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身上没有盐,不过蜂蜜或薄荷也能发挥类似的作用。问题在于,我从未遇到过一个同时被那么多蚂蟥咬伤的病人。
塞扎尔也来帮忙,我和他各自处理一条腿。即使如此,仅仅是把蚂蟥弄掉就耗费了不少时间。安赫尔双腿的模样惨不忍睹,我不想去深入那些很可能会令你感到不适的细节,但以下这一点非常重要:在右小腿靠近脚踝的位置,有一处与众不同的伤口,明显呈现出人类牙齿的形状。
“塞茜丽娅,你看见安赫尔被咬到的是哪条腿?”
塞茜丽娅在刚走进林间空地的时候发出了和索林一样的尖叫,之后她再也不敢看一眼安赫尔或那些蚂蟥。她想了想说:“右腿。”
“你确定,咬他的那个真的是僵尸?”
“不是僵尸怎么会咬人呢?”塞茜丽娅困惑地说。
我没有回答,低下头专心包扎那些伤口。血水几乎是在绷带缠上去的瞬间便又渗了出来。安赫尔仍然昏迷不醒,并且开始发烧。
可以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只有祈祷。围在我身旁的是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塞扎尔、塞茜丽娅、索林、拉斯洛,以及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停止呼吸的安赫尔。食物已经耗尽,药物也严重不足,到处危机四伏,更失去了唯一的容身之所。毫不夸张地说,这是真正的穷途末路。
但我反而没有了放弃的想法。
“各位,”我举起从安赫尔身上掉出来的地图,“我们去修道院吧。”
母亲遭到教会诬陷的索林宁死也不愿意踏入修道院一步,这也是人之常情。但若没有那把弹弓,只依靠拉斯洛和塞扎尔的弓箭(其实现在连箭都没有了),我们都得饿死在路上。于是我说:
“既然尼克不在贻贝村,那他可能去了修道院也不一定。”
塞扎尔对于前往修道院的计划也心存疑虑,不过是基于不同的理由。
“您认为这张地图是真的吗?戈德阿努说的是实话吗?”
“嗯,一定是真的。”
“为什么您会这么肯定呢?”
“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我反问道。
只要能跟哥哥在一起,塞茜丽娅就不会有任何意见。我招呼拉斯洛过来,把地图摊开在他面前。
“你曾经差一点儿就到了玫瑰山城,这儿,”我指着地图上紧挨着的两个点说,“你觉得我们要多久才能走到修道院?”
“考虑到哈瓦蒂先生的伤势,”拉斯洛一边回答,一边把安赫尔背到后背上,“我想起码得一个星期,也许要十天。”
“他绝对不可能支撑那么久。”塞扎尔指出。他的判断很准确。
“即使我们留在这里,他也撑不过一个星期。没有人可以,”我说,“假如安赫尔还能有一线生机的话,现在出发吧。”
安赫尔直到第二天才醒过来。当时我接班拉斯洛在背着他,一声呻吟在耳边响起。
“我死了吗?”
“早上好,恐怕还没有,”我把他往肩膀上托了一下,“你的腿怎么样,会痛吗?”
“我根本感受不到它们……”安赫尔虚弱地说,我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我记得我被僵尸咬了。”
“好像是这样。”
“那……为什么……”
“你还记得后面发生的事吗?在你被咬了以后?”
“很模糊……我感到很热……不,不是真的热,而是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然后我看见了一个池塘……”
“你就跳进去了。”
“是的……这一定是个梦,我不可能还没有淹死……”
“你知道吗,死人通常是不会做梦的。当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正趴在池塘边上。”
“真奇怪,我一点儿都不记得……”
不,奇怪的不是这个,我暗忖。溺水时出于求生本能游到岸边,事后却完全不记得的例子比比皆是。奇怪的是,我们听见的那一下落水声。
那不可能是安赫尔跳进池塘时发出的声音。我们听见落水声后很快就找到了他,如果那时候他才跳进池塘不久的话,身上不可能聚集如此多的蚂蟥。
“无论如何,”我说,“那个池塘里有蚂蟥,它们吸掉了你大量的血。我相信这就是你没有变成僵尸的原因。”
安赫尔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正当我在想他是不是又昏迷过去了的时候,安赫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医生,安妮庄园已经……”
“我知道,我都看见了。”
“僵尸是从小母马河那边进来的……”
“我知道,我们也走了微风桥。”
“我不明白……我亲自查看过的,就在僵尸进来前的几个小时,拱门下的铁闸锁得好好的……”
“那道铁闸共有几把钥匙?”
