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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馄饨面呀?”
“做馄饨面。”
“可豆花很受欢迎,不卖了有点可惜。”
“那就一起做。”
“一起做?我们才三个人。磨豆浆和揉面都很费劲,我倒是没有问题,可老板娘你和舒锦……”
老板娘站在灶台边,头发在脑后绑得紧紧的,系着围腰,手里包馄饨的动作快如残影。闻言,她停下动作,爽利一笑。
“啊哟,大猫,我们做小本生意的,有钱赚最要紧,再苦都累得!而且,为了让阿锦去州学……”
州学是一州人才之济济的地方,通常都位于首府,是大梁官学,由国子监统一管理,不受地方管辖。
安州的首府叫青碧,位于一州北部,和罗城很有一段距离。如果能考上州学,就能合法拿到县令盖章的离籍文书,那起码丁舒锦能顺理成章离开罗城,没有人能阻止。
这是云乘月新打听来的消息。自从那天和庄夜对话,她就有意识对身边的生活、社会规矩更加注意。
丁双鱼也就有了新的盼头。罗城的公学上不了,可她本就期望把孩子送到州学去。学费是贵,可目前看来,也不是没可能攒到。
市井里生长的人都有一股韧性,尤其女人的韧性更不容小觑。丁双鱼的精神头足足的,要不是有宵禁,她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赚钱。
她们一个人揉面,一个人包馄饨、切面条。云乘月还拿出了空间锦囊(也是论道会答题得来的),这里面有保鲜区域,很适合存放食品。这样的话,她们就可以一次性多做点吃的,存放起来,这样早上到中午的时间能多做得几锅生意,下午早早收摊回家,也就有了底气。
云乘月揉面揉得专心致志。其实旁边是有工具的,是一种利用杠杆原理来压面的机器,之前老板娘一直用这个。但据说手工揉的面要好吃得多,那些大酒楼都专门请师傅来揉面,云乘月就也想试试。
丁双鱼看了她好几下,最后惊叹道:“大猫,你真是我见过力气最大的人。”
“……嗯?”
云乘月太专心,以至于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丁双鱼说了什么。她纳闷地看了看手下的面团,又抬手看看自己手腕上沾的面粉,问:“我力气很大么?大概修士就是力气大一点。”
丁双鱼赞同地点头:“所以修行是好事。女人有多的力气,更是大好事。”
她看向门外。
厨房外,丁舒锦在院子里看书。今天出了点太阳,温度上来了一些,又不很热,院子里很舒服。小姑娘正专心致志的写东西,用的笔墨正是云乘月赢回来的那一套。她收的时候很不好意思,是云乘月哄了好一会儿,她才接过去,还认真说一定不辜负云前辈的心意。
“是好事。”丁双鱼重复了一遍,语气相当坚决。她重又埋下头,手下的活儿做得更快了。
所谓馄饨面,就是馄饨和面煮在一起。有的地方对“馄饨”的发音更类似“云吞”,都是方言口音,写下来总归是“馄饨”这两个字。这也是大梁“书同文”的要求。
丁双鱼说,原本这季节天气炎热,是该做冷淘的,但今年天气反常,雨一阵阵地来,就只做馄饨面了。海味的馄饨面,鲜得掉眉毛。再配一碗甜豆花,真再没有更好的享受。
云乘月问:“什么是冷淘?”
