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头上,先生,你头上……”
李桥抬头一看,立刻魂飞天外。一个种着夹竹桃的大花盆,从顶楼花园酒吧的围栏上朝他头顶落下来。李桥刚来得及勉强往左边挪开半步,那花盆就在他刚才站的地方摔成碎片。
“My god, somebody wants to kill me.(老天,有人想杀我。)”李桥一着急,英语都出来了。
“Watch it, gentleman.”李桥往左挪了半步,正好撞在从旁边走过的英国老女人艾丽丝的怀里,艾丽丝气得破口大骂。
“对不起,对不起。”李桥留下那英国女人,拿着面包,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酒店,进了电梯,直奔楼顶。到了顶楼餐厅,他的心脏已不那么狂跳了,他正了正衣服,大摇大摆地进了顶楼餐厅。整个顶楼餐厅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酒吧在下午五点以后才开,带大玻璃罩的吧台还锁着。李桥走到落下花盆的地方往下看,竹还在那儿卖面包。汉白玉的围栏上没有摆任何一盆花,所有的花盆都沿着围栏摆在地板上。李桥试了试,每盆花应该有十几斤重。
这时没有一丝风。
“不会的,绝不会有一盆花自己跳起来去砸我的脑袋。”李桥边自言自语地说着,坐在围栏边的圆桌前,开始享用剩下的半条夹肉面包,隐隐约约闻到空气里散布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
李桥看了看表,是下午三点钟。
3
李桥从楼顶往远处望去,维多利亚港湾里一片繁忙。一艘万吨邮轮正缓缓驶出外海,几只小舢板被邮轮掀起的浪推在浪尖上漂荡。天星码头上停泊着几艘渡轮,成百的旅客鱼贯而出。从酒店楼顶听不到任何来自海的声音,海面像刚刚织出来的缎子,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万千碎银般的光芒。
“很美,是吧。”李桥正痴痴地看着,拿着画笔和画架的玛丽安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
“真是壮观,太美了。从这儿往下看,你不觉得人生渺小吗?”李桥扭回头,看见对他说话的玛丽安,稍稍有点惊讶。
“你怎么来了,现在是楼顶最热的时候。”李桥说。
“来写生啊,物体在不同时间的颜色是不同的。我总无法把握对大自然的感受,把我的印象画出来,真佩服你们的中国画,寥寥几笔,就能把万里河山描绘在数尺见方的纸上。中国画是真正的印象派,感觉派。”
“你要在这儿写生,我可以看你画画吗?你听了我这俗人的话一定觉得好笑,如果你不喜欢我站在旁边,我就走开。”
“没关系,你看好了,只是我的画不一定让你喜欢,因为每个人对颜色的感受是不一样的。”玛丽安说。
“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热爱绘画,到处搜集画册,想成为画家,很不幸,老师说我是色盲,对颜色的分辨能力太差,成不了气候,所以我就放弃了。”李桥说。
“每个人对颜色的感受是不同的,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同样的事物,所看到的颜色亮度肯定不一样。不同的心境对颜色的理解也是大不相同的。时间和光线都是流动的,眼睛所看到的颜色在不断变化。我从来没有想过色盲的人画画这个问题,色盲的人画出来的画,可能和印象派的东西更接近呢。”玛丽安边画边说。
“你说得真好,真不愧是文艺复兴故乡来的。意大利出过无数伟大的画家和伟大的作品,不像澳大利亚,原始,没有文化积淀。”李桥说。
“你不是中国人吗?”玛丽安说。
“我在澳洲生活得太久了,已经变得像澳洲人一样土头土脑。”李桥感叹道。
“我看你很好呵,土有时也是一种风度,比如你的帽子我就很喜欢。”玛丽安说。
“有机会我去意大利时,一定带一顶这样的帽子给你。”李桥说。
“欢迎你去意大利,如果你去意大利,我一定给你当向导。”玛丽安热情地说。
“呵,别动,小姐。在你漂亮的头发上有一根草棍,这肮脏的城市,让我把它拿下来。”李桥作势拿下草棍给玛丽安看,另一只手飞快地在玛丽安背上摘下什么。
“打扰你作画了,我还是下楼吧。希望你给我这个荣幸,今晚请你在这儿喝一杯,晚上在这儿看香港一定更美。”
“谢谢你的邀请,我们晚上见。”
李桥挥了挥帽子离开了楼顶,手里捏着一根从玛丽安衣服上摘下来的金色头发。
4
李桥特地关照楼顶餐厅酒吧,为他保留掉下花盆那个位置的桌子。一吃过晚饭,他就坐在那张桌子边,要了一杯曼哈顿,边呷着,边眺望远处的维多利亚港。
李桥从酒吧侍应生那儿打听到,酒吧下午五点开始营业,五点以后才对所有房客开放通往楼顶的电梯。但九层行政楼层的房客除外,行政楼层房间的电磁钥匙可以开通去楼顶的电梯,就是说,推下花盆的人可能住在行政楼层。
李桥曾隐隐感觉到绑架珍妮特的人和这家酒店有关系。现在他又有了新的想法,几个小时前有人企图用花盆把他砸死,这个人可能是个女的,因为李桥在掉下花盆的位置闻到淡淡的女用香水味儿,这香水味儿李桥曾经闻过,不止一次闻到过,珍妮特和玛丽安都用这种香水。
“三点钟时玛丽安在什么地方,三点二十分,她戴着全副画具出现在楼顶,镇定、自然、亲切。会是她吗?如果是她,为什么要砸死我呢,为了阻止我调查绑架案吗?也许是别人干的,行政楼层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现在道尔顿的儿子马克也住在行政楼层,他会去推那个花盆吗?
