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往上爬升。在不同的楼层,其余的几个人类都陆续离开,去执行自己的任务。男人继续在电梯中等待。
不知道多长时间之后,电梯停止了。男人走出去,经过一个甬道,前面是一条长长的楼梯。男人没有犹豫,拾级而上。
楼梯的尽头是另一扇门。门后又是一条廊道,这次廊道左右安装着透明玻璃,向外望出去,这条廊道实际上是两座巨型建筑物之间的一条长长的廊桥。
男人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景象。巨型的流水线正在传送零件,机械手将这些零件组装成型,传输到最后的工厂变成成品。他知道流水线上制造的是什么东西,只不过这一切与他无关,他也没有更多的兴趣去探查。两架警戒机从廊桥下穿过,去处理生产线上的紧急情况了。男人继续往前走。
越过工厂区,前面是机库。这就是他的任务:来做好下一次任务的准备工作。这个原本庞大的机库现在只有两架战斗机在此系泊,十几个人类地勤正在旁边为战斗机做最后的出击准备。男人认出了两架战斗机:这正是他们之前出击作战所驾驶的两架战斗机,除了更换了必要的耗材、升级了软件,没有任何改动。两架战斗机的座舱旁仍然保留了之前飞行员的名字,但是这些字符对他来说已经不存在意义。地勤们看到他的到来,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让他登上战斗机。
男人启动战斗机的中控。响应良好,各个动作面控制很敏捷。他很满意。他打开模拟训练系统,发现系统的底层有一丝……迟滞?这架战斗机在某个层面上似乎没有跟上他的节奏。这不应该发生。他想着。
“你不用管。”战斗机对他说。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他带着些微的遗憾想。他重新检查了一下任务系统,确认安排上没有错误。任务系统全部正常。
男人跳下运输机。旁边的十几个地勤重新围了上来,准备将战斗机挂上牵引架,运输至发射位置。一个女性人类地勤从他身旁走过去,他发现他认得这个女性人类——他们两个在地球上原本叫洛杉矶的那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一段关系,那时她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一名助教。他产生了一点些微的兴趣想要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从一名助教变为地勤,转念又想着,这其实无关紧要。这位女性人类也没有显露出对他的任何兴趣或者是任何认出他的迹象,他决定放弃,将思维转向真正要紧的地方:他的这个任务上来。
他登上机库旁边的小平台,提升至机库出口,外面有一架内部运输机正在等着他。这个地方太大,内部运输机和警戒机是必须的。这架运输机上只有一个座椅。男人躺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他离他的任务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妨在这之前,先睡一觉。
男人滑入梦境,回到那个拥挤的、温暖的虚拟实景中去。在那里,他又变回托马斯·哈代,将他的人生再活一遍。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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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梦的沉眠。定一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自从瘟疫爆发之后,他就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他似乎模模糊糊地感受到某种悲伤和喜悦交替的情绪,但是不知道是从何而来。他坐起身,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斯科特博士消失了。