原来冷淘就是面煮好后,用凉水过一遍。有的地方爱加些花儿,有的地方喜欢加香料。
丁双鱼:“大猫,我记得你是宸州人?我听说宸州人爱吃辣,会把菜籽油拿香料细细煎了,存起来做菜,拌面也很香。我年轻的时候向往游历四方,可惜没有修道的天赋,也没能当个行商,轻易走不了。”
云乘月努力想了一会儿,才在记忆中捡起这样一幕:她在顾姨的面摊上吃面,有时是汤很鲜的煎蛋面,有时是一碗红油拌面。原来那红油,是用香料煎的么?她吃了好久,都不知道。
她失笑摇头,诚实道:“我不知道,我没有做过。”
丁双鱼无奈:“大猫,哪有人连自己家乡的食物都不知道的……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不是什么‘自己讨生活的小修士’,而是养在大宅的小姐,才远离一切烟火气。”
烟火气……
云乘月顿了顿。
她笑了笑。
“是啊……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我,说我总是不关心身边的人和事,缺少烟火气。那时候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现在却渐渐懂了。”
丁双鱼却一愣。她刚包完最后一个面皮薄薄的馄饨,又将所有馄饨收进空间锦囊,再拿一把菜刀切面条。
而后她一边麻利地切面条,一边说:“远离烟火气有啥不好的?我巴不得我们阿锦离烟火气远远的,什么都不操心,只管好好念书,好好成才。”
她说得很平淡,却也因为这种平淡,别有一种认命的无奈。
云乘月微微摇头。她也看了门外一眼。丁舒锦还在那里写字。她在思索着什么,提笔迟迟未动,皱着眉毛,想得正入神。
“老板娘,不是这样的。”她凝视着那个少女,宛如凝视着过去的自己,“修道,首先要修心,然后才谈得上凭自己的心去认知天地,再不断践行自己的认知,最终才能悟道。你不必忧心,阿锦比同龄人更多的经历和辛苦,都会变成她成长的土壤。等她正式踏上修道一途,就会比别人走得更扎实,也走得更远。”
剁剁剁剁剁——
老板娘埋着头,飞快地切着面条。她做这件事做了太多年,也就太熟练,切出来的面条粗细均匀,漂亮极了。她曾一度引以为豪,后来却生出淡淡的厌恶:就是因为这双手做惯了这些,才不能为女儿提供更多。
但是……
她一口气切完了一整块面团,放下刀,抬头一笑。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我期盼着那一天到来。”她笑着,眼睛却微红,“大猫,谢谢你,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云乘月回过头,也对她一笑,笑得眼睛都微微眯起。这是一个没有丝毫阴霾的笑容。
“客气什么,这是一名优秀伙计应该做的。老板娘赚钱之后,多给我发奖金噢!”
丁双鱼擦擦眼睛,狠狠点头。
“发!多多地发!”
……
罗城已经是六月。
以往六月是最炎热的时候,阳光辣得叫人皮肤刺痛,海风吹得万里蓝天,却又让空气更干燥。
可今年的六月,最多便是阴沉沉的雨天。五月份开始的雨水,在六月也依旧降临。连绵的,急骤的,卷着风来的,阴惨惨顾自落下的……什么雨都有。罗城好像不再是罗城,而成了个雨城。
罗城周边的地区也受到了影响,都这么阴多晴少。可听北边来的人说,其他地区天气都很正常。
原本人们这个季节来罗城,除了参加论道会,就是来玩的,修士们会频频出海,去打捞海中的珍宝,也去碰一碰稀少的海市蜃楼,找找传说中的海上奇遇。不乏这样的先例。
可现在天气这么差,官府所谓的“开阵布法、散雨求晴”也没多大作用,很多人便离开了罗城,去其他天气晴好的地方玩乐。而那些留下来的,也不无抱怨。
现在,陆莹就走在这样雨雾迷蒙的街道上。
她之所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是因为受够了那位庄家小姐喋喋不休的抱怨。多下点雨有那么值得抱怨么?大小姐这种东西真是讨人厌。还有那个庄家的天晓得行几的老爷,成天拈着一枝桃花看戏唱曲,也腻歪得可怕。世家公子这种东西更加讨厌。
还不如在街上走走。看着身边人来人往,还有两边忙忙碌碌的店铺、小贩,都让她有一种安心感:自己还活着,也还在努力着。这才是她自幼熟悉的生活。
假如身边没有跟着这位师兄,那就更好了。
“……诸葛师兄,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陆莹忍无可忍,转身盯着那个阴魂不散的青年。
诸葛聪一身简朴的青灰色长袍,同之前花孔雀似的打扮完全不同。他睁着一双狭长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陆师妹误会了,我只是想四处逛逛,多了解一些本地的风土人情,说不定有助于退治雨水。”诸葛聪慢条斯理地说,“不然的话,道尊才知道我们要在这里耽误多久?”
