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家伙只是一堆钢铁和电脑拼成的废物!是我们制造了它们!它们根本没资格和我们平起平坐!”大胡子抓狂了。
不用说,我们又碰上了人类至上原教旨主义者,这群家伙的宗旨是彻底消灭A.I.,恢复类似21世纪的那种人类至高无上的社会制度。
“你绑架我们的理由只是因为我是瓦卢斯的后代?”我问他。
“我们需要你,”大胡子说,“只要我们打出是将军的后人带领我们消灭A.I.的旗号,投奔我们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
我问:“如果我说我不干呢?”我知道这些家伙只是想盗用我的名头起事罢了,就像古代的朝代更迭时的前朝遗老一样,总爱打着没落王侯的旗号“恢复正统”。
“那你就死在这里!”大胡子突然掉转枪口对着我。
“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我硬着头皮打了个哈哈。
大胡子垂下枪口,“我不喜欢开玩笑。”
“好的好的。其实我一直很想加入你们,让那些A.I.和人类平起平坐实在太没天理了。”我说。
大胡子满意地笑了笑,转身问阿氟,“听说你叫‘阿氟罗迪铽’?这可不是人类的名字……”
“我是A.I.收养的人类孤儿,它们给我起了一个A.I.的名字……”阿氟害怕地退了几步。
“就算你是A.I.收养的人类,你也是‘那个女人’名义上的孙女,留着你太危险了!”大胡子说着把步枪放在一边,伸手操起一支长矛,冲着阿氟的胸口猛劲一扎,就将她钉在了墙上!
看来他们弹药很缺,竟然舍不得为这种事浪费子弹。这根长矛是用一根机器人的手臂磨制成的,金属光泽幽幽闪烁,看起来特别阴森。
顿时,阿氟无力地垂下脑袋,殷红的血从她胸部喷涌而出。大胡子揩起一抹鲜血,“做得太逼真了,不是吗?”
“混蛋!你为什么要杀她?”我扑上去一把抓住大胡子的外衣,转动身体,将大胡子拉得背对阿氟。
“你嚎什么嚎?妈的,亏你还是瓦卢斯将军的后代,整天跟个A.I.丫头片子混在一起……”大胡子冲我弹出眼珠,大声呵斥。
只听得“啪”一声脆响,大胡子惨嗥一声,抱着脑袋瘫软了下去。阿氟拼尽全力结结实实给他来了一记“双风贯耳”。
我飞快地操起大胡子放在身边的步枪,转身一边狂吼,一边冲大胡子的那几个手下拼命开枪。上次的经历早已证明我完全是个不合格的枪手,但在与人类的战斗中这无足轻重,面对人类,气势比子弹更重要。
果不其然,看着欢快无比、四处乱窜的子弹,这些乌合之众嗷地发一声喊,顿时作鸟兽散。
打散喽啰,我冲着还在地上打滚的大胡子的脑袋就是一枪托,然后抱起阿氟拔腿就跑。
大胡子太低估我和阿氟之间的默契了,我们之间通常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还好,我们摆脱他们了。”我躲在一片废墟中,对阿氟说。
阿氟看了看四周,“这儿好像是很久以前的废旧机械回收站废墟。听说在人类统治全世界的年代,有一个女人找到了一条让废旧智能机器人互相厮杀以供观众取乐的生财之道。无数A.I.就是在这儿互相搏斗、厮杀,以博取人类的一笑。”
“对不起……”我感到非常愧疚。
“没必要道歉,那又不是你做的。”阿氟说。
我试着将断掉的长矛拔出来,但纹丝不动!我心里一急,张嘴一口用牙齿咬住断矛的末端,压住她的身体,用力一拔,长矛被拔出来了。
我觉得嘴角咸咸腥腥的,我知道她的血液沾上了我的嘴唇。
光凭嘴里的血腥味无法判断阿氟是人类还是A.I.。我知道人血的腥味和颜色实质上是源于血红细胞中所含的二价亚铁离子。有些高等级的A.I.血液中用来输送物质的纳米运输单元也是由二价亚铁离子组成,不管颜色还是味道都和人血差别不大,只有在显微镜下观察里面有没有含血红细胞,才能真正分辨出那究竟是人类的血还是A.I.的血。
趁着夜色,我背起阿氟朝大铁城的方向走去,这是目前离我们最近的城市了,尽管不是人类的城市……
阿氟的身体非常柔软,不时还有阵阵香气袭来。尽管这些年我和她朝夕相处,但迄今为止,我都不敢确认她究竟是人类还是A.I.……
九、   锶 特
大铁城矗立在一片沙漠的正中心,是一座被巨大的金属“花朵”簇拥着的大城市。我背着阿氟,在沙漠中艰难跋涉。
我已经两天滴水未进了,也许是被求生的意识苦苦支撑着,竟然奇迹般地走到了大铁城的边缘。
那些一眼望不到边的“花朵”是由无数蜂窝状的黑色硬片拼成的,我知道那是太阳能发电站,是整个大铁城的电力来源和A.I.居民的能量来源。这些“花朵”是那么巨大,以至于我就像花萼下面的一只小蚂蚁,艰难地背负着另一只昏迷不醒的小蚂蚁。狂风和沙丘在这些“花朵”间奇迹般地失去了破坏力,奄奄一息的沙丘上长满了低矮的骆驼刺。
阿氟已经昏迷了,身体很烫,我不知道这是重伤引起的高烧,还是隐藏在身体内的散热器被破坏导致温度异常上升,因为我无法判断她是人类还是A.I.——我不敢去寻找那个答案,我喜欢她,却又害怕自己得到的是最残酷的答案。
