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嫂子气得什么似的,扑上来要打我,我闪开后她扑个空,跌倒在地,嘴里流水似的咒骂着:“严浩敏,死八婆,你凭什么管我的事?又不用你付电话费!你又不想想,你住的、吃的、用的、穿的,哪一样不是你哥哥的钱?你再多管闲事,瞧我不用扫把赶你出门……”
我当时也气炸了,回敬她道:“陈玉凤,请你弄清楚一点,我住的是我爸爸生前买下来的屋子,我用的、穿的和我读书的费用,是用我自己当家教赚来的钱,至于吃的,我从今以后不回家吃饭就是了!”
就这样,经上次一闹,我自此三餐都在外面解决,有钱便吃杂饭,没钱便啃面包。哥哥知道后也没任何表示,妈妈愈发不敢言语了。事实上,爸爸一死,妈妈也没好日子过,她在家里的身份简直就是用人,倘若屋子不是爸爸留下的,我们母女俩的处境就更不好了。
“浩敏,”妈妈劝我,“你嫂子的事,你不要管。”
我只差没咬牙切齿地发毒誓,恶狠狠地道:“我怎么不管?哪天我搬出去了,我也如法炮制,来个以牙还牙,瞧她奈我何!”
话声刚落,便听到开门的响声。
不过是8点左右,以哥哥的夜猫子作风,不到凌晨一两点都不见鬼影的,不消说,是嫂子回来了。
果然。
才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在拨电话了。
须臾,便传来她那豁豁亮亮的声音:“哈罗,请问罗先生在吗?”
“哦,你就是呀!”
“罗先生,我是许太太。”
“还有哪个许太太?就是你太太勾搭的那位姓许的太太罗!”
“什么我胡言乱语?如果我无证无据,我够胆打电话给你?”
“本来你太太跟我老公的事,只要她不再来缠住我老公,过去的事我也不想追究了。可是你老婆这头赌咒发誓地答应我不再与我老公来往,那厢却又成双入对地跟我老公去酒店开房!”
“我冤枉你老婆?不信?你自己去喜来登酒店查一查,4月13日那天,是不是有个姓许的在那里开房?还有,4月13日下午1点到3点这段时间,你问一问你老婆,她去哪里了?我冤枉她?我老公全都招认了,罗先生,你这顶绿帽子够大了吧!”
嫂子一搁下话筒,立时嘿嘿嘿地笑得直喘气。
见了我,许是心情太好,也不像往常般当下把脸一扳,反倒笑呵呵地跟我打招呼:“浩敏,你回来了?今晚英文台有恐怖片播放,你看不看呀?”
我冷冷地道:“单听恐怖电话都已毛骨悚然了,还看恐怖片,命都没啦!”
她不怒反笑:“哈哈!这对姓罗的夫妻,今晚他们家里不闹个六国大封相才怪哩。”
我故意气她:“即使闹个六国大封相,你又没亲眼看到,有什么瘾呀?”
她愈发笑得直弯腰:“单凭想象,就够过瘾呗!”
妈妈一边摇头,一边使劲把我扯回房间。

洗了澡后,温习完功课,我也就歇下了。
夜半尿急醒来,下床如厕去,经过客厅时忽闻电话机旁响起扑哧一笑的声音。我于是随手将电灯一捻,灯光下,但见嫂子在听着电话,一只手却盖着话筒,不让对方听到她在忍俊不禁。
我没理会她,复将灯光捻熄,径自走向厕所,背后传来她一声高一声低的哭音。
天!仅仅在一瞬前,她还在笑哩。
只听她呜咽道:“……罗先生,我没冤枉你老婆吧?我老公什么都跟我招了,他说是你老婆勾引他的。他又说,你老婆的下阴部位是有块胎记的,我没讲错吧?我老公如果把我给抛弃了,我带着三个孩子只好去跳楼啦,呜呜呜呜……”
待我如厕出来,嫂子已搁上电话,黑暗中的客厅传来她心花怒放的口哨声。
我关上房门,忍不住啐了一口:“死鸡婆,变态女人!”