鬼才相信这说辞。陆莹暗中翻了个白眼。
但她心思复杂,很少和人正面冲突——跟云乘月除外。何况诸葛聪好歹也是世家出身,态度也很不坏,陆莹不想轻易得罪他。
她只能忍下不耐,露出个假笑:“希望诸葛师兄真的是为了书院任务。”
诸葛聪说:“自然。”
还是坚持跟在她身后。
陆莹无奈,只能闷头往前走。
一个月前,书院几人一起来了罗城。庄家叔侄名为游学,其实是来游玩散心,成天待在胡家接受款待。而陆莹、诸葛聪,还有阿苏和小麒麟,都是顶着“书院任务”四个字来的。
陆莹本想和阿苏待在一起,结果那个讨人厌的庄清曦,非要拉着阿苏一起。说是作陪,其实就是把人家当侍女用。这庄小姐还理直气壮,说些什么外院学子就该给内院学子打杂啦,阿苏本来就是世家家仆、她临时征用一下想必季双锦不会介意啦,之类的话。
更烦的是,阿苏居然接受了!她说,她是为了自家小姐才来的书院,出门在外也代表了季家的脸面,面对顶尖世家出身的庄小姐,她一定要小心对待。
陆莹简直要气死了。她不明白,怎么能有人这么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仆人?书院外院又如何,也是持有书文的独立修士,努努力以后说不定能有一番成就,干嘛把自己限制在“仆人”位置上。
季双锦也不管管……哦,她大小姐正在书院里,忙着跟那个乐家的乐水混一起呢!
算了算了,陆莹念叨了几次,也就懒得管了。管太多容易心梗,还容易招人烦,顾好自己才是第一位,她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她不想说话,身后的诸葛师兄却总是没话找话。
“陆师妹喜欢逛街?莫非对建筑有兴趣?”
“陆师妹更喜欢市井的民居,还是宏伟的官府建筑?”
“陆师妹喜欢吃什么?”
“我买了伞,看天气又要下雨。”
“陆师妹……”
陆莹忍无可忍。
她暗中深吸一口气,回首时又是一副客客气气的假笑。
“诸葛师兄,你不必如此关心我。”她不觉又换上了那副娇滴滴的口吻,她曾经习惯的伪装,“如果我没记错,诸葛师兄一开始似乎颇为仰慕双锦,为何近来偏偏缠着我?莫不是想通过我,好接近双锦?”
“我……”
诸葛聪一怔,又苦笑一下,坦然道:“我确实曾对季师妹动过心,但她心无杂念,我也并未情深到坚持不懈的地步。”
陆莹瞪着他。“并未情深到坚持不懈”?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现在坚持不懈跟着她,就是情深了?这也太……恶心人了吧!
