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敢情好!这等于是人家女方死皮赖上你啦,简直是送货上门啊!秀才,你真是命好,不觉就走了桃花运!”

“可惜我还没有考完科举,男儿个人婚事可等闲视之,功名方为头等大事!男女私情,等功成名就之后再作考虑。”

“奶奶个泡菜,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白费了田小姐的一片苦心。哎,不知道我是否也中的是情爱蛊!”田古道突然情绪有些低落。

“如果中了蛊,应该也是此蛊。王二丫与田小妹是主仆关系,不会搞出两种蛊来吧?也许你没有中蛊,因为施蛊女子不会同时下蛊;如果只有田小妹一人会施蛊,她就不会同时对两个男人施情爱蛊的,所以,我认为,你可能没有中蛊。那王二丫吓唬你,那时讹你的!”

“我倒情愿中了蛊,当然也要和你一样中情爱蛊,这样,我也可以走一把桃花运了……”

“情爱蛊对你也未必就是好事,中了此蛊之后,你只会钟情于施蛊的女子,别无二心,像你这样的花花肠子,你会甘心掉死再一颗树上吗?”

“奶奶个泡菜,你说的有道理,幸好我没有中蛊,否则就没得玩了!”田古道刚才低落的情绪马上消失的无影无踪,“秀才,你这回得了梵咒天杖,也算是赶尸界的通天任务了,我也跟着沾光。等你推出赶尸这个行当去赶考的时候,就将全身本领传授于我,让我在下一届赶尸大会上也出出风头,成为梵咒天杖的新主人如何?”

“你要是得了梵咒天杖,就得从此洁身自好,不得染指烟花,你愿意吗?”

“这个……这个……你以为我愿意染指女人啊,还不是遵循师父的偏方,保命要紧啊,罢了,这天杖不要也罢……”

鬼崽妖则对我手里的梵咒天杖很感兴趣,抢过去抚摸玩弄不已,很是好奇,田古道见状,说:“秀才,你现在再赶尸界也算是有声望的人了,以后这天杖就由鬼崽妖给你背着,你就赐他为拄杖童子吧,哈弓…”

鬼崽妖听了,脸露天真的笑容,点头不已,连忙将天禄尸字号旗塞到田古道手里,然受将梵咒天杖扛在肩膀上,一溜烟往前面走了。

我施展尸体快行术,一声吆喝,那七具尸体也脚下生风,疾步而行,田古道跟着后面,一路小跑,往来凤方向奔去……

没多久,便将太监仇沙以及其他六具尸体送到了目的地,交割完毕,往里耶而去……

第六卷 赶尸大会 第十七章 赴长沙乡试

此时,已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初秋。

时间过得很快,我入行赶尸不觉已有一年多了,手头赚够了参加乡试的盘缠与缴用。丙午科乡试明年将在长沙府的湖南贡院举行。我得准备动身,前往长沙府应试。

送完这趟尸之后,我急着往里耶赶,收拾一下行李和书籍,然后赶往长沙。

一路疾速而行,不日即至里耶。

回到里耶,回到去影楼,触景生情,我又想起了田小妹。

望着对街她们租住过的房间,不由回想起当街对歌赛联的情景,不由回想起在夺翠楼比赛楹联的情景,这一切,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坎上,挥之不去……

见我要赴长沙参加乡试,田古道情绪有些低落,一向滔滔不绝的他,此刻也默默不语。

这些时日,我们与鬼崽妖都在一起度过,风雨同舟,犯难与共,生死相依,早已彼此融入对方的灵魂,已经是难以割舍的一对好兄弟。此时,分手在即,三人都很是不舍。

况且,此次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相逢。想到此处,不由悲从中来。

鬼崽妖知道我要离去,很是乖巧,也不像平时那样蹦上窜下,蹲在地上默不作声。

大家彼此沉默,没有说话。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田古道率先打破了沉默:“秀才,我知道读书人去参加科考,都有书童伺候的。你此次去长沙府参加乡试,也需要人照顾,我们就一起陪你去吧,鬼崽妖给你当书童,我负责你的饮食起居,这样,你就可以全心投入乡试。等你考取功名了,我们也脸上有光啊!”

鬼崽妖听田古道这么一说,顿时眼睛放光,站起来窜到我的跟前,倚在我的大腿上。

我心里很希望田古道和鬼崽妖陪我一起同去,却不想田古道因为我而荒废了赶尸,耽误了赚钱的机会。

田古道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秀才,其实我并不是想要陪你去,主要是想去省府看看,见见世面。如果你中了举人,我还想跟你去京城瞧瞧,也算不枉此生啊……”

田古道如此自圆其说,真是用心良苦。

既然如此,我也点头答应了。

于是,去影楼里又恢复了欢笑。

“砰砰砰……砰砰砰……”外面有人敲门。

鬼崽妖飞跑过去开门,是夺翠楼的老板姬三娘。

这娘们又来干什么?鼻子比狗还灵敏,外面前脚到家她后脚就到了:“杜公子,奴家知道你回来了,上次亏你提醒才解了围,没有影响夺翠楼的风水,今次特意来感谢你……”

姬三娘边说,神神秘秘地边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来,回头左顾右盼一阵,附在我耳边悄悄地说:“我知道你就要去长沙府参加乡试,特意给你准备了一鸡贝!”

