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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幻小说下一章:超脑.妄想《超脑6妄想》作者:蔡必贵
我挂断电话,打给关老师。
“‘啊’?”他的反应也是一样。电话里传来很嘈杂的声音,我猜他正忙着穿梭在雨里,给某个坐在办公室里懒得下楼的白领送午饭吧。
我们约了一小时后在“奶奶的熊”见。
“没文化真可怕。”在网咖里,我拍拍陈果的肩说。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
电脑运算的结果,不是“a”,而是“α”。希腊字母的第一个,也就是“阿尔法”。
“我以为计算出来会是个阿拉伯数字,结果是它弟弟,阿尔法?”王毛毛看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绿色字母说。
“嗨,我知道了!”陈果突然一拍脑门,“阿尔法不就是下围棋那只狗吗?”
“α是希腊字母的第一个,也就是‘起点’的意思。”关老师说,“在牛顿经典物理的时间观里,时间的确是有‘起点’的。”
“时间的起点?”
关老师点点头:“热力学第二定律规定了时间的方向,而物理学上认为的时间的起点,就是一百三十七亿年前的那场大爆炸。”
“一百三十七亿年?”王毛毛吓了一跳,“得循环这么久?”
我打量了一眼王毛毛。虽然有雀斑,但皮肤还行。虽然是平胸,但好歹是个女的。思来想去,总比和一抠脚大汉当狱友要好。但一百三十七亿年……还是太长了点儿吧?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一百三十七亿年。”关老师自言自语着,拿出随身的一个小本写了些我们看不懂的演算公式,其间还接了几个催单电话,他一边冥思苦想着草稿上的算法,一边对着手机屏幕唉声叹气:“又有人评一星。我今天亏大了。”
“没事,”我安慰他,“等到晚上七点三十七,时间就会重启。你的一星都会归零。”
他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继续投入到演算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果去隔壁烟酒行买烟。王毛毛走到网咖后墙的一台投币饮料机前买了一瓶苏打水。
我走到王毛毛身边,问她:“要真是一百三十七亿年,咱们怎么办?活腻了想死都没地儿死。”
她耸耸肩:“是挺够呛。”
“几个小时后就要时间重启了。他俩会忘得一干二净。但我不会。你也不会。”
王毛毛拧开瓶盖,咕嘟嘟灌了一口,问:“所以?”
“所以今天是什么意思?”
王毛毛耸耸肩看着我,转身要走。
我抬手挡住她的去路,严肃地说:“如果时间循环会发生一百次,那就可能继续发生一千次、一万次……可能比我们一辈子还要长。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我们的存在。因为这个操蛋的世界不会记得我们……”
“除了我们自己。”聪明如王毛毛,说出了我想说的话,“只有你能证明我的存在,也只有我能证明你的存在。”
“在关老师得出结果之前,我们可能要做好共度一生,甚至好几生的准备。所以你不要乱来。”
“哦,你是说我今天那个你的事?”王毛毛指指自己,又指指我。
“你今天做的事,不会随着时间重启消失。”我说,“所以,如果你以后要做什么跟我有关的事,请不要那么随意。因为我不像他俩。”
王毛毛不置可否地推开我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因为我会记得。”我对她的背影说。
因为我会记得。
过去,我以为记忆只是单纯的记忆。在记忆中体会到的快乐和痛苦,都是虚无的幻觉。即使在经历了一百多次时间重启之后,我仍然是这样以为的。
但是现在,我相信了关老师的解释。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的肉身并不重要。在浩瀚的宇宙之海里,有成千上万朵浪花;每朵浪花里,包含着成千上万个泡沫;而每个泡沫里,就有一个时间线上的宇宙。
我们的肉身存在于所有的泡沫、所有的浪花之中。我们的肉身充满了宇宙之海——时间线上的无数个世界,浩浩渺渺,没有尽头。
是什么使我成为我?
不是某一个世界里的肉身,而是在这个世界里的记忆。是我的经历塑造了昨日之我、今日之我、明日之我。
时间不存在,肉身不存在,只有记忆才是真真切切的。
这和我过去的常识完全相反。
但只有你身在其中——当你死亡过,体会过,才会承认这一点:每一个参与到你生命里的人,每一个你曾作出、正在作出和将要作出的选择,每一段你无法忘记的记忆,使你成为现在的你。
下午五点多,陈果买了烟回来,又从“奶奶的熊”前台的货柜里拿出火腿肠和方便面,我们四人一字排开,人手一碗。
时钟嘀嗒作响,除此之外,世界一片寂静。
“原来如此!”
