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批海盗虽然没对我们动手,但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海盗在地面修了一座小城市作为老巢。他们没能力改造整颗星球的大气组成,只是在城市边缘罩了一层离子膜,用以隔绝空气。城里的建筑很密集,显然是最大限度利用离子膜的空间,但房屋很简陋,多是用木头搭建,坐在屋前的人们也衣衫褴褛,面色焦黄。
我们被押到城中心的路上,还有不少小孩子跑过来,好奇地看着我们。他们脸上脏兮兮的,也都面黄肌瘦,但眼睛很大很亮。
在一间简陋的房子里,我们见到了海盗首领。那是一个很高大的男人,面目粗豪,五官如刀劈斧凿,一身宽厚的衣服。我盯着这身衣服看,虽然很旧,但依稀可以看出这是军装的款式。
我们站在他面前。四周海盗环伺,老陈吓得哆嗦起来。但靳川的表情有些奇怪。
“你们是谁?”首领瞪着我们,“是联盟军的前哨?”
船长连忙摆手,说:“我们只是一艘探险船,没有军队背景……”
“别说胡话。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哪艘船能进到恩德星域这么深的地方!”他显然不信,对着我们一一扫视,看到靳川时,突然怔住了。
他上前一步,吓了我们一跳。但他只是伸出手,把靳川右脸上的头发拨开,露出了那块猩红色的胎记。他的嘴唇抖了抖,转过眼睛,仔细地盯着靳川。
“别看了,”靳川突然说,“詹姆斯,是我。”
“阿……”
“是我,”靳川重复道,“你没看错,是我。”
首领打了个哆嗦,他的五官威严至极,但那一刻,我隐约看到泪花在他眼里闪烁。他伸出手,一把抱住了靳川,哽咽道:“阿川!”

8

这个盘踞在恩德星域的海盗首领竟然是靳川小时候的玩伴。关于他们的事情我打听到的不多,两个人都不太愿意谈及过往,只知道他们的故乡是一颗偏远的行星,早已经毁于战火。
因为靳川和首领的关系,我们从阶下囚摇身一变,成了海盗城的客人。我们已经经历了漫长的旅行,难得遇到人类,便决定在城里休整几天,正好“安琪号”也需要维修。
城里除了海盗,还有很多我之前见过的衣衫褴褛的人。之前我以为他们是海盗的俘虏,但住下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些人都是从战争绞盘中逃生的人。首领原来是海军军官,但在一次行动中,拒绝投下能毁灭数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光子湮灭弹,导致被革职。他集结一批衷心的手下,抢了军用飞船,带着人们逃到此处。后来战争结束,人们也没有回去,一直在这里过着清苦但安静的生活。
海盗首领跟靳川的关系很微妙——从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们的感情很好,但却又有一种疏离感,交流的时候并不多。
那颗行星至今还未列入联盟版图,没有名字,我就叫它“海盗星”吧。
海盗星的自转很慢,一天有接近五十个地球时。每天黄昏的时候,靳川都会坐在城市边缘,出神地看着晚霞。黄昏大概持续四个小时左右,他便会坐上四个小时,偶尔会拿出口琴吹一吹,更多的时候,则是望着那张相片发呆。
也就是那几天,我对秦佳萝的耐心也耗尽了。我让她跟我回地球,她不同意,于是我们爆发了争吵。吵到最后,她对我说:“你一个人回去吧,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从来都不喜欢你。”
最后这八个字让我猝不及防。我以为我这么一直追随她,陪伴她度过旅程,她对我至少是有感情的,但她说出那句话时,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厌恶。她没说错,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只是她生命里的一个过客。现在,这个过客想停下脚步,于是招致了她的反感。
我顿感无力,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我茫然无措,一直走到城市边缘才停下来,左右四顾,不知何去何从。这时,我看到了靳川的背影。他依然坐在夕阳下,淡黄色的光笼罩了他,让他浑身散发出淡淡的金边。
“嗨,”他转头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脸上的失落,笑了笑,“表白失败了?”
我沮丧地坐到他旁边,绚丽的晚霞让我有一瞬间不能适应。我眯着眼睛,说:“是啊,她不喜欢我。”
“那就找一个你喜欢、同时又喜欢你的人。”
“我只喜欢佳萝!”
靳川笑了,“你太年轻,以为眼前遇到的就是唯一。但整个宇宙很大,大得你无法想象,人也很多,多得你无法想象。在这些人中,一定有更适合你的人,她也在等你。你要做的,是去找她,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一个不喜欢你的人身上。”
时间证明了这番话的正确性,因为我后来遇到了你。在地球上见到你第一眼时,我心里就发出“咯噔”的一声响,而浮现在脑海里的人竟然是靳川,在我耳边响起的,正是他的这番话。我遇到了我喜欢并且喜欢我的人,所以我过来跟你说话。我记得当时你冲我微笑。
好吧,又扯远了。我还是继续说,很快就要结束了。
当时我听了那番话,心有感触,问他:“原来你也懂男女情爱,我还以为你一心只想探索未知呢。”心里突然想起那张照片,问,“对了,你的照片上那个跟你合影的女孩,是你的恋人吗?”
靳川低头看着照片,看了很久。黄昏的光更加朦胧,他整个人都浸泡在光晕里,透过光芒,我看到了他嘴角的微笑。他看着照片笑了,笑容跟照片上的他一模一样。他说:“应该……应该算吧。”
看到他难得地笑,我的沮丧也跟着一扫而空,撞撞他的肩膀,说:“这么漂亮,有一手啊!她现在在哪里啊,怎么不跟你一起来?”
靳川没说话,笑容收敛起来。
“噢,这次航行这么危险,她肯定是在安全的地方等你回去吧。”
“她,”靳川语气恍惚,“她在很远的地方……但她一直在看着我。”说完,他抬头看向天际的夕阳,在一片胭脂红色的晚霞中,似乎看到了某个人的脸。

