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教她修行,赐她官职,允许她按照喜欢的样子装饰司天监,还赐她这面银镜……
所以,她为陛下效死。是她自己愿意这样做的。
辰星忽然停下脚步。
“辰星大人……辰星大人!”
她回过头,见一名道士打扮的中年男人,沿着山路疾行而上,似乎是一路追着她而来。天山很高,他修为又并不如何,此时一副气喘吁吁、满脸虚汗的样子。
辰星转向他,说:“庄大人。”
庄家家主堆着一脸文雅的笑容:“辰星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辰星没有反对。她这个人其实很好说话,只要不涉及重要问题,她都不大有所谓。
走到旁边的松林里,四周雾凇沆砀,晨雾弥漫,可谓绝景。庄家家主却无心欣赏,只低声道:“辰星大人,我有个疑惑,若不得解答,实在辗转反侧,茶不思饭不想……”
辰星觉得他有点啰嗦,就打断道:“你直说。”
庄家家主不以为忤,反而更笑道:“多谢辰星大人。那我就直言了,那三清阁的护身蝉,究竟有没有问题?”
嗯?
辰星静静地凝视着他,没有说话。一直到庄家家主神情几番变换,僵硬的笑容都快挂不住时,她才淡淡道:“我以为,庄大人让部分家人离京,已经说明了态度。”
前些日子,庄家部分族人低调离开白玉京,回了安州祖宅,也带走了部分财物。这事庄家处置得很低调,没多少人知道。
庄家家主面色微变,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也不独我们庄家如此,许多世家都,像那诸葛家……”
他说不下去。
辰星又道:“无妨。世家能存续千年,和这种做法不无相关。就算一头出事,总还有一头留下,就算是陛下,也是理解的。”
庄家家主品了品这句“就算是陛下”,登时松了口气,笑道:“多谢陛下,多谢辰星大人!”
“那,那护身蝉……”
“风险与机遇总是并存。”辰星直言不讳,“京中出事之人,多少是世家子,多少是黔首庶民,庄大人心中有数。世家与陛下荣辱与共,陛下何曾有负世家?”
“是,正是此理,正是此理!”
庄家家主彻底放下心来,简直喜气洋洋。谁说辰星星官不会说话的?听听,听听,这些话说得多么好听,多么在理,多么让人心中熨帖啊!
投桃报李,庄大人又说了几句很好听的话,方才告辞离去。
辰星站在一片雾凇之中,凝视着他的背影。她面上出现了一种微妙的讽意:何曾有负世家,便永远不会负吗?苍穹将倾,天下几人能全……
但是,世家的这种盲目自信,恰恰也是他们需要的。因为他们笃信自己的安全,才会围在陛下身边,自发地帮助陛下清除障碍,直到最终一刻来临。那时即便恍然大悟、悔恨不已,也为时已晚。
辰星继续朝宫殿走去。
“——辰星!”
怎么回事,今天是什么人人都想拦着她进宫的好日子吗?辰星有点不开心了。她不开心地看过去,沉沉地盯着来人。
是太子。
太子是从西殿的方向来的,他的寝宫在那边。原本他监国时,是搬来正殿住,但前几天陛下身体恢复,重新把政务抓在手里,就又让他住回西殿了。辰星猜测,陛下是不满意太子监国期间,出了星祠被毁的事。
太子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伴着一位白衣女郎,其人外貌年轻、楚楚可怜,一对幽深哀怨的大眼睛如一曲凄清笛声。但辰星一眼就看出,她有四十来岁了。四十来岁还只是第三境修士,足见天赋平平。
“辰星——来,见过辰星。”太子扭头对女郎说。
女郎行礼:“庄怀星见过辰星大人。”
辰星略一怔:“你就是庄大人的幼妹?他刚刚才走,你们怎么没有一起来?”
庄怀星抬起眼,眼神幽静。倒是边上的太子略有不自在,咳了好几声,出声道:“辰星,孤有事相求。”
今天的太子对她格外热络,上来就笑。这确实是求人的态度。
“太子殿下有何事?”辰星问。
“就是那太清令……也给怀星一份罢。”太子的腔调还保持着矜持,在“吩咐”与“恳求”之间保持着适度平衡。
辰星微不可察地皱眉,又多看了一眼庄怀星。这女郎低眉顺眼,似是全然没听见太子的话,又仿佛那话和她全不相干。
“为什么?”辰星说,“你明知道太清令已经不可能再发放。”
太子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多留了些愿……多留了些力量在太清剑里。匀一点出来,做个太清令,怎么都够了罢?”
你敢不敢去对陛下说这话?
辰星有点想问,不过她一转念,还是没问。她想起陛下的许诺,陛下曾说,岁星之宴过后,就让太子即位……还是不好让太子太没脸的。
更何况,一个太清令确实也耗费不了多少力量。
她松口了,看向庄怀星:“你要求什么?”
