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等你回来后
假如你是我,你会听从那个自以为是的白痴的指示,放弃去找他吗?
这就对了,我也不会。顺带一提,我捉迷藏从来都没有弱过。
“我想,马里厄斯治安官有可能去了贻贝村。”
我收拾行囊的时候,塞扎尔在旁边说道。
“为什么?”
“虽然他离开了安妮庄园,马里厄斯治安官还是需要一个居住的地方吧?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去戈德阿努先生说的那所修道院。”
“我觉得他根本从未相信过有这么一所修道院。”
“贻贝村的居民都不见了,那里也没有僵尸。马里厄斯治安官正好可以利用那些空着的房屋。我记得他不止一次提到过,如果以贻贝村为补给点,就可以在东边的森林打猎了。”
说得好像人类可以吃光森林西边的野兽似的。不过,我暗忖,也许值得到贻贝村去看看。
“我会和您一起去,医生。”
“不,你不会。”
“为什么?我跟随狩猎队到外面去过好多次了,我还会使用弓箭。我可以派上用场的。”
我本来可以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譬如安妮庄园需要一个医生,所以你和我至少得有一个人留在这里,诸如此类。但我没有。
“你只是来监视我的吧?”
“什么?”
“你怕我——不,有人怕我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所以派你来跟着我吧?”
“不是的,医生……”
“别想了,我不会带上你的。”
“您是在生奥约格小姐的气吗?因为她揭发了马里厄斯治安官。”
“闭嘴,塞扎尔,”我粗暴地说,“这不关你的事。”
“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塞扎尔并未闭嘴。
她错了,我无声地吼道,大错特错。
“总之,没有人可以跟我一起……”
“那可不行,医生。”
伴随着无礼的声音,一个我十分不想看见的人闯了进来。
“斯布兰先生没教会你怎么敲门吗,索林?”
“没人教会你的朋友不可以把僵尸放进来吗,医生?”
索林挥出一记强有力的回击。我顿时蔫了大半。
“你想干什么,索林?”
“我知道你准备去找你的朋友,我得和你一起去。”
“我不这么认为……”
“也许我没说清楚,医生,”索林再次打断了我的话,“这不是请求也不是谈判。我有权跟害死老师的犯人见上一面。他本应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干。但杀人犯治安官只是留下一封懦夫的信就逃跑了。现在你是最有可能知道他在哪里的人,所以想都别想甩掉我。”
“如果见到了他你又想怎么样?让那家伙偿命吗?”
“其实我还没想好,但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提示。”
“随便你好了。”
我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争辩的欲望。懦夫的信——我忿忿不平地想,那甚至可能没有说错。既然欠了斯布兰先生的人是你,为什么我非要负起让人类活下去的责任不可呢?
“请让我也一起去吧,医生,我发誓不是去监视您的。”
“你不需要监视,”我斩钉截铁地说,“你的妹妹还在这里。谁都知道只要你跟着我,我就一定会带你回来。”
“难道您真的打算不再回来了吗?”塞扎尔紧张地问。
“不,但我不喜欢被人剥夺了这个选择。”
塞扎尔难过地低下了头。这样一来他大概就会放弃了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索林突然得寸进尺地说:
“仔细想想……我觉得应该让这孩子也一起来。”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塞扎尔不服气地说,“我甚至都没有弹弓。”
“嘴皮子倒挺不错的。我怎么不记得你在上课时有这么能说会道?”