我感觉到安赫尔在我的背上晃了一下。
“两把。我应该有其中一把……虽然我从来都没有使用过……”
“那正是问题所在。你的钥匙从来没有被使用过,因为铁闸从一开始被锁上了以后就没有机会再打开。另一把钥匙同样如此,因为不需要用到,所以谁也没有在意它在哪里。也就是说,它一直都在当初锁上铁闸的那个人身上。”
“卡萨普?”
“是的。”
我简单地讲述了一遍在贻贝村的见闻,包括那幢上了锁的房子。这证明存在可以使用钥匙的僵尸。当初离开安妮庄园的三名佣兵,被咬的那个偏偏是卡萨普,另一把钥匙就这样落到了僵尸的手里。我们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把钥匙经历了多少周折才再次回到渡林镇上;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在它的身上,刻有和拱门完全相同的哈瓦蒂家族大树和河流的家徽。
塞茜丽娅走过来,想要谢谢安赫尔救了她,但安赫尔已经伏在我的背上沉沉睡去。
之后安赫尔再也没有这么清醒的时刻。由于旅途跋涉,他的伤势一天比一天恶化,我已经用上了所有能用的药物和草药,但仍然收效甚微。持续的高烧让他产生了幻觉,并且开始胡言乱语。当塞茜丽娅试图喂他喝下一些蜂蜜水的时候,安赫尔似乎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我指示塞扎尔采集沿途见到的所有曼陀罗花和罂粟果,此时鲜艳的罂粟花已经凋谢了大半,因此必须加倍留意才能发现那些宛若戴着皇冠的青色果实。这个要求令塞扎尔惊恐万分。
“医生,您该不会……”
“不,我不会,”我说,“我们会。”
第三天傍晚,面前出现了一座植被稀疏的石头山,这意味着我们已经走出了千树森林。索林回头凝视那片一望无际的树海,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
“怎么了?”塞扎尔说。
“我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顺利就走出来了。”
“这算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觉得森林里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就在我们身边……”索林耸了耸肩,“唔,也许是我弄错了吧。”
“喂,等一等……”
塞扎尔还想追问下去,但索林没再理睬他。
地势从这里开始逐渐升高,一路上是互相交错的山地和高原,行走也变得越来越困难。出发后的第七天,拉斯洛突然叫了起来:
“啊,就是这里!当时我们就是在这里遇上那些僵……”
拉斯洛硬生生地把后半句话憋在了肚子里,又向我投来一个内疚的眼神。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
对不起,卢卡,我来晚了。我在心里默念,然后再一次展开地图。根据戈德阿努的标注,一旁的小路通向玫瑰山城所在的谷地,而修道院则位于前方最高的那座山上。
“我们快到了,让我们再加快一点吧,”至少,这次我一定要赶上,“不要放松警惕,僵尸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安赫尔已经超过二十四个小时无法进食了,事实上,他连一滴水都喝不下去。这样的情况得不到改善的话,毫无疑问他将在明天日出之前死亡。
尽管没有遇上僵尸,带着昏迷的病人攀登这座比帽峰山还要高上不少的山峰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在天色彻底转暗的时候,我们终于登上了山顶。一座宏伟的砖石建筑巍然耸立,正面是一扇硕大的厚橡木门,两侧墙上各有一个用砖块砌成,再涂上白漆的十字架。修道院共有三层,二楼侧面的一处窗户赫然透出一点摇曳的灯光。
“有人吗?”塞扎尔大声喊道,“我们是从渡林镇来的!”
那点灯光抖动了一下,接着便消失不见了,不久后它在一楼重新出现,似乎是一盏提灯。
灯光再次消失,静谧的山顶响起了一串沙沙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阵钥匙转动的声音。厚橡木门的中间打开了一扇小门,从门后走出来一个披着黑色长袍和兜帽的人影。提灯照亮了垂落前襟的纯白头巾,显示来人是一位修女。她的胸前挂着一个和索林的弹弓大小相仿的黄铜十字架,分量显然不轻。
“布莱亚兹医生?”
雅妲修女举高了提灯,她似乎还认得我。
“好久不见,修女,”我顾不上寒暄,“哈瓦蒂家的安赫尔受了很严重的伤,他必须马上接受手术。请让所有人都来帮忙。”
“愿上帝保佑他。发生什么事了?”
“他被僵尸咬了。”
塞扎尔说着,从她手里接过提灯,急匆匆地走进修道院。拉斯洛背着安赫尔紧随其后。
雅妲修女讶异地让到一旁,喃喃道:
“他看起来并不像……”
“这事说来话长,”我说,“我需要一个明亮的房间和一张足够大的桌子,能请您带路吗?”
雅妲修女这才反应过来,她把我们领到了修道院的食堂(一如既往),那里有一张让我感到满意的桌子。拉斯洛小心翼翼地放下安赫尔,然后撤掉桌子周围的长凳。塞扎尔点亮了所有他能看见的油灯和火把,塞茜丽娅则在我的指示下开始烧水。雅妲修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双手在胸前互握,作出祈祷的姿势。但我不得不打断了她:
“修女,这里有锯子吗?”