她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诸葛聪说完,想了想也觉得有哪里不对,慌忙补救:“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
他犹豫一会儿,叹了口气:“陆师妹,我们还是找个地方私下说罢。”
陆莹有点警惕:“行,那随便找个路边摊。”这谁都能看见的地方,才不担心对方使坏。虽然诸葛聪应该不是什么坏人,但这份警惕已经刻到了陆莹骨子里。在她以前的生活经验中,不够警惕是会丢掉性命的。
诸葛聪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忧。他又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眼神忧郁起来。
两人真就随意挑了个路边摊坐下。这雨下个没完,街道清净,两旁店里的生意都少了很多,可这家店竟然客人不少。虽然大多是买了带走的,但也看得出,这家店必定味道不坏。
这路边摊环境简陋,坐着吃饭的人实在没有。只一个约莫十三四的小姑娘,坐在一旁静静写字。陆莹多看了几眼,发现那姑娘竟然没有一本字帖,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老板娘倒是热情:“两位吃点什么?有馄饨面,还有甜豆花。”
那写字的小姑娘也站起来,招呼他们,又给他们倒茶,动作秀气、言语得体,像是读过书的。原来这是老板娘的女儿。
诸葛聪说:“一份甜豆花即可。”
陆莹说:“都要一份。”
见诸葛聪有点惊讶,她心中翻了个白眼,嘴上娇滴滴道:“诸葛师兄看什么?不吃饱一些,哪有力气修炼。”
诸葛聪有点尴尬:“我不是那个意思……能吃是好事啊。我请陆师妹。我只是在想,原来陆师妹喜欢吃这些。”
对面总是态度良好,搞得陆莹也不好继续阴阳怪气。她撑住脸,冷静了几息,道:“算了。诸葛师兄,有话直说罢。入学以来,你一直缠着我,却又不肯说明原因。我倒是不在意旁人的闲话,不过心里也难免在意,甚至有点烦躁。”
“也对……”
诸葛聪理亏,低头道歉。
陆莹:“好了,师兄有话请讲。”
诸葛聪点点头。
“其实,我一直怀疑陆师妹是我的亲妹妹。”
第142章 同门(2)
◎骄矜◎
诸葛聪缓声道:“我一直怀疑陆师妹是我亲妹妹。只是一直不能确定, 所以我不想说出来,怕吓着你……也怕带来不好的影响。”
“……啊?”
陆莹一口茶水差点呛出来,惊得瞪圆了眼睛。
“诸葛师兄?!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根本不可能……等等,难道是因为我的弓箭?”
她忽然心虚。她差点忘了, 她在来书院考试时,就是冒充的诸葛后裔身份,还说自己手里那把弓箭是诸葛家的逐日弓。可实际上,她就是个命硬的孤儿, 那把弓箭也是从师父手中夺来的。
该不会……那个把自己当奴仆使唤、又想把自己送去别人床上的所谓“师父”, 是诸葛家的后人吧!
完了完了,要被寻仇了。可冤枉啊, 她当初反抗的时候,也不知道对方来历。就算知道,那也得拼死反抗, 总不能认命!
现在怎么办?不会被揪去见官, 定她个杀人罪什么的,拉去斩首啊腰斩弃市啊……什么的罢!陆莹脊背汗毛竖起,恨不能夺路而逃。
“……那弓箭是别人送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板起脸,强作镇定,“诸葛师兄,我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自己挣扎着, 误打误撞才有了现在的好日子。我真不知道你妹妹是什么情况, 我也什么都没做过, 你要是需要, 弓箭可以借给你研究,但我发誓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还熟练地卖了个惨,指望这世家公子能被她糊弄过去。
但她没想到,诸葛聪的眼神变得更忧郁,甚至显出了一丝心疼。
陆莹汗毛都快立起来,觉得这眼神矫情死了,瘆得慌。
“陆师妹别慌,别慌。”诸葛聪一无所知她内心波澜,只竭力安抚,“我妹妹是小时候被人贩子拐了,至今没有找到。你们二人同龄,你哪能做什么?我并不想伤害你……你不要怕。”
他有些失落地喃喃道。
陆莹猛掐自己手掌心,终于镇定下来。
这时候,正好店里的小姑娘端上来两碗甜豆花。一看就用料实诚,堆满了佐料。陆莹从小是个“民以食为天”的孩子,饶是心慌,对着食物也本能地爱惜,便下意识舀了一勺塞嘴里,再嚼两下。
这个味道……
温热的绿豆熬得沙沙的,却又没全化,是要在嘴里切切实实咬下去才能圆满的绵软甜糯。豆花软嫩清香,和着淡淡蜂蜜甜的汁水,还有山楂碎带来的微酸,一齐交叠袭来。
陆莹多嚼了几口,起先味同嚼蜡,渐渐也能尝出味道。她醒过神了。哦,难怪买的人多,确实是好吃的。
能想吃就吃,还吃到好吃的,真好啊……
她定下心神。和她无关,很好,她不需要慌张。
她静静听诸葛聪说。
诸葛聪用勺子在碗里搅了搅,把好端端的豆花搅得碎碎的,却一口没吃。他眉眼里写着心事重重,嘴角却还挂着一点本能似的笑。
“我妹妹……我妹妹今年应该有二十二岁了。她比我小两岁,也是在两岁那年丢的。”
“那一次我们去京郊看灯会,我忘了当时自己为什么不高兴,总之我一直在又哭又闹。大家都忙着哄我,一转头,妹妹就不在了。”
陆莹:呵,男人,小时候也不安生。
“家里也一直在找妹妹,可虽然抓到了拐你……拐妹妹的人,妹妹却已经被卖去了北方。最后家里查到妹妹应该在奉州,就一直找,一直找。但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
诸葛聪凝视着她:“陆师妹,你是奉州人,也有逐日弓,还和我妹妹同岁。我曾悄悄将你的画像寄回家,大家看了都说你和外婆长得像。”
长得像么?她和世家的某个人长得像……?
