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养记录?”她皱了皱眉头,但即使是皱眉头的样子亚伦也喜欢得不得了,“很简单。两个密码提示口令,如果他们够聪明的话,可能还有些文件加密、目录加密之类的把戏。二十分钟就能侵入,搞定。”
“好吧,你能帮我吗?”
“当然。我有什么好处吗?”
“嗯,你想要什么?”
“一顿晚餐?”
“我已经订婚了。”
“那又怎样?我已经结婚了。一个女人还是要吃饭的,明白吗?”
家务机器人用安装在门框上方的单孔摄像头俯视着亚伦。“您好。”它的声音单调低沉,采用的是廉价的电子合声器芯片。
“我叫亚伦。我想见伊夫·奥芬海姆。”
“奥芬海姆女士今天晚上没有预约您。”
“我知道。我——我是今天晚上才到这个城市的。”
“她的朋友或业务联系人名单中没有叫亚伦的人。”
“是的,我知道。求你了,她在家吗?告诉她——告诉她我是她老家的一个朋友。”
机器人看来有些不确定,“我去通知她。请稍候。”
亚伦把两手伸进口袋里——这次主要是因为夜晚刮起凉风的缘故,而不是因为习惯问题。他等啊等,一直等到最后,门终于开了。亚伦让到一边。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看起来还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亚伦凝视着她:棱角分明的脸庞,不同寻常的混合着多种颜色的眼睛,棕黄色的头发。就好像从一面可以转变性别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他现在已经完全确定眼前这个女人是谁了。只是她显得如此年轻,这倒出乎亚伦的意料。
这个女人看起来目光呆滞。她没有像亚伦看她那样盯着亚伦的脸。我想,可能一部分原因是她并不欢迎这样的来访。“你好。”她说,她的嗓音与亚伦的一模一样,深沉而又亲切。“我是伊夫·奥芬海姆。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亚伦有点不知所措了。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有太多的话要说,却理不清头绪。最后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我只是想来见见您。来看看您的样子。来跟您问声好。”
伊夫仔细地看了看他,“你是谁?”
“我是亚伦。亚伦·罗斯曼。”
“罗斯曼——”她向后退了半步,“我的……天啊。你来这儿干什么?”
看到她的反应,亚伦更加不知所措了。“您应该听说过阿尔戈号吧,”他说,现在他说话有点结结巴巴的,“我将参加那项计划。我就要离开地球,在一百年之内不会再回来了。”他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她,好像从他刚才所说的话中可以很清楚地回答他来这里的原因。可她没有说话。于是,他又迅速地补充道,“我只想在出发前见您一次。”
“你不应该来这里的。你应该先打个电话。”
“我怕如果我打电话来,您不同意见我。”
她的脸上毫无血色。“没错,我会那么做。”
亚伦的心沉了下来。“对不起,”半晌,他才说,“我被这一切给搞糊涂了。前不久我才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
“你的父母告诉了你在哪儿能找到我?”
“不,他们甚至都没告诉我领养的事。我偶然发现了一些文件。我希望你愿意见一下我,所以,我在社区服务部‘自愿见面注册处’登记了自己的名字,但他们说你没有在那里申请过见面,所以他们不能提供帮助。我想也许你不知道那个注册处——”
“我当然知道。”
“但……”
“但我不愿意见到你。就这样。”她仔细地看着亚伦的脸,“该死的,你怎么可以来这里?你有什么权力侵犯我的隐私?如果我想让你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我早就告诉你了。”她退回到门里面,然后对着机器人大喝了一声“关门”。灰色的门板吱吱嘎嘎地合上了。
亚伦站在那里,凉风吹拂着他的面颊。他按动门框上的按钮。“您好。”仍然是单调的声音。
“我想求见奥芬海姆女士。”
“奥芬海姆女士今天晚上没有预约过您。”
“我知道,你这废物。刚才我还和她说过话。”
“在这里?”
“是的,这儿。”
“你是罗斯曼先生,对吗?”
“是的。”
“我认为奥芬海姆女士不想见您。”
“你可不可以告诉她我还在这里?”
机器人没有反应,显然是在考虑这件事。“好的,”最后,它又发出沉闷缓慢的声音,“我去通知她。”当机器人前去给女主人传达消息时,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奥芬海姆女士命令我请您离开。”机器人最后说。
“我不走。”
“那么我就要报警了。”
“该死的。这事很重要。求你了,再问她一次。”
“您是个固——执的人,罗斯曼先生。”电子合成芯片在“固执”这个词上遇到了麻烦。
“我就是那样的人。请你再去问她一次,是否可以跟我见面。”
又一阵长时间的等待,“我现在去问她。”
机器人不再说话了。亚伦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伊夫·奥芬海姆可以看出:应付这个廉价的家务机器人还不如出来见他。过了好多秒以后,门再次滑开了。“听着,”奥芬海姆女士说,“我想我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我不想见你。”
“听到这样的话,我很难过,但我想也许我的生父愿意见见我。您的丈夫,他在家吗?”
