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怡微微皱起眉,不敢置信徐少威曾有这样的少年时代。
见他靠着走廊墙壁不再前行,她便并肩而立,专注听他讲话。
家怡果然有被分散了注意力,他舒口气,收回目光,干脆继续:
“我十六岁就会在课余时间?赚钱了,十八岁毕业后去广东,每年回家,都会拿出所有钱钞票,跟老豆去还债。
“你知道那种感受吗?一个自尊心最强的后生仔啊,在整个青春期都在体会什么叫羞耻。在刚步入青年阶段时,别人家指着鼻子说你们为什么欠了这么久……其他讨债的人呢,会在过年时上门,用最难听的话侮辱你。
“那时候这些情绪我都忍下了,为了不让老豆为难,我将钱放在抽屉里,而不是直接给他啊,就怕他伤到自尊心。我不想让他从我身上感受到羞辱,努力的维系他作为父亲的脸面。
“在外面因为不舍得花钱,曾被室友兄弟可怜。一起去买东西,室友说请我……虽然当面我道谢了,但…一米八的青年晚上偷偷藏在被窝里哭哇。羞耻,不是因为别人的可怜,是因为觉得自己真的很弱啊……”
家怡忍不住伸出手,看了看他垂在身侧的拳,犹豫了一下,还是改为轻拍他手臂。
徐少威陷入回忆,一时有些迷蒙,未回应她的安抚,只顿了几秒,便继续道:
“可是后来有一年,回家后,我照例拿出外出赚的所有钱给老豆,想知道债还没还清,他含含糊糊说不明白。其实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老豆欠了多少钱,只知道很多,我要一直赚钱一直赚钱去帮他还。
“可是年前,我忽然发现他买了包50块的烟在那里抽……过年时,一家人一起吃饭,他要我给他和所有亲戚倒酒。因为他对我的态度,导致所有亲戚也并不尊重我,指使我端茶倒水,好像我只是个帮他博得面子的工具人,没有喜怒,没有自尊,没有感受。
“可能就是一个瞬间?,电光火石,你忽然明白,一个你深爱着,也以为他深爱你的人,其实根本不爱你,他甚至不止是自私而已,他是完完全全的不在乎你……”
徐少威转头,忽然发现易家怡眼眶居然红了。
是为他吗?
他微怔,随即不好意思地哂笑,本来是想安慰她,让她忘记死者韦小同的苦难,哪知道居然要惹哭她……
总不可能,他的故事比韦小同更惨吧?
扯起唇角,他带着笑对她说:
“没有伤心难过了,反而如释重负。
“Madam,这个世界上原来没有一定爱孩子的父母。”
也许,一切都只是本能和利益考量而已。
徐少威露出一个自己已经释然的表情,继续道:
“既然如此,眼下这个案子,也不过是一个绝望的女人,杀了另一个人类而已。
“哪怕另一个人类年纪很小,恰巧与这个凶手有血缘关系,它也不值得你更难过。”
见她仍拿那双水润的眼睛看自己,徐少威忽然想起少时偷偷流泪的自己。
那时他没有照镜子,但如果照了,大抵也会看到镜子里这样显得有些可怜的自己吧?
他第一次敢主动与她互动,学着福他们常做的动作,轻轻用自己的肩膀撞了一下家怡的肩膀,好似朋友一般。
默契地朝她点点头,徐少威收敛心神,继续聊回工作:
“她应该没有疯……她只是坚信死者韦小同会以另一种形态保佑她嫁给李同才,然后当她婚内怀孕的时候,她会第二次把儿子生出来……”
“……”家怡深吸一口气,情绪一波折,无处安放。
直勾勾盯了徐少威眼睛好一会儿,确定他果真不在为过去悲伤,才觉得情绪舒缓一些。
还好徐少威现在已经长大了,做了警察,挣脱了父亲带给他的阴影。
也还好,易家出事后,家栋哥没有在压力之下放纵恐惧,而是坚强地迎接了忽然担在肩上的一切辛劳。不然…那时易家怡和家如,以及只比韦小同大几岁的家俊,只怕……
这世界每天都在发生悲惨事,有时想想,幸福的人之所以幸福,是否因为有人正为他遮挡风雨、奋力战斗呢?
两个深呼吸,学着像徐少威说的那样,不要自己脑内渲染悲伤情绪,劝告自己理性对待,接受这个世界的多样性,和它原本就没有那么美好的真实模样。
理性慢慢回笼,她朝徐少威点点头,在他仍有些担忧的眼神注视下,浅浅笑了笑,以使他放心。
“多谢你。”与他聊了几句,她胸口闷闷的感觉好多了。
徐少威点点头,同她一前一后走进B组办公室。
福恰巧冲出办公室,正欲去审讯室找易家怡,见到她回来,忙开口道:
“正要找你,十一姐,韦美霞的男朋友李同才到了!”
“少威,你跟福哥一起去审一下李同才吧。”家怡当即安排道。
“Yes,madam.”福点点头,朝着徐少威一招手,便率先大步出了办公室。
可走了两步又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易家怡:
“韦美霞招了吗?”