关老师突然大声招呼所有人过去。
“鄙人知道α的意思了。”关老师面色潮红地说,“不是一百三十七亿年,而是——”
他举起手里的草稿,我们凑近一看,那上面写着:
137
“真行啊,关老师。”陈果吸溜着泡面说,“这不还是换汤不换药吗?”
“不不不。”关老师说,“且听我娓娓道来。你们知道那个跟物理学家打赌‘上帝不是左撇子’的泡利吗?”
王毛毛和陈果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一部讲量子力学的电影里提到过泡利。”我说。可是我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那部电影的名字了。
关老师点点头,两眼放光:“曾经有人问泡利,如果你死了之后上天堂,可以问上帝一个问题,你会问什么。泡利说:我会问他:‘为什么是137?’”
“‘为什么是137?’”我们仨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遍。
“泡利生命的最后十年都在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他死的时候,病房的号数刚好也是137。”
“等他真的死了就会发现根本见不到上帝他老人家。”王毛毛说,“只会在死前的十四小时里不停循环。”
“泡利的问题,其实就是你们要找的答案。”关老师说,“真相只有一个:不管是谁,在死亡之后都会经历137次时间循环。因为泡利关心的137,来源于物理学上的一个公式,而它可以简写作一个希腊字母——”
王毛毛恍然大悟道:“阿尔法。”
“我早就该想到答案是137,而且只能是137。”关老师拿笔戳了戳桌上的草稿说,“太完美了!所有的数字——从质量、长度到电荷、速度、普朗克常数——所有物理学用来描述世界的数字都带有量纲,比如光的速度是30万千米每秒,你的体重是130公斤……”
“我只有124公斤。”陈果急忙站起来澄清。
关老师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当着我们的面写下了一个让人看着就费劲的公式:
α=e2/(4πε0c )
“看明白了吗?”
我们仨一齐真诚地摇摇头。
关老师的热情并没有被我们浇灭,他的两瓣嘴唇反而像失禁的括约肌一样,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拾地说了起来:
“牛顿经典物理的时间观构建于伽利略的蓝图之上。时间一直被认为是基本标量的一种,就像我们为了描述世界而人为设定的另一些标量——长度、质量等。直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横空出世,把时间作为构建宇宙的一个部分,他说过关于时间最著名的一个论断是——”
“‘时间不存在’。”我说。
“对!”关老师激动地点点头,竖起一个大拇指,“这位同学都会抢答了!爱因斯坦说时间是一个幻象,是不存在的。所以不能作为定量。这就意味着……”
他看着我们,露出循循善诱的笑容。
“意味着?”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意味着时间是无量纲的。”
说实话,我打心眼儿里不在乎“时间是什么”。作为一个电影放映员,我的理解力到“时间不存在”这里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然而在关老师睿智而又慈祥的目光注视下,我们盛情难却,只好蒙混过关地点点头。
他继续说道:“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这是上帝为不存在的时间所设计的唯一答案。”
这时时钟敲响了。
晚上七点整。
还有三十七分钟,时间就又要重启了。
王毛毛扭过头,突然问:“李正泰,我们经历了多少次时间循环了?”
“一百三十六次。”
爱因斯坦说,上帝不掷骰子,可他老人家掷了;泡利说,上帝不是左撇子,可他老人家还真就是左撇子;关老师说,上帝为不存在的时间设计的唯一答案是137。
如果真给他蒙对了,那三十七分钟后,我们即将走到时间循环的尽头。
我和王毛毛面面相觑。好像两个原本被宣判了一百三十七亿年有期徒刑的囚徒,突然又得知明天就可以刑满释放一样,命运的变化无常让我们心潮起伏、无言以对。
在那之后,会是万劫不复的刀山火海,还是一切照旧的庸常之海?
——抑或是,一个美丽新世界?
23
第137天
以王毛毛的狡黠,她已经猜到了问题的答案。
一滴雨从云层中坠落。像它成千上万的同伴一样,受地心引力所蛊惑,宿命般地划出属于它的一条银色轨迹。
在抵达泛着涟漪的水洼或泥泞的地面之前,它落到了一片树叶上。
一条棕白色的、柔软的舌头把树叶连同这一滴雨卷进了嘴里。
长颈鹿咀嚼着这片树叶,慢慢地踱到另一棵树下。
我和王毛毛隔着栅栏看着它。
“出狱之前,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儿吗?”王毛毛问。
我点点头。
敲开门的时候,我妈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等她看到我身后的王毛毛,就更吃惊了。
傍晚的大雨、黄色的灯光、饭菜香味和白色蒸汽弥漫的屋脊。曾经以为再也无法弥补的一顿晚饭,此时此刻,活色生香,恍如隔世。
吃完晚饭,我陪老爷子看新闻联播,王毛毛和我妈在里屋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
从东四五条胡同出来,夜幕已经降临。立秋的大雨洗涤着整座城市。
我撑着伞,和王毛毛站在路口,路灯的光笼罩着我们,仿佛随时会有一辆龙猫公交车呼啸着骤停在我们面前。
“你妈妈给我看了林娅的照片。”王毛毛说。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要是她就好了。”她笑了。
“别闹。”我说。
“时间循环结束了,你还会记得她。”王毛毛说,“可是等到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是陌生人了。”
“记忆没你想的那么重要。”我说。
不仅仅是记忆,还有选择。记忆是过去的选择,而当下和未来,我们还可以作出无数的选择。
“反正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王毛毛伸了一个懒腰,“谢谢你借给我8月8号七点二十分之后的时间。”
我点点头:“也谢谢你借给我8月8号五点三十七分之前的时间。”
其实我想说“谢谢你陪我回家吃饭”。但一想到这已经是第一百三十七次时间循环,在这次之后时间循环就会停止,我的脑子就有点乱。
“你呢?”我问她,“出狱之前,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儿吗?”
她仰头看着滴雨的伞檐,掰着指头算:“不想一个人逛动物园,达成;大闹婚礼现场,达成……剩下的就是,不想一个人看电影。”
说完,她从包里摸出两张票。
2018年8月7日晚,1号厅10排1座,10排2座。
原来在初始坐标中,我们曾经在我上班的那家电影院遇到过对方。她在观众席上看电影,我在放映室里发呆。光束从我面前的放映机射向荧幕,仿若一条发光的纽带把我们相连——而我们却从来没有留意过彼此。
如果不是在死亡后的时间循环里有交集,我们就会像这座城市里的其他两千一百七十万人那样,对每时每刻的相遇和错过一无所知。有多少人曾经近在咫尺,却终其一生都素不相识?
换好氙灯,调暗灯光,电影开场。
四米高的幕布上,阿飞对南华体育会售票员苏丽珍说:“1960年4月16号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
黑暗中,王毛毛的瞳孔里有星光一样的东西闪闪发亮。
2003年,饰演阿飞的张国荣从香港中环的文华东方酒店纵身一跃之后,去了另一条时间线。留下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每年的4月1日都在缅怀他的绝代风华。
我们看了一场又一场电影。
换片中途张姐进来过,她知道我偶尔在没有观众的午夜场跑进观众席坐着放自己选的片。当她看到王毛毛时,先是略微愕然,接着又朝我露出了一个饱含深意的微笑,再也没有来打扫过1号厅。
早晨五点,陈果打来电话。
我走到影厅外面,接起电话,他问我玫瑰花和钻戒粘好在座位下了没有。
“听我一句劝,这婚,咱别求了。这么多年兄弟一场,你信我。忘了她吧。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懂吧?你要实在不信,问她护照的事。还有,你放心,我对你没意思,也不喜欢男人。”
嗯,信息量很大,够陈果好好消化一晚上了。
等我摸黑走回观众席,发现偌大的影厅里面空无一人。
王毛毛不见了。
我跑出放映室,撞上张姐,她问:“小李啊,你没事儿吧?”
我环顾四周,已经不见她的踪迹。我问张姐:“刚才出来一姑娘,您看见她上哪儿去了吗?”
张姐指指安全通道:“我看见她进了楼梯间。”
通往安全通道楼梯间的那道厚重的大门像一张翕动着的嘴唇,微微来回摆动着。我快步追去,几乎是用身体的重量和奔跑的惯性撞开了大门。
楼道顶上的灯光从我背后射出,在我身前投下一道又黑又长的影子。我听到自己急促的脚步和喘息声,想起第一次和王毛毛说话,就发生在这个楼道里。
脑海里扑面而来无数的片段,和一个又一个地点有关。时间循环以来我所走过的轨迹在记忆中纵横交错——从电影院到动物园,从宜家商场到东直门地铁站,从关老师住的大杂院到陈果的网咖,从王府井大街七十四号到东四五条