这个女人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不,他不在家,我的丈夫也不是你的父亲。”
“但是领养数据库里列着斯蒂芬·奥芬海姆是我的父亲。”
亚伦转过身去,离房子几十米远的起降台处的树叶被一阵大风刮得噼啪作响。一架看上去锈迹斑斑的私人飞行器正缓缓地朝着起降台降落。
飞行器距离地面大约还有一百米,小型悬浮式机器人正在清扫着起降台处的地面上堆积了一天的落叶。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亚伦可以看到一个人——一个男人,正坐在驾驶舱里,但他看不清对方的脸。
伊夫神色紧张地抬头看着飞行器。“那是我丈夫,”她说,“听着,他到这儿之前你必须离开。”
“不,我想和他谈谈。”
伊夫的声音显得异常凄厉,“你不能。该死的,赶紧滚开。”
飞行器降落得很快,大约离地面还有二十五米。二十米。十五米。
“为什么?”
她的脸涨得通红,看起来像是受了极大的折磨,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眼泪凝结在她的眼角处。
飞行器在起降台处停了下来。
“听着,斯蒂芬·奥芬海姆不是我的丈夫,”她最后说,“你父亲是——”她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大滴的泪珠掉了下来,“你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
亚伦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了。
飞行器的鸥翼型舱门打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走到飞行器后部,打开行李箱。
“你还不明白吗?”伊夫快速地说,“我不能和你有任何瓜葛。你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她不停地摇头,“什么你一定要来呢?”
“我只想来认识一下您,就是这样。”
“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她朝起降台处看了一眼,发现她的丈夫正朝他们走来。“现在,请你离开。他不知道这事。”
“但——”
“求你了!”
这种戏剧性的场面维持了几秒钟,然后亚伦转过身去,匆匆忙忙向外面走去。伊夫·奥芬海姆的丈夫已经来到她跟前。“那人是谁?”他问。
亚伦现在已经走到了十几米开外的地方,他背朝着房子,停顿了一下,竖起耳朵捕捉到了伊夫的回答,“谁也不是。”
他听到门板滑动时发出的“嘶嘶”声,最后门“咔嗒”一声彻底合上了。


第二十章
克里斯汀·胡金拉德大叉着两腿坐在沙滩上,上身使劲向前倾斜着用手去触摸她的脚趾——就这样交替碰触着右脚。她的脚趾甲和手指甲都染成了与她眼睛相同的淡蓝色。她没有穿衣服。沙滩上大部分人都是裸体主义者,不过,沙滩仍然特意用巨石隔开,为那些遵循传统文化、忌讳在公众场合裸体的人分出了一块空地。但是,她还是戴了一个帽圈,使她那褐色的长发吹不到脸上。
亚伦趴在她的旁边,正在看电脑上的东西。克里斯汀也盯着他的掌上电脑看。我觉得她根本无法看清上面的文字。角膜矫正术使她的视力恢复到了1.5,即便这样,掌上电脑上的字体依然太小了;而且虽然液晶屏经过了偏振处理,头上方炫目的太阳灯光也使得文字从她的角度看去异常困难。不过,我敢肯定:她还是能够辨认出掌上电脑的文档被分成了三个不规则的专栏。克里斯汀一边做着热身运动,一边和亚伦交谈着,话音随着她身躯的伸展和弯曲显得断断续续。“你在看什么?”
“《多伦多之星》。”亚伦回答。
“是报纸?”她停下了屈体运动,“地球上的?你怎么弄到这个的?”
亚伦笑了起来,“傻瓜,这不是今天的报纸。”他扫了一眼掌上电脑屏幕上方闪烁着琥珀色光亮的文献识别行,“这是2174年5月18日的报纸。”
“为什么你要去看一份两年半以前的旧报纸?”
他耸了耸肩,“杰森把地球上的大部分的主要报纸存了档。美国的《纽约时报》,俄罗斯的《消息报》,法国的《世界报》。甚至好像还有阿姆斯特丹的报纸。嗨,杰森,是不是?”