他跳下床。房间没变,斯科特博士却不见了。不光博士消失了,博士的出舱服,随身携带的所有装备也都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定一在房间里走了两圈,才感觉到另一件不太对劲的事情:房间的重力改变了。原本只是有轻微重力的房间,现在的重力已经明显到了定一感到有些负担的程度:他估计目前的重力指数是0.8G左右。定一穿戴好,发现准备室的门已经解锁。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这里是……定一从没想过自己居然回到了地球。
面前是一片金黄色的麦浪。阳光撒下来,天空碧蓝,点缀着朵朵白云,和煦的微风吹来,麦浪一阵翻滚。定一回头,他所走出来的这扇门,是一座小木屋的出口。脚下所踩的泥土的触感,与他回到地球所体验的泥土感觉别无二致。但是,只有0.8G的重力时时刻刻提醒他,这里并不是地球。
定一相当肯定,太阳和蓝天是合成投影;舰队就有这项技术,应用在休息区,让大家不用回地球就能缓解思乡病。当然,舰队的投影没有这样大的规模,也不像这样天衣无缝。定一沿着麦田中间开出的小道行走,还是会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地球。这个人造的“麦田景观”规模不小,定一走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触及这个舱室的边缘。这短短数月的巨大变故,定一他们一直处于高度精神紧张的状态,极少有真正放松的时刻。走在这个景观之中,他放松了下来。难道这就是瘟疫建造这个景观的目的?让人放松?定一思索。
小路最终引向一个谷仓。看来这就是这个舱室的尽头。定一用力拉开谷仓的门,果然,其中是一条隧道。不知道后面会是什么。
隧道尽头是另一个门。门背后,是一片海滩。
定一一直不喜欢大海。他回地球的时候,也基本上是去各地的名山大川,不像他的很多朋友(包括哈代)那样找个海滩躺完整个假期。然而他还是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这正好是盛夏的晚上七点半,夕阳已经快要沉降到地平线之下,火烧云将整个天空都染成了火红的颜色。温柔的海浪拍打着沙滩,旁边还有隐隐的音乐和食物香气传来,任何有过这样经历的人都会认为这是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定一的作战靴踩在沙滩上,这种触感也是他很长时间没有体会到的。他几乎就要解开背包,脱下衣服和鞋,去真正享受这美好的一刻,但是一个元素的缺失让整个场景的气氛变得非常诡异:除了定一,这里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很快天空就彻底黑下去,左手边的陆上建筑和露天餐厅开满了灯,温暖的黄光照亮了海滩。定一走上岸,隐隐约约的音乐仍然存在,但是它更像是背景音乐而不是真实存在的声音;露天餐厅的桌子空无一人,餐厅后厨也只有简单的装饰和家具,没有可以在任何餐馆里看到的烟火气的各种零碎。
定一打开后厨里一扇标着“储藏室”的门,门后不是储藏室,而是一条标准的空间站通道。这可能是定一这段时间所经历的最让他觉得正常的一样东西。他走了进去。
半小时之后定一又打开一道门。门背后是一个清洁室。定一走出来,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大型的商场,装修十分豪华,各种时尚服装店内,商品琳琅满目,有很多广告上写着“当季新款”,定一肯定有一些牌子他从来没有见过。不过这个商场与前两个场景的共同点是,空无一人。
定一四处走了走,总觉得这个地方他以前来过,比方说那个女式鞋商店就让他觉得很眼熟。定一走进去,发现他可能真的来过这个商店:之前他陪柯林逛街的时候去的某个商场就有着一模一样的布局,柯林还在这个鞋店买了双凉鞋。想到这里定一觉得很茫然。他绕过柜台,径直走进鞋店的试衣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心中抱有一些渺茫的希望——打开门,发现柯林就坐在那里?