陆莹有点紧张,不由又吞了一勺豆花。淡淡的甜味,她很喜欢。在奉州是吃不到这样水灵软嫩的东西的,那里冬天干冷,夏天干热,只有乐家那种大家族才有钱布置法阵,把院子弄得四季如春。
她是在奉州长大的。一开始会瞄上乐家公子乐熹,也是这么个缘由。
可诸葛家的小姐?她摇摇头。她不觉得自己会和世家有关系。
再吃一口甜豆花。陆莹重新镇定下来。
“诸葛公子,人就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偶然相似也不稀奇。”她无所谓地说,“至于逐日弓,兴许你认错了。诸葛家逐日弓很有名,仿制的也不少。就算你没认错,那当年一个两岁的幼儿,怎么能够带一把弓箭出门?如果我是人贩子,我一定拿了这宝贝弓箭单独卖,留着干什么,生怕你们找不到人么?”
她情绪起伏,那点伶牙俐齿的刻薄劲就上来了。
“所以,我必定不是诸葛小姐,不是你妹妹。让你失望了。”陆莹一锤定音。
诸葛聪却并不这样觉得。他苦笑一下。
“不,如果只是逐日弓的问题……逐日弓并非真正的弓箭,但很多人都误会了。”
陆莹一愣:“什么?”
“那不是弓箭。所谓‘诸葛家代代相传的逐日弓’,本质其实是血脉里流传的一枚书文。凡是继承了这枚书文的后裔,一旦修为到达一定境界,并选择以弓箭作为本命灵器,书文就会附着上去,让那把弓箭成为逐日弓。”
说到这里,诸葛聪摊开手掌。他掌心一枚“弓”字灼灼一现,笔画宛如流淌的金色岩浆。
“陆师妹,那把弓箭之所以是逐日弓,不过是因为——是你在用!”他一字一句道,“这就是你拥有诸葛血脉的最好证明。”
“我绝不会认错。妹妹……陆师妹,我们是真正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陆莹怔了好久。
良久沉默后,她突然急急开口:“那又如何!诸葛家不说也是传承百千年的大家族?流落在外的血脉不知道有多少,凭什么我就是你妹妹?我难道不能是祖上有哪个不知名的诸葛?而且我从没听说,书文能通过血脉流传,开什么玩笑,那大家修什么道,就看出身好了!”
她莫名有些愤怒。
诸葛聪又搅了几下豆花,还是一口没吃。他深吸了一口气。
“你说的这些,我也考虑过。对,你说的不无可能。”他肃声道,“所以我想请求陆师妹,跟我一同回白玉京。家中祠堂供有‘滴血尺’,我们是否有血缘关系、血脉离得多近,一验便知。”
陆莹又沉默了半天。
她的目光移向其他地方。街上又落雨了,水坑里积着水,这会儿被打出朵朵涟漪。不知道罗城的雨什么时候能散,啊对了,他们本就是为了这个而来……那她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听一些和任务无关的话?