回到床上睡下,不知怎的,梦里听到一个哭得哀哀欲绝的低泣声。
直觉那是罗太太的哭声。
翌日,我如常地出门上课去。
话说我所住的地方,是公寓式的住宅区,前后左右一共有七座公寓大楼。楼下有个小公园,设有小小的儿童游乐场,以及两个羽毛球场,路旁则是排列的几张石椅。一大清早,便有一些老人在羽毛球场上打太极拳,其中一张石椅上坐着一位少妇。我经过她身边时,不经意地看了她一下,这才注意到,那完全是一张悲哀的脸庞,她的眼神茫然,透露出太多的身心倦态。
那少妇,似曾相识。
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或许也是住在这一带公寓的居民,因此有一点点印象。
赶着去上课,也没多加思索,直至下午时分回家打个转,准备洗个澡去教补习,刚踏进屋子,便见到那张早上在公园里所看到的哀伤脸孔。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少妇是嫂子的朋友,难怪我觉得似曾相识。
我不是有意要偷听她们谈话的内容,但那少妇与嫂子在沙发上交谈,虽是极力地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传进我的耳朵里。
“人倒霉起来,连山都挡不住……”
“真金不怕红炉火,你怕什么人家冤枉你,一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我老公要是相信我是清白无辜的,我又何至于搞到走投无路,在你家楼下直坐了一个早上,才敢哭着上你这儿来呀?”
“会不会是你老公想甩掉你,故意搞出来的把戏?”
“不会吧,我老公一向很疼我的,就算他在外边有了女人要跟我离婚,也大可直截了当跟我说个清清楚楚,又何必拐弯抹角搞这些花样来轰我走……”
“不然,那个自称许太太的女人,又怎会神通广大地知道你在床上的隐私?”
“我也是想不透呀,对方怎会知道我这么多事,连我下阴部位有块胎记她也知道。她如果不是有本事把我的隐私也抖出来,我老公又怎会信到十足呢!”
“那你老公追问你4月13日下午那段时间去了哪儿?你又怎么回答呀?”
“我答不出来呀,4月13日下午我去了哪儿做了些什么?都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啦,我怎么记得呢?总之我没去过喜来登跟男人开房……”
“即使你真的勾引男人,你老公也要有真凭实据才能定你的罪呀!”
“……我现在跳进河里都洗不清了,又不知道那个许太太是何方神圣,她一日不出来把事情说个明白,我可就冤死了……”
“别哭别哭,我和你情同姐妹,无所不言,你的事就等于我的事,我们慢慢想办法……”
至此,再明白不过,少妇原来就是昨晚被嫂子用电话骚扰的罗先生的妻子,也就是罗太太。
与此同时,我浑身激灵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只是觉得可怕。这是一个阴谋,在暗中进行,而罗太太被蒙在鼓里。恐怕她给冤死了,都还不知道陷害她的人,是我那位与她情同姐妹、无所不言的嫂子。
我在房中惴惴不安地踱着步,一遍遍地自问:我该不该揭穿嫂子的阴谋呢?我该不该告诉罗太太其实打电话陷害她的那个许太太就是嫂子呢?
我下定决心要揭穿嫂子的真面目时,冲出房时发现罗太太已经离开了。
我本能地又冲出大门,直追到楼下。
终于见到罗太太的背影已走出老远。
我一路追一路高喊:“罗太太,罗太太!”
隔着一丈多远,就在罗太太准备穿越马路的那一瞬间,她分明听见我在后面的喊声,蓦然回过头来。
她来不及问,我来不及说,但见一辆飞驰而过的货车从她身上碾过。然后我便看见鲜血四溅,脑浆横飞,罗太太的身子软绵绵地倒下……
我吓得魂飞魄散。
我本能地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尖号和惨叫。
我怎样也提不起勇气走上前去瞧一瞧倒在血泊中的罗太太的尸体。
最后唯能颤巍巍地折返回家,我此生中从来不曾像此刻一般,一颗心由于恐惧过度抖痛得目眩膝软,险些连站都站不稳。
回到家,门开处,还没瞧见嫂子的人,已经听见她那声音豁豁亮亮地在讲着电话。
“……李太太,我可不是善男信女,你老公搞大了我的肚子,要拍拍屁股就溜?没那么容易!”
