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响了起来。
付出了五个同伴的代价之后，混混们终于有了开枪的机会。但靳川似乎背后长了眼睛——铁冢确实有全景扫描功能，屈膝斜跳，脚下机械板的引擎矩阵协同发力，让他像炮弹一样跳到街对面的墙壁上，躲过了激光束的轰击。
其余人则追着他的残影射击，但只在街面上留下了一连串的焦灼痕迹，根本追不上高速移动的靳川。他跳到墙壁上，又反弹射回，黑豹一般扑倒了三个混混。三个脑袋撞到地上，三柄枪无力跌落。
只剩下最后一个混混了。
眨眼间同伴全部倒在地上，他有些懵，拿着枪不知所措。他看着从地上缓缓站起来的靳川，后退两步，突然扔下枪往外跑。但没跑两步，只听一声轰响，他背后出现了一个焦黑的洞，扑倒在地。
“哎呀，”爱亚纶皱皱眉，把手上的枪扔掉，“居然失手了。”他又看着街中心的靳川，满意地拍拍掌，“真是厉害啊，九个大汉，就被你这么简单地解决了。厉害，不愧是靳川学长，荣誉学员！”
“你现在还不开始跑吗？”
“我为什么要跑？”爱亚纶像是听到了荒谬的话，在雨中哈哈大笑，“在这里，我就是国王！”
“现在不是了！”靳川脸上雨水横流，他没有去抹，而是开始奔跑。铁冢全功率运转，机械骨骼越来越快，让他整个人如同全速前进的坦克，裹挟着巨大无匹的势能。他奔到爱亚纶身前，一拳轰出，拳头刮起的风甚至让雨滴也汇聚成流，在空中如同透明水蛇，噬向对面单薄的青年。
但下一秒，他愣住了。
他的拳头停顿在爱亚纶面前。
爱亚纶站在原地，用右手掌接住了靳川的拳头，缓缓用力，将靳川平移着推开。他的手上是由无数致密合金碎片组成的拳套，他的背后，不知何时也固定了四条湛蓝色的机械臂，紧紧地贴在身上。
“铁冢第七代？”靳川终于变色。
“是啊，”爱亚纶反扣住靳川的手臂，逐渐加劲，脸上表情狰狞，“学长，我跟你说过，两年后你的外骨骼格斗术纪录才被人超越。”
他迈步，错身，用肩撞击靳川下腋，然后屈膝，挺肩。
靳川被凌空摔倒，在街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爱亚纶扭了扭右肩，一阵咔嚓声响。他对这记过肩摔十分满意。他看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的靳川，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牙齿，“但我忘了跟你说，打破这个纪录的人，”他的笑容似乎有些羞涩，“是我。”
夜已经深了。
卷卷感觉有些冷。她躲在屋檐下，看着大街上的打斗，有些为靳川担心。她身边的老人还在拉二胡，咿咿呀呀的歌声被雨声和打斗声掩盖了。街边人家的窗都紧掩着，没有亮起一盏灯，但人们应该没有睡着。他们战战兢兢躲在窗下，等待这场深夜恶斗的结束。
也有几个人大着胆子凑到窗前，悄悄观望。他们慢慢放下心来——因为那个外来的军人，已经快要输了。
的确，这已经是靳川第七次被摔倒了。
他再次爬起来时，身上的机械外骨骼已经残存不堪，胸前的动力输出装置不断闪着火花。他用右臂支撑着，发现右手的外骨骼已经严重变形，没法感知右臂肌肉的运动了。血从肩上流下来，又迅速被雨冲淡，混入地上的积水里。
“哈哈哈，右手都没了，我看你怎么打。”爱亚纶狂笑，他的头发在雨中散乱，软软地贴在头皮上。他也受了些伤——下腹中了靳川的一次轰击，但那时靳川的铁冢已经没多少力气了，只是有些疼，其余的攻击则被背上的铁冢七代给吸收了。经过疆域公司武器部门升级过的铁冢七代，在性能上完全优于初代，遭受那么多次攻击也只是有些迟滞。
靳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摔倒下去。他脸上的雨和血混在一起，看不清表情，但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死死地盯着爱亚纶。
“我有些搞不懂，你明明可以坐飞船走——这样对大家都好，为什么还要回来呢？”爱亚纶一指角落里的卷卷，“为了带她走吗？可是你知不知道，她有重病，所以她爸妈才不要她，所以其他人才欺负她。你就算带她走了，她也活不下去，她就该死在这座城市里！”
靳川没有回答。
爱亚纶冷笑，“好吧，随你的便吧。反正现在你也要死了。”他突然又烦躁起来，“真是搞不懂，为了救一个生了重病的人，把自己的命搭上，值吗！”
“有些事情……”靳川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坚定如小锤，敲打着一滴滴落雨，“比命重要一点点，所以要去做。”
爱亚纶勃然大怒，“好！那就把命给我吧！”
他上前一步，打算踩碎靳川的头，但刚迈出步子，便听到空气中有异动，身影霎时间消失，又出现在街道另一侧。