家人,家。这是什么样的东西?真怪。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这两个词扯上关系。
也许她不该想太多。过去的都过去了,那些大家大族的事,知道越多就越危险,说不定就有什么阴谋……
但是……但是。
“这样好了。”
最后,她轻声开口:“如果罗城的任务顺利完成,我可以和诸葛师兄去一趟白玉京。”
“……真的么!太好了!”
诸葛聪手一颤,险些将勺子摔了。他整张脸都明亮起来,笑容止不住地满上来,眼里也全是期待的光。
陆莹看在眼里,有点心烦意乱:“你高兴这么早干什么,万一不是呢?很大可能不是!我只是看你可怜,才答应上京,可什么都没承诺……”
“这样就够了!就够了!”诸葛聪深吸一口气,“陆师妹,我寻觅多年,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我也只怀有感激。就算不是,我也愿意把陆师妹当作妹妹照顾,毕竟我们拥有同样的血脉。”
陆莹闷道:“谁要多一个莫名其妙的哥哥!”真是搞错没有,从前她骗男人才用什么哥哥妹妹这一招呢!
诸葛聪还是满脸的笑。
陆莹皱眉,忽然出手,抢过了他那碗甜豆花。豆花已经稀碎,烂烂的,甚至显得有点恶心。但陆莹并不介意,只道:“不要浪费食物。你不吃,给我好了。”
她已经忍了很久这种作践食物的行为了。
说罢,她就端起碗,“咕嘟嘟”地喝了下去。
诸葛聪傻了一会儿,才“啊”了一声,讪讪道:“对不起,我没注意……”
两人又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这时候,一阵食物的香味飘了过来;很明显的海滨才有的鲜气,热腾腾地飘过来。两人一扭头,见店里那名小姑娘端着一只碗走过来。
“客人,您的馄饨面。”小姑娘细声细气地说,“刚刚看您两位在说话,就没来打扰。”
陆莹他们说话的时候放了隔音法器,人声传不出。修士出门总是很方便。
陆莹点点头,拿起筷子,却是一愣。
只见飘着小虾干的汤里,盛着面皮薄如蝉翼的馄饨;黄澄澄的细面条待在一旁,上头竟还卧了个煎鸡蛋。
“我没要加鸡蛋。”她说。
小姑娘却对她笑笑:“这是店里前辈请您的。”
“前辈……?”
陆莹循着小姑娘的指示看去。就在灶台边,这路边的母女小摊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那是个年轻女修,黄黑的皮肤、普通到难以记住的容貌,唯有一双眼睛清清亮亮。她睁着那双清亮的眼睛,对这边微微一笑,而后便回过头去,和老板娘一起煮馄饨,又给路过的客人递豆花,动作熟练极了,和街边的所有小贩一样。
陆莹盯了她好一会儿。
然后她低下头,挟起鸡蛋咬了一口,再吃一粒馄饨,又吃一筷子面,再喝一口汤。
“……真好吃。”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又扭头看向那名女修,试探道,“多谢你请我吃东西。作为回报,我请你去吃点心。”
诸葛聪奇怪地看着她,但并不阻止。
那名女修再次回头对她一笑。她整个人都被灶台的热气围着,眼睛却还是那么清亮。
“好啊。”她愉快地说,“这位客人,您可真是个好心人。”
……
同一天,胡家。
飞马拉的车一路从直道行来,安然地无视了大梁对于“飞车禁止入城”的禁令,一直来到了胡家上空,才徐徐降落。
胡家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他们有宽敞干净的马厩,技巧最娴熟的车夫,能保证车驾平稳降落,并在第一时间奉上:下车踩踏用的矮凳,擦手的温热毛巾,甚至供选择的水果、饮料。
但胡大小姐并没有心思享受这些。再说,这都是她出生以来习惯的享受,也就不觉得是享受了。
她风尘仆仆地走下马车,手臂里紧紧揽着一个孩子。这是一名十二岁的男孩,五官端正,眼神却发直,神态呆怔,对外界毫无反应。
这就是她的幼子,胡韶,今年不过十二岁。他曾经聪明伶俐,却因为所谓的“家族诅咒”,变成了这副模样……距今也有五年了。
胡大小姐摸了摸孩子的脸颊,向来冷硬的面容浮现出一缕悲伤。
“胡大小姐……”
另一架飞车也停了下来,从中走下一男一女。正是庄家叔侄。庄清曦提着绯色裙摆,讪讪地走到胡大小姐身边,一脸愧疚。
“真是对不起。”她有些不安,“我是想孙前辈名满天下,或许有些办法,没想到……”
胡大小姐提了提嘴角。她知道这时候应该礼貌地回以微笑,但她实在笑不出来。
二十余天前,她的二弟带着同窗回家。胡大小姐抱着极大希望,恳请二弟去请那位传说中的云小姐,可二弟却说,那位云小姐正在闭关,不好打扰。他给她留了言,等她出关,就请她过来。
胡大小姐暗暗有些埋怨二弟。他怎么早没想到阿韶呢?赶在人家闭关前早点请,不就好了么!