“那个泰国法师呢?法国侦探说,法师是毒贩扮的假和尚,难道我在画店里无意中撞破了他们的机密,要杀我灭口?
“娇滴滴的杨媚三点钟在那儿,这几天她有空就和马克粘在一起,不知她用什么香水。如果是她推下那个花盆,她的动机是什么?
“住在905房间的英国女人艾丽丝应该除外,她当时和我都站在街角的面包车边,有绝对的不在现场证明。
“按法国侦探的说法,住在行政楼层的还有阿黛尔公主,柳基德教授和来自丹麦的奥德丽女士。他们完全不认识我。美丽的阿拉伯公主,她似乎不大可能和这个案子有牵连,如果她真是公主的话,犯不着不远万里跑到香港来绑架一个富翁的老婆。如果她不是真公主,当今阿拉伯世界娇媚百态的女杀手还少吗?即使是用她那细嫩的小手,从楼顶推下一个花盆,也不费吹灰之力,但为什么呢?
“奥德丽女士,日本问题专家,三点钟她是否光顾过楼顶花园?有没有不在现场证明?
“还有柳基德教授和罗南先生,他们有什么理由对我怀着深仇大恨?”
李桥一直在那儿沉思默想,连玛丽安走过来都没有看见。
“李桥先生,让你久等了。”玛丽安穿一件无袖露背束腰连衣长裙,金发披肩,脖子上挂一件小小的银色十字架。李桥赶紧站起来给她拉开椅子。
“对不起,我在想事情,没有看见你。你迷人极了,绝对是今晚这家酒吧里的皇后。”
“谢谢夸奖,不过不要让别人听见。”
“你是虔诚的基督徒吗?”李桥指了指玛丽安脖子上的十字架。
“不是,我只是喜欢十字架的形式,好简单、好漂亮。”
“喝什么?我已经喝了一杯曼哈顿。”
“巴黎恋人。”玛丽安说。
李桥告诉侍应生,要两杯巴黎恋人。
“来过香港吗?”李桥问。
“是第一次,不过我真的很喜欢香港。”玛丽安说。
“喜欢香港?一个达·芬奇故乡来的画家喜欢香港,喜欢什么?”
“喜欢这里的世俗化、拜金主义和建筑艺术的平庸。”
“真是新鲜的观点。为什么?我是个乡下人,总幻想着有一天去罗马和福罗伦萨,去瞻仰那些伟大的画作和建筑。”
“作为游客,在香港就像逛一个市场,市场里有很多商品,东看看西看看,没有压力,这是人的生活。但如果你在罗马,每天生活在上帝和上帝的仆人们中间,走在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走过的路上,有时候会喘不过气来的。”
“你说得真好,我没有去过罗马,听你这么一说,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正说得投机,杨媚挽着一个高个男子走过来了。
“你好,李桥先生,你和你的朋友不介意我和马克做你们的邻居吧。”
“当然不介意,像杨媚小姐这么美丽的女孩子到哪儿都是受欢迎的。这位一定是马克先生了,你是我的少东家,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李桥殷勤地站起来,鞠躬如仪。
“太客气了,你是我父亲请来的专家,正等着你把我们从危机中解救出来呢。”马克说着话,挽着杨媚的手在紧挨着李桥旁的桌子边坐下来。
“你们认识吗?大家都住在行政楼层。”李桥说。
“我刚回香港,还没有机会认识你的朋友。”马克说。
李桥为他们互相介绍:“玛丽安小姐,意大利画家。马克先生和他的女友杨媚,香港城里最富有的金童玉女。既然大家是邻居,不如合到一个桌子上说话方便。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先干了杯中的酒,祝贺我们今晚有缘相遇。”李桥举杯干掉杯中的酒。
杨媚对李桥的介绍非常满意,笑得合不拢嘴。“先生,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杨媚说。
“我赞成李桥先生的话,我是个享乐主义者,我以为人生最大目的就是寻欢作乐。如果你把生活中的欢乐去掉,那生活还有什么意思,还叫生活吗?来,让我为大家点酒,今晚我请客。我虽然年轻,但尝过上百种鸡尾酒,尝遍香港所有的大酒店的酒吧,这个酒吧调的鸡尾酒最好。让我们享受生活吧。”马克招手叫来侍者。
“杨媚,我为你点一杯‘梦中情人’,这是用清酒和樱桃酒调的,非常清淡,保证你喝了以后对人生有新的认识。李桥先生,我建议给你来一杯‘神风’,你们北方人对烈酒有特殊的爱好。玛丽安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给你点一杯‘血腥马丽’。而我,李桥先生眼里的纨绔子弟,则来一杯‘意乱情迷’。”马克把酒单递回女侍者。
女侍者刚端上酒,李桥就呷了一口,连声说:“好,有劲,是用伏特加调的。”