庄怀星依旧那样垂眼站着,如隔世的空谷幽兰,只轻轻说:“谨遵太子殿下之意。”
太子在一边笑开了花,大概是很喜欢这个懂事的回答。他说:“辰星,怀星现在是第三境中阶修士,就让她当个第四境中阶修士罢!这不算为难你吧,哈哈哈!”
辰星在心里冷笑。不算为难?天下多少修士,终其一生都无法跨过第三境到第四境的门槛,太子轻描淡写一句,可知若要实现这个愿望,天下又要有多几个人牺牲?
但是……
这关她什么事呢?
她仅仅是一个执行命令的人。
辰星回望了一眼气势磅礴的主殿。这里发生的事情,那位陛下都知道,现在陛下既然没有反对,那就是同意了。
她就点头:“可以。但这时不好兴师动众,就省去太清令这些花哨流程。等十二个时辰后,她就能实现愿望。”
太子大悦。
庄怀星也露出微微的、浅浅的笑容。但若要辰星来看,这笑容不似惊喜、得意;那清淡优雅的笑容,更像是见到计划顺利进行时,所露出的一点满意之色。
这个女人没那么简单。
但是,还是那句话,这关她什么事呢?
辰星收回目光:“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告辞了。”
她走进主殿,走过漫长的白玉铺成的道路,一直来到那座黑暗的宫殿外。她跪下,低头。
“辰星。”
那个声音传来:“朕有命令给你。”
“臣遵旨。”
那声音带着笑意:“和云乘月有关。”
辰星的神情忽地一颤。所幸她低着头,没有流露出这点异色。
“梅江宴要开始斗法,这事你已经知道。”那个声音说,“朕要你出席。”
辰星慢慢抬头:“陛下是要臣……”
“她中了你的‘禁’字,表面没有异样,实则肉身会加速衰败。到梅江宴时,她的力量会达到顶峰,但肉身也会濒临崩溃边缘。”
“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梅江宴上,竭尽全力——”
“——生死不论。”
那个声音难听得可怕。更可怕的是还带了笑,难道是不知道自己笑起来不好听?辰星莫名走神。
她伏地,叩拜。
“臣,谨遵陛下旨意。”
在不远处,一名带刀青年沉默而立,护卫宫门。他一身黑色官袍,衣摆上绣着五彩飞鱼,面上戴着白玉描金的面具,始终保持同样的姿势,甚至连呼吸也近似于无。
从辰星到来,一直到离开,他都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而面具后那双眼睛也沉沉无光,好像两枚漆黑的石头,除了缓缓眨动之外,没有丝毫活人的灵动。
像个死人,或者傀儡。
只在辰星离开之时,那双无光的眼睛忽然凝聚焦点,飞快地瞟了她一眼。这只是在一个极微小瞬间里发生的事。
紧接着,他的双眼再次归于无神。
……
云乘月盘腿坐在院中,抱着新剑。
【获得黄色情感,李秋蓉的感激】
【获得黄色情感,宋大海的感激】
【获得黄色情感,蒋平生的感激】
……
这些情感来自十三州各地,都是被照天教吸收的教众,或者庇护的百姓。
他们的情感通过照天教的信物传达,反馈到云乘月身上,就汇聚成了源源不断的情感之力。
自从《云舟帖》功能恢复,能再次收集情感,云乘月才直观地感受到照天教究竟影响了多少人。
她不得不成天地抱着剑,专注接收、炼化这些力量。在炼化的过程中,她甚至又观想出一枚书文:愈。
这些情感以黄色居多,汇入到《云舟帖》中,以“愈”字为中心不停流转;片刻后,它们相互融合、变化,又形成一枚枚新的“愈”字。
接着,它们就融入云乘月体内,找到那些隐隐的裂痕,柔和地修复它们。
不过,恰恰是因为领悟出了“愈”字,云乘月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了数不胜数的裂痕;她简直像一尊脆弱的瓷器,远看浑然一体,拿放大镜看了就知道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这就是神魂和肉身太过不匹配的代价……
云乘月不言不语,专心修复,浑身笼着一层浅绿的微光;这是“愈”字的光芒。生机书文从旁协助,令其修复效力更强。
一支梅花簪被横放在她面前,也被光华笼罩。
这时,通讯玉简亮起。她神识探入。
“薛暗的消息……辰星?梅江宴?”
云乘月缓缓睁开眼,她眼中有彩光一闪而过。
为什么是辰星?当然,辰星很强,说不定是它手下最强大的修士,它派她来压制她,很合理。
但……
她伸出手,握住梅花簪。太清剑的力量已经被她全数放入簪中,此时如果她愿意,可以随时让梅花簪化剑。但她并没有这样做。
她只是久久地凝视着梅花簪,感受着其中涌动的太清剑之力。
“辰星,是你吗?”