可这抱怨不能说出来。毕竟二弟是家中骄傲,被父亲视为家族倚仗,大小姐也还指望他帮忙联络,只能笑脸相对。
这时候,庄家小姐庄清曦站出来,很积极地说,她家里和一位大修士颇有渊源,可以请对方看一看阿韶。便是孙前辈。据说这孙前辈善观星测命,也擅医术,确实是极有名气的大修士,而且性格孤高,寻常人难得一见。
胡大小姐也听过这孙前辈的名号,只苦于没人引荐。庄清曦一说,她当然喜出望外,立即备了车马,带着阿韶赶去拜见。
可惜,就连那位孙前辈也毫无办法。并且他得出了和司天监同样的结论:这是天谴。天要咒你,你能奈何?
来来回回,二十多天就折腾过去了。
还好,胡大小姐早已习惯了失望。她勉强放柔声音,安慰了一脸歉疚的庄清曦几句,又表示了感激。
“哪里……庄小姐如此为阿韶着想,我心中只有感激。”她嘴里说着些客套话,“庄小姐,还有庄公子,二位陪着我们车马劳顿,过意不去的是我。两位且去好好歇息,需要什么,只管找我开口便是。”
总算将那两位哄回了房。
胡大小姐牵着孩子,回到自己的院子。到了院子口,便见一名年轻男子东张西望,那矮小而不美的模样、浮夸油腻的姿态,都让胡大小姐不喜。
然而,她牵着的孩子竟然有了反应。
“啊……”
一直呆呆愣愣的孩子居然抬起手,指向那个男人。
男人骤然一笑,殷切地抽出腰间毛笔,在空中胡乱一划,就写了个“混”字出来。他再捧着这枚书文,小跑着上来,将其递给孩子。
孩子接过书文,骤然一笑。接下来,他盯着那枚书文,不时摸一摸、捏一捏,专注极了,对其余事情再没有反应。
胡大小姐心中叹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带小少爷下去玩罢。”
“哎——!”
男人行了一个毫不标准的大礼,便在丫鬟的看顾下,陪着小少爷去院子里玩了。
胡大小姐目送着孩子的背影,一阵心酸。她不由抓紧了身边心腹的手,喃喃道:“阿葵,我真不明白,这赖疙瘩到底有哪里特殊……那样多大修士都不能让阿韶多一点反应,偏僻他那上不得台面的书文,却能让阿韶笑!”
阿葵握紧她的手,安慰道:“大小姐,既然小少爷喜欢,就随他去罢。说不定小少爷笑着笑着,就好起来了呢?”
如果云乘月在场,一定能认出来,这“阿葵”就是当日的吴管家。她名叫吴葵,是胡家家仆。不过胡家并没有北方“赐姓”的习惯,所以家仆也一直保留着自己的姓氏。
胡大小姐苦笑,拍了拍吴管家的手:“哪有那样容易。这都一年了,不也就让阿韶笑笑么?罢了,尽人事听天命……天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