姬三娘将那东西塞给我,我接过一看,原来是可以在考场作弊用的夹带。这件夹带为白绢所制,长约六尺,宽尺余,文字若米粒,写得密密麻麻但又清晰可辨,共计有十万字之多,内容均为《四书》、《五经》等科目内容。为能作弊及时找到所需的内容,夹带上做了不少暗记,整个内容均用文字编号。夹带的白绢细软,一揉成团,便于携带。

这种专门应以科场作弊的夹带,我以前听同窗好友和先生说起过,一直无缘相见,今番亲眼一见,算是开了眼界。听说很多学子为了使自己能够金榜题名,不惜冒险夹带,有的人还花高价从别人手上购买书写工整、隐密性强、携带方便、制作精致的夹带,可谓机关算尽。有的将夹带藏在笔管、砚台里;有的将文章抄写在布条上,然后塞入腰带,系在腰里;还有的抄写在衣服的夹里上,或缝进衣服里;高明的则把夹条藏在特制的蜡烛里,或做在馒头里,抄袭时神不知鬼不觉……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杜公子,这个宝贝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哦,前几日有个准备去长沙赶乡试的秀才郎来我们夺翠楼玩乐,大吃大喝了好几天,最后却发现身上的银子被人盗了,只好重新回靖州老家取盘缠,便将此物押在我手上,据他自己说,是半年前从别人那里定制的,花费了十两银子呢……”

我拿起夹带里里外外审视了一番,发现这确实是个作弊的好东西,内容详尽,夹带方便,置于鞋底、腋下、腰间,或冒充手绢等,都是可以的。难怪有人愿意出高价钱定制购买。

可是,我历来就对科场作弊深恶痛绝,又怎么会去作弊呢!

“人可以无傲气,绝不可无傲骨!”这是我杜氏家族的祖训。

我五叔祖杜叁肆当年就是不愿意贿赂考官才终生未中功名。我也绝对不会投机取巧,得靠自己的真本事取得功名。

于是,我将夹带退还给姬三娘,义正词严地谢绝了。

姬三娘以为我是因为读书人的清高,有些不好意思,便说:“杜公子,来我们夺翠楼玩的读书人,很多都准备了这玩意,你就不要不好意思了。再说了,倘若别人都准备了这类宝贝,只有你一人没有携带,岂不吃大亏了,这可事关你一辈子的前途程啊!”

我听了勃然大怒:“这点道德廉耻都没有,还配做什么读书人……”

姬三娘没想到她的一番好意,却换来我的一番指责,有些不快,支吾几声,怏怏而去。

望着姬三娘的背影,我有些自责,不该如此埋汰人家的一番好意。

田古道见了,连忙追了出去,向姬三娘道歉……

第二天,我们启程朝长沙府而去。

田古道坚持要打出“天禄旗”,说是如果半路上有生意,可以顺便接了。

我们由里耶登船,过凤滩,入酉水,至沅州,准备由沅水东上洞庭,然后再由岳州乘船去长沙。

来到酉水与沅水的交汇处,登岸,准备换船去洞庭,却见一男子气喘嘘嘘,朝我们奔来。我们让他稍稍歇一歇,待气顺了,才弄清楚,原来来人请我们去赶尸。

我们大致问了一下情况。他说自己是洪江徐记桐油行的伙计,受老板委派,寻赶尸人移尸。

在那伙计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们知道了事情的来由徐记桐油行是洪江最大的桐油商行,商行的徐老板垄断了洪江一带的桐油生意。其他几个做桐油生意的商铺不服气,便联手与之抗衡,但仍不是他的对手,大家因此在生意场上结下了芥蒂,最后,那几个商铺结集一伙人,其中包括当地的流氓地痞,前往徐记桐油行滋事。

死者姓马,徐记桐油行的主事掌柜,是徐老板的远房侄子,宝庆府武冈人氏,年逾五十,除了读书,别无长处,是名老童生,考生员却屡屡不中,连个秀才都不是。徐老板甚是同情他,便安排他在自己的商行记账管事,马童生做事倒是很认真,为人也诚恳,深得徐老板信任,便让他主事商行。

话说那伙前来滋事的地痞流氓,进了徐记桐油行逢物便毁,逢人便打,然后扬长而去。主事的马童生见一伙人要溜走,便上去死死攥住为首的恶人,要托他去见官。那恶人很是恼火,拿出一把利刀,捅向马姓主事,少顷,马主事便气绝身亡。

徐老板报官,那伙恶人也遭受报应。痛失主事的徐老板悲痛不已,感念于马童生的忠心耿耿,决定厚葬死者。原本打算花重金请人抬柩归乡,但洪江至武冈,中间有天险之称的雪峰山隔阻,山高路陡,只好作罢,便决定请人将马主事赶尸回归故里。

听了那伙计的介绍,我嘘唏不已。

大约同是读书人的缘故,我对马主事的遭遇甚是同情,不但一辈子连个秀才也没有考上,还遭此毒手,呜呼哀哉!

我们决定接了这趟活,虽然要赶尸去宝庆府,有些绕道,但是离乡试开考还有数月,早得很,并无大碍。

那伙计见我们应允,总算松了口气,很是高兴,便与田古道讲好了酬劳。

我们随他由沅水登船,南下,直抵洪江。

在船上,听伙计说起童生马主事的事情,一位老者叹息不已。

在交谈中,得知那鹤发银须的老者年过八旬,此次也是去长沙赶考,身边三位年龄参差不一的男子是他的儿孙,特意护送他去参加乡试。

我听后大感惊奇,这老者虽然年事已高,但身板硬朗,耳聪目明。尤其是他数十年如一日参加科考,居然永不言弃,真是奇人。我不由得对他油然而生敬意。

老者大概看出我的心思,便笑道:“功名对读书人来说,是头等大事,毕生所为,皆为此事,不可半途而废……长沙县监生余会来,就足足比我年长了二十岁,一直考到一百零四岁,道光二十年庚子科乡试,仍没有考中,最后被钦赐举人……”