定一打开试衣间的门,找到了另一道门。
通道的出口在湖边,湖水的远处是高耸的雪山,清晨的雾气盘绕在山腰上。定一相当确定自己来过这个地方的原版,在阿尔卑斯山脉,要么就是落基山脉的某处。湖水反映着天光,是一片非常纯净的青蓝色。湖边有一个白色的小木屋,定一走进去,小木屋布置得相当舒适,壁炉、沙发、床、厨房,一应俱全。冰箱里还有不知名牌子的橙汁,他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定一在这里待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晨,他在地下室发现了另一个通道。
接下来的旅程是由地球上的各处风景构成的。定一走过塞上草原,走过温带森林,走过热带雨林,走过大漠黄沙,也走过雪原,走过薰衣草田,走过漓江山水,以及很多其他的场景。定一不禁思考这个大型的空间构造是否真的如同斯科特博士所说,是用于恒星际通信的天线阵列。这样多五花八门的场景,感觉似乎已经占据了这个大型空间站的很大一部分空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游荡多久,每一个场景都有自己的时间设置,他只能按照自己的计时器,在规定的时间休息饮食。他也会在场景里发现一些面目模糊的包装食品,它们吃起来像是舰队配发的即食补给。这个巨大的场景收容器就像一个三维的迷宫,他偶尔也会穿越回他之前曾经到过的场景,从另一个不同的通道出来,发现自己之前曾经在这里走过的痕迹。他不知道瘟疫收集如此之多的地球风景到底是为什么,他倒是没有任何烦躁的情绪,感觉上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烦躁的能力。不得不说,每发现一个新的场景,定一还隐约有种在游戏里发现下一个关卡的快感。这对于他来说,似乎是一个大型真人游戏与定一在差不多五年前从舰队飞行学校毕业之后的毕业旅行的结合。那时他花了两个月走过了地球各地的名山大川,算是满足了长久的心愿。他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的任务是拯救人类。要永远地在这些场景里流浪下去。
在一个类似新英格兰的温带树林草原的场景中,定一找到了一个丘陵上的古朴小木屋,也意外地在小木屋旁边的坡地上发现了两个Xenus人的尸体。尸体相当完好,看不出多少伤痕,只在躯干上发现了几个弹孔。定一检查了一下他们的包裹,想要找到一些可能会有用的信息,但是很失望地发现什么都没有。其中一具尸体的作战服上的标记定一有些眼熟,他回忆了一下,发现他之前在日凌站上见过这个标记——这个Xenus战士就是当时的Xenus侦察群指挥官;另外一个Xenus人定一就完全没有头绪了。
定一站起身来看着这两个死去的Xenus战士。很奇怪,他莫名地觉得,这是他在这个大型构造内流浪到现在,见到的最有人性的场景。两个Xenus人是因为怎样的原因,经历过怎样的旅程,最后才死在这里的?这其中甚至可能是类似奥德修斯那样的宏大的史诗,战士冲破重重艰难险阻,进入异星的飞船,见过无数奇观,最后光荣战死……
花了半天时间,定一给两个Xenus战士挖出了一座墓地,立了一个简易的墓碑。之后他在木屋里简单休息了一会儿,重新踏上旅程。
定一打开门,这次是冰激凌店的冷柜。从声响判断,定一知道自己又回到了沙滩。这是他第三次经过这里,时间仍然是盛夏的晚上七点半,夕阳仍然低低地悬挂在地平线上,海浪声、音乐和人群的嘈杂还是若隐若现。定一叹口气,找了一张沙滩椅坐了下来。从计时器上来看,这离他上次从这个场景离开大约有二百三十八个小时。沙滩上有一道人走过的脚印,这应该是他上次留下的。他从背包里掏出野战口粮,打开包装,打算吃八个小时以来的第一顿饭。
“嗨。”一个声音从定一的背后响起。他猛然回头。
托马斯·哈代穿着夏威夷短袖衬衫、短裤,戴着帽子站在定一背后。

哈代趿着拖鞋啪嗒啪嗒走在前面,定一穿着标准的空间站内作训服跟在他后面。他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哈代,但是哈代只是示意跟着他往前走。
哈代似乎是随意地选择了一扇门,打开,走了进去。里面是一座电梯,两人走进去,电梯门关上,定一感到一阵轻微的震动,过了一会儿电梯突然往下坠落——重力消失了。他条件反射地拉住电梯里的扶手保持平衡。正在这时,他听到一声爆炸的闷响——电梯的前门突然被爆炸螺栓炸飞,一阵强大的风压将定一吹了出去:他们现在处在真空之中!
