚了吧!”纪钦明听他沉默, 避开白泽,绕到前面,与他对视,“我先告诉你,是顾念你是她师父,你扪心自问,若是我径去问她,倾风她愿不愿意答应!”
陈冀鼻翼翕动,看着对面人影,身形定在原地,眼中说不出是失望更多还是恼怒更盛。更像是一层死灰将那奔流的岩浆给覆盖住了,底下滚烫,表面则万物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