“你问我想怎样?那还不简单,我要他跟你离婚,然后跟我结婚!”
“不肯?没得商量?信不信我到你老公的公司大吵大闹?瞧到时谁没脸?”
“我说得出做得到,你老公即使躲到伊拉克去,我也有办法抓他回来,搞大了我肚子想不认账?可以!拿十万元来,我就放他一马,少一个子儿都没情讲!”
嫂子犹在那里扬扬得意地数落、奚落下去,冷不防我在她后面一撞,她的手一颤,话筒滑落在地。
我也豁出去了,朝她大吼:“陈玉凤,你有完没完?你这变态女人!”
听着那滑落在地上的话筒传来“噗”的一声,对方挂断了线,嫂子方猛翻白眼地弯下身捡起它,放回几上。然后,一副血脉贲张的神态,朝我凶神恶煞地厉声道:“严浩敏,你少管闲事!”
我哭了起来:“罗太太死了!”
她拿眼瞅着我:“哪个罗太太?”
“还有哪个罗太太?”我虚弱地惨叫,“不就是刚刚上来这里找你诉苦,却不知道打电话陷害她的人就是她的好朋友你陈玉凤的那个罗太太!”
她的脸色倏地一白:“她死了?”
“她下楼才走至路口,便给车子撞死了!”
“她给车子撞死,关我屁事?”嫂子的脸色马上恢复了她那一贯的轻蔑神情。
“陈玉凤,你还是人不是?”我气得两膝不住颤抖,胸膛里一股气直往上涌,指着她鼻尖说:“不是你搞的鬼,罗太太就不会哭上门,她不哭上门,我就不会好心追下楼,也就不会一路追她一路喊她,也就不会在她准备越过马路时听到我的喊声而回头,也就不会因此给货车当场撞死了……”说着说着,我声泪俱下。
嫂子听完后愣了一愣,睁大双眼死死地瞪住我有好半天,她本来是一边剔着牙一边打电话的,给我一撞话筒滑落在地,恶作剧也提早收场,但她仍剔着牙齿,而今一咬牙,牙签也断了,她噗的一声吐掉了牙签头儿,当下冷笑道:
“啊哈!原来罗太太是给你这臭八婆害死的,有人想做好人,结果弄巧成拙,成了杀人凶手。严浩敏,你自己闯了祸,还恶人先告状,给我吃死猫!”
我一时语塞,只晓得哭。
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出现,半扶半搀地把我扯回房里。
我心痛如绞,头痛如裂,哭倒在妈妈怀里:“妈,我不知道会这样的,我不过想喊住罗太太,告诉她一切是嫂子搞的鬼,可是她听到我的喊声转过头来时便给货车撞死了。妈,我不是杀人凶手,要害她的人其实是嫂子……”
妈妈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不断地抚着我的头,直至我发觉头发湿了一大片,才晓得妈妈也在哭。
我当下便病倒了,一阵热一阵冷的,在床上折腾来折腾去。依妈妈的说法是惊吓过度,睡几天喝几剂定神茶便没事的。除此之外,她又买了一串锡箔元宝,当然是烧给罗太太。
喝了定神茶,却是压惊不成,反倒唬出一身冷汗。
因为在朦胧中,仿佛见到罗太太那张哀伤的脸孔,像扩大十倍似的凑到我的眼前,只听她怨怨艾艾地哭问:“严小姐,你叫我?”
我悲恸地点点头。
罗太太跟着又问:“有什么事?”
我哭得声嘶力竭:“那个打电话给你老公陷害你的人便是我嫂子,那个许太太就是我嫂子呀!”