老者言谈甚是超然,让我感悟颇深。

我实言相告,我也是秀才,正准备赴长沙参加乡试。

老者一听,很是高兴,热情邀我同行。

我因还要去洪江赶尸,便婉言谢辞。

老者知道我家道中落,赶尸赚取盘缠,很是感动,对我大为赞赏。嘱我到了长沙后,一定要与他回合,两人畅谈一番。

第六卷 赶尸大会 第十八章 洪江赶尸

我自然巴不得,正好有机会向他打听考场里的事情,我这是头一次去长沙乡试,对科场之事并不熟悉。

谈话很是投机,不觉,两人俨然已是忘年交。

“老弟,你真是运气好啊!以前湖南并未设贡院,我们都得提前很久动身,行千里路,远赴罕汉口参加科考,有的人干脆长住汉口,数年不归。现在可好了,朝廷在长沙设置了湖南贡院,考棚达八九千之众,湖南的学子可以免去长途跋涉之苦,在本省参加科考……”老者说到高兴处,直呼我为老弟,让我受宠若惊。

前面马上就要到达洪江,我抓紧时间向他请教各类科考注意要旨。

“小老弟,恕我直言,你的容貌会影响你的功名仕途。”老者看到我被毁坏的脸部,便直接指出,“因为相貌,很多人就吃过亏。道光朝军机大臣阎敬铭因体貌猥琐曾被摈于挑场,最后只得继续报考下一科的会试,不过总算祖坟灌气,终归录了功名。按我大清科举,举人应会试三科不中,可以参加‘大挑’入仕,参加挑选的举人面孔方正,身体胖瘦高矮适中而端直。老弟脸上有巨疤,只怕也有担忧之处……”

我之听说过因名字没取好,而被皇帝刷掉状元的。对于容貌之说,却是第一次听说,当下不免黯然。

田古道在一旁见了,挨过来在我耳边轻轻说:“秀才,没关系的,你忘记师父教过我们易容术啦?到时再易容也不迟!”

经田古道一提醒,我情绪稍微好了一些。

此时,船已抵达洪江,此处商贾栟集,货财辐楱,万屋鳞次,帆樯云集。

我与老者挥手辞别,并约定在长沙城再会面畅谈。

待我们下船走出十余步,听得老者在船上呼唤,我们立即停下脚步,此时,老者的孙子下了船,快步跑到我跟前,将一张泛黄的纸塞给我。

我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张本朝前届科举考试的题目的手抄本,那纸张已经损坏,应是主人经常抚摩所致。

展卷阅览,其中有策题四道

一、世局日变,任事需才,学堂、警察、交涉、工艺诸政,皆非不学之人所能董理。将欲任以繁巨,必先扩其见闻,陶成之责,是在长官。顾各省设馆课吏,多属具文,上以诚求,下以伪应。宜筹良法,以振策之。

盯汉唐以来兵制,以今日情势证之欤。

三、古之理财,与各国之预算决算有异同否?

四、士习之邪正,视乎教育之得失。古者司徒修明礼教,以选士、俊士、造士为任官之法。汉重明经,复设孝廉贤良诸科,其时贾董之徒最称渊茂。东汉之士以节义相高,论者或病其清议标榜,果定评欤。唐初文学最盛,中叶以后,干进者至有求知己与温卷之名,隆替盛衰之故,试探其原……今欲使四海之内,邪慝不兴,正学日著,其道何之从?

……

田古道见是考功名的题目,虽然不懂个中奥妙,却也很感兴趣:“秀才,我说考功名只怕也是命中注定,这么一张纸卷,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前程,你不觉得有些草率,有些扯淡吗?再说这么多题目,一时半会怎么答得完啊?”

“你以为考功名这么简单啊!乡试就分三场,一场要考三天,一共考九天。我要是能在此轮乡试中考上举人,也算是可以对得起我的五叔祖和列祖列宗啦……”我回答田古道,又像自言自语。

“秀才,你绝对可以中举,我看你脸色不错,印堂发亮,最近顺风顺水的,不是刚夺了梵咒天杖吗,乡试一定也能通过……”田古道给我打气。

“借你的吉言,但愿如此……”

洪江,是一座繁华的商城。位于沅水与巫水的汇流处,青瓦粉墙,商铺云集。

洪江的繁华益于水运,兴于贸易,富在油号,是烟火万家的巨镇,以集散桐油、木材、白腊、鸦片而闻名。凭借水运交通的便利,这里成为大清国西南物质吞吐的枢纽。此处油号众多,尤以桐油闻名,外省大都用的是这里的桐油,洪江桐油能防白蚁,我们要去的徐记桐油行就是这个行当的龙头老大。

当地有民谣如此说,“汉口千猪百羊万担米,还比不上洪江犁头嘴”。四十八会馆、四十八戏台、五府十八帮、七冲八巷九条街,可见这里的繁华。窨子屋、寺院、古庙、钱庄、商号、洋行、作坊、店铺、客栈、青楼、烟馆等一应俱全,房屋达四百栋,乃湘西重镇。

弃船登岸,徐记桐油行的伙计要领闻名去商行。

来这里之前,听说过很多洪江的传说,其中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所题“吃亏是福”的故事让我一直难以释怀。

话说当年,洪江有一位著名书法家郑煊,是郑板桥的远亲,他早年也随着商队来到洪江经商,后举家迁来洪江定居。有一次郑煊做木材生意,货运到外地,货价狂跌,即使卖掉,也是丫无归。郑煊以为自己的末日到了,很沮丧。郑板桥得帚送给郑煊一幅“吃亏是福”的勉词。郑煊带着这幅勉词回洪江,没想到在回来的路上,木材的价格突然昂起,郑煊意外发了财。回家后郑煊将郑板桥的题词作为家训,刻在窨子屋的高墙壁上以示后人。