9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们刚刚起床,首领就来到了他给我们安排的房间。他是来找靳川的,说:“阿川,我有一件事求你。”
靳川看着他。
“我想让你留下来,帮我照顾他们。”首领说,“这里的一切都可以交给你,飞船、武器,抢劫而来的财富。我知道你能比我做得更好,从小我就知道。”
靳川看着他,半晌,摇头说:“对不起,詹姆斯,我不能答应你。”
首领一呆,说:“为什么?”
“我还有我的路要走。我答应过成琳,要带着她走遍星海,要一起见识最美丽的景象。”他说着,按了按胸前口袋里的照片,“我还没有见到最美丽最罕见的景象,所以这条路还没有走完。”
“可是,我已经……”首领说着,咳嗽了几声,“我快撑不住了,阿川,这群人不能没有依靠。我把他们带出来,我要给他们未来。”
“我们都有各自的诺言……对不起。”
见劝不回靳川,首领失望地问:“那你要去哪里?”
靳川伸手指向天空,说:“继续深入恩德星域。”
首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得到同样的答复后,大声说:“你一定是疯了!你不知道有多危险吗?你以为能顺利闯到这里,就代表你有能力继续下去吗?不!这里还只是恩德星域的外围,就像海洋的浅水滩一样,真正的危险是藏在深海里的!你前面躲过的陨石带和微型黑洞,与恩德星域深处的危险相比,简直只是小水花!”
靳川摇摇头,“但那里没人涉足过,是我答应成琳要去的地方。”
“不,你还不明白。”首领继续劝道,“我曾经也想过深入恩德星域,看能不能找到更合适居住的地方,或是什么宝藏。但我的舰队行进没多久,就遇到了危险,你难以想象的危险,远胜陨石或黑洞。有一块区域,连空间都是紊乱的,飞船刚一进去,就立刻被折叠空间切割得四分五裂;还有一艘船,在航行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像是歌声。后来,这艘船的兄弟们发疯了,互相攻击,全船无一幸免。而我至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刚来这里时,有十二艘飞船,现在只剩下五艘。阿川,我不骗你,哪怕你不想留在这里,你也不要继续往恩德星域里走了。”
“有些事情,比命重要一点点,”靳川的决定无法更改,“所以要去做。”
首领只得失望地离开。靳川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才转过头对我们说:“准备出发吧。”
然而,我们之中没人回应他。
大家都害怕了。
阿克斯犹犹豫豫地说:“川哥,你刚才也听见了,再往前,简直是送死啊。我们都不想死。”我连忙补充:“都到这里了,也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在版图上换一个方向,也没人去过,不必在恩德星域里硬闯啊。”秦佳萝也点了点头。
靳川没说话,看着我们。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船长脸上,说:“你也不想再往前了吗?”
船长的眼神有些躲闪,不敢跟靳川对视。他转头看着阿克斯,突然叹了口气,说:“我还有儿子,我不能出事,他也不能出事。我们没有你的执念,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靳川点点头,也不勉强大家,道了声“谢谢照顾”,便转身离开。船长咬咬牙,突然叫住了他,说:“我们就不陪你走了,但如果你非要继续下去,我——我把‘安琪号’借给你。你要活着回来把它还给我。”
靳川推辞不过,接受了船长的好意。
那天黄昏,我们在海盗星上目送靳川启航。当时的场景有点儿悲壮。靳川逐一跟我们拥抱,见我们都是一脸愁苦,说:“这是干什么,我一定会回来的。老陈,到时候继续给我做饭吃啊,但别放辣椒。”
这是靳川能开的最大程度的玩笑了,但我们都没有笑,秦佳萝更是泪如雨下。靳川转头遥望,在远处木屋顶上,海盗首领遥遥致意。靳川挥了下手。
就在靳川要进飞船的前一刻,秦佳萝突然跺了下脚,跑到了靳川旁边。她满脸是泪,但仰头看着他,说:“我改变主意了,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要想清楚。”靳川看着她,语气第一次露出了些许温柔。
秦佳萝重重地点头。
于是,他们走进船舱,引擎启动,吹起一片灰尘。“安琪号”凌空而去,利剑般刺向天空,最后消失在云层里。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靳川。他离开之后,海盗首领用他的飞船把我们带到黄昏航线的一颗星球上,留下了食物和水以及一个呼救模块。噢,唯一的例外是老陈,他不愿意回联盟,就留在了海盗星——或许在那群无家可归的难民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昔日的影子。
后来的事情很简单。我们被联盟医疗舰找到,安全之后,阿克斯和船长留在港口,加入了别的船队,从最底层船员开始做起。我则回到了地球,重操旧业。
踏上地球的一瞬间,那段荒唐冒险的日子突然就变得不真切了,像是记忆里的烟雾。很多夜里,我会问自己,我真的做过那么疯狂的事情吗?有时我很笃定,有时候又拿不准,因为我已经回忆不起那段冒险的细节。平静的生活冲淡了一切,就连靳川,如果不是阿克斯突然给我打电话,我也不会再想起。

