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不去找林珂?”江棠打趣他,“就一天假,陪我们半天,现在也该轮到女朋友了吧。”
林珂就是“可爱多”,江冶高中三年的同学。
江冶耳朵有点儿发烫:“她白天也有事,我本来就打算带上她和你们一起出去玩儿的。”
“带上两个单身的姐姐做电灯泡?”江瑟看了看他,“你要真带上我们,今晚你连林珂的手都牵不着。”
江冶:“……”
江冶走后,江瑟将张玥带到她那间挨着柿子树的房间。
两人就坐在窗边看院子里的柿子树,上头的柿子早就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只剩下拳头大小的玻璃灯,还有几个红灯笼。
傍晚时分,夕阳还在远天描摹着最后一缕霞光,这院子里的灯便已经亮起。
冷清清的院子因着这昏黄的灯色与喜庆的红灯笼而显得热闹。
是一种没了人气但依旧充满烟火气的热闹。
张玥望着柿子树,唇角牵起一丝很淡的笑:“你家,很热闹。”
江瑟“嗯”了声,笑问:“不好奇我怎么从一个富家千金变成这里的二女儿吗?”
张玥手里握着一杯温水,闻言便摇了摇头。
她不想去打听别人的伤心事。
“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江瑟说,“我出生时医院被人纵火,将我和另一个婴儿错换了,我去年五月才知道我真正的亲人在这里。而在那之前几天,我才刚刚查到你的消息。得知那张手帕的主人有可能也在桐城时,你知道我那时是什么心情?”
张玥说不知道。
江瑟抿了一口红茶,徐徐道:“我觉得我一潭死水的生活终于要有改变了,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指引着我过来桐城,告诉我只要来了这里,我就能找回我自己。”
她身体里熬着一把火,一把七年前就在她体内播下火种的火。
这把火烧得她疼。
她不得不用别的方法让这把火熬得慢点,直到郑欢同她说,我们可能找到赵志成的过去了。
张玥问她:“你不恨我吗?”
江瑟看了看张玥,“我不恨你,我只恨赵志成。你与赵志成的爱情……很动人,他能为了你杀人,你也能为了他死。但再动人的爱情也不能用来美化犯罪。赵志成救赎了你,但他害了我。不管他有什么样的苦衷,他都害了我。”
张玥垂下眼:“你的确应该恨他。”
屋子里静了下来,半晌,江瑟望着窗外那抹橙红余晖,忽然问:“张老板,你觉得今晚的日落美吗?”
张玥抬起眼,望向窗外。
今日没下雪,是个晴日,夕阳坠落得格外盛大,余晖将天空描成一块色彩瑰丽的画布,镀着金边的晚霞被撕成一缕缕,飘荡在画布里。
张玥看得发怔:“美的。”
当最后一线余晖消散在天际时,江瑟从窗外收回眼。
“别人总说夕阳是绝望的,因为它抵挡不了黑夜的降临。可也正是这枚经历过黑夜的夕阳会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在世界的另一端,以势不可挡之势重新爬起来,去做朝阳去做烈日。张老板——”
江瑟望着张玥,笑着道:“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看看日出吧。”
-
张玥离开梨园街的时候,带走了江瑟给她买的那摞春联,她说过两天就找何苗过来同她一起把春联张贴上去。
她想好好过个年。
小年一过,年味便愈发浓,家家户户都忙着张灯结彩,买年货贴春联。
江瑟这几日都住在梨园街这儿。
寻常百姓家到了年节同样少不了人情往来,短短几日,院子里便堆满了远亲近邻送来的年礼。
江瑟房间里多了一盆金桔,是来梨园街那日送她大西瓜的十一婶送过来的。
黄澄澄的金果颜色喜庆且艳丽,摘下一颗洗净放嘴里一咬,酸酸甜甜的汁液溢满整个口腔。
江瑟每天吃一两颗,到除夕那夜,这盆金果便秃了头。
江冶从窗外瞧见她这盆金桔,笑得几乎直不起腰:“哪有人像你这样把过年应景的东西吃秃的?”
笑完便回房间将十一婶送他那盆端过来,越过窗牖放江瑟桌子上。
“我这盆给你拿来应景,你别把它吃秃头了。”他睨着江瑟,“实在爱吃,等初七过了再吃。”
少年穿了一身红卦头,还理了个寸头,江瑟望了望他:“小冶,你今天看起来像个相声先生,一会出去约会记得换身衣服。”
江冶一噎,反唇相讥:“你今天看起来像个——”
目光往江瑟一瞄,却又找不出话来。
同样是琪婶做的衣裳,江瑟这套改良过的两片式旗袍是张玥亲自掌过眼改过板的,穿起来一点儿不输传统的一片式旗袍。
江冶找半天没找着合适的词,只好说:“像朵大红花!”
今天不仅江瑟像大红花,余诗英与江棠也像。
一家五口吃完团年饭,便坐在院子里拍了张全家福。
余诗英与江川坐在椅子上,江瑟被江棠与江冶夹在中间站在他们身后。
富春河上空的焰火绽放的瞬间,江冶喊了声:“金桔甜不甜?”
