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一书》第3章第2节

或许可以说,这是整部《新约》中最重要的一段话。至少,在所有鲜为人知的《新约》句子当中,这肯定是最重要的一句。“我们必要像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将和上帝同形。“必得见他的真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上帝将会显灵,至少某些人能看见。肥特蛮可以用这段话作依据,证明自己遇见上帝这事真实可信。他蛮可以宣称,他遇见上帝这事,完全是《约翰一书》第3章第2节的预言成真。某些圣经学者指出,《圣经》中有些话,对普通人来说,神秘难解,可是他们却能一眼看出其中含义。这话用在肥特身上也合适。更奇怪的是,这段话,跟肥特从北病区出院那天斯通医生送给他的《拿戈·玛第文集》打印文稿上的内容,在某种程度上正好吻合。人和真正的上帝是同一的——就像“逻各斯”和真正的上帝是同一体一样。但是,有个疯狂盲目的创世神和他创造的一团糟的世界,将人和上帝分隔开来。这位盲目的创世神,打心底里相信自己便是真正的上帝。而这只能说明他实在闭目塞听得厉害。这些都是诺斯替教的观点。诺斯替教派还相信,从属于上帝的人类,对抗着这个世界和创世神(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这两者都十分疯狂)。肥特问过一个问题:“宇宙是否是非理性的?宇宙的非理性,是否因为控制宇宙的意识是非理性的?”通过斯通医生,这问题有了答案。“是的,宇宙确实是非理性的,控制宇宙的意识也是非理性的。但是,两者之上,还有一位上帝,真正的上帝,他是理性的。而且,这位真正的上帝已经想出了办法,瞒过控制这世界的力量,冒险来到我们身边,来帮助我们。我们称他为‘逻各斯’。”也就是肥特所说的,“活着的信息”。
肥特将“逻各斯”称为“活着的信息”,有可能已经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但也有可能没有。这种事,很难证明。你该向谁询问呢?幸好,肥特问的是莱昂·斯通医生。要是他问的是其他任何一位医护人员,那么,肥特现在可能还待在北病区里,喝喝咖啡,读读书报,跟道格一起散散步。
肥特遇见上帝这事儿,抛开其他方面不谈,最值得注意的是,肥特目睹了一股良善之力,入侵了这个世界。这股力量,无人知其究竟,没别的词可以形容,只能称为良善之力。它入侵了这个世界,仿佛一位摩拳擦掌的斗士。这念头让肥特恐惧,却也让他兴奋欢喜。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救援已经到来。
我们的宇宙,也许真是非理性的。但是,某种理性之物已经闯了进来,就像一个夜盗,悄悄闯入熟睡的人家。我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它会出现在哪里。可是,肥特却看见了它。这并非由于肥特有何特别,只因为理性之物希望肥特看见自己。
通常情况下,理性之物会伪装自己。所以,哪怕它出现,人们也无法分辨,只会把它当作地面——地面装置(借用肥特的话,他的用词更贴切)。肥特给理性之物起了个名字——
“斑马”。因为它善于伪装,能隐匿在其他物体当中。这种行为称作模拟,或者拟态。自然界中,有些昆虫也能拟态,他们会伪装成其他物体。有时候伪装成其他昆虫,有毒的危险昆虫,有时候伪装成小树枝之类。某些生物学家和自然学家推测,既然低等拟态——瞒得过这些昆虫的天敌,却瞒不过我们人类的拟态——在自然界随处可见,那么,高等拟态也有可能存在。
会不会真的存在某种高等拟态生物,高等到没人(或者只有极少数人)能察觉?会不会这种生物只有在它心甘情愿的情况下,才能被察觉?果真如此,那么,这只能说是拟态之物自动放弃伪装,“展露”了自己,而不是被人类“察觉”。在这种情况下,“展露”其实就是人类所说的“显灵”。目睹主动“展露”的人类,大惊失色之下,会宣称“我看见了上帝”。其实,他看见的不过是某种进化程度极高的超地球生命,或者地外生命。这种生命在过去的某个时刻降临此处……并且,就像肥特猜测的,以休眠种子的形式沉睡了近两千年,也就是《拿戈·玛第文集》中的“活着的信息”。如此一来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关于“活着的信息”的记载会在约公元70年的时候突然出现。
肥特日记(也就是注疏)第33篇写道:

失去至亲的终极意识,孤独,极度痛苦,令整个宇宙的所有组成部分都深陷这种情感。它的所有组成都是活着的。因此,古希腊的思想家都是“万物有生论”者。

万物有生论者认为宇宙是活着的。这种观念,跟相信万物皆有生命的“泛灵论”差不多。泛灵论,或者万物有生论,在观念上可分为以下两大类:

