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走向黎明,
就得穿上拖鞋。
梦中,我听到这句话很高兴,仿佛听到了一条非常重要的消息。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眼前仍然能看到琳达可爱的面容,还有亮晶晶的黑色眼睛。那大大的黑眼睛当中闪耀着奇异的黑色光芒,就像星光。她望着我,神情中充满了强烈的爱意。那不是性欲之爱,而是《圣经》中被称为“慈爱”的感情。她要开车送我去哪儿?
这一天,我一直都在想法子弄明白梦中那两句谜语似的歌词。拖鞋,黎明。我跟黎明有什么联系?
我翻看自己的参考书(从前,我会说“爱马士·肥特翻看他的参考书”),发现“欧若拉”(Aurora)一词就是拉丁文中“黎明”的拟人化。说起“Aurora”,就能联系到“Aurora Borealis”,也就是北极光。北极光,很像圣艾尔摩之火,也就是说,很像“斑马”或瓦利斯。关于北极光,《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是这么说的:
历史上,北极光出现在爱斯基摩神话、爱尔兰神话、英格兰神话、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以及许多其他神话当中。古人们一般都相信,北极光是超自然的表现……北部日耳曼部落将之视为瓦尔基里(女武神)盾牌的光彩。
这是不是说——瓦利斯是不是在告诉我——小索菲亚将会在这世界中成长为“女武神”?也许。
那拖鞋怎么解释?我倒是有个想法,有趣的想法。恩培多克勒,毕达哥拉斯的弟子,曾经将自己记得前世之事公之于众,还私下告诉朋友们,自己是阿波罗。世人未曾亲睹他的死亡。最后,人们只在埃特纳火山山顶附近,发现了他的金色拖鞋。所以,恩培多克勒要么跟以利亚一样被带上了天,去了某颗星星,要么就是跳进了火山口。埃特纳火山在西西里岛最东面。在罗马时代,“Aurora”一词的字面意义就是“东方”。瓦利斯是用拖鞋暗指自己,暗指重生,指永恒的生命?我是不是……
突然,电话响了。
我接了起来,说:“喂。”
电话里传来艾瑞克·兰普顿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别扭,好像一个快死的老人,“我们有事要跟你说。我让琳达来说。你等等。”
我站着,握着没声音的话筒,心中感到深深的恐惧。接着,琳达·兰普顿的声音,单调没有起伏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忽然想到,昨晚的梦跟她有关。琳达·罗什塔 ,琳达·兰普顿。“你说什么?”我没听懂琳达刚才说的话。
“小姑娘死了。”琳达·兰普顿说,“索菲亚死了。”
“怎么死的?”
“米尼杀了她。是一个意外。警察已经来了。是被激光杀死的。他想——”
我挂了电话。
电话立刻又响了起来。我接起来,说了一声“喂”。
琳达·兰普顿说:“米尼想尽可能多地得到信息……”
“谢谢你告诉我。”我说。我心中居然没有悲伤,只有苦涩和愤怒,我一定是疯了。
“他想用激光尽量多地传递信息,”琳达说,“我们在给所有人打电话。我们不明白,既然索菲亚是救世主,她怎么可能死呢?”
两岁就死了。这不可能。
我挂断电话,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梦中开车唱歌的女子就是索菲亚,长大后的索菲亚。她原本会长成那个样子,拥有一双闪烁着光芒、生命和火焰的黑眼睛。
那个梦,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向我告别。
14
报纸和电视都报道了鹅妈妈女儿的死亡。理所当然,毕竟艾瑞克·兰普顿是个摇滚明星。新闻暗示死因蹊跷,很可能跟漠视、毒品等等不祥之物有关。米尼的脸也出现在新闻里,还有电影《瓦利斯》的某些片段,里面出现了堡垒混音器。
只过了两三天,这事就被世界忘在了脑后。一如往常,电视新闻里有的是层出不穷的新恐怖、新悲剧。洛杉矶一家卖酒的小店被抢,店员遭枪击。一位老人死在不合格的养老院里。圣地亚哥高速公路上,一辆运木料的大卡车起火失控,跟三辆小汽车连环相撞。
世界总是这个样子,照常运转。
我开始思考死亡。不是索菲亚·兰普顿的死亡,而是宏观的死亡。慢慢地,我开始思考自己的死亡。
事实上,思考死亡的不是我,而是爱马士·肥特。
一天晚上,他坐在我家客厅的安乐椅上,端着一杯白兰地,若有所思地说:“这只能证明我们的想法是对的。我是说,她的死。”
“我们的什么想法?”我问。
“他们都疯了。”
我说:“她父母是疯子,但索菲亚不是。”
“要是她真是‘斑马’,”肥特说,“她就该提前预知米尼的激光设备会出故障。她本可以扭转结局,避免死亡。”
“是啊。”我回答。
“没错,”肥特说,“她本来早该知道,而且……”他指指我,用毫不掩饰的胜利口吻说,“她本该有能力扭转结局的,对不对?既然她能推翻费里斯·F. 弗莱蒙——”
“别说了。”我说。
“从一开始,”肥特平静地说道,“一切就全是尖端激光技术。米尼想出了办法,用激光束来传递信息,以人脑作为能量转换器,无须电子界面。这一点,俄国人用微波也能做到。1974年3月,我肯定是意外拦截到米尼传递的信息,受到了辐射,所以血压才会升那么高,家里的宠物才会死去。米尼也是因为受到自己的激光实验的辐射,才得了不治之症。”
我什么都没说。没什么可说的。
肥特说:“我很遗憾。你还好吗?”