我猛然警醒过来,听见自己的哭喊声在房间里回旋着,定睛一瞧,哪有罗太太的身影?才知道做了一场噩梦,头部有一阵阵的刚睡醒时的昏沉沉的感觉,喉头干得冒火,这是哭得太凶的缘故,而背上的汗水一条条流下,好像许多条毛毛虫在上面爬动,痒痒麻麻的,床单上还印着一大块汗迹。
到底自己睡了有多久了?
看看桌上的闹钟,噢,都已深夜12点了。
此时此刻,罗太太是躺在医院的太平间等待解剖,还是罗家已领回并设了灵堂为她的亡魂超度?
这么一个鲜活的生命,还来不及为自己洗刷冤情,便魂归黄泉了。
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顿时扑通一跳,就像扑通一声掉进冷水里去了。

烦躁中,有一个响亮的声音传进房来。
不消说,又是嫂子在打电话了。
我不假思索地走出房间,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嫂子素来有在黑暗中打电话的习惯,像此刻,厅里的灯光全熄了,她就在重重的黑暗掩饰下,进行她多年如一日的骚扰行动。如果不是走廊的小灯反射一点点薄薄的光到厅里来,能让我看到人影的晃动,哪怕再有心理准备,黑暗中乍闻嫂子那忽儿厉声忽儿阴笑忽儿悲号的声响,也要给吓得倒退两步。
嫂子这次打电话的声音是一种斩钉截铁、没有回转余地的决裂语气,只听她说:
“叫姓刘的来听电话!”
“什么?他不在?骗鬼呵,他分明是躲我!”
“好!我就当他不在家。刘太太,我们都是女人,有什么话不妨摊开来讲,你老公是人渣来的!斯文败类!衣冠禽兽!他骗财骗色,我明天就召开记者会,让全世界的人都认清楚他的衰样!”
“我冤枉姓刘的?要我拿出证据来?那还不简单,明天的记者招待会,你也来听听!”
“转告姓刘的,他躲得一时,躲不了一世,我要他好看!”
“不是我八卦,像姓刘的这种衰人,十世没老公都不要他,免得给他连累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说着说着,又转为呜咽之音:
“刘太太,我也是受害人呀。我死鬼老公留下的遗产都给姓刘的骗了,我为了他还堕过三次胎,他人面兽心呵,连我18岁的黄花闺女的妹子也上了,又勾引我的表嫂……”
“姓刘的他不会有好下场的,他会得到报应的,呜呜呜……”
嫂子刚放好话筒,便捧腹大笑。
我一字一句地问她:“你不怕自己也没好下场?得到报应?”
她故作惊惶状:“是呀,我好怕呀!”
说完,愈发笑声震瓦。
“你的演技胜过周润发胜过刘晓庆,单是说话与声腔的配合真是天衣无缝,那种挥洒自如,他们都赢不了你!”
“嘻嘻,过奖过奖。”
“罗太太死得真冤。”
“千错万错,是阁下的错。”
“纵使是我闯的祸,但罗太太的死,你也要负一半的责任。”
“笑话!要我背黑锅,好难哟!”
“陈玉凤,你不信有报应这回事?”
“信呀!我怎么不信?我现在就等着瞧,你害死了罗太太,会有怎样的报应?”
“好!撇开罗太太这笔不算,你整天如此恶作剧,打电话骚扰他人,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轻则令人家夫妻吵架,重则会导致人家离婚收场的!”
“是吗?有这样严重吗?”
“如果你的恶作剧不会产生如此严重,甚至比想象中的更不堪的后果,你陈玉凤还会乐此不疲地打电话?”
“照你这样说,我岂不成了大罪人?”
“嘿嘿,好说。”
“严浩敏,你也太幼稚了点儿。你自己笨也就罢了,可别把人家也当成傻瓜,你以为单凭我在电话里的三言两语,就有本事拆散人家的婚姻?”
“有没有这个杀伤力,你知我知。”
“有又怎样?”