良久,她轻声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她忽然有了个主意。
“小梦,小梦,你出来一下。”
屋子里传出动静。一个约莫十五六岁、雌雄莫辨的漂亮孩子跑出来,手里还拿着笔,脸上顶着两块彩色颜料,但浑然不觉。
“大师姐找我什么事?”
似乎是和王夫子学的,“梦”字忽然开始这么叫她。云乘月倒也不在意,觉得这称呼比“主人”好听多了。
她问:“如果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能不能帮我画出来?”
“故事?画画?当然可以!”孩子挺起胸膛,一脸自豪,“我!小梦!什么都会画!”
她笑起来:“那就拜托你啦。”


第212章 开宴之前
◎云乘月的猜测◎
那一册专门绘制的小小图画书, 应该是送出去了。
但如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回应。不知道是没能送到对方手里,还是干脆被拦截了, 没被看到。
云乘月有些失望,却并不气馁。她已经经历过太多失望, 早已学会把握当下。
她依然成天凝神、修复,时不时也出去转两圈,看看有没有需要自己出手的情况。
她能感觉到,有意无意, 飞鱼卫对她的监控放松了。甚至于, 她不时接收到的【黄色情感】里,分明有来自飞鱼卫的部分。
如此一来, 需要重点防范的对象就只剩三清阁,不过他们多是做事生涩的富家子,也就能卖卖护身蝉, 有需要了就跟着到处跑跑、威吓民众, 对照天教众人没有大的影响。
因此,杜敏他们的行动也更加自如。他们的发展速度远不如外地,却很稳打稳扎,加上洛小孟等“外地来的名医”帮忙,很救了一些人。
白玉京的大部分居民都没发现,最近往来的商队、车队少了许多,更不会知道,城北那许多一等一的富贵人家, 都悄悄分了一部分族人、财富出城。
风暴将至, 哪里都在做准备, 唯有风暴中心的这群居民们安居乐业、快快活活,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准备也没做,还热情地过了新年,又翘首期盼月中的梅江宴。
云乘月也在为此做着准备。
一月立春刚过,她的小院迎来了一位客人。
“云乘月,我可能没办法和你去梅江宴了。”
院门一关,云乘月才给客人倒了一杯茶水,就听见这么一句有些可怜的话。她诧异抬头:“你什么时候要跟我一起去梅江宴了?你不是自己去吗?”
“……我就是在说,我可能去不了梅江宴了!”
庄清曦烦躁地砸了一下桌面。对世家子来说,这是个有些太粗暴的举动,但她气闷地坐着,完全没发现自己的“不合规矩”。
云乘月耸耸肩,推给她一碟点心:“吃点甜的,心情好点。怎么回事?”
“……行,谢谢。”
庄清曦深呼吸几下。她拈起碟子里的酥糖,细细嚼了、咽了,又喝下一口茶水,徐徐吐出一口气。
她恢复了风度,说:“我要离京。”
“唔……”
“你好像不意外?” 她觑着云乘月的神色,带着几分试探,“我听说陆莹的家人早就已经走了,是不是?”
云乘月露出微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庄清曦却已经得到了答案。她叹了口气,又露出那种烦躁的神情:“我小叔叔也走了。他本来不想走,是被大伯父赶走的。现在轮到我了。可……可我想参加梅江宴。”
云乘月啜着茶水,好一会儿才抬眼:“你究竟想说什么?”
庄清曦怔愣片刻,语出惊人:“你能不能偷偷带上我?”
云乘月差点被一口茶水呛住:“你说什么?”
“没有请帖,很难通过梅江宴的检查。”庄清曦解释道,“你有请帖,而且只有一个人,如果你多带一个人,说是侍女,他们肯定不会怀疑。”
云乘月慢吞吞道:“他们应该知道,我从来没有侍女。”
“那怎么办?”庄清曦烦躁地问。
云乘月悠然道:“这又不是我该操心的问题。”
“你……”
“不过,如果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想去梅江宴,我也许会考虑帮你。”
庄清曦迟疑了。但她没有犹豫太久,就点头说:“好,反正你总会知道。”
“云乘月,你曾说让我们远离护身蝉,我阿娘当时同意了,所以我才照办。可上个月月末……阿娘是挂着一只金蝉回来的。”
云乘月放下茶杯:“然后呢?”
“然后……阿娘忽然突破,成了第四境修士,很快又到了第四境中阶。”庄清曦忍不住流露担忧之色。
云乘月的目光在她面上扫了一圈,口中淡淡道:“修为提升是好事,你不为她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