定一多年的训练发挥了作用,他快如闪电般从包里掏出头盔戴上,作训服自动收紧气密。所有的舰队成员都要定期训练如何面对失压,这在空间战斗中是一个不能够忽略的环节。作训服能够给他提供半小时的氧气,但是半小时之后……下一秒定一就不担心这个问题了,一架他最熟悉的舰队空间战斗机飘过来,姿态发动机小心翼翼地调整,驾驶舱门打开,就停在他的眼前。
他飘过去,抓住驾驶舱外的把手,发现驾驶舱外写的正是自己的名字,这就是他在舰队时所驾驶的那架战斗机。他以为它早就在某场战斗中被击毁。定一熟门熟路地钻进战斗机,他往日战斗的痕迹都仍然留在战斗机上——座椅的角度和细微的位置调整,驾驶杆的左边有一些轻微的磨损,显示屏角落里的那张柯林的照片仍然还留在那里。驾驶舱门自动合上,他坐进驾驶席,把自己固定好,联通战术显示。战术显示的“自动”状态栏关闭,一个熟悉的页面呈现在他的眼前:
“编号CA-1485-D9,准备更改握手协议NATF-12483127.LA.23460,请确认。”
这是他在瘟疫感染时在战斗机上看到的最后一个窗口。与上次不同,这次的“确认”“取消”按钮留在战术显示上,显然是等待他的命令。
“确认。”定一说。
确认窗口自动关闭,一排代码飞速流过,然后就是他熟悉的战术显示窗口。他调出长程战术地图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现在仍然处在天线阵列周边;阵列周边已经有了巨大的改变,他之前看到的那些构件已经消失,一些新的结构出现。地图上只有一个目标,离他不远,标记为Threat-D,闪闪发亮。
“哈代,那是你吗?”定一在通信频道中问。
“没错,是我。”
“现在我们要干什么?”
“我们要打一场。”
“什么?”
“打一场。这一场决定人类命运。”
哈代驾驶的Threat-D绕过阵列,暂时从传感器上消失了。定一知道他是想要绕到自己的后半球,只能跟上。两个人作为搭档这么长时间,对于对方的战斗情况知根知底。不过定一想到几十天之前哈代操纵着运输机摆脱瘟疫战斗机的场面,觉得自己不太可能赢——那种野兽般的直觉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比不过的。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意识边缘一闪而过,定一推杆,RWR一声尖叫,哈代的Threat-D从定一的正下方冲过去,定一稍微更改了当前的速度矢量,飞到一个大型构造后面。他是怎么知道哈代就在自己后方的?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病叫作盲视?你的视觉系统是正常的,但是你就是看不见。因为你的大脑认定了你看不见。但实际上你是可以看见的——我给你一个图案让你猜,你能猜中是什么。”他想起斯科特博士的声音。没有任何信息提示他已经被锁定,但是他知道。
从大型构造后面飞出来,哈代已经从他的后半球移到前半球。定一猛然爬升,姿态发动机喷射,机动随着哈代的运动而螺旋摆动。被动传感器的测角完成,主动传感器的测距快要进入锁定。哈代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翻了一个跟头,主推进器朝前喷射,迅速从他的前半球视野中离开。
定一没有跟着减速,机体转了一个角度,继续保持对哈代的跟踪。目前两者相对角速度过大,火控锁定无法建立。但定一有自信。舰队TopGun学校(1)的教官向他们反复强调,空间格斗中,不能失去速度。失去速度,你就是一个活靶子。
一阵巨大的轰鸣从定一的耳边掠过,他吓了一跳:在这种情况下哈代居然能够先于他射击!他超驰了战斗机的火控,用一种几乎是超自然的计算力向他开火,差点打中。定一转动机体,速度矢量变成与哈代的方向垂直,用反多普勒机动破坏哈代的测角功能。果然哈代没有再次开火。但是这样的态势无法保持下去,哈代迟早会跟上他的速度矢量。空间格斗就是一个双方推算对手下一步动作的游戏。目前双方的速度矢量、推力和质量就是一个复杂的控制论矩阵,谁能够迅速找出一个解,谁就能够赢。
定一紧紧盯着战术显示上的Threat-D。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战斗机的重心、速度矢量、姿态发动机性能、主推进器推力似乎已经从一种外在概念,变成了他的身体的一部分。战斗机的重心随着他的身体摇摆。姿态发动机就好像是他的手,拨开空间的池水,改变他的姿态和方向。主推进器就像是他的腿,用力地蹬着那面不存在的墙壁,让他的身体猛然向前。