他刚刚站立的石板路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凹槽。这是被聚能束击中的结果。白烟从凹槽袅袅升起，又迅速被雨水浇没。
爱亚纶向街尾看去，只见十个人影迅速跑过来。有人扶起了地上的靳川，道：“中校，我们来接你了。”
靳川勉强凝定心神，看到这十张面孔，有李大牙，有阿野，都是自己从战场里带出来的士兵。这个时候，他们应该登上飞船，踏上归途，却又返身来到了这条危险的街上。
“小心……”他喘息道，“这个人，很可怕。”
“没事，我们比他人多！”李大牙满不在乎地说。
十米之外，爱亚纶从惊疑中回过神来，爆发了可怖的愤怒。“你们！你们不是应该逃走吗，为什么回来！这样一个废物，值得你们付出生命来救吗！”他狂叫着，机械五指一把抓住腰侧的口袋，连布料带里面的玻璃瓶都一把撕扯了下来。他手臂高举，捏碎玻璃瓶，里面的红色粉末倾倒下来，全落在了他脸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种红色粉末像是有生命一样，落在爱亚纶脸上后，竟像是蠕动着钻进了他口鼻里。
他的五官扭曲起来，眼睛变得血红，喘气加重。
这是靳川第二次见到这种粉末。第一次时，它令乔甘心趴在地毯上舔舐泥土，这一次，让本就疯疯癫癫的爱亚纶彻底陷入了疯狂。
“都死吧！”
随着一声尖锐的叫喊，爱亚纶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一名军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头部就被重拳击中，脖子处传来断裂声，然后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军人比混混们的反应速度快很多，立刻举枪射击。雨幕中立刻掠过无数道明黄色的聚能光束，但爱亚纶的神经系统似乎被那红色粉末推到灵敏的极致，与铁冢七代完美契合，鬼魅般移动，躲开了一道又一道攻击。他一边躲避，一边从容不迫地以手刀砍击，轻则令人骨折，重则直接砍进身体里，带出一道血痕。
卷卷从屋檐下挪了出来，站在街心，四周枪火纷飞，但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所有的攻击都避开了她。她像是误入了某幕剧的舞台，其余人都在按照剧本卖力表演，没人理睬她。她有些茫然。
但好在这幕剧快要结束了。
军人们逐一倒下。
阿野一边咒骂一边追着爱亚纶射击，手里的枪管几乎射出了一连串的光束。“去你妈，去你妈，这么——”他的脖子突然爆出一蓬血雾，摔倒下去。他挣扎着看向港口方向，喊了句什么，但声音消融在雨中，谁都没听清。
李大牙目眦欲裂，他是通信兵，手里没有武器，只得怒吼一声，扑了上去。爱亚纶检测到他只是血肉身躯，索性停下，让他抱住。
“哈哈哈，真是有趣。”爱亚纶把右拳垂到腰侧，猛地前击，打中李大牙的小腹。因为被抱住，所以他只能在极短的距离出拳，但铁冢在肘部设有推进器增加短距爆发力，所以李大牙只挨了几拳，就小腹裂开，嘴角淌血，软软地倒下来。
“你看，跟着你的人全都死了。”
“你会偿命的……”靳川嘴唇颤抖，挣扎着爬到李大牙身前。
“这是我老婆……这是我儿子……”李大牙满手鲜血，哆嗦着从胸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手一软，照片落在水里，“帮我……帮我……”
靳川凑近去听，但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后面的话，李大牙已经没有了呼吸。他把地上的照片捡起来。
“喂，别看了，你自己也要死了。”
爱亚纶正要继续讥讽，地上的靳川突然暴起，向自己合身扑来。他身上的铁冢已经只剩下微弱动力，而且不能驱动右侧机械臂，只以左手攻击，因此被爱亚纶从容挡住。
大雨如瀑，在两个以死相搏的男人身上冲刷着。爱亚纶狞笑，缓缓扭动靳川的左手，铁冢七代强大的驱动能力使得靳川的左侧机械臂扭曲断裂，火花从线路里爆出来，又立刻湮没在雨中。失去了机械臂的保护，靳川的左臂也发出了骨折的咔咔声。
但爱亚纶突然觉得有一丝不对劲。
靳川的脸上满是血和雨，也有痛苦的皱眉，但他的嘴角是在笑的。靳川在笑……见鬼，爱亚纶心里一阵发毛，这真是罕见的事情，这个面瘫居然笑了。
“你笑什么！”爱亚纶手上加劲，问道。
“噗”。
漫天大雨中，突然有一声轻响。这响声太过轻微，本不应该被爱亚纶听到，但跟这声轻响同时传来的，还有小腹的灼痛感。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腰侧——一支匕首正插在自己的腰上，高温离子锋刃从匕首柄前端探出，切断了自己的脾脏。
而握着匕首的是靳川的右手。
靳川早就解开了右侧机械臂的固定环，当他被爱亚纶扭住时，右手从机械臂上脱离出来，握住从黑心康诺身上缴获的匕首，捅进了爱亚纶的肚子里。