1. 每个物体都是独立的生命;
2. 万物同属一个整体。宇宙化而为一,生生不息,只拥有一个意识。

肥特的观点居于两者之间。他认为,宇宙是一个巨大的非理性存在。而一个高等生命形式,借助高超的伪装技巧,入侵了这个宇宙。因此,只要这个高等生命形式愿意,我们人类就永远不会察觉它。它模仿常见之物,还能模仿前因后果(如肥特所言)——不仅模仿事物的外表,还模仿事物的行为。所以,你瞧,肥特设想的“斑马”真是规模庞大。
遇见“斑马”(或上帝,或“逻各斯”……)之后,肥特分析了一年,首先得出了“这东西入侵了我们的宇宙”的结论,之后又过了一年,肥特认识到,这东西正通过类似物质转化的过程,消耗——也就是说吞噬——我们的宇宙。这个过程是个奇迹,仿佛基督教的圣餐仪式——面包和葡萄酒这两种东西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基督的血和肉。
肥特在世俗世界而不是教堂里见证了这个奇迹,并且不是在微观尺度,而是在宏观尺度。确切地说,是在一个已经大到肥特无法估量的尺度上。也许,不知不觉中,整个宇宙都在经历这个转化过程,一点点地变成上帝。随着持续的进展,宇宙不仅会继续保持它的知觉,而且会获得理智。这让肥特如释重负。长久以来,他一直忍耐着自身的疯狂,还有外部世界的疯狂。一想到宇宙可能获得理智,肥特就无比高兴。
所以,就算肥特真有精神病,你也得承认,那也是一种罕见的精神病。因为,他相信自己遇见了一股理性的力量入侵这个非理性的世界。面对这种精神疾病,该如何治疗?难道把患者重新关进精神病房?这么做,就是把他跟理性割裂开来。从治疗角度看,这么做根本说不通,简直就是自相矛盾,怎么都说不过去。
但如此说来,这还涉及一个更加基本的语义问题。要是我,或者凯文,对肥特说:“你遇见的不是上帝,而是在本质、外观、天性、力量、智慧和良善上都跟上帝差不多的东西。”这简直就翻版了那个取笑德国人喜欢讲双重抽象的笑话——某位英国文学的德籍权威人士断言:“《哈姆雷特》不是莎士比亚写的,而是一个名为莎士比亚的人写的。”在英语中,这前后两句话,只有文字的差别,意思却完全一样。但是,德语却能够表达出两句话意义上的不同(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德国人的脑瓜总有些古怪)。
肥特会说:“我看见了上帝。”而凯文、我和雪瑞会说:“不对,你看见的只是某个像上帝的东西,跟上帝简直一模一样。”说罢,我们不会在意肥特怎么回应,转身就走。就像爱打趣的彼拉多,问了“什么是真理”后,转身就走。
“斑马”闯入我们的宇宙,发射出一束又一束饱含信息的彩色光芒,穿透肥特的脑壳,正中他的大脑,让他暂时失明,脑袋混乱,头晕目眩,同时也传给他无法言说的知识。其中头一件就救了克里斯托弗的命。
确切地说,“斑马”不是为了发射信息而闯入我们的世界的,而是早在很久之前就闯入了我们的世界。它所做的,只是逐渐掀开伪装,以地面装置的形式展露自己,然后以我们的头脑无法测算的速率发射信息。短短几毫微秒,就能发射出一整个图书馆容量的信息。然后,它以这种速率,在按常速流逝的八小时内,一直不停地发射信息。常速时间(RET)八小时之内,包含着许许多多微毫秒。所以,海量的图形数据,瞬间就能填满人类的右半脑。
很久以前,塔尔色斯的保罗也有过类似经历,但他不肯多说。根据他自己的记述,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信息从他双眼正中射入脑袋,而这些信息都跟着他一起进了坟墓。尽管混乱统治着这个宇宙,圣保罗却很清楚跟自己说话的是谁,他也提到了这一点。同样,“斑马”也向肥特表明了身份,自称为“圣索菲亚”。这个称呼,不是基督教常见的神学概念,所以肥特对此很陌生。
人类毒害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毒害人类。但上帝——真正的上帝——已经渗透了二者,渗透了人类,也渗透了世界。上帝让大地清醒。但是上帝——来自外部的上帝——遇到了激烈的抵抗。骗子——疯狂的欺骗——充斥世间,戴上面具,假扮成自己的对立面,摆出理性的姿态。然而随后,面具渐渐稀薄,疯狂露出其丑陋的真面目。
病症与解药同在。正如肥特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帝国永存。”为了应对危机,真正的上帝做出惊人之举:他拟态了整个宇宙,拟态了自己入侵之处,假扮成枯枝、树木,甚至阴沟里的啤酒罐,假扮成被丢弃的垃圾,无人注意的残骸。真正的上帝就潜伏在我们身边,伺机伏击(确确实实的攻击)现实,伏击人类。一点儿不假,为了解毒,上帝会攻击我们,伤害我们。肥特的经历就是证明——遭到活生生上帝的伏击,是一次痛苦的经历。因此,真正的上帝惯于隐藏,很少现身。在两千五百年之前,赫拉克利特就写下了这两句话:深层结构是表面结构的主人。万事万物,究其本质,都惯于隐藏自我。