10

跟妻子讲述完后,我心里好受了许多。她用一贯的善解人意包容了我年少时候的荒唐。为了不让她担心,我要快些走出悲伤,回归正常。
所以我把海员证和航空服塞回仓库,不再长久地盯着夜空。妻子安慰我:“别难过了,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她掏出两张票,“我们一起去看舞台剧吧。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约会过了。”
的确,繁忙的工作让我忘了婚姻也需要浪漫。我有些歉意,点点头。
周末晚上,我们准时到达市中心剧场。观众席上灯光幽暗,舞台则一片亮堂,我握紧妻子的手,专注地看着舞台上的歌舞表演。这部剧快接近尾声的时候,终于迎来了高潮,三十几个演员在台上纵情跳跃,浓郁的拉丁风格舞蹈让男女主角的爱情更加缠绵和热烈。妻子眼角沁出了泪光,而这时,我突然发现舞台上有个身影很眼熟。
我起初有些不信,目光紧紧地盯住角落里那个舞蹈演员。她腰肢的摆动,灵活的步伐,还有跳跃起来时散发出来的灵魂热量,都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在世界尽头的破败酒吧里见过的舞蹈。
舞台剧结束后,妻子轻拭眼角泪痕,起身欲走。我却拉住了她,说:“我们去一下后台吧。”
我们来到后台,保安开始不让进,我买了一束花,说是要献给演员,才得以进去。我看到演员们正在卸妆,人人忙碌,杂物拥挤,但在一片嘈杂中,我还是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和妻子站到她身后。她从镜子里看到我们,转过头来,脸上还残留着一半未卸的妆容。
“你们好,”她看到我们手上的花束,脸上先是迟疑,后来变成了惊喜,“你们是来给我送花的吗?”
我点点头,把花递给她。她捧着花,笑得十分开心,郑重地把花束放在梳妆镜的两旁。我左右四顾,发现在这个化妆间里,女演员们的脚边和镜子前,几乎都摆满了观众送的花,只有她面前是孤零零的一束。我突然想起来,她已经过了三十岁,已经不再年轻。
见我们没有走的意思,她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是要合影?可是我已经卸妆了,对不起……”
“过了这么年,”我看着她一半素颜一半浓艳的脸,说,“秦佳萝,好久不见。”
她和妻子都愣住了。我握紧妻子的手,继续说:“你还记得我吗?”
她盯着我的脸,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才犹豫地摇头。我说出了我的名字,但这依然没有让她回忆起来,于是我说:“十一年前,我们一起乘过一艘飞船,那时,你是领航员。你还没有想起来吗,黄昏航线,‘安琪号’,靳川……”
说到最后两个字,她茫然的眼神一下子清明起来。在她脑海里,一定升起了一艘飞船,一定从阴影里走出了一个男人。她也记起了我,对我说:“你等我一下,我先卸妆——这是你妻子吧,真漂亮,我请你们吃饭吧。”
但妻子最终没有跟我一起去。在等秦佳萝卸妆时,她对我说:“我就不跟你们一起吃饭了,我想先回家。你们好好聊聊吧。”我以为她生气了,去拉她的手,她却冲我一笑,补充说,“问清楚就早点儿回家,我等你。”
我和秦佳萝来到了一家料理店,时间已晚,店里冷冷清清,只有我们这一桌。秦佳萝点了不少菜,刚开始的二十分钟里,一直埋头大吃,咀嚼声很响。我没怎么动筷子。她吃完后,抹抹嘴,对我羞赧一笑,“抱歉,排练了一天,饿坏了。你知道,表演前,不能吃太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