这个故事也同样感染了我。既然来到此地,就一定要去郑煊住处瞻仰一下郑板桥的墨宝。

徐记桐油行的伙计听这么一说,就决定先带我们去现场看看。

在青石板道上七拐八弯,终于来到一栋窨子屋的照壁前,“吃亏是福”四个大字赫然入目,下面是几行小字——满者损之机,亏者盈之渐。损于己则利於彼,外得人情之平.内得我心之安,既平且安。福即是矣。板桥郑燮题。

我望着照壁上板桥先生所题之字,不禁思绪万千。想我一介书生,为了赚取去长沙乡试的盘缠,不惜毁容入行赶尸,这又何尝不是亏呢?然后,这些磨难给了我无穷的进取的激情,磨练了我的意志和韧性,这又何尝不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又何尝不是一种福分呢……”

“吃亏是福?真是天大的笑话,我看这郑老头是昏过了头!既然吃亏是福,我非常愿意发扬风格,将这份福让给别人……”田古道妄言。

几人在郑板桥墨宝前驻留一阵,便往徐记桐油行去了。

来到徐记,徐老板出来迎了,引我们入内,寒暄几句,扯起正事。

马主事的遗体被安置在桐油行的后院,我与田古道查看尸体。

田古道掳开死者的寿衣,见其腰间有刀印,一团乌黑的血迹附在表面。

赶尸人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人死之后,身上有过多过大的外伤口,这样容易导致滞留在死者身上的阳气泄露。

人死之后,躯体内残存的阳气很重要,可以维持魂魄不脱离肉身。阳气保存的时间越长,魂魄附在肉身的时间也就越长。魂魄不游散,赶尸就相对容易,一旦走散,就腰花费很长时间作法聚魂。

田古道看到死者身体上有一个很大的窟窿,眉头一皱,连忙摆好法案。

我们一起施法,念起聚魂咒,作法完毕,鬼崽妖取出朱砂调制好,田古道接过来将窟窿封住,然后用布条捆好,再贴上神符。

为了争取时间,我们即可赶尸动身。

临行时,徐老板嘱伙计拿出一包东西,说是马主事的心爱之物,平时物不离身。

我打开一看,全部是一些书籍。

其中雕刻版有《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这些都是科考必备的四书五经。其中还有《四书》朱熹集注版,以及《左传》,《公羊传》、《谷梁传》等书籍。

包裹里还有不少手抄本,大多是关于研习心得,以及各朝的童试、乡试、会试、殿试的题目。

我很是纳闷,马主事年过五旬尚为童生,为何却有着乡试、会试与殿试的手抄题目。这些题目的后面答满了秘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每篇文章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落下或收结等部分组成,共有八股,每篇四五百字。从笔迹上看,有的应是马主事自己所撰,有的则是别人所填。

包裹里的所有书籍,全部显得破旧不堪,应是反复翻磨所致,可以看出老童生马主事平时读书非常用功,只是如此付出,回报甚微,我不免替马主事惋惜,感到痛心!

看到包裹里马主事自撰的八股文,有些还是很有见地与文采的,马主事一死,这些八股文也就失去了意义。其实,就算他在世,这些文章也没有什么价值了。早在光绪二十七年八月(1901),朝廷就已下诏改革科举:乡会二试,头场试中国政治史事论五篇,二场试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三场试《四书》义二篇,《五经》义一篇。凡《四书》、《五经》义,均不准用八股程式。

第六卷 赶尸大会 第十九章 雪峰山幽魂

马主事生前应该是知道朝廷的科举革新的,却不见他的策题新文本,我心里有些奇怪。

“我这远房侄子,一辈子潜心考取功名,可每次总是名落孙山,可怜得很啊!而在落榜之后,他却毫不灰心,坚持每届参加童子试,场场都不落下,真是有毅力,可是苍天负人啊……”徐老板说起马主事热衷科举,唏嘘不已,发出阵阵感慨。

我也陪着唏嘘。从马主事的身上,我看到了读书人追求功名的勤奋,可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临行前,徐老板嘱咐伙计另取一包银子,托我们捎给马主事的家人,算是慰问抚恤。马主事这些年来一心只读圣贤书,很少顾及家人,家里经常捉襟见肘,经济并不宽裕。

为了不耽误时间,我们即刻起尸而行。

从洪江出发,我们施展尸体快行术,不一会便抵达了雪峰山脚下。

雪峰山,因山顶长年积雪而得名。南起湖南、广西边境,与南岭相接,尾翼倾伏于洞庭湖区。整个山脉绵亘六百余里,横跨二百里,峰峦岭脊高达四五百丈。是东西两部不同自然景观及沅江和资水之间的分水岭。深山老林之中,时有林麝、华南虎、金钱豹等异兽出没。

雪峰山水系发达,沅江支流巫水、溆水、夷望溪,资水西源及其支流平溪、辰溪等均出自山地两侧。两条干流切过雪峰山体中北段,河道呈“之”字状转折,形成峡谷。

虽然山脉水系发达,但是落差巨大,船只难以通行,所以,赶尸,不能走水路,只能翻山越岭,加上山峦起伏,坡急路陡,婉转崴延,尸体难以操纵,一般的赶尸人是不愿意接这种活计的。

来到雪峰山脚下,我们就停施尸体快行术。快行起来的死尸速度太快,时间一长,我们体力跟不上,尤其在雪峰山这样陡峭的山峦快行,体力更加不支。

雪峰山山势险要,群山起伏,一时半会是走不出去的,正因如此,平时人迹罕至。偶见人影,也多是商队结伴而行。独自一人一般不敢通行,因为山间猛兽出没,同时有匪帮拦路抢劫,加上山路漫漫,瘴气弥漫,行走其间,有阴森恐惧之感。

我们三人赶着马主事的尸体,由北坡入山,几经辗转起落,来到一个叫铲子坪的地方。

进入铲子坪,就感觉林间阴风习习。我提醒田古道注意周边动静。

“师兄,怕个鸟,我们有你的梵咒天杖,一般的鬼怪应该近不了身……”田古道回答。

“这梵咒天杖到底有多大法力,我们还没有见识过,还是小心为妙!”我提醒他。

再往里走,不时有人影晃动。

田古道嘀咕着:“真是邪了门,之前这山林间寂静得很,罕无人至,这地方人气怎么突然旺起来啦?!”