靳川抽出匕首，又捅进去，高温让爱亚纶的伤口迅速焦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我不……”爱亚纶嘴角流血，牙齿也被染红了，“我……不甘心……”
靳川退后两步，看着爱亚纶委顿在雨中，“没什么不甘心的，外骨骼格斗术真正要倚靠的，不是机械臂，而是自己。外骨骼永远会升级换代，但操作意识，只能在血与火中习来。”
可惜这个道理，爱亚纶已经没有机会明白了。
卷卷哆嗦着走过来，蹲在靳川身旁。
靳川虚弱地躺着，铁冢外骨骼无力地脱落，雨水灌进了他嘴里。他流了太多血，下意识地大口吞咽雨水。这时，一只小而柔软的手落在他脸上，他便安静下来了。
“你没事吧，叔叔？”
“有点儿疼。”
“哦……忍忍就不疼了。他们打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很快就不疼了。”
“嗯。”
沉默了一会儿。雨声减弱。这场大雨终于显出了疲态。
“这个恶魔，好像没有动了。”
“嗯，他不会再起来了，卷卷，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你真厉害！”
“我其实也疼……”
“你需要看医生吗”
“这里有医生吗？”
“本来有一个，但被你打得昏死过去了。”
“我只打了混——医生也混黑帮？”
“是啊，鲍勃叔叔白天看病治人，晚上敲诈勒索。”
“那应该挺挣钱吧。”
“叔叔，那你现在怎么办？”
“我要回家。我的人都死了，我本来想把他们带回家，但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要回去，我终于可以踏上归途了。”
又沉默了好一阵。靳川等了很久，没有听到卷卷的回应，睁开眼睛，在微弱的视线里，他看到卷卷似乎在咬着嘴唇。
“你不高兴了？”
“你骗我……”
“哪里骗你了？”
“你说要带我离开这里的。”
“可是恶魔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你的父母还在这里，这是你的故乡，你要留在这里。”
“我生了病，很快就会死，他们不会管我了。阿爸打我，阿妈，那个恶魔欺负我的时候，阿妈就在旁边看着。我不会原谅他们的。还有，我想在死之前，看看你说的那些景象，真正的太阳、大海，还有好多别的星球。”
“别这么说，你不会死的。”
“反正他们都说我活不长。”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嗯嗯，我相信你。那你要带我走。”
“我再想一想。”
雨停了，靳川睁开眼睛，这座永远下雨的城市终于有了云散的时候。夜幕中有三轮月亮。他挣扎着爬起来，向躺在地上的士兵尸体们点头致意。他默默地念着什么，卷卷听不清。
“走吧。”他说。
尾 声
爱亚纶没有死。
他的铁冢七代被匕首割断了线路，肠子从腰侧的伤口流了出来。但他倒下的时候，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能昏过去，不能昏过去，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所以，哪怕意识昏沉，哪怕血流如涌，他都紧紧咬牙，一直保持着清醒。
终于，靳川和卷卷的絮絮叨叨结束了。他们走远了。
天哪，你们怎么这么多话……太好了，你们走吧！他心里想，等我恢复过来，哪怕你们在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你们，杀死你们！
这个想法支撑着他，让死亡一直只能在他周身徘徊，却不得近前。
靳川和卷卷的脚步声远去之后，他缓慢地睁开眼睛。不用刻意压制呼吸了，他喘着气，解开了背后铁冢七代的固定环，试着爬起来，但没有力气。他又躺了一会儿。月亮真圆。咦，奇怪，这座城市里居然可以看到月亮？终于恢复了些气力，他解下衣服，包裹住了腰部。肠子不会乱晃了。
接下来，只需要一点简单的外科治疗……他抽着凉气，爬起来，心里已经开始想象抓到靳川后如何折磨他了。哦，那个卷卷，也不能放过。就算她那时候死了，也要把她从坟墓拉出来。决不能放过！
他站起来，准备往家里走，这时，突然愣住了。
因为，街两旁一直紧闭的门扉，一扇扇打开了。每一扇门后面都走出了人，走到街上，走到爱亚纶身边。人们围在他身边，都沉默着，表情也看不清晰。
“你们这些……你们干什么……”爱亚纶艰难地环视一圈，突然感到了一丝寒意，他的嘴唇颤抖起来，拼命说，“你们让开！”
人们没有动，像黑色的雕像一样站立。
“你——你让开！”爱亚纶踉跄走到一个老妇人身前，推嚷着，但老妇人纹丝不动。这个女人的脸有些熟悉。他突然想起来，老妇人的儿子——那个带着羞涩笑容的年轻人，被自己亲手埋进了城西荒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