“塞扎尔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我有些生气了,“我绝对不会允许你把他拉进来。”
“如果我愿意带着他,他也愿意跟我一起去的话,医生,我真看不出来你能做什么。”
“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只是当个保险,”索林抿了抿本来就很薄的嘴唇,“我需要一个证人,以免你和你的朋友合谋把我杀了灭口,然后把脏水泼到僵尸身上。”
“他们怎么可能干那种事?”塞扎尔愕然道。
“你最好希望不可能,孩子。不然谁也保证不了他们会不会把你和我一起干掉……”
教人尤为恼火的是,索林看起来并非像往常那样只是在胡搅蛮缠,而是真心觉得尼克有可能会杀了他们。
经过那个晚上以后,安妮庄园的气氛变得彻底不一样了。本应保护他们的治安官竟是把僵尸放进来的罪魁祸首,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人们都无法原谅这样的背叛。尼克早已准确地预见到了自己的处境,而甘冒大不韪,要去把他找回来的人自然也不会受到多少欢迎。就连巴坎涅一家也有意无意地躲着我。
只有安赫尔的态度还算友善。“如果我知道戈德阿努对葆拉小姐干了什么,”他恨恨地说,“我早就亲手把他扔到一群僵尸里面去了。”可惜在哈瓦蒂家族的光环褪去,安妮庄园的主人身份也接近名存实亡的当下,安赫尔所能做的事情其实相当有限。
因此当安赫尔说服拉斯洛加入我们,以便万一遇上危险,至少也有个人懂得怎么用剑的时候,我实在难以开口拒绝这份好意。
从渡林镇到贻贝村的距离跟到梭机村差不多,但首先还要翻过帽峰山,所以单程路上预计就得花上整整两天。这是塞茜丽娅第一次和哥哥分开那么久,告别的时候,她几乎就要掉下泪来。塞扎尔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才不情愿地一步一步退回到克丽丝身边。
然后,不可避免地,我和她的视线相交。
或许我应该对克丽丝说些什么,一句简单的道别就行了。可是……
“没关系的,艾德,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你还是很难过。”
克丽丝先开口道。我却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我默默地转过了身,背后又传来她的声音:
“等你回来后,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贻贝村既不在海边也不靠近任何一条河流,当然也不可能捕捉到贻贝。它的名字来自村庄中央一块很像打开的贻贝壳的岩石。
一只高大的雄性赤鹿正倨傲地站立在岩石上,俨然它就是这个村子的主人。当四名人类不速之客闯进来的时候,它耸起巨大的鹿角,发出警告的嘶鸣。
围绕着贻贝石的原本是村里的钟楼广场,那座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木造钟楼现在已经倒塌。腐烂的木头上又新长出来了许多蘑菇,野草丛生的地上盛开着五颜六色的矢车菊和石南。几只雌鹿带着幼崽漫步其间,悠闲地嚼着春天的嫩草。
任何一名愤世嫉俗者都会对这幅夕阳底下的温馨画面大倒胃口。于是索林捡起一枚小石子,用弹弓打向那只几乎完全被铜绿覆盖、简直要跟草地混为一体的铜钟。铜钟勉强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钝响,但足以吓得幼鹿们瑟缩着钻回到母亲的身体下方。
雄鹿意识到这些人并不打算轻易撤出它的领地。它踌躇了一阵,然后缓缓地从岩石上走下来,带领鹿群消失在森林的阴影之中。
贻贝村现在属于我们的了。在茫茫暮色之下,这座废弃的村庄显得十分瘆人。
没有几幢房子是完好无缺的。有些整面墙壁都已经彻底倾侧,另外一些屋顶上破了巨大的洞。街道和院子里都长出了半人高的杂草,茑萝和常春藤把门窗和篱笆缠得喘不过气来。那些聒噪的渡鸦来回折腾,几乎每个许久没有炊烟冒出的烟囱里都有它们筑起的巢。无论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怎么回事啊,小家伙?”索林冲塞扎尔抱怨,“你不是说杀人犯治安官会来这个村子的吗?”
“马里厄斯治安官很可能不想见我们,”塞扎尔不服气地说,“就算他之前还在这里,听见那下钟声以后也会立刻躲起来了。”
“也许他去打猎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拉斯洛大概只是想打个圆场,但这反而惹火了索林。
“难道刚才你没有看见那几只鹿吗?”
“马上就要天黑了,”我说,“我们先找个地方过夜,明天再来搜索。如果尼克曾经在这里停留过,肯定会留下一些痕迹的。”
说到搜索,眼尖的弹弓射手突然扬起头来,似乎发现了什么。
“没有这个必要。”
扔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索林便斜着跑了出去。我连忙随后跟上,差点儿就掉进了被杂草淹没的一口井里。
“看这个,医生。”
握在索林手里的是井口辘轳上缠着的绳子。绳子的末端早已朽断,用来装水的木桶更是不知所踪。
“我刚才看过了,井里还有水。这附近没有可以用来打水的河流,如果有人打算要在这条村子住上一段日子的话,那他就会首先把水井修好。”
我不得不承认索林说得有道理。
“我不知道尼克有没有住在这里,但我知道我们起码得住一晚上。现在我们身上还有足够的水,但我们需要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找到一幢不会半夜里塌下来把我们全砸死的房子,所以现在分头行动吧……”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注意大门必须是往外拉开的。”
运气似乎还不算太糟糕,拉斯洛很快就找到了一幢符合条件的房子。房子一共两层,大门虽然无法上锁,不过是朝外打开的,窗户和天花板上都没有明显的破洞;吱呀作响的楼梯让我想起了梭机村的磨坊,但我们没必要使用二楼,所以那也不成问题。
我让拉斯洛去叫索林,我则在村子的另一头找到了塞扎尔。他正站在一幢更大的房子门前发呆。
“快过来吧,拉斯洛给我们找到过夜的地方了。”
“好……”
塞扎尔随口答应了一声,但并未动弹。
“比这里好,”我催促道,“我们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
“不是的,医生,”塞扎尔回过神来,“我感觉这里有些奇怪。”
“嗯?”