在如此开阔的沙滩地区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安装我的摄像单元,所以,我使用了一些造型像螃蟹一样的远端遥控式摄像头。我总是在每组太阳浴的人群附近放置一个这样的摄像头,这时,离亚伦最近的那个正朝他疾速爬去。“是的。”我通过安装在“螃蟹”上面的微型扬声器说,“DeTelegraas,自1992年1月开始存档。是否需要我下载一份到你的掌上电脑中,医生?”
“什么?”克里斯汀说,“噢,不用了,谢谢你,杰森。我仍然看不出这有什么用。”她继续做她的屈体运动。
“只是觉得有趣,没别的意思。”亚伦回答,“我们在奈洛比参加培训的那年,我无法获得家乡的任何消息,现在我要补回来。只要一有机会,我就让杰森帮我搜集一些旧报纸、杂志。”
克里斯汀摇了摇头,虽然她依然在艰难地做着屈身运动,但还是满脸的笑容。“以前的天气预报?旧的体育比赛分数?谁关心这些?而且,因为时间膨胀效应的关系,那张报纸在地球上实际上已经过期四年多了。”
“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看,这里写着:蓝鸟队开除了他们的教练。而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个消息。他们已经持续了数星期的连败局面了。新教练上任的第一场比赛,曼纽·伯格斯就来了个全垒打。真伟大。”
“那又怎样?当我们重返地球时又会有什么不同?”
“我过去常参加一种名为‘琐事问答俱乐部’的活动,以前我好像就告诉过你吧,就在多伦多的酒馆里。节目名叫做‘加拿大宗教裁判所’。分成两组,分别叫‘托奎马达队’和‘里昂·贾沃斯基队’。”
“谁和谁?”克里斯汀哼哼着说,她的蓝色指尖碰到她的脚趾头,这是到目前为止靠得最近的一次。
亚伦重重地吐了口气,“好吧,如果你不知道他们是谁的话,你可能也不会听说过这个节目。托马斯·托奎马达是为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审判犯人想出种种酷刑的家伙。”
“‘没人喜欢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尽管‘螃蟹’上的扬声器无法使我努力模仿的腔调带上英国味,我还是饶有兴味地说道。
“你瞧,杰森就做得非常好。当有人一提到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时,所有的‘琐事问答’迷们(也就是热衷于‘琐事问答’节目的人)都会这么说的。”
“我冒昧地请教一下出处。”克里斯汀说。
“蒙提·派顿。”亚伦回答。
“啊。”她若有所悟地说,但我知道她根本没弄懂这个术语所代表的意思。她朝着他那边移动,两人靠得更近了。亚伦觉得她这种动作是要让他继续说下去。“里昂·贾沃斯基则是水门事件中向全国最高法院提出上诉的独立检察官,此事件导致理查德·尼克松下台。尼克松是——”
“美国的第三十几任总统,”克里斯汀说,“我多少还是知道点事情的,你说呢?”
亚伦又笑了,“对不起。”
“那么阅读这些旧报纸上的消息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你还不明白吗?当我们回到地球时,我将对那个时代的事情一无所知。如果别人问我去年哪一盘梦碟在英国销售量第一的话,那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梦碟?”
“管它是什么玩意。谁知道等我们回去的那一天,他们会拥有什么样的科学技术呢?除非到了那时候,类似于‘管理星际生态飞城阿尔戈号的人造量子智能计算机的名字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也算得上琐事,否则我就真的一无所知了。但是,如果说起一个世纪前的琐事,比如在2174年蓝鸟队解聘了他们的教练后是谁实现了第一个全垒打,我就可以有备而来了。”
“啊。”
“而且,这也可以为我们回到地球后对‘未来的冲击’有所准备。”
“‘未来的冲击’,”克里斯汀说,“这个术语是由二十世纪一位叫阿尔文·托夫勒的作家提出的。”
“真的吗?”亚伦说,“我还不知道呢。也许你可以加入到我们这个队伍里来。”
我奇怪她为什么会知道托夫勒这个人。快速检索了一下她的个人档案,我知道了答案。她曾参加了一门大学课程,叫做《科技寓言:从威尔斯到温特劳布》。事实上,她对大部分课程都只是略知皮毛。
“报纸里还有些什么报道?”克里斯汀问。看来她已渐渐有了些兴趣。
亚伦用大拇指触摸了一下液晶屏上的“下一页”标志,翻看着报纸。“嗯,好的。这里有一个。英国伦敦的一位科学家,”世界上只有来自安大略省的人才会认为有必要在伦敦前面冠以英国国名,这样他们才能分辨出别人指的是哪个伦敦,以免把英国的首都与安大略省的小城伦敦相混淆——“声称她已经发明了一种装备,可以使人类生长出额外的肢体,甚至成年人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