“嚓”一声——
立在院子中央的相机将他们齐齐说“甜”的这一瞬永久凝固。
远在北城的陆家老宅,陆怀砚吃了顿索然无味的年夜饭,给小辈们发完红包,便回了房间,给江瑟拨电话。
这会不过才十点,他已经跑完两个场子,马上还要有第三个。
是郭颂特地攒的一个酒局。
陆怀砚侧头夹着手机,慢悠悠地解着衬衣的扣子,解到第四颗的时候,电话才接通。
“陆怀砚。”
“嗯,吃完年夜饭没?”
“吃了。”
听见她那头吵吵闹闹的背景声,男人便笑着问:“跑哪儿耍去了?”
“……我在富春河畔,同爸妈还有大姐一起看焰火。”
“焰火好看吗?”
“还行。”
陆怀砚闻言便勾了勾唇,取了件新衬衣穿上,说:“难得有入得了你眼的焰火。”
“……”
这会他要是在江瑟面前,她约莫是要给他睇来一记白眼。
扣上最后一颗扣子,他淡笑道:“不打扰我们大小姐看焰火了,我去同郭颂他们见一面,明天早晨再给你打电话。”
打完电话,陆怀砚取上大衣便去了梅菲尔俱乐部。
郭颂定的包间在顶层,到的时候里头已经坐了十来人,岑礼也在。
“阿砚来了!”郭颂端着酒过来,“我们刚还在打赌你今晚什么时候会到,还是阿礼了解你,说你十一点之前准能到。”
陆怀砚目光淡淡扫过岑礼,接过郭颂递来的酒杯,说:“赌注是什么?”
郭颂说:“谷家的股份,他们公司这个月简直是犯太岁,丑闻一桩接一桩的,股票已经贬值了30%。”
不仅仅谷家,与谷家有不少合作项目的张家和胡家也不好过。
陆怀砚没接话,目光往里一扫,挑了个没人的棋牌室,端着酒走进去。
很明显,他今晚的兴致不高。
郭颂抬步跟上,瞥了眼坐在正堂沙发上的岑礼,压低声音道:“你同阿礼究竟是怎么回事?”
上回岑礼在这里的场子,两人的关系明明还没闹掰。
郭颂甚至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忽然就闹掰了。
他攒的这个局,就是想让他们把话说清楚,好生冰释前嫌。
陆怀砚在雪茄椅上坐下,双腿交叠搭着椅子,笑着回问:“我同他能有什么事?你操心我们,还不如操心一下你妹妹。”
陆怀砚从来不理旁人的家事,这会贸贸然提起郭浅倒把郭颂说了个怔愣。
他张了张唇,正欲说话,忽见陆怀砚掀眸看向他身后。
郭颂回头一看,进来的人不是岑礼是谁?
“你过来了最好,你跟阿砚的事你们自个儿解决,我就不掺和了。”
郭颂说完便走,出去时还给他们把门给关上。
屋子里只开着壁灯,灯色昏暝。
两人都没说话。
安静片刻,岑礼蓦地出声:“你那晚在岑家劈头盖脸说我的那些话,我本来还有些不服气。但后来,我发觉你说的都是对的。我的确没做好一个哥哥的责任,瑟瑟她——”
“一直没好。”
第47章 三天。
“瑟瑟她, 一直没好。”
岑礼说话那会,陆怀砚一直没抬眼,始终垂着眼看杯子里的酒。
直到这一句话落下, 他才缓缓掀开眸子,盯着岑礼。
“七年前,她被救回来后有一段时间非常抗拒别人碰她, 也很厌恶一些气味和声音。就连我碰她,她都会恶心。医生说是那场绑架案的后遗症, 她有应激性创伤综合症。”岑礼看向陆怀砚, “我同你说过瑟瑟曾经喜欢过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陆怀砚依旧没说话。
岑礼顾自说着:“你在书房里看的那张照片, 那时瑟瑟站在我们中间, 她往你那里靠了, 手肘挨着你的手肘都没避开。第二天, 她主动说要去陆家看陆爷爷。我那会就知道了,她喜欢你。”
就是从那天开始,江瑟连季云意安排的医生都不用去看, 仿佛彻底恢复了正常。
陆怀砚很轻地笑了一声:“你觉得她那时候是喜欢我?”
岑礼颔首说:“瑟瑟喜欢了你两年。”
“那不是喜欢,”陆怀砚敛去面上那抹讥讽的笑,“她只是在自救。她喜欢去祖父那里, 喜欢那里的沉香,是因为我抱她出来那日,身上就带着那股香气。而她那时候‘喜欢’我, 也只是因为我是那日抱她出来的人。她在给自己建一座虚幻的灯塔, 迫切地慌不择路地想要摆脱当时的痛苦。”
岑礼怔然一瞬:“灯塔?”
