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很尴尬,哪怕脊背挺得再直,她也忍不住尴尬。
因为她根本没有观想出书文,只是成功地完成了灵文临摹而已。
这枚“光”字书文,是她眉心识海里那团未成形的光团,是从摹本《云舟帖》里得到的,和《铁锁星河》没关系。
可两位夫子那么兴高采烈,还说要把“《铁锁星河》里蕴藏了‘光’字书文”这个消息载入史册……云乘月更觉得惭愧。
没有的事啊……她很想解释,却又不能解释。否则,她怎么解释“光”字的来历?
所有人都知道,她从摹本中“一眼观想”得到的是生机书文,没有别的。“光”字被鸠占鹊巢,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
云乘月无奈,只能抓住“光”字,用眼神提问:你怎么突然出来了?
“光”字扭了扭,伸出左右两点晃了晃,宛如一个很无辜的摊手:是啊,我怎么出来了,我也不知道?
它又扭动了一下,跃跃欲试地“看”向窗外。那是浣花星祠——或者说,祭祀碑所在的地方。
云乘月心中一动:虽是阴差阳错,但“光”字成型,莫非祭祀碑中的秘密也能有所突破?
可就算真能突破,也不是现在。她哭笑不得,将不大情愿的“光”字收起,看看赵夫子,又望望鲁夫子,有点心虚:“两位夫子莫急,这只是一个巧合……”
“是啊是啊,这等好事百年难遇,哪能天天发生呢!”鲁夫子红光满面,笑得不像阎王了,像阎王成了亲。
云乘月:……
赵夫子轻咳一声:“云姑娘,有时候也不必太谦虚。否则旁人何以自处?”
云乘月无奈:“我没有……”是真的巧合啊。
赵夫子挥挥手,拿出了教书先生的决断力:“云姑娘的课程已经学完了,可其他学生还要学。为了不让其他人分心,还是请云姑娘暂且移步。鲁夫子——”
“好好好!”
鲁夫子现在说什么都是“好”,乐呵呵地往外走,又示意云乘月跟上。
云乘月实在解释不清,只能认了。
没走两步,却听云三小姐轻声叫她:“二姐。”
云乘月回头。
云三小姐咬着嘴唇,眼神天真,乖巧柔弱得真像一个可爱的妹妹。她忽闪着眼,说:“二姐,你真厉害。回去之后,你能教教我吗?”
云乘月说:“不能。”
云三小姐脸一僵。她以为众目睽睽下,云乘月多少会给她些面子。她嗓子里带上哭音:“二姐,我已经知错了,我真的想要开始好好学,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你教教我……”
“别了吧,挺麻烦的,而且我们也没什么交情。”云乘月说得很直白,“自作多情是病,记得去看看郎中哦。”
云三目瞪口呆,望着云乘月的背影,脸腾地就烫了。
她难堪到极点,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再一回头,又见聂文莹轻笑着:“怎么样,还是和我一起玩轻松吧?”
聂小姐眼里火气乱冒,显然很不满她刚刚的“投敌行为”。她气得伸出手,狠狠捏皱了云三小姐的纸,再又用力一拂,将那杯蜂蜜水重重打翻在地。
咔嚓——瓷杯碎了。蜂蜜水在半空晃出,浇到了始作俑者聂小姐手上。聂小姐更生气了。
前头的霍少爷猛然回头,眼中似有惊慌。但两位小姐都没注意。
云三小姐面对好友的火气,抿唇片刻,差点就要迟疑点头了。但终究,她还是捏住笔。
“你说得对。不过,还是先上课吧,阿莹。”她轻声说。
云三小姐忙着气闷,以至于她完全没有察觉,从她被“光”字书文照耀的刹那,困扰她多日的疲惫、眩晕,忽然全部消失了。
而与之相对,聂小姐气哼哼地还要说什么,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疲倦。疲惫之下,她打了个呵欠,也懒得吵了。
……
哗啦啦——
外头真的下雨了。
云乘月抱着兔子,站在廊下,仰头望着雨丝连绵,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件事。她刚刚注意力太集中,没有丝毫分神。
这场雨缠缠绵绵,也一点点化开她的思绪。
鲁夫子说,她不用再去高级班听课,因为高级班教的就是如何观想书文。而浣花书院毕业的关键考试,就是观想出一枚完整的、至少地字级的书文。
刚才她费了好一番脑筋和唇舌,才成功谢绝鲁夫子的热情邀请,比如亲自题碑……这未免太夸张了。
她毕业了。用了一天。
云乘月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自言自语:“好像我是挺厉害的。”
虽然灵力耗费光了,聚形境初阶也只达到修行门槛……但做人不要对自己太苛刻。她已经很厉害了。
云乘月有点开心,想要跟人分享好消息。她拿出通讯玉简,想了好半天,又收回去。
她站在廊下。书院里都在上课,这里又是个靠近大门的拐角,四周清幽,唯有雨声。
好像没什么人值得专门分享……
她看着雨,发呆。
雨虽然是从上往下坠落,但仰头看的时候,雨丝太连绵,恍惚会有水往上飞的错觉。这样看雨会让人开心很多,因为上升总是比下坠让人振奋。
云乘月抱起兔子,将脸埋在
兔子两只耳朵之间,深深吐出一口气。她的呼吸将兔子的绒毛吹得很热;她暗想,活人才有。
她独自站了好一会儿。
下雨天没有阳光,白天又不至于开灯。她的影子只剩淡淡的一层,沉默地黏在地上。
“——我记得我说过,今日有雨。”
下雨的时候,世界会笼上淡淡的雾气。当幽邃的黑雾汇聚而来,形成一个熟悉的身影,就令他也仿佛沾染了雨水的气息。
“你回来了?”