安赫尔会活下来的,手术完成的一刻我便十分确信。他不能再走路了,但他会活下来。
曼陀罗花和罂粟果很好地起了作用,它们保证了安赫尔一直处于平稳的深眠之中。塞扎尔采到了足够多的药草,安赫尔醒来后将会不可避免地感到剧痛,那就是剩余部分派上用场的时候。令我惊喜的是,修道院里竟储存着丰富的各类药品。这意味着我暂时不必为采药而发愁。
最后的工作就是把病人转移到一张干净的床上去。塞扎尔留下来打扫地上的血迹和秽物,安赫尔则交由塞茜丽娅照顾。我独自走出食堂,外面是连着四面回廊的中庭。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白蜡树的树梢上传来清脆婉转的鸟鸣。疲劳突然如潮水一般袭来,我这才感觉浑身上下都要散架了。
中庭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除了修道院正面的厚橡木门外,回廊四周各自还有好几扇门。我一边呼唤雅妲修女,一边试着在食堂旁边的门上推了一把。门纹丝不动。
“啊,医生,这扇门打不开。”
雅妲修女提着灯从中庭深处快步走来。她身后的门没有关上,我猜那里大概是修道院的礼拜堂。她似乎一直在里面祈祷。
“安赫尔先生怎么样?”
“他会好起来的,”我说,“我需要一张床让他休息。”
“楼上有卧室,请跟我走这边。”
“这扇门后面是什么?”
我随口问道,只是想找个话题以便分散疲劳的感觉。不料雅妲修女却支吾起来了。
“不,什么都没有。它就是打不开……”
这时另一扇门打开了,厚橡木门中间的那扇小门。拉斯洛从修道院外面走进来。
“索林还留在外面,”他报告说,“无论如何也不肯进来。”
“随便吧,”我叹了一口气,“跟我来,让我们先把安赫尔安顿好。然后我得去休息一会儿,你也一样,拉斯洛。”
“我记得那个可怜的孩子,”雅妲修女指向头巾包裹下的侧额,“这里现在还留着由弹弓射出的石头造成的伤疤。”
“您知道,许多年前索林的母亲被当作女巫审判,所以才……”
“是的,我听佩莱特神父提起过这件事。那是个可怕的错误,非常可怕。主教们欺骗了世人,他们甚至试图欺骗上帝。天哪,他们怎么可以用主的仁慈之名去伤害那些无辜的人?他们随即受到了亵渎者应得的惩罚,在王都那场上帝并未加以阻止的黑死病中,几位主教无一幸免。”
未能幸免的可远远不止那几位主教啊,我心道,不确定若索林听到这番话会有什么感想。
“那我们又做错了什么?”拉斯洛嘟囔道,“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人生而有罪,我们将终此一生忏悔。现今所受的苦痛亦是忏悔。”
雅妲修女如是说。拉斯洛当然听得一头雾水,但这让我想起了某个罪有应得的家伙。
“多鲁·戈德阿努没能活下来。”我告诉雅妲修女,没有透露更多细节。
“嗯……多鲁只是受到了仁慈的上帝的召唤而已。”
“说起来,好像还没见到其他修道士?我想应该还有几位修道士住在这里才对。”
“他们……出去了。”
“噢,那布图呢?”拉斯洛问,“布图也跟他们在一起吗?”
“布图?”
“是啊!就是那个掉到山崖底下,之后被您救到修道院的佣兵——对了,他应该会随身带着一柄琥珀色的长剑。”
“请原谅,”雅妲修女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您描述的这位佣兵。”
我几乎睡了一整天。以致醒来后,一时竟分不清楚飘在窗外的是朝霞还是晚霞。我首先前去查看安赫尔的情况,他还没有恢复意识,好在高烧已经基本退去。脸色当然还是苍白得吓人,两颊消瘦得只剩骷髅的轮廓;但不要紧,以他的年纪,在重新进食以后仍然可以很好地复原。
塞茜丽娅蜷曲着身子,就靠在安赫尔的床边睡着了;塞扎尔则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当我走出安赫尔的房间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拉斯洛的鼾声。
至于索林,似乎还是固执地留在了修道院外面。
那倒不错,我想,正好可以跟雅妲修女单独谈一会儿。
于是我下了楼,礼拜堂的门仍然敞开着,但雅妲修女不在那里。礼拜堂侧面有一扇小门通向后院,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央,这似乎就是戈德阿努曾经提到的麦田。后院的一角还竖着十来块墓碑,那些在修道院里度过了一生的修道士和修女们便埋葬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