“还好。”我回答。
“毕竟,”肥特说,“我从没跟她当面交谈过,跟你们几个不一样。第二次,她把任务布置给我们鱼鳍会的时候,我不在场。”
我想,现在,我们的任务该怎么办呢?
“肥特,”我说,“她死了,你不会因此打算再自杀一次吧?”
“不会。”肥特说。
我不相信。我能看得出来。我了解他,胜过他了解自己。格洛莉亚死了,贝丝离开了他,雪瑞也死了,这许多打击之下,拯救他的唯有出发寻找“第五位救世主”的决心。可现在,这个希望也破灭了。还有什么能支撑他?
肥特试遍了所有办法,可所有办法都失败了。
“要不,你再去莫里斯那儿看看?”我问。
“他会说,‘我是认真的’。”我们俩大笑,“‘我要你列出十件这世上你最想做的事情,我要你仔细想好,然后写下来。我是认真的!’”
我问:“那你想做什么呢?”问这话,我确实是认真的。
“去找他。”肥特说。
“谁?”我问。
“我不知道。”肥特说,“死去的人,我再也见不到的人。”
这样的人可多得很。我心中暗道。抱歉,肥特,你的回答太含糊了。
“我得再去趟‘大世界’旅行社,”肥特低语道,“跟那儿的女士再谈一次。谈谈印度。我有种感觉,就在印度。”
“什么在印度?”
“他会在印度。”肥特回答。
我没回应。那么做没有意义。肥特的疯症又回来了。
“他肯定就在某个地方。”肥特说,“我知道他在,此时此刻就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斑马’告诉过我,‘圣索菲亚会再度降生;她不是——’”
“想听真话吗?”我打断他。
肥特眨了眨眼睛,“当然,菲尔。”
我用嘶哑的声音吼道:“没有救世主。圣索菲亚不会再降生。佛祖不在公园里,首领阿波罗也不会回来。明白吗?”
一阵沉默。
“第五位救世主——”肥特怯怯地开口。
“忘了这事吧,”我说,“你精神错乱了,肥特。你跟艾瑞克·兰普顿、琳达·兰普顿,还有布伦特·米尼一样疯了。自从格洛莉亚从西纳农大楼一跃而下,把自己摔成了个鸡蛋三明治以来,你已经疯了整整八年。放弃吧,忘了吧!行吗?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就当是帮我们大家一个忙?”
肥特沉默许久,低声问:“那,你跟凯文的想法一样咯?”
“对,”我说,“我跟凯文的想法一样。”
“那,我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上?”肥特轻声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也不在乎。这是你的生命,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斑马不会对我说谎。”肥特说。
“没有‘斑马’,”我说,“只有你自己。难道你还不明白?那就是你,自始至终只有你自己一个人。格洛莉亚自杀后,你把没实现的渴望和得不到回应的愿望给投射了出去。你没法用现实来填满心中的空虚,便只能用幻想填充。你的生活一事无成,白白浪费,每日都过得空虚而且充满痛苦,而‘斑马’只是你幻想出来的对精神生活的补偿。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他妈的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放弃。你就像凯文的那只死猫,太笨。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始末。懂了吗?”
“你这是在剥夺我的希望。”
“我什么都没剥夺。本来就没有希望。”
“真是这样?你真这么想?真的?”
我说:“我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你觉得我不该去找他?”