我也很是纳闷。

我们四处扫视,发现山体内被挖了很多山洞,山洞的旁边架着茅草棚子。

一个男子正从洞内挑土出来,洞边一个妇人接过篓子,往前方的坡脚倒土。一个二三岁的娃儿坐在地上爬着,很悠闲地玩耍着。

我们喊住他,打听情况。

“我们是从辰阳赶过来挖金子的,我们那里来了很多老乡,这里的山内有黄金,只要舍得花力气,还是有收成的,比起种田强了许多。如果运气好,那就发财了,在这里挖一年,就可以安逸地活一辈子……”那男子同我们搭腔。

“嘭……”正在交谈之际,突然不远处的山际传来一声巨响。

“那是有人在放炮,开山打洞!”男子见我们疑惑,便解释道,“不过我们一般不放炮,选择手工挖洞,这放炮,进度是快很多,但是很不安全,容易造成山洞塌方。所以,这里够了几天就有人死于非命,都是被山炮引发的塌方所掩埋,或是躲避不及,被山炮误伤身亡……哎,我来之后,就已经死了四五个人了,来这里淘金的外省人也很多,死了后,也回不去了,就在山边挖了个坑,就地掩埋了。你们看,下边就有不少新坟……”

我们随着那男子手指的方向望去,之间山腰间,果然有不少新坟,有的胡乱地插着纸花幡旗,有的则就是一堆新土……而在这些坟堆的不远处,分布着不少山洞。

在坡下的一条小溪里,很多人在河溪里冲洗沙子。

一个木筛,一个大盆子,这就是淘金者的常用工具。

“老乡,你来这里多久了,淘到金子了吗?”田古道对淘金表示出很浓的兴趣。

“我们一家人来这里还只有半个月时间,金子是淘了些,但是比起别人差远了,毕竟是新手嘛。不谷呆在家里种地要好多了。我们已经淘了三钱粗金了,也可以卖不少钱了。”男子露出一幅满意的神色。

“我们用银子和你兑换一些金子如何?”田古道对男子说。

“嘘!我们不能独自和别人兑换的,这里有金头管着呢,淘到的金子只能由他来收兑,如果被发现私自卖金子,就一赶出这里……”男子谨慎地说。

“我们私下交易,金头不会知道,我们出的价钱比他高两成如何?我们这些银子太沉了,占地方不说,主要难背,走路不方便。”田古道诱惑对方。

那男子狐疑地望了我们一阵,大约看我们不是什么坏人,也不像讹人,便小心翼翼地将我们拉进自己搭住的棚子,并吩咐妇人望风。

进得棚去,男子一边拆开缝在夹袄里层隐藏的口袋,掏出一个口子扎得紧紧的褐色布袋,布袋打开,露出一大一小两砣土黄色粪干似的硬物,他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纸团中的硬物说:“看,这就是金子,有两钱多呢。”

田古道伸手去接。

男子身子一闪,将金子收在一旁。

田古道赶紧取出银子,付给对方。

男子掂量一番,终于将金子交给田古道:“你出去后别打开观看,待走出十里地之后才可开包查看,否则被金头发现,我就惨啦!”

田古道点头应了,很谨慎地将金子包了,揣进怀里。

我们接着往前赶,辞别的时候,那男子提醒我们:“这段山林,经常闹鬼,我估计是那些外地来淘金的死者阴魂不散,你们自己注意一点,尽快走出这段林子,免得不测……”

我们扯开脚步,穿梭于山间,往宝庆府的方向而去。

走出去大约三里地,天色已经黑下来。

我们准备找水吃点干粮,前面不远处有一茅草棚子。

怕赶着的死尸吓着别人,我与田古道在外面侯着,自己上前去讨水。

我推门而入,却见两个书生打扮的人在一边品茗,一边对弈。这两人一老一少,看谈吐好像是忘年交。

我向他们讨水,两书生却盛情邀请我入座,其中年轻书生起身给我倒水,老书生则邀请我对弈。我也不推辞。

两人一边对弈,一边交谈。那老书生介绍说自己是乾隆朝的举人,年轻书生是乾隆朝的进士。

我很奇怪:“你们是乡邻?年龄相隔悬殊却交情甚好!”

老书生道:“我姓李,是本地人士,我自幼熟读四书五经,自认为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哎,可就是每次会试却总是……”

看到我狐疑的眼神,老举人继续说:“我之所以会试屡屡落榜,是因为我的弟弟。我们兄弟俩,自幼聪颖,都会读书,乡邻都很羡慕,说我们李家祖坟显灵,连私塾先生也说我们兄弟俩一定会考取功名。可是,没多久,我们家道中落,家里一贫如洗,再也供不起我们读书了,但是,我母亲想尽千方百计,东借西凑,只能供一个人念学,可我和我弟弟都想念学,这时,父母非常为难,都是自己的骨肉,且念学天分都很高。眼看科考的时间到了,我与弟弟都很想参加,父母却左右为难。于是,我动了点歪脑筋,在弟弟的饭菜里放了些巴豆,让他拉肚子,人很快就瘦了一圈,身子快跨了。见到这种状况,父母就让我去参加科考了,果然第一次参加乡试就中了举人。此后,我参加垢次会试,却总是出状况。”

“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啦?”我急忙问道。

“第一次去京城参加会试,临考前的晚上,我就感觉肚子不舒服,上了考场,却拉起了痢疾,一天要上四五十次茅房,如此一折腾,我自然落选了。”李举人口气里透着遗憾。

“第一次没考上,可以第二次再来啊。”我说。

“是的,我第二次又去参加了会试,可是,又发生了意外。”

“什么意外?”