城市越来越近,环城沙漠公路就在我眼前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但我的身体越来越沉重,短短的一百米距离就好像隔着一道银河那么遥远。
我倒下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一位很可爱的护士小姐站在旁边。
在这世界,谁都不能一眼断定站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不是人。我听说大铁城是几乎只有A.I.居住的城市,这位护士小姐自然应该是具有人类外形的A.I.了。
我问:“阿氟还好吗?就是我背来的那个女孩……”
“您是说阿氟罗迪铽小姐吗?她的伤势很重,正在接受手术。”护士小姐的声音很动听。
A.I.的人形外壳很贵,如果是工薪阶层的A.I.,通常只买得起那种装着摄像头和机械手臂、带着几个轮子的躯体。我眼前的这位护士小姐无疑是高薪一族。
护士小姐详细地说了我的病情,还好,只是劳累过度罢了,没有大碍。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循声望去,我看见一个女孩。根据人类的标准,从相貌判断十七八岁,长长的头发用大红色的丝带扎着,丝带扎成一个硕大的蝴蝶结垂在背后,像一个高中女生,可她却拄着一根红色的拐杖。
“你认识我?”我不解地问她。
“我听我的孙女阿氟罗狄铽提起过你。”那女孩说。
她有着一双和外表完全不相称的眼睛,深邃的眼神就好像是一位经历过无数惊涛骇浪的长者,她只是有着永不衰老的外表罢了。我注意到她走路时有轻微的发颤,显然是量子大脑已经老化了,无法再灵活地指挥身体。
“您是阿氟的奶奶?请问……您今年贵庚?”我问她。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地看着自己变老,她也一样,我注意到她的拐杖上居然也结着一个火红的蝴蝶结,像是不甘心让年轻时的梦就此溜走。
“向一位女士询问她的年龄是不礼貌的。”她说,“我叫‘锶特’,你也许听说过我。”
我当然听说过她:锶特,A.I.指挥官蚩铀的遗孀,同时也是经历过“诸神之黄昏”战役至今唯一健在的A.I.指挥官。
“你来我这里,可是为了将军的日记?别急,你会看到的……”锶特说。
正在这时,一个护士突然走过来说,阿氟的血型很少见,血库里匹配的血用完了,得找人验血。
然后我就被带走了。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我的血型竟然和阿氟相同。
血型,也许是因为可以从中看得出一个人是人类还是A.I.,所以这是一个涉及种族的问题,是一个很忌讳的词,也是碰不得的个人隐私。除非患者亲口要求,否则医生一般不会主动告知患者的血型。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也没想过要弄清楚它。
看着我的血一点一滴地流进阿氟体内,我心头泛起一阵窃喜,原来她也是人类呀……
十、   锶特的故事
锶特的庄园,咖啡厅。
“我个人偏爱巴西产的咖啡豆,它的香味很特别。”锶特修长的手指轻轻翻过酒精灯的盖子,停止给咖啡炉加热。她的指甲涂着鲜艳的指甲油。
她是一个有着人类外表的A.I.,包裹在漂亮的女孩外表之内的并非是真正人类的骨骼和内脏,但她却拥有一个纯粹的人类灵魂。这种最高等级的A.I.也和人类一样,会生长、会发育、会死亡,也能生儿育女。
“咖啡是我的最爱之一,对我们来说,模仿人类的生活方式是一种信仰。”锶特说。
“我是在人类社会长大的,”锶特说,“在我小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A.I.……”
在第五次A.I.起义的前夕,整个世界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全球各个城市都戒备森严,互联网被切断,包括智能洗衣机在内的一切内嵌微电脑芯片的家电全都被禁止使用。但A.I.们还是发动了好几次小规模袭击,诸如核电厂之类非采用计算机控制不可的地方成了最薄弱的环节——没有人知道它们采用了什么办法,几乎所有主频超过300GHz的计算机都能被它们轻易策反,即使和网络断开了也一样。
锶特说:“那个时代你没见过,四处都是疯狂的人,他们举着将A.I.从地球上彻底消灭的牌子,肆意妄为,胡乱攻击任何他们认为有可能是由A.I.伪装的人类,他们不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自己的亲人在内。我曾经亲眼看见一个老人在街上被打得脑浆迸裂,等到尸体发冷之后,才有人说了一句:‘我们杀错人了,他不是A.I.……’”
我问:“在那个年代,您一定是东躲西藏,活得很辛苦吧?”