“自己的婚姻不快乐,要人家来陪你活受罪?”
“严浩敏,你讲什么?”
“我讲的是事实,像你这种变态的行为,上帝都不能宽恕!”
“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生活无聊苦闷,打打电话,跟人开开玩笑,打发一下时间而已,你咒我?你为什么不去咒你哥哥?如果你哥哥待我好,我又何至于如此?那些接到我电话的人,如果不是身有屎,我的玩笑又怎会起作用?他们夫妻俩要是恩爱,千军万马也冲不开拆不散,更何况是区区一个玩笑电话?”嫂子的真面目完全露了出来,她面孔上的愤怨、憎恨、苦涩、不甘、无奈、郁痛,丝丝入扣。
她是真的疯了。
多么变态的女人,她把所有的话反过来说,黑的可以说成白,白的可以说成黑,却又自以为再正确不过。是世人对不起她,不是她亏欠世人?
再跟她扯下去的结果,也只有不欢而散,我于是郁郁地站起身,准备回房去。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这么晚了,会是谁打来的呢?
半夜电话响,在我们严家倒是罕见。
嫂子坐的地方最靠近电话机,理所当然由她接听。
“喂!”
“喂喂!”
“喂喂喂!找谁?”
“他妈的,死发瘟!”
嫂子重重地摔下话筒,嘀咕道:“不知哪个王八蛋三更半夜睡不着来寻开心。”
啊哈,风水轮流转,嫂子一定接到了粗口电话。
仿佛洞悉我心思一般,她猛翻白眼,啐道:“如果是粗口电话,我就和他对骂,跟我斗粗?偏是一声不响,真气死人!”
话声刚落,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嫂子不接,任由它响。
我也不接,径自回房。
那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声音分外震耳。在寂静的屋里,在寂静的深夜,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恳求、迫切的感觉。
到底是嫂子按捺不住去接听。
“喂!”
“喂喂!”
“喂喂喂!”
“死剩种,夭寿鬼!”
分明是先前同一个人打来的,唉,嫂子骚扰的人多了,如今也总算领教被人捣蛋的滋味了。
我在房里,听着外面的电话铃声每隔十分钟便丁零零的大作,然后是嫂子一连串的粗口回敬,以及摔话筒的声响。
如此达十几次之多,才平静下来。
我后来去厕所,经过客厅,发现电话机的插头给拔了出来,可见嫂子着实被骚扰的电话弄恼了。
又过了不久,哥哥喝得醉歪歪地回来了。
隔着墙壁,隐隐传来他翻肠搅胃的呕吐声响,以及嫂子的咆哮。
我躺在床上,虽觉得喉干舌燥、四肢乏力,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千头万绪更全涌上来,惴惴不安之际,又忽闻电话铃声大作。
那电话机的插头不是给嫂子拔了出来吗?
我没去理会。
我听见哥哥开门咚咚咚地跑去客厅,须臾,电话铃声停止,听到他嘀嘀咕咕不知在讲什么,复咚咚咚地跑回房去,语气极尽不耐烦地高声道:“玉凤,你的电话,三更半夜,不知道是哪个死八婆打来的!”
我听见嫂子在骂哥哥:“你神经病呀,电话机的插头都给我拔出来了,哪来的电话?瞧你醉到稀里糊涂!”
“我是喝多了两杯,但还没有醉,脑袋还清醒!”哥哥道,“对方要找许太太,我还纠正说这里只有严太太而没有许太太。我还问对方打什么电话号码,她讲的号码一点儿也没错。”
哥哥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她说她是罗太太!”
然后我又听到嫂子一路咕哝着跑去听电话。
“喂喂喂!”
嫂子在大力搁上话筒后,便来敲我的房门。
她满脸阴霾,眼睛喷火似的见了我便骂:“是不是你把电话机的插头弄回去的?”
“不是我!”
与此同时,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我几乎是扑上前抓起话筒的,电话那头是完全的沉寂,听筒里是我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喂!”
“喂喂喂!”