“您看,只有这幢房子的门是锁上了的。”
塞扎尔说着,手握锈迹斑斑的门把用力推拉了几下。果然,门只是轻微有点儿摇晃,但无法打开。
“原本住在这里的村民在离开前把门锁上了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记得马里厄斯治安官曾经说过,他最早到贻贝村来调查的时候,把每幢房子的每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如果当时这里就有一幢上了锁的房子,那他是怎么进到里面去的?”
我不由得一愣。不过我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翻窗户啊,”我指着那几扇爬满了常春藤的窗户,“尼克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这些藤蔓还没有把窗户完全封死吧。”
“真的吗?”塞扎尔看上去仍未释怀,“万一屋里有僵尸,这样慢吞吞地翻窗户不是很危险吗?在那种紧急状况下,直接把门撞破也不会有问题吧?”
“那你的意思是……”
“我在想,这扇门,会不会是最近才被马里厄斯治安官锁上的呢?”
拨开杂草,我在院子里面绕了一圈。空中已经升起了一轮圆月。沐浴着银辉的房子比坟墓还要安静。
“我不认为那家伙在里面。”
我得出了显而易见的结论,塞扎尔也点头同意。但尼克信上那行刺眼的“你从小玩捉迷藏就弱爆了”却阴魂不散地在脑中萦绕。
“天亮以后,”我对塞扎尔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现在已经太晚了,我们等天亮以后再来。”
不过,我忘记了一个基本的前提——我们首先得能够平安迎来天亮才行。
是夜拉斯洛首先担任警戒。我和塞扎尔分别在门厅两侧靠着墙半卧休息,索林则一个人远远地躺到了里头。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我挣扎着睁开眼睛,却见皎洁的月光之下,一个僵尸正蹲在仍然沉睡着的塞扎尔身边。
门厅里没有窗户,月光不应该照得进来才对——我下意识瞥向本应由拉斯洛把守着的大门。门现在是完全敞开的,那个该死的佣兵就倒在旁边打着呼噜。
这时我早已在心里把安赫尔骂了一百万遍,但那也于事无补。而且明明知道拉斯洛靠不住,却还是决定带上这家伙的我同样难辞其咎。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僵尸在塞扎尔的脖子上咬一口了,就在我绝望地想着的时候,突然响起了“噌”的一声——
寒光闪现,僵尸手里竟多了一柄明晃晃的长剑!
塞扎尔被利刃出鞘的声音吵醒。他半睁惺忪的睡眼,恰好看见僵尸把长剑捅向自己的胸口——
嗖——啪!
只见锋芒流动,那剑身忽地一歪,堪堪刺在了塞扎尔的胁下。塞扎尔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紧接着又是“嗖”的一声,一枚黑黝黝的鹅卵石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僵尸的鼻梁。那僵尸吃痛,手中长剑便“哐当”掉落在地上。
这时在月光下,我总算看清楚了这个僵尸的模样。他又矮又瘦,大约只跟塞茜丽娅或帕杜里差不多高,看起来还只是个少年。塞扎尔的处境仍然非常危险,必须马上杀掉他——我作出了理性的判断,从地上一跃而起。
捂着鼻子的僵尸少年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行动,阴恻恻的一张脸显得更加狰狞。正当我以为他即将要向我扑过来时,他却忽然一个转身,就在拉斯洛的脚边逃了出去。我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俯身从地上捡起长剑,这才胆战心惊地走到门边张望。门外夜凉如水,那僵尸少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拉斯洛在我脚下伸了个懒腰,似乎刚刚从梦中醒来。
“发……发生什么事了?”
我强忍住想要一剑戳死他的冲动,告诉他刚刚有僵尸进来了。拉斯洛顿时神色大变,慌慌张张想要拔剑,却发现一直放在身边的长剑不知去向。
“是这一把吗?”我把手中的剑递给他。
“啊,是的!为什么会在您这里?”
“被僵尸拿走了。”
我不再理会他,回过头去查看塞扎尔的伤势。房子深处的黑暗中有人长舒了一口气,之后索林握着弹弓走了出来。
“是你……”
塞扎尔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只是难以置信,而不是痛苦——我放下心来,这说明他并没有受多重的伤(检查后发现只是左腋下划了一道很浅的口子,简单包扎后便无大碍)。
“不用谢,”索林故作轻松地说,“看来弹弓也没有太糟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