陆怀砚看着他, 不动声色地反问他, 言语似利刃:“我其实很奇怪, 为什么她那时宁肯拿我这个接触不多的外人做灯塔,都不愿意找你们这些‘至亲’。”
他话落下的瞬间,岑礼刹那间便想起了小姑姑同他说的那句——
“因为瑟瑟从来没有原谅过你们,包括你,阿礼!”
“她在生我们的气,”岑礼闭了闭眼,“瑟瑟当时……被绑走了三天。”
陆怀砚攥着酒杯的手一僵。
三天。
下颌渐渐绷紧,他一字一顿地问:“所以你们在她失踪后两天才找的祖父?”
说到这,他停了停,又扯开一丝讥讽的笑:“你们甚至没有报警,因为什么?因为发生在油画院里的丑闻么?”
岑礼豁然睁开了眼:“阿砚!”
陆怀砚审视着岑礼的神色,须臾,他了然一笑:“看来我没猜错,到这会都讳莫如深,那桩丑闻与你母亲有关?而江瑟撞见了?”
岑礼不作声,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陆怀砚慢慢转着手里的酒杯,目光渐冷:“你当时是不是放弃了她,用能救她命的时间去处理你母亲的丑闻了?”
“没有!我没有放弃她。阿砚,我的确不是个好哥哥,但我没丧心病狂到明知她被绑走都不去救她。”岑礼喉头发涩,“那天下午母亲与她学生就在画室里,她关了油画院的所有监控,瑟瑟撞见了,从后门匆匆离开。她离开后没多久,那个画家的妻子找上了油画院。”
接下来的事就是一团乱麻。
不是不知道父亲母亲各有各的情人,但岑礼没想到季云意的情人会是她学生,更没想到瑟瑟同那人的妻子会在那天前后脚去了油画院。
那画家的妻子当场大闹,岑礼连同季云意都忙着处理这桩丑闻,回去岑家后才知道瑟瑟一直没回家。
“母亲说瑟瑟是在同她闹脾气才故意不回家,那时已经过去了24小时。后来我们接到赵志成的电话,要我们准备赎金时,我才知道瑟瑟出事。我那时已经开始去找她,但你知道的,那几天一直在下着暴雨。”
没有监控,又是雷暴天,所有的痕迹都被雨水冲走。
岑礼不眠不休地找了一天,眼见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父亲终于去了陆家请陆爷爷帮忙。
他们觉得是江瑟在闹,所以眼睁睁错过了救援人质的最重要的那24小时。
为了不泄露油画院那桩丑闻,没有选择报警,直到48小时快过去了才不得不去找祖父。
陆怀砚凝眉看着岑礼,镜片后的一双眼氤氲起冷厉的戾气。
“虽然被绑走了三天,但瑟瑟没受到什么伤害,后续虽然看了一段时间的心里医生,可她情绪一直很稳定,我都以为她好了,我真的以为她好了。”岑礼咽了咽干哑的声嗓,“我从来没想到,她还在看医生还需要吃药,还没……好。”
陆怀砚问他:“你知道她被绑走的那几天遭遇过什么吗?”
岑礼摇头:“瑟瑟从来不说,唯一一次情绪失控,是赵志成死的那日。她曾经同母亲闹过一场,说那场绑架案还有别的人没抓到。阿砚——”
“闭嘴。”陆怀砚打断他,声音冷硬如铁,“我知你想说什么,岑礼,你没资格说。”
岑礼张了张唇:“阿砚。”
“岑礼你记住了,不是所有的伤口都能看得见,她身上那些看不见的伤有你一道。”陆怀砚眼睫低阖,在下眼睑压出两片阴翳,神色漠然,“别试图通过我来减轻你的愧疚感,你最好一辈子都活在愧疚里。”
“现在,在我拳头落在你脸上之前,请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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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掀开又合拢,一道亮眼的白光短暂晃过昏暗的棋牌室。
男人沉寂的眉眼被照亮了一霎。
那一瞬,陆怀砚想到了许多凌乱的画面。
酒吧后院,当他问她闹够没,她眉眼里那充满攻击性的讥讽。
岑家老宅,她握住一块细长玻璃,同他一字一句说:“我能自己走出去。”
还有那夜她同他说,赵志成之所以会杀了两个绑匪,是因为张玥。
因为张玥。
陆怀砚几乎在这一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她被绑走的三日究竟经历了什么,赵志成为什么要杀死那两名绑匪,她又为什么会对张玥仁慈。
她那样的性格的人,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仁慈。
酒杯里的冰块渐渐化成了水。
陆怀砚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闷得快要透不过气。
似是一刻都不愿再等待,他倏然放下酒杯,快步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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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江瑟还游荡在富春河畔,摸出手机一看,她整整走了两万步。
两万步……
余诗英同江川约莫是想要将过往二十三年她缺少的除夕夜都补回来,带着她几乎把整个富春河畔逛遍吃遍,单是“半日闲”的咸奶茶她就喝了两杯。
头顶的焰火还在“咻——轰”地炸响,江瑟又陪着逛了半个小时,还吃了余诗英递来的一串冰糖草莓。
回到梨园街已经接近两点,她没在这里过夜,摘了几颗小金桔揣兜里便回去香树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