“前面两场考试,我都感觉很好,到第三场的时候,答得也是行云流水,可临近交卷的时候,旁边的一盆墨水被打翻,将考卷全部抹黑了……这一次,又没有考中!”

“为何总出状况?”我很惊讶。

“都是我那弟弟搞的鬼!”

“你弟弟怎么啦?”

“我刚才的故事还没有说完。我弟弟因为失去科考的机会,从此郁郁不乐,后来不知道怎么知道是我在他饭菜了放的巴豆,便在一个黄昏悲愤投河自尽了……”

我嘘唏不已。

第六卷 赶尸大会 第二十章 湘乡文庙

“我弟弟死后,我也十分悲痛,经常自责。可我弟弟的亡魂并没有放过我,只要我每次参加科考,他的亡魂便也飘至京城的贡院,随我进入考场。然后暗中搞鬼,报复我,让我每次名落孙山。”

“难道就没有办法可想吗?”

“第三次去参加会试时,我动身前,请了几个高僧作了法师,我以为应该不会再发生意外了。在闱场,二更时分,我突然见到一只老鼠跑进我的考号撕咬我们的考卷,我驱赶即走,少顷又进来骚扰,如此反复,我已经筋疲力尽。我知道是我弟弟来纠缠我,此次会试他还是不肯放过我。我痛哭流涕,良久,我不再提笔作答,反正答得最好也是徒劳。我拿过隔壁王举人的卷子一看,知道他难以入选,便决定将自己的学问口授于他,也算是没有白读圣贤书。王举人见我颇具见解,自然欣然接受。”

“那么,王举人后来考中了吗?”

“王举人当然入选,中了进士。没多久,就被放了罕荆州知县,因为不懂官场规则,只顾为民办事,得罪了不少人。有一次办案,因为将一位朝廷重臣为非作歹的亲侄子问了斩,从而得罪了权贵。上任一两年后,便遭人陷害,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上了断头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我弟弟从中作祟!”

我听着甚感怪异,既然王知县被斩首了,为何却还可以陪我们下棋?

我正要问个明白,突然帖田古道在外面喊我名字,我望外一看,田古道手里拿着梵咒天杖已经到了门口:“秀才,你怎么搞的?一个人在里面呆这么久?”

明明是三人,田古道怎么说是一个人呢?

我回头一看,却发现刚才对弈的两个书生突然不见了!哪里还有什么李举人和王知县!

我惊出一身冷汗,莫非是碰到鬼啦!

田古道解释说:“我进来的时候,只见你独自一人用一些瓦片在布满灰尘的破旧桌子上挪来挪去……”

看来我真是遇到鬼了!我为何自己却没有发现呢?

我越想越糊涂。

估计那两个魂魄见了田古道手中梵咒天杖,就立即遁形而去。

如此说来,这梵咒天杖确实不同凡响。

“秀才,我看此地不能久留,那淘金人说得极是,我们赶紧赶路!”田古道提醒我。

于是,我们加快步伐,往前走去,得赶紧走出这鬼地方。

一口气又走了五里地,我们觉得应该已经走出那片淘金地带,便落脚歇一会。

一边歇着,我们一边啃着干粮。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黑色吞噬了整个山峦。

除了林子里几声倦鸟归巢的声音,以及草丛里一些野兔乱窜之外,山间毫无生机。

静坐一会,忽然林子里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

“秀才,这猫头鹰的叫声很不吉利,不会有事吧?”田古道每次都沉不住气。

这时,刚才四处乱蹦的鬼崽妖跑过来,拉我朝南面望去,隐隐约约看见了山间有一丝灯光。

我窃喜,总算看见人家了,可以去落个脚,今晚就不必赶夜路了,这深山之中,万一遇到大虫猛兽什么的,难得对付。

大约休息了两柱香的光景,我们继续赶尸前行。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那马主事的尸体居然一动不动!

“奶奶个泡菜,莫非又碰到鬼了?”田古道总是开口闭口是鬼。

“不会吧?我们有梵咒天杖在手,难道也不能镇鬼!”我很是狐疑。

于是,我抹下额头间的阳火,施展阴阳术。

果然见到众多孤魂野鬼在作祟,粗略看了一下,足有四五十个之多。

这些游魂,看打扮,有些像前面山间的淘金人。他们前推后拉,不许马主事迈腿。有的在吸噬马主事尸体的伤口。

我习惯行地取出虎牙镇尺,向这些野鬼拍将过去。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些鬼魄居然并不躲让,对我的动作视而不见。

我接着再拍,还是没有作用。

我取过梵咒天杖,挥舞起来,只见那些鬼魄果然躲避一阵,但待我一停顿下来,又折回来。

这时,我心里有些发怵,看来是遇到猛鬼了!这是我赶尸以来,遇到的最厉害的猛鬼!