所以,理性就像一枚种子,躲藏在庞大的非理性中。那么,非理性的部分到底有什么用?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得来看看,格洛莉亚的自杀带来了什么样的结果?不是为格洛莉亚自己,而是为那些爱她的人,到底带来了什么?她用什么回报这些人的爱呢?恶意?难说。憎恨?难说。非理性?没错,就是这个。比如对肥特来说,她的自杀产生了什么影响呢?格洛莉亚本没有明确的目的,但她的行为却是有目的的:无目的的目的,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出来。她的动机就是没有动机。对,我们说的就是虚无主义。掩藏在万物之下,甚至在想死的念头和死亡本身之下,掩藏着某样东西,那便是虚无。现实的根基,是非现实。整个宇宙之所以非理性,原因正在于此:宇宙建立的基础,连流沙都算不上,而是非存在。
格洛莉亚死的时候,为什么要——或者说尽全力想要——拉着肥特一起去死。就算知道了,对他来说也于事无补。“臭婊子!”要是能一把拉住格洛莉亚,肥特肯定会这么说,“告诉我为什么!他妈的为什么!”对于这个问题,宇宙则会不走心地回答:“啊,凡人,我行事,你们无法理解。”这话的意思其实是,“我行事不见按常理出牌。住在我当中的人,他们行事也如此”。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正等着肥特。幸好,此刻,从北病房出院的时候,肥特对此尚不知情。他考虑的问题是:该去哪儿。回贝丝身边自然不可能。那么,回到外面的世界以后,他该去谁那儿呢?肥特记得,住在北病房的日子里,正处于癌症缓解期的雪瑞曾诚心诚意地前来探望过他。因此,肥特脑中印刻下了雪瑞的形象。他相信,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朋友真心待他,那必是雪瑞·索尔维格无疑。未来的计划在肥特脑中缓缓展开,仿佛一颗明亮的星星徐徐放出光芒:他要搬去跟雪瑞同住,在癌症缓解期间帮她振奋精神;要是缓解期结束,癌症复发,他就留在她身边照顾她,就像她在自己住院时所做的一样。
当肥特身上的死亡引擎暴露无遗时,也就意味着斯通医生根本没有把他治好。这一次,肥特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精准度,奔向死亡。他已经成了寻找痛苦的专家,掌握了游戏规则,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根据肥特本人的分析,他的失心疯源自这个失心疯的宇宙。而失心疯的肥特一心寻求的,就是被某个只求一死的人拖下水,一起去死。他找上雪瑞,真是找对人了。就算他在电话簿里一个名字接一个名字地搜索,也找不出比雪瑞更好的人选。要是知道肥特在北病房住院期间居然想出了这么个计划,我肯定会大声称赞:“干得好哇,肥特!这一次,你肯定能死成啦!”我了解雪瑞,她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在想法子结束缓解期。我知道这点是因为她一直对着那些救了她命的医生诉说她的愤怒和怨恨。可是,我当时并不知道肥特的计划。肥特保守着这个秘密,甚至也瞒着雪瑞。在昏沉沉的脑海深处,肥特对自己说:我要帮助她,我要帮助雪瑞保持健康。万一,她旧病复发,我就守在她身边,满足她所有的需求。
细细分析肥特犯下的错误,结果如下:雪瑞不仅仅想让自己旧病复发,而且跟格洛莉亚一样,她还打算拉几个垫背的一块儿死,能拉多少算多少。越是爱她的人,她拉得就越狠。肥特爱她,更糟的是,还感激她。由于这份感情,肥特成了任由雪瑞揉捏的黏土。雪瑞的脑子就是一架扭曲的拉坯机,能把这块黏土塑成一个陶罐,然后砸个粉碎。她能粉碎莱昂·斯通拯救肥特的努力、斯蒂芬妮拯救肥特的努力,以及上帝拯救肥特的努力。雪瑞衰弱的身体中藏着惊人的力量,大过其余各人力量之和,甚至大过上帝的力量。
就这样,肥特决心将自己跟这位敌基督绑在一起。而且,他这么做,还是出于最高尚的理由:爱,感激,以及对帮助她的渴望。这些都是人类最美好的本能,也是地狱的力量源泉。

雪瑞·索尔维格很穷,住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房间里。小房间没有厨房,要洗碗只能去厕所的水池。厕所天花板上有一大摊水渍,是楼上马桶溢水留下来的。肥特来这儿探望过雪瑞几次,觉得这地方压抑得很。在他看来,只要雪瑞能搬出这地方,搬进一座设施良好的公寓,现代公寓,有厨房的公寓,她的精神立刻就能振奋起来。
不用说,肥特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破烂压抑的住所,正是雪瑞刻意追寻的结果。是雪瑞的身心痛苦造就了邋遢肮脏的环境,而非环境使她精神萎靡。不论去哪儿,雪瑞都有本事重现这种肮脏压抑的环境——这一点,肥特后来总算是发觉了。
但是,此时此刻,身体和精神都焕然一新的肥特,正铆足了劲头,打算长期积德行善。对象便是第一个来心脏重症病房探望他,之后又来北病区探视的雪瑞。雪瑞有一份正式文件,证明她是个基督徒。她两周接受一次圣餐礼,还有加入某个宗教团体的打算。而且,对牧师,她亲切地直呼其名,而不是尊称其姓。如果这都不算虔诚,怎么样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