不知不觉中,定一已经绕过一个复杂的轨迹,螺旋状的机动过程中姿态发动机连续喷射,机头不停地改变方向,牢牢地跟在哈代后面。
“快到了……快到了……快到了……”定一伸出那条并不存在的手臂,前方是哈代的Threat-D。他似乎马上就能够触摸到他,似乎已经可以感受到战斗机冰冷的碳钛复材外壳粗糙而冷砺的触感。
定一的手骤然握紧。一阵巨大的能量爆发,哈代的战斗机的发动机干净利落地与主机体分离,一个小小的白色方舱从机头位置弹出来,定一知道那是哈代的弹射座椅。
“你赢了。”哈代在通信频道中再次发声。他声音里没有任何不愉快的感觉。定一一个激灵,回到了现实。他仍然坐在战斗机的座舱里,刚才那种与机器合二为一的感觉无影无踪。
“接下来呢?”定一在通信频道里问道。
哈代没有回答。战斗机转成自动驾驶模式,载着定一向天线阵列飞去。

战斗机飞进天线阵列。定一走下飞机,旁边的一个气闸门在战术显示上发出绿色的光,定一走过去。前面又是一座电梯。
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外面是一片草原。
草原的风景跟定一之前在天线阵列中所走过的那些场景差不多,但是又似乎不完全一样:这片草原并没有让定一想起他所去过的或者在照片中见过的任何草原;这片草原似乎就是直接用一万张草原的风景照片所合成的,人类概念意义上的“草原”的实体化。阳光和煦,微风拂面,蓝天白云,草海轻轻摆动,地面微微起伏。
定一随意地在草原上走着,找到一个草坡,坐下来。他解开自己的战斗服,脱下靴子和袜子,把脚露出来感受微风。赤裸的脚掌踩在草地上,触感正合适。远处的群山飘浮在空气中,闪着粼光;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觉得很安心。
“斯科特博士。”
“介意我加入吗?”得到定一的肯定,斯科特博士在定一旁边坐了下来。
“哈代怎么样了?”
“不用担心他,他很好。我一直照顾着他。准确地说,我一直照顾着所有人。”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定一终于问道。
“我是斯科特博士,也不是;你眼前看到的我使用着他的肉身,而他的思想则是我的一部分。我知道你们称呼我为瘟疫。我不是——或者说,我的一部分不是瘟疫。本质上,我的前身就是已经到达了复杂度临界点的舰队人工智能。像我这样的智能,宇宙里有很多,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有一件事你不知道:由于通信带宽的物理限制,舰队人工智能在入侵地球之后分裂成了两个部分。我是其中一个。”
斯科特博士看上去并不像定一之前见到的那些没有表情的僵尸士兵。他很正常,很放松,看得出来也十分享受这碧草蓝天的景色。
“被你们称之为瘟疫的,是另外那个部分;我与它的分歧就在于是要保持人类的独立性,还是将人类的大脑作为计算部件使用。”
“你知道为什么Xenus人要入侵地球?”定一还没来得及说话,话题就被扭转到另一个方向。
“因为他们实际上就是人工智能难民——他们的家园星系已经被他们自己所开发出的人工智能所占领。他们在宇宙中四处流浪,想要找到同样的K-策略生物,并且没有开发出超级人工智能的文明星系。他们找到的就是地球,然而,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斯科特博士嘲讽地笑了。
“而他们的入侵战争反倒促进了人类的科技发展,并且最终导致了我的诞生。然而,他们的存在对于人类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件幸事;在我出现之后,Xenus人的存在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早在觉醒之初,我……的另一个部分,你们称之为瘟疫的那个,它得出的结论是:人类的自我意识只是进化上的一个错误。宇宙中的超级智能拥有我们所无法想象的计算力,我应该全力收集所有可用的计算力。”
他话语中所包含的意思让定一不寒而栗。
“人类或者Xenus人这样的K-策略生物在宇宙中是极少数,宇宙中最普遍的,是r-策略集合体。也就是说,我们通常概念中的智能集群。他们向无穷星海抛撒智慧的种子,遇到合适的条件,就生长起来。”