我对田古道说了,田古道迅速拿出锁鬼绳,一阵束缚,也无效果。

“师兄,今天怕真是遇到猛鬼了,你的梵咒天杖和虎牙镇尺也起不了作用,这群野鬼看来是吃定我们了……”

正在我寻求办法的时候,突然,见到先前在茅棚里遇到的两个书生迎面而来。

那年纪大一点的李举人对着我道:“这里是山凹,地势忽然放低,山气积聚,同时,这里树木高达,落叶飘落后堆积如山,很多伤死的动物也多倒毙在这边上的河间旁,从而形成一股瘴气,久聚不散。所有的法器,一旦遇到瘴气侵扰,便会失去法力,所以,你们手里的法器压根就产生不了法力。念你我都是读书人,还有你们所赶的这具死尸也是读书之人,因此,我们帮你们挡住这些鬼魂,你们赶快往前而去,这些鬼魂太多,我们挡不了太久,你们得动作麻利,赶紧出了这山凹,离开了瘴气积聚之地,就没有事了……”

我一听,也不客气,作揖匆忙谢过,然后施展尸体快行术,一路小跑,转弯,上坡,没多久就出了这山凹。

站在高处,我再次施展阴阳术,果然见到不少野鬼从身后追了过来,但是见了我手中梵咒天杖,不肯靠拢。我用梵咒天杖挥舞一番,只见旁边的野鬼纷纷倒地,瞬间化为灰烬……

我远远谢过那两个书生的魂魄,然后朝前面山腰的人家赶去。

在那人家借宿了一晚,第二天,便继续翻越雪峰山。

一路下来,倒也无阻。天黑之前,便翻阅了雪峰山,进入宝庆府地界。

又是一阵疾行,不日,即抵达武冈,老童生马主事听到妻儿悲惨的哭叫声,轰然倒地,即入殓。征得丧家同意,我将老童生生前的经书题卷,用火点了,对着其灵位,一并烧了……

出了宝庆府,开始进入平地,反正也没人需要赶尸的了,我让田古道收起天禄旗,租了一辆骡车,可免却脚履之苦,三人上车,直奔长沙府而去。

以前赶尸,都是在崇山峻岭间行走,这时来到平地,田古道和鬼崽妖,还有我,东张西望,对地理之变化,以及路上行人衣饰之变化,都倍感好奇。

“秀才,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我们即可抵达长沙府。”田古道显得很兴奋。

而此时,离开考还有几个月样子,时间充裕。早点抵达长沙府,我也好租个房子好好温习功课。

当骡车抵达湘乡的时候,天色已沉,我让马夫停车打尖。

此处离长沙已经不远,我也不着急了。

在湘乡,我想做两件事。

第一件事情,是前往湘乡文庙祭祀一番。

文庙供奉的是孔子,也称孔庙。孔子是读书人的鼻祖,为历代儒生所瞻仰,学童一入私塾,首要之事就是向写有“天地君师亲”的牌位磕头跪拜,其中的“师”就是代表孔子。湘乡文庙久负盛名,我大清朝历代皇帝,有康熙、雍正、乾隆、嘉庆、咸丰、同治诸帝皆御赐过牌匾,并有御碑,足见其雄停当然,我去文庙祭祀,还是想祈求孔圣人能保佑,赐我功名。

第二件事情,去拜谔一下文正公曾国藩的祖宅富厚堂。富厚堂能够培育出文正公这样的伟丈夫,我想,那里一定是块风水宝地,我想去沾沾灵光。文正公曾国藩历来是士子的楷模,也是读书人的骄傲。出生于湘乡富厚堂的文正公六岁时入塾读书,八岁能读八股文诵五经,十四岁能读周礼,史记文选,并参加长沙的童子试,成绩俱佳列为优等。道光十二年考取秀才,刚满二十八岁便中了进士,从此之后,仕途通畅,最后被加太子太傅,封一等毅勇侯,赏双眼翎。文正公一生好学,即使后来行军打仗,文正公也卷不离手,其好学一直被士子们所广为传诵。

对于第二件事情,田古道大放厥词:“秀才,据说那曾国藩杀人不眨眼,被人称为曾剃头,他的祖宅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懂就少出狂言。文正公开杀戒,那也是奉了朝廷旨意,非个人意图。再说,文正公主持修复江南贡院,多少状元以及朝廷重臣皆出自江南贡院。且文正公历来提携新人,左宗棠、李鸿章等莫不受其恩携。由此观之,文正公实为我读书人之楷模……”我喝斥道。

一行数人,夜宿湘乡城。

当晚,我斋戒,沐浴、更衣,准备好香烛。

一夜无语,睡去。

睡至半夜,却被一阵箫声唤醒。

闻那箫声,凄惋哀怨,直锥人心,我虽亦善洞箫,依然难以抗拒这悲怨之声,闻之莫不雪涕。听声音,就知道悲哀已入骨肉,心已碎且死。

我大骇,问店老板:“这吹箫的是什么人?”

第六卷 赶尸大会 第二十一章 状元桥

店老板答曰:“客官有所不知,这是街尾的王三郎,科考屡屡不中,一直郁郁寡欢,前两日,他的妻子又得病而亡,更是悲痛欲绝,动了死的念想。乡人夺起箫,见箫间竟有血痕!”

于是,我举洞箫而吹,作愉婉和悦声,以杀其悲。没多久,那悲切的洞箫停了下来。我嘱店老板:“现在应该没有大碍了,你明天嘱咐他的亲人,将他的洞箫劈了,然后煎而饮其液,便可治愈心病。

店老板点头应了。

翌日,天刚刚亮,田古道与鬼崽妖还在熟睡之众,我便心怀虔诚来到文庙。文庙重檐斗拱,红墙碧瓦。棂星门、钟鼓楼、大成殿、崇圣殿组成一个庞大的建筑群。

晨曦中的文庙,无不透着至圣先师的威严。虽然历经宋、元、明、清四朝的风雨洗礼,却依然庄严肃穆。

大成殿内,一尊高大孔子塑像赫然入目,身着一身帝王服饰,形态栩栩如生。孔子乃至圣先师,即使帝王不过也是他的弟子。地位之高,无人可以撼动。

大成殿前矗立着“先师孔子赞”和“四大贤赞”两座御碑,并悬有多种御赐扁额,有康熙二十二年颁“万世师表”匾;雍正元年颁“先民未有”匾;乾隆元年颁“与天地参”匾;嘉庆四年颁“圣集大成”匾;道光元年颁“圣协时中”匾;咸丰元年颁“德齐帱载”匾;同治二年颁“圣神天纵”匾。