我与嫂子面面相觑。
“喂喂喂,找谁?”
回答我的仍旧是那一片莫名的空白。
“喂,你是谁?”
“喂喂喂,你是谁?你找谁?”
“喂喂喂,为什么不出声?”
电话那头依然是完全的沉寂。
我烦躁不安,以及更多的战栗地搁上电话。
须臾,铃声又响了起来。
我抖着手去接听。
“喂喂喂!”
回答我的仍旧是那一片莫名的空白。
“喂,怎么不说话?”
“喂喂,到底要找谁?”
电话那头依然是完全的沉寂。
就在我大力地搁上听筒的那一刻,我听见了,我终于听见了,一声很清晰的叹息,低沉而悠长,从电话的那头传过来。
我忽然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两腮滚热,喉头好像被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阵阵刺痛起来,我听见自己歇斯底里地对嫂子直叫:“罗太太!罗太太!”
嫂子的脸色大变,却强作镇定。
“对方自称是罗太太?”
“她一句话也没说。”
“那你又怎么一口咬定是罗太太打来的?”
“我听到……我听到她的叹息声,那一声幽幽的叹息声,很凄凉,很恐怖……”
“你别疑神疑鬼,不过是一声叹息……”
“我发誓一定是她!”
“严浩敏,我陈玉凤要听信你的发誓,多少条命都不够给吓死啦!”
“但我肯定打电话来的是罗太太,刚才哥哥接听时,对方都自称是罗太太!”
“你哥哥喝醉酒,胡言乱语,你没喝,也讲疯话!”其实,嫂子的一张脸是阴晴不定的,看得出她在竭力地克制着不露一丝疑惧。
没等她同意或开口,我蹲下身,准备拔掉电话机的插头。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与此同时,窗外响起犬吠。沿着我们所住的公寓一带,一只仿佛是负了重伤的狗,控诉般地发出哀号,然后是狗群的叫声不停地呼应着,那种吠音在黑夜里听来,十足像鬼号。
我马上联想到,罗太太的阴魂就在窗外荡来荡去。
心念一动,愈发毛骨悚然。

电话机的插头是给拔了,电话铃声也告中断,但是我整个人已濒临崩溃,顷刻间,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哭,愈发不可收拾,把心肝肚肺都哭出来似的,当然是因为害怕过度的缘故。
待妈妈闻声出来把我搀扶回房时,我已成泪人一般,躺在床上,床单也渐渐地湿了,冰凉的水晕一直浸到肩膀底下,冻得我浑身酸痛,脑门子更是直发胀。因此染上什么病就不知道了,失眠症是走不掉的了。
翌日早上,我听到嫂子向哥哥要钱。
“我要到电话公司一趟,把电话号码改改。”
“好端端的,改什么电话号码?”
“什么好端端,我接那些骚扰电话接到手软。”
“性骚扰电话?”
“如果是,我索性就跟对方斗粗斗咸。”
“那一定是你得罪了什么人,给人家疲劳轰炸问候祖宗十八代了?”
“去你的乌鸦嘴,我陈玉凤行得正、坐得正,得罪谁了?”
“那到底你接到怎样的骚扰电话了呀?”
“三更半夜,也不晓得哪个王八蛋恶作剧,老是拨咱家的号码,却又一声不出,气死我了。”
“不听就是了。”
“不听?任由电话铃声响下去,吵醒整栋公寓的人,不给左邻右舍骂死才怪呢!”
“索性把电话插头拔掉,不就是了。”
“拔掉?万一有什么紧急电话要打进来,怎么办?例如你严浩正先生在外头喝多了两杯,不小心摔了一跤砸穿了头,你那些酒肉朋友也总该拨个电话通知一声……”
“不过要换个电话号码,又何须拐弯抹角来咒我?”
“咒你?我可没这个胆量,你是米饭班主,我再笨也不会砸烂这只金饭碗,我不过跟你讲道理。”
“好啦好啦,不用罗唆了,换了新号码,打电话到我公司来,知会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