“李先生很专业,也喜欢流连酒吧?”马克问。
“哪里,过了不惑之年,像对人生有了更多的理解一样,对不同的酒也有了更深的感悟。”李桥说。
“先生的话大有哲理,余生也晚,谈不来人生哲理,但人生苦短,抓紧时间尽情享乐是不会错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和美好的感觉都是短暂的,刺激、快感、高潮,哪个不是瞬间即逝。任何好酒,美味的长度也不过从舌尖到喉咙的距离而已。香港的大户人家,通常最担心后代出现酒囊饭袋的纨绔子弟,性欲倒错的同性恋,可我倒不认同这个观点,如果能快乐,我愿做个纨绔子弟。如果能享受到极限快感和高潮,我愿意和男人上床。人生是物质表现的过程,崇高和卑鄙,成功和失败,同性恋和异性恋都是人生不同的表现形式,不同的形式在上帝那儿都是一样的。”马克说完这一大段独白,一口干掉杯中的酒。
“我不准你和男人好,同性恋是不对的,上帝不喜欢同性恋。《圣经》里说:不可与男人苟合。”杨媚拍着马克的手说。
“《圣经》也只是一本书,是一种观点。”一直没有说话的玛丽安说。
“你的看法呢?”李桥说。
“同性恋没什么不对。从弗洛伊德到拉康,都认为性别主体指向并非与生俱来。我认为,生殖系统是男性的,并不表示本质就是男性,他一样可以认为自己是女性。”玛丽安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认为你是女性吗?”杨媚问道。
“应该重新定义什么是女性,什么是男性。”玛丽安说。
“越讨论越深奥了。李桥,我们都相拥天仙般美丽的女伴,不讨论什么同性恋好吗。玛丽安小姐,李桥先生是著名的侦探,现在正帮我父亲找回我被绑架的继母,你不想听听案件的最新消息?”
“什么,你继母被绑架了,你却在这里花天酒地?”玛丽安吃惊地说。
“不仅如此,我还趁机勾引我父亲的女秘书,我是真正的纨绔子弟。李桥先生,透漏一点消息给我们,让我有机会表现一点对父亲的孝心。”
“对不起,我没有什么新的消息能告诉大家。”李桥说。
“就说说用什么方法破案,方法不保密吧,你又不是警察,你是代表道尔顿公司的。”杨媚说。
“真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们心里一定在嘀咕,这家伙装神弄鬼,葫芦里装着什么药,为什么今晚有闲工夫跑到这楼顶上喝酒,尤其是杨媚小姐,一定以为我是跟着你的芳踪来的,仍旧把你当作绑架珍妮特的嫌疑人,其实不然。我今天真的是来喝酒的。因为我约到玛丽安小姐,我第一次见她时误以为看见了蒙娜丽莎,我没有达芬奇的神笔把她画下来,唯有请她来这儿喝一杯,在陶醉中把她留在我的脑海里。”
“你刚对我说你是老实的乡下人,现在说起奉承话来一套一套的,不过我喜欢听,谢谢啦。还是说你怎样破案吧。”玛丽安笑着说。
“绑架案刚发生时,我怀疑所有和这个案子有关联的人,我使用排除法,一个一个排除没有嫌疑的人。比如,杨媚小姐,我曾找你谈话,说你有动机。”李桥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眼睛看着杨媚说。
“是的,那天你说我可能借此把珍妮特除掉,准备自己取而代之,完全是胡说八道,我如果对道尔顿家族的财富有野心,为什么不去追求马克呢,他年轻未婚,是独生子,一向对我很好。”杨媚深情地看了马克一眼。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想把珍妮特从道尔顿先生身边赶走,这没有错,我有证据,也许是你和马克先生合谋设计的。”李桥望了马克一眼,但马克并不以为意,仍专心地品尝又一杯“意乱情迷”。
“拿出证据来。”杨媚压低嗓音喊道。
“道尔顿先生曾收到一张珍妮特和罗南在一起的照片。照片是邮寄到窦尔德大厦的,夹在每天收到的信件里,放在道尔顿先生的桌子上。我调查过,平时所有道尔顿先生的信件,都经你拆阅挑选后才放到道尔顿先生的桌子上。但装照片的信封没有拆开就放到道尔顿的桌子上了,你为什么唯独没有拆开这封信呢,除了你知道信封里的内容还能有别的解释吗?别着急,小姐,这恰好证明你大概没有参与绑架。原因有二:第一,当初寄那张照片的初衷无疑是想让道尔顿先生疏远珍妮特,而事情正朝那个方向发展,道尔顿先生解雇了罗南先生,如果夫人继续同罗南交往,道尔顿先生无疑会有进一步行动。绑架显然超出了寄照片者的原意。第二,你那天有绝对的不在现场证明。基于这两点,我基本解除了你的嫌疑。”李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