云乘月蓦然一动,却还是没抬头,声音闷在兔子小薛的脑袋上:“我带伞了。”
“哦?何处?”
“只是放在了马车上。”她理直气壮。
他冷笑一声:“那你现在要淋着去门口?”
“不,我可以用小薛挡雨。”
云乘月举起兔子,放在头顶。
青年傲慢地抬了抬下巴,一推她的兔子:“不行,这是我的东西。”
“……小气。”
云乘月这才扭头看他:“你去哪儿了?”
“我不想说。”
“肯定是去干坏事了。”
“随你怎么想。”
他嘴里说“随便”,神色却明显冷了。他收回手,目光投向院子里面不绝的雨水;在雨雾的衬托下,他眉眼里艳丽的冷气,也好像氤氲起来,能够一直飘,从他眼里飘到她这边。
“激将法……你也生气。”
云乘月伸出手,在空气里一抓。没抓住。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个动作引来他狐疑的注视:“你做什么?”
云乘月说:“我觉得你真好看,想要画下来,可再一想,我其实并不会画画。”
他凝视着她,不知道想了什么,慢了一拍才说:“你可以学。”
“学不会。我以前学过很多次,都没学好,就算了。”她轻轻抓住他的袖子,又趁机靠过去吸了一大口,满足地喟叹一声,“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我可以多看看你。”
“……你只是不想学。”
“是没必要学。”云乘月笑起来,“只要我看见你,你就在我心里了。”
薛无晦眼神猛地一颤。
他垂下眼眸,又停了一会儿,才说:“你好似心情很好。”
“嗯,做了一件挺厉害的事情。我毕业了。”
“……嗯?”
“还又有了一枚书文。”
她给他看。
薛无晦若有所思。
云乘月说:“我本来是有些苦恼。人做了厉害的事,总是有点想倾诉和炫耀的,可是想了一圈,好像没有谁足够亲切、足够让我信任。”
“你最好没有。”薛无晦淡淡道,“我们要做的事很重要,你最好不要和其他人有太多……”
“所以我就只能告诉你啦。”云乘月说,“小薛你看,我厉害吧?”
他忽然不说话了。停顿,停顿;沉默,沉默。在他们的对话里,他时不时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薛无晦的嘴唇动了动。他好像想说什么,却仓促地转过脸。
半晌,他只低低吐出一句:“不要总是对着兔子说话。”
第34章 暗潮汹涌
◎【修】◎
一场秋雨一场寒。
今秋第一场足够寒冷的雨, 将浣花城浇成一片冷绿。冷色之中,金黄的银杏萧萧瑟瑟,叶片抖动着, 是一群群淋湿的蝴蝶。
但蝴蝶不会这么单调。虞寄风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
这座城市里的很多人都以为这位荧惑星官离开了。但此刻,在无边无际的冷雨里, 墨蓝短袍的青年坐在浣花书院里最高的建筑屋顶上,撑着一把伞,伞下是他随风飘动的发带。
虽然打着伞,但雨滴在触碰到伞面之前, 就已经乖顺地滑开。他身周一片干爽, 没有水汽,没有“滴答”声。淅淅沥沥属于世界, 他在潮湿的世界里撑一把毫无必要的伞。
虞寄风笑起来。他经常这样,干一些没有必要的事,又因为过于无聊而发笑。
不过今天不同。他觉得今天的雨格外有趣, 因为他看了一场好戏。
“真是天才啊。”虞寄风懒洋洋地呼出一口淡淡的白气, “瞧瞧,先是一眼观想书文,然后是被司天监的五曜星官看中,接着在本地最有名的书院随便逛了一圈,就又观想出一枚完整的书文,还当场突破成为聚形境修士。”
他伸出左手大拇指:“厉害!”