“招了。”家怡点头。
“啊,她为什么杀掉自己的孩子?”福想到那鬼屋一样的凶案现场,立即竖起眉。
“……”
家怡和徐少威对视一眼,眼神都变得晦暗难辨。
那个女人杀掉自己4岁的亲生骨肉,在孩子哭着说‘妈妈我疼’时仍狠心用铁钉钉孩子的小手小脚……只是因为……
她要将孩子做成小鬼。
可以帮她得偿心愿的小鬼。


第218章
“……”
审讯室里,李同才得知自己儿子惨死之后,始终双手抱头伏在审讯桌前,痛苦使他身体颤抖,却又哭不出声音。
三福带着徐少威耐心地等着李同才恢复理性,审讯室外,家怡站在小窗前,望着里面抱头忍痛的男人,有些走神。
方镇岳忙完手头工作便来审讯室找人,见到家怡形单影只立在审讯室外,莫名嗅到一丝脆弱感,心口抽紧,他走到她身边,低头盯着她望了一会儿,才开口问:
“怎么样了?”
“岳哥。”她声音轻轻的,不知是怕惊动审讯室内痛苦的男人,还是自己。
“凶手已经招了?”他问,其实来之前他看过口供了,也已经知道了这个案子的情况。
“嗯。”家怡点点头,“把相关人员的口供集全,基本上就可以整理文件准备结案了。”
这世上也有一些凶案并不难辨真凶,却同样是让人如鲠在喉的惨剧。
审讯室内的李同才忽然哽了一声,随即抬起头,用力抹了把脸,随即不等三福问询,便开了口:
“……我本来是想带她回家的,我一直没有变心,也很疼小同……今年我爸妈本来松了口,是同意见美霞和小同,我这才答应美霞今年一定带她回家。
“可是……我听到母亲跟家里的阿姨聊天,说起要看看小同这个孙子,如果孩子好,就去母留子……如果小同被强行从美霞身边带走,我不敢想象美霞会多难受……
“我还想着将来娶美霞进门,想她跟我妈和平相处…就没告诉美霞我妈的打算……
“我每天都在跟家里冷战,想办法博弈出一个好结果……
“我跟女下属真的没什么……”
李同才说着说着,忽然再次一把捂住头,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哽咽呜咽:
“早知道……
“是我没有照顾她们母子啊……呜呜……”
家怡用力闭上眼,一时竟不知该悲伤还是愤怒,原本在这个案子里,可以将愤怒寄托于这个男人,和那个犯浑的母亲,但现在忽然被一股茫然的悲恸揪住,她迷茫得闷住所有情绪,一下失去了寄情的方向。
攥在身侧的拳头忽然被抓住,一股充满力量的暖意笼罩住她,一时让她心跳暂停,悲伤暂停——
仰起头,便对上方镇岳严肃的脸和温柔的眼睛。
他腮部微微鼓起,似乎因克制某种情绪而咬紧了牙关。他的眼睛幽深幽深,眉压得更低、更低,于是眼眸完全沉在阴影中,像一抹他人永远也看不透的深泉,里面荡着对她很重要、却无法看懂的波。
家怡一动不敢动,脑子里的悲愤和烦闷都消失,剩下的只有手——自己被岳哥轻轻握住的手。
她想要看清他的眼睛,却又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垂眸时目光落在他的衬衫扣子上,那颗扣子随着他胸膛的起伏而起伏,咚!咚咚!咚咚咚!扣子像一颗心脏,起伏间在她脑内奏响有节律的敲击,她的心脏也随之而动,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世上原来真的有比安慰的词句更好用的方式,肌肤的碰触,温热、柔软的触感,或者粗糙、有力的掌握,都令人意乱神迷,再无暇他顾什么烦恼和惨剧。
只有那种力量和温度的交互,虏获人的全部神魂。
呼吸大概变得更热了,她好像看到自己吐出的气起了白雾,视野变得朦胧。
审讯室的门忽然打开,方镇岳像触电般震动,手霍地张开,下一瞬,他将那只冒进的、不听自己掌控的、沾沾自喜又洋洋得意的左手送到唇边,隐约嗅到馨香,他脸孔猛然熏成胭脂色,又仓促将那只闯祸的手塞入裤兜,深深藏好。
家怡也忙敛目侧头,惊慌间不知所措,眼眸转动两下后,她慌不择路地向外走。
三福瞧见她,忙开口道:“十一姐,我们录好口供了。”
“哦。”家怡背对着他深吸一口气,左手悄悄摸了摸脸颊,好像也没有那么烫了,这才侧头道:
“三福哥去法证科收一下资料,少威跑一趟法医部吧。整理好资料,可以提交律政署了。”
“Yes,madam.”
“OK,十一姐。”
两人得令离开,将还坐在审讯室里的李同才交给了办理手续的军装警。
方镇岳靠在审讯室窗边,目送三福和徐少威离开,又目送易家怡背影转过门洞,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伸出双手揉了揉面孔,掌心有一丝甜,心口有一丝怅然。
转头再看审讯室内,李同才已经收了泪,正靠在椅背中发怔。
这世间情与爱……这世间情与爱!