“该死的,你到底想去哪儿找?你根本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你连一点点头绪都没有。他可能在爱尔兰,可能在墨西哥城,可能在阿纳翰市的迪斯尼乐园。对了,说不定他就在迪斯尼乐园扫地。而且,你准备怎么把他认出来?我们都以为索菲亚是救世主,确信不疑,可她却死了。她说起话来跟救世主一模一样。我们还有很多其他证据,很多其他迹象。我们有电影《瓦利斯》,我们有两个单词的密码,我们有兰普顿夫妇和米尼。他们说的跟你说的完全吻合。一切都吻合。可现在,世上又多了个死去的姑娘,多了个埋在地下的箱子。三个人白白死去。你相信她是救世主,我也信,大卫也信,凯文也信,兰普顿夫妇也信,米尼也信——米尼尤其坚定,坚定到一不小心杀了她。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这一切,本来就不该发生。都怪该死的凯文看了那部电影!去吧,去自杀吧!滚他妈的。”
“我还是有可能——”
“不可能,”我说,“我知道,你不可能找到他。我把话说白了,好让你彻底听懂。你以为救世主会让格洛莉亚复活,对不对?不管救世主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都根本不会让她复活!而现在救世主自己也死了。本来应该……”我说不下去了。
“那……宗教真正的名字,”肥特说,“其实是死亡。”
“没错,这就是神圣秘密。”我赞同道,“你终于明白了。耶稣死了,阿斯克勒庇俄斯也死了。人们杀害了曼尼,手段比杀害耶稣更残忍。可是,没人在意,更没人记得。他们还杀了法国南部的卡特里派教徒,好几万人死了。三十年战争期间死了几十万人,有新教徒,有天主教徒,你杀我,我杀你。死亡正是宗教真正的名字。宗教真正的名字不是上帝,不是救世主,不是爱,而是——死亡。凯文说得对。他的死猫,说明了宇宙中所有的错误。最高审判官根本没法回答凯文的问题。凯文问:‘我的猫为什么会死?’审判官回答:‘我知道才怪。’没有答案,只有一只死去的动物。那只动物只是想横穿马路而已。我们都是想横穿马路的动物,刚走到一半,就被横冲出来的东西撞飞,连街对面的景象都没来得及看一眼。你去问问凯文吧!说什么‘你的猫太笨’。猫是谁造出来的?他为什么让猫这么笨?猫被车撞死,学到教训没有?它学到什么教训?雪瑞死于癌症,又学到什么教训?格洛莉亚学到——”
“行了,够了。”肥特说。
“凯文说得对。”我说,“出去找个妞,睡一觉。”
“跟谁睡?她们都死了。”
我说:“活着的妞儿多的是。趁她们没死,趁你没死,趁没人死也没动物死,赶紧睡一个。你自己也说过,宇宙是非理性的,因为宇宙背后的意识是非理性的。你也一样是非理性。这你清楚。我也一样。我们大家都一样,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知道自己脑子不正常。我真想写本书,可惜没人会相信我的话。我们这群人,疯狂到这种程度,做出这种事,没人会相信。”
“他们现在会相信的。”肥特说,“在吉姆·琼斯和琼斯镇九百人集体自杀事件之后,他们会相信的。”
“走吧,肥特,”我说,“去南部,回索诺马,去兰普顿的社区申请入住,除非他们已经关门大吉了。我觉得不会。疯症自有推动力,只会不停前进。”我站了起来,走到肥特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那姑娘已经死了。格洛莉亚已经死了。不会再复活。”
“有时候我会梦到——”
“我会把这句话刻在你的墓碑上。”
肥特弄好护照,离开了美国。他乘坐冰岛航空的班机飞到卢森堡。这是他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机票。之后,我们收到过一张明信片,是他经过冰岛的时候寄来的。一个月后,我们又收到他从法国梅斯寄来的信。我在地图上查了,那是在和卢森堡的交界处。
在梅斯(他喜欢梅斯的风景),他遇见了个姑娘,享受了一段美好时光。最后,姑娘偷走了他身上一半的钱。他给我们寄过一张姑娘的照片,很漂亮,有点儿像琳达·罗什塔,脸型和发型都和琳达一样。之后,肥特再也没寄过照片,因为他的相机也被她偷走了。姑娘在书店工作,至于有没有跟他上过床,肥特倒没跟我们说。
从梅斯出发,肥特去了西德。在那里,美元一文不值。肥特懂一点儿德语,能读能说,所以他在西德过得还算轻松。可是,他的来信越来越少,渐渐地,便和我们彻底失去了联系。
“要是他跟那法国姑娘睡过,”凯文说,“他早就康复啦!”
“他肯定跟她睡过了。”大卫说。
凯文说:“要是睡过了,他就会精精神神地回家来。可他没回来,所以肯定没睡过。”
一年后的一天,我接到肥特寄来的一份邮传电报。他已经飞回美国,到了纽约(他在纽约有熟人)。肥特说,他在欧洲染上了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一旦痊愈,马上就回加州。
“他到底有没有找到救世主?”凯文问。邮传电报里没提。“要是找到了,他肯定会说的。”凯文说,“他既然说了法国姑娘的事,肯定也会提救世主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