看到这些御匾,我心里肃然。对孔子的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此时,大厅内空无一人。我心下很是高兴,今天我烧的是头香。烧头香往往可以给人带来好运。

我将带来的三牲摆上祭坛,上檀香,然后毕恭毕敬地来到祭台之前,行三跪九拜之大礼。心里默念“文圣吾祖,万事先师……”的诵文。同时,在心里默默许愿,祈求孔圣人保佑我此番乡试高中举人……

礼毕,我小心而退,退至大门,遇见一读书人打扮的老者,年纪估摸已近六旬,发须斑白,也提着供品等物什,前来祭拜。

我与他颔首示意,算是打过叫道。

出得大成门,我在院内悠闲地转转。此时,朝夕初升,人也开始多了起来。

我猜想,因为每三年一届的乡试在即,很多学子纷纷赶来文庙祭拜许愿,以求个好功名。

当我从崇圣殿出来,走到院子中庭的时候,突然见一年轻小伙子火急火燎地撞了进来,我在心里责备了一声:文庙肃穆之地,行为举止不该如此鲁莽。

我目送年轻小伙进了大成殿,没多久,突然,闻得大殿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苍天啊,尔为何如此负我……”

我寻声而入,只见先前进去祭拜的老者,正跌坐在殿内地上,悲痛不已。

我打听了一番,原来小伙子急急火火跑来,给他身为秀才的父亲带来了一张纸条,那纸条为手抄本——朝廷诏令:“方今时局多艰,储才为急,朝廷以提倡科学为急务,屡降明谕,饬令各督抚广设学堂,将俾全国之人咸趋实学,以备任使,用意至为深厚。前因管学大臣等议奏,当准将乡会试分三科递减。兹据该督等奏称,科举不停,民间相率观望,推广学堂必先停科举等语,所陈不为无见。著即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其以前之举、贡、生员分别量予出路,及其余各条,均著照所请办理。”

我看了那文字,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似乎要窒息。

这张纸条的意思是说,朝廷已经发布诏令,从光绪三十二年开始,废除科举考试!

望着老者痛哭流涕的样子,我固执地安慰自己——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废止科举,自光绪二十七年朝廷实行“新毡后便有初议。至光绪三十年,科举考试已改八股为策论,但仍未废除。难道偏偏我一参加科考就遭废止?这个噩耗真的来的这么快?!

我死活不肯相信。

看到老者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反过来劝慰他:“这些纸上的文字,我从未听闻,也许只是民间讹传,在尚未证实之前,还是保持冷静的好……”

老者听我如此一说,哭喊声渐渐少了下来,才问及儿子消息从何而来。

儿子告诉他,这是邻村焦秀才托人送来。

正在此时,大殿外,传来几声哭声,跌跌撞撞又进来三个秀才摸样的人。

三人径直走到孔子圣像前,伏地而泣:“圣人在上,您给评评理,那天煞的袁世凯和张之洞,居然纵容老佛爷废除科举,这简直就是亵渎文圣,埋汰读书人,我等一生寒窗苦读,却换来一帘空梦,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老者一听,知道儿子的消息属实,又是一阵痛哭。

顿时,本来肃静的大成殿内哭声不断……

此时,不时有士子相继赶来,相拥而泣……

望着被悲伤笼罩的场景,我强忍悲痛,退出大殿,出门,倚靠在棂星门前的状元桥上,回想起读书的艰辛,不禁眼眶湿润,然后引颈长啸,掏出狼箫朱砂笔,在青石板上奋笔疾书,急就《悲己赋》余,杜不伦,四岁入私塾,八岁可诵五经,十五岁通史记,十八岁即为生员,乡人皆曰儒子可教,栋梁之材也。杜氏家族,以读书为荣,以功名为重,然出人头地者廖,唯杜叁肆录生员,临死,训示族人,必以学业兴族,以此光宗耀祖,匡扶族望。谓学而优则仕,禄者,方为人中龙。

落魄秀才某,生不逢时,适逢家道中落,门衰祚薄。童子榜后,家徒四壁,别无长物。乡试在即,囊中羞涩,难凑盘缠。苦闷之极,闻走尸移魂收入颇丰,乃自辱斯文,辗转数地,几拜人师,无果,皆因貌朗。走投无路,破釜沉舟,以毒液毁容,再拜人师,亦拒,乃长跪三日,不起,恩师甚为感念,乃收门下。

既入师门,逐得真传,为关门弟子。余修走尸,不为糊口,本图宦达,以却五叔祖之宿愿。赶尸途中,暴霜露,卧荆棘,昼夜莫分,上食埃土,下饮黄泉。或卷缩荒谷僻地,或栖身残墟断庙,期间,食不果腹者有之,身陷囫囵者有之,或遭厉鬼纠缠,或受人唾弃,或为人算计……劳苦倦极,疾痛惨怛,余,志坚不为所撼。

静候三年大比,盘缠已足,乃赴长沙赶考,以期功成名就。然,至湘乡,方知朝廷颁诏令,废止科举。闻之,百忧锥心,肝胆俱裂,十余载寒窗苦读,皆付东流,万般念想,顷间化为灰烬,功名利禄,亦成云烟。嗟乎!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

时,乍秋风兮暂起,余百感凄恻,寸肠欲断,萧萧愁戚,恍若有亡。噫嘻悲哉!余忿犹恨,心有不甘,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仕途之绝断。呜呼,苍天何故负我哉……

写罢,将朱砂笔扔一边,急火攻心,狂吐一口鲜血,跌倒在状元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