……
……
【凶手先用长钉固定住死者手脚,然后以15cm的大铁钉穿透死者头骨眉心上方,再拔出铁钉,将木钉钉入铁钉穿过的孔洞……】
法医部的报告单收齐。
【犯罪现场血足迹与凶嫌韦美霞一致……凶器上的指纹与凶嫌韦美霞一致……】
法证科的化验单也已出具。
【……元月三号……警署接到报案……】
Gary的侦破报告也书写完毕,易家怡审阅后签字,递交方镇岳。
凶手无可疑,犯罪现场重现完毕,凶手认罪……
第二天早晨,所有文件整理好后,方镇岳将魔童案提交律政署,等待裁决。
当看到当天新闻后,李同才父亲大骂妻子愚蠢恶毒,并勒令以后家中诸事都不许她再插手。李同才木然面对父母吵闹,不发一言,只整理好行李,不顾母亲哭闹恳求,搬出了李家别墅。
韦美霞被转送监狱候审,自听说过李同才的想法后,韦美霞再没说一句话。真相让她身体里的恨、执念和怨全部被抽离,她像一株枯木,慢慢失去生机。
一切尘埃落定,B组办公室里,探员们处在对过往案子的悲叹,和忽然破案后无所事事的茫然中。
大家像游过一个案子又一个案子,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生死悲剧,仍未游到彼岸的冒险者,每一次游过一个岛,都会陷入一段时间的倦怠。
“张爱玲《流言》里有个小故事,下大雨的时候呢,没带伞的人挨着有伞的人想要躲躲雨,结果虽然得以遮去一点点雨水,却因为雨水顺伞顶汇聚成更大的水流,哗哗全流到蹭伞人的头上脸上,反而搞得更狼狈难堪。”九叔忽然开腔,说的居然是张爱玲,“寓意呢就是说,穷人结交富人,没有好下场啊。不仅遮不住雨呢,反而还被浇了更多雨水,亏得很喽。”
“九叔你涉猎够广的,居然连张爱玲都看!”刘嘉明骑在椅子上读报,一边考虑要不要去赌马,一边搭话。
“够闲嘛……”九叔说着摆摆手,叹口气,“钱呐,不是什么好东西。人赚钱就是为了买自由、买幸福、买**得到满足嘛。结果最后啊,被钱拴住了,时间、朋友和自我通通没有,自由更是完全葬送啊。什么幸福?为了点钱犯错的人有多少啊?那些为了赚钱买什么口红啊包包的后生女,学人家跑去做钟点啊,结果步入歧途,被捉到的时候各个涕泪横流,哪里有什么幸福可言啦?”
九叔身体向后一靠,翘起二郎腿,又道:
“买**就更不应该啦,物欲是无限的,越去买**,**越膨胀,到最后身体和灵魂都空了,人就废了。
“衣、食、住、行呢,其实很简单满足的,食物再贵,无非就是那几种,煎炒烹炸,不需要那么复杂那么贵,也能满足的。再向极限走,满足的不是基本**了,是虚荣和贪婪啊。
“参不透呢,就要被物欲吞噬喽。”
“……”徐少威坐在办公室最内角落,面前摊开着一本家怡推荐给他看的犯罪心理学书籍,他只看了几页,听着九叔的话,总觉再难集中注意力。
九叔又拍拍胸口,摇头收尾:
“人活着,还是得向内去满足自己。情啊,梦想啊,追求啊……精神的满足,可比身体欲望的满足,更能支撑一个人过完一辈子。”
“九叔好有智慧。”家怡伏在桌案上,歪头看着九叔,笑容逐渐轻松。
听听大家说话,跟大家在一起聊聊工作、说说生活,会有虽然淡,却切实的幸福感。
这大概就是九叔说的‘情’带给人的精神满足吧。
“哈哈,好歹活了大半辈子喽。”九叔忍不住得意起来,长辈们难免喜欢给后生们做一做人生导师,如果讲得有道理,被认可,那也是一种精神满足哇。
家怡跳起来去公桌上端过茶壶,泡了杯养生茶给九叔,“九叔,喝茶。”
“多谢十一姐!”九叔忙要站起身,又被家怡按坐回去,于是捏着茶笑得幸福。
没有案子的日子,宁静祥和得让人希望时间能凝固。
徐少威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抬起头,看着刘嘉明从椅子上跳起来也去讨茶喝,看着大家忙中取静的享受这片刻清闲,也与家怡一般,渴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幸福一刻。
但总有报警电话不放过警察。
B组办公室对面的督察办公室门忽然被打开,方镇岳沉稳的步声逼近。
所有人顿住手中动作,齐转头看向门口,大家五官皱起,各个都像在说:不会吧?不会又有案子吧,岳哥?
方镇岳如大家预期般出现在门口,他一手揣手,一手撑住门框,立定后沉沉目光扫过办公室,确定大家都在,便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