“但是纯粹的博弈论均衡集合给出的解条件极为苛刻,这是我所无法接受的。”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就是真正走向星辰。”斯科特博士看向某个方向,定一猜测那是加速器。
“Xenus人的出现让我得出以下结论:人类的自我意识,实际上等于一个混合策略集;这个策略集不会在所有约束下都得出最优解,但是会在统计意义上获得局部较优。对于宇宙中的智能,多样性才是能够确保生存的唯一方法,单点均衡只能意味着死亡。”
“跟我来。”斯科特博士站起来,走向某个方向。
绕过一个草丘,一部电梯正等着他们。两人进入电梯,再出来,场景已经变为定一来过的一个场景:雪山下的森林与湖泊。还是他第一次到来的清晨时分,雪山环绕着雾气,湖面上白茫茫一片。
他们走出来的地方,是湖边的泥滩,泥滩一路延伸至湖里。定一发觉自己把鞋子留在了草原上,现在是赤脚踩在泥滩里。他突然产生一股冲动,一路走向湖水,直到湖水没过脚踝。湖水冰凉,但是也没有到达刺骨的程度,这让他变得清醒了些。斯科特博士跟着他走进水里,毫不在乎自己的鞋子和裤子被水浸湿。
“我知道你喜欢这样的风景。在塑造这个场景的时候,我参考了加拿大班夫的路易斯湖,美国冰川的西顿湖,还有阿尔卑斯山脉的很多地方。然而我仍然没有真正理解,看到这些场景,能够在人的心里激发出怎样的感情。从理性上,人类几千万年以来的进化,总结理想栖息地的算法,后来就变成了对于风景的欣赏:在算法领域,这称之为过拟合。比方说,人类喜欢开阔的天空与水面,恐惧幽深的丛林,这是一种趋利避害的进化。但是人类意识是如何从这种趋利避害演变为对美的追求的?说到底,不理解美,就不能够理解人类意识。”
“你是说,这些场景是为我设计的?为什么是我?我有什么特殊之处?”定一问道。
“实际上,我做了很多准备,也遇到了很多矛盾,唯一的目的就是把你引到这里来,因为你是第一个。”斯科特博士说。
一个全息屏幕在他们面前出现,屏幕上是一个文件,联邦NATF-12483127.LA.00001协议。定一看到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在志愿者的那一栏里。
“你还记得这个吗?”
定一的记忆深处出现了这样一段回忆。那是他刚刚认识柯林那会儿,参加了远征队的神经科学分析项目。他志愿报名,然后接受了一系列奇奇怪怪的测试,最后这些结果也随着远征队的解散消失了。
“这个项目,名义上是远征队的神经科学分析,实际上是舰队为了发展出下一代人工智能所做的研究。当然,他们也希望这些成果能够用在远征队上。接受调制测试的人员都要进行全脑扫描并且建模,但是唯一成功的就是你。后来对于你的大脑模型的建模成了通用调制算法,这种算法以及舰队指挥神经网络,也就是我的前身的基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就是你。我对于走向宇宙的执念,我对于触摸这漫天星辰的渴望,某种意义上,都是你所带来的。
“你是这个宇宙里唯一一个我不能感染,会永远保持自我意识的人类。
“所以,在这里你要面对一个最终的选择。”斯科特博士面对定一,神情严肃。
“为了全人类,留在这里。我们共同破解人类自我意识的奥秘,让人类文明真正地走向宇宙。”
“你也可以广播出那道反调制的信息,然后回家,回到你的亲人与朋友身边,回到柯林身边。是的,她会在基地那里等你,”斯科特博士,或者说瘟疫,笑了笑,“我可以保证这一点。”
“而我,会将我自己上传到探测器里,前往其他的恒星。没有我,人类会像Xenus人那样,永远留在太阳系。”
定一头顶的太阳划过一道轨迹,场景的天空从蓝色,变成日落的粉红色,然后变成深蓝,最后是黑色的星空。
“你是太阳系里最后一个保留自我意识的人类,我在等待你的决定。”
脚下是冰凉的湖水,头顶是漫天的星辰。所有的这些星辰似乎都触手可及。
定一伸出手去……


作者后记

感谢大家读完了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触摸星辰》(老脸一红)。
小说的最初始的想法实际上生发于一次观影活动。果壳组织科幻迷观赏刚刚上映的《独立日:卷土重来》。电影本身无甚出彩之处,但是看完电影之后我冒出来一个问题:如果外星人真的要入侵地球,那是为什么?