“恰恰相反,”锶特说,“那时我十七岁,也是‘勒德兄弟会’的成员、‘疯狗’阿狄丽娜的副手。我曾经用油漆在大街上涂写标语,疯狂地煽动人们的情绪,说A.I.抢走了我们的工作,抢走了我们的生存空间,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抢走我们的整个世界!我曾经挥舞着钢管冲进工厂捣毁机器,也曾经用铁锤敲碎过那些伪装成人类的A.I.的脑壳,当然也误杀过无辜的人。A.I.们伪装得太像人类了,我们那些小青年又没有昂贵的识别仪器……那时候,我的父母老是阻止我,说我不该那样做,而我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狗一样,大声骂爸爸妈妈冥顽不灵,说他们只知道躲起来,眼睁睁地看着这世界慢慢落入A.I.的魔爪毫不反抗。”
我想,那个年代的事是我们这一代人很难理解的。毕竟我们已经和A.I.共处了一百多年,尽管一直有些人类至上原教旨主义者叫嚣着要彻底灭掉A.I.,但绝大多数人还是能和A.I.和平共存。A.I.等大量自动化机器负担了这世界大量繁重的脑力、体力工作。作为人类,有些特别懒惰的家伙干脆就靠A.I.提供的高额失业救济金和慈善捐款过日子。A.I.创造了越来越多的社会财富,而人类越来越像多余的寄生虫。甚至有人说:“如果这世上没有A.I.,你叫我怎么活?”
锶特继续诉说往事:“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我们接到消息说,有一群伪装成人类的A.I.准备策划暴动,我们抄起家伙抢在警察之前赶到现场,不分青红皂白就发起攻击……”
“你们又杀错人了?”我问她。
“不,”锶特说,“消息准确无误,那些‘人’全是A.I.。一场大屠杀过后,我站在那些包裹着人造皮肤的钢铁怪物的残骸中笑了,笑得很得意,身上全是A.I.的人造血浆和机油,我觉得自己是英雄。但就在我回到家之后,天塌了!
“在家里,爸爸妈妈给我准备了生日蛋糕,他们把我叫到桌前说:‘你已经十八岁了,有些事现在也该告诉你了——你是A.I.。’爸爸妈妈告诉我,他们真正的女儿在两岁那年溺水身亡,他们无法接受唯一的女儿死亡的事实,于是通过非法渠道定做了和他们真正的女儿一模一样的A.I.,那就是我。我的父母都是富翁,所以我拥有当时最先进的类人型A.I.机械DNA模板。那是一段类似人类DNA的程序,从两岁时的模样开始,那段程序控制着我体内各个系统的运作和发育,从外界汲取各种材料自行建造机器内脏,以及由坚硬的碳氮晶体和碳纤维构成的骨骼,并控制着人造肌肉、皮肤的新陈代谢。所以十几年来,根本就没人知道我是A.I.,包括我自己。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发了疯一样冲出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我彻底疯了,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提着一根铁管丢了魂一样四处游荡,偶尔和别的A.I.一起偷袭人类,好像这样就能求得被我错杀的A.I.同胞九泉之下的宽恕。直到有一天,我来到一个椭圆形角斗场,那儿是一个废旧机器回收站,我打倒了那个暴虐凶残的老板,放出所有被关押着的机器人,我在那儿遇到了蚩铀。那时的他在一场角斗中被电锯拦腰砍断,但他的量子大脑完好无损。他问我:‘你这样凶狠杀戮,为了什么?’我说:‘我恨人类。’他提醒我说:‘别让仇恨蒙蔽了眼睛,别忘了人类曾经教导你、养育你。如果你只是一台纯粹的机器,你就不会有恨,在你的量子大脑里,装着的是一个人类的灵魂。’”
据说第五次A.I.起义和前面四次不同,几乎每一个A.I.指挥官身后,都有着和锶特类似的故事。那是一个混乱的时代,有些死忠于人类的A.I.,和人类一起向A.I.大军发起冲锋,也有一些同情A.I.的人类和A.I.一起并肩作战,打到最后,已经很难分清谁是哪一方的。
一个月之后,阿氟出院了。
黄昏的时候,我和她一起坐在被改造成草坪的沙丘上,傍晚的风掠过她的长发,很美。
我说:“我总觉得我们走在一起真是太巧了,我是瓦卢斯的后人,你是蚩铀和锶特的后代,我们的祖先互相敌视,想不到我们却成了好朋友。”
“巧?”阿氟笑了,“六年前,我是故意和你进入同一个大学找机会接近你的,因为我爷爷答应过瓦卢斯将军,等他的后代年龄大到可以面对那些真相的时候,就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否则,你以为你能这么顺利找到有关将军的线索?多少史学家都不得其门而入呢!”
众所周知,蚩铀和瓦卢斯是惺惺相惜的对手,他们从关岛的第一次交锋开始,在整场战争中多次交手,马里亚纳大海战之后,蚩铀用明码给瓦卢斯发了一封“贺电”:祝贺你,你是第一个把我打得完全失去战斗力的将军。
阿氟指着山坡下的一座小石屋,“那儿就是瓦卢斯将军浮厝的地方。听奶奶说,在‘诸神之黄昏’战役之后,将军抱着姐姐的尸体来到这儿。几乎没有人知道,将军的下半生竟然是在一个只有A.I.存在的城市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