雨丝飘飞,又从动荡的雨水里幻化出一个人影。这人长发编成无数发辫,穿着图样古怪的宽大衣袍, 还戴了一张银色面具, 看不出是男那女。
“如果我没记错……”
这人的声音也分不出男女, 还忽高忽低, 像一首不和谐的乐曲,听了十分不舒服。
“……荧惑星官你,也是这个‘天才神话’的铸造者之一。”
虞寄风转动伞柄,仿佛恍然大悟:“啊,是了,那个‘司天监的五曜星官’,正是我自己。”
他一抬伞面,斜眼上看,拖长声音:“谢谢提醒——封氏的不知名者。”
封氏的人——面具人望着前方,目光越过雨雾绵绵的景色,一直落到靠近大门的拐角处。过了片刻,他或她发出一缕叹息。
“天才啊天才……果然是传奇。可修行六境,聚形、凝神、连势、化意、洞真、通玄,还有——飞仙。世上通玄境寥寥无几,飞仙境更是只在古籍传说中,从没有人见过。”
“也不知道这一位天才,最终能走到多远?”
面具人的声音拖出一片怪异的颤音。
“可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嘛。”虞寄风答得轻松,眸光含笑,藏住那一点锐光,“天才谁不想要?你们封氏真就不想招揽?”
面具人扭过头,目光落在虞寄风身上。透过面具上的两个洞眼,是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
“荧惑星官究竟想说什么?”
虞寄风笑容扩大。这副笑容可掬的模样笼在雨雾里,多了一层捉摸不透的意味。
“世人都说司天监星官执掌天下命运,但我们都知道,命运就是命运,没有人能真正掌控。”虞寄风的声音缓缓的、懒懒的,“所谓岁星网,也只是测量命运的工具。”
“我一直都很想问问封氏命师,”他说,眸光却悄然锋利,如寒星忽亮,“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天下不停地追捧天才?”
“追捧”两个被刻意强调的字飞出去,像刀刃割开了雨幕。
面具人道:“因为捧高踩低是人类的本性。”
“不。”虞寄风很干脆地否认了这个回答。他站起身,雨水在他周围寸余处滑落。
“我翻过许多秘籍,多到你不会相信。我发现,世上流传下来了无数字帖瑰宝,但它们书写者的事迹,却都被故意淡化、抹去。”
虞寄风发出笑声:“可笑吗?我们视若珍宝的文字,都是哪些人写出来的?他们都去哪儿了?”
面具人平静道:“光阴是残忍的。”
“或者残忍的是书写历史的人。”虞寄风不笑了,“封氏,何必再遮掩?‘一眼观想书文’这个说法,根本是近二百年来伪造的。天赋卓绝之人的确能一眼抓住灵文精髓,却没有人能一眼完整观想书文。”
面具人没有说话。
虞寄风收起了伞,抬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还有天空之上的什么事物;他的面容彻底被雨水笼罩。
他缓缓地说:“是你们封氏的命师放出了这个噱头,用来筛选天才。”
“你们在寻找天才——为什么?”
荧惑星官的眼睛明亮如星。他身周萦绕着淡红色的光雾,与天上星辰呼应。五曜星官的力量,本就能震颤群星。
面具人的眼神凝重了一些。
“我明白了。”面具人冷漠地说,忽高忽低的声音震得雨水轻颤,“难怪你那一天特意现身,提醒别人那是‘一眼观想书文’……你参与塑造了这个天才,是想用她当棋子,来试探我们的态度。”
“不愧是荧惑星官,足够笑里藏刀,也足够冷酷心硬。”
虞寄风看着他。他没有否认,也仍带着微笑,但隔了雨幕,他的面容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只是继续问:“封氏伪造历史,欺骗白玉京、欺骗天下人,究竟想做什么?过去那些天才的修士,究竟为什么被淡化了存在?”
“……我们?欺骗?”
面具人默然片刻,竟忽然轻声笑起来。这笑声并不动听,只像喘不过气的乌鸦。
“不是我们要欺骗啊——不,也的确是我们。可你要知道,不得不这么做;我们所有人,都不得不这么做。虞寄风,你什么都不懂。”面具人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自恋式的哀怨,还有一种傲慢的优越感。
“我们必须如此。”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天空,漠然道,“不然,天会塌。”
荧惑星官一怔,眼中滑过不解:“什么?”
面具人陡然冷笑。
“所以才说,你什么都不懂。你活的时间太短,你也不是我们这样传承千年的家族。”面具人声音里飘过一阵恐惧。
虞寄风皱起眉。他觉得这个封氏的人可能是疯了,毕竟这个家族一直就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天会塌?怎么可能。
“天塌了?行吧,那就不说天了。”他扛着伞,语气又变得懒洋洋的,是合适跟神经病说话的语气,“我们说说另外的事。‘祀’字在宸州范围内作乱,受害人已经蔓延到附近的苍、定、沂、明四州。事情闹得这么大,我不能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