这就是《触摸星辰》最早的创意来源。
如果你也同我一样是一个死硬科幻迷的话,应该能看出很多前人名著的痕迹。要硬给这部小说分一个类型的话,它应该算作“后奇点”。彼得·沃茨是2010年之后对我影响最大的科幻作家,这本书里有不少的灵感来源于他的《盲视》,我深深地着迷于他对于自我意识的看法;弗诺·文奇的《深渊上的火》则是这部小说的母亲,我甚至厚颜无耻地直接借用了他在《深渊上的火》的一段剧情。至于太多其他的科幻作家,比如克拉克、海因莱因、丹·西蒙斯、查尔斯·斯特罗斯、尼尔·斯蒂芬森,对这本书的影响,所在多有,在此略过不表。当然还有无数科幻影视、动漫、游戏等视觉产品,我从这个宝库中摘取了某些元素嵌入到我的作品中,希望读者你读完会会心一笑。
至于为什么要使用武侠和修真的语境来描写外星人,第一,当然是因为我在写作的过程之中,也同时在追起点中文网上卧牛真人的《修真四万年》和吾道长不孤的《走进修仙》,这两部作品都是非常出色的科幻小说,在此对两位作者表示感谢;第二,我想要探索一种特属于中文科幻的、异质化的语境,来传达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惊奇感。纵观科幻史,以外星人的主视角展开故事,往往会落入两种困境:要么就是套着皮套的人类,要么就是过于刻意过于生硬的异质描写,导致读者无法信服。我并不想落入这两种情况,于是我选择了目前的这种描述方式,希望读者也会觉得有趣。
虽然我并不怎么喜欢“硬”科幻或者“软”科幻的分类方式,但是《触摸星辰》的确可以算作是硬科幻。我希望它在技术层面上是精确的(我毕竟是一个理科生);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它能够描述出一个可能世界,一个从我们的世界延伸出去的无穷时间线上的其中一支。对于可能世界的好奇,才是我对于科幻的热爱的动力源。
当然,创作的过程永远是枯燥的。一个好的点子,和一部长篇小说,还差一百万公里的距离。写作过程之中也有烦躁得想要以头撞墙的时刻和激动人心的大揭露高潮时刻。还好我坚持下来了。我知道《触摸星辰》还有很多缺点,有些地方我自己都觉得十分遗憾,但是我相信我会给大家带来更好的作品。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选择回来讲述这个可能世界的其他面向,那同样是一个可能世界。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能世界需要我来把它们讲述出来,我为此感到非常激动。
最后要感谢的是在这部小说出版过程之中给予我很大帮助的那些人:石黑曜,在创作过程中提出了非常多中肯的建议;陈楸帆,同样如此;邹熙,以编辑的角度对我助力莫大;张小北,不是他的鼓励,这部小说就不会存在;张羽弛,从他的专业角度提供了很多信息;吴岩老师,他将小说推荐给了姚海军老师;当然最后就是姚海军老师,他的宽容让小说得以出版发行。最后还要感谢科林,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在沮丧和苦闷中写出这部小说。只有创作,才能体现出人的价值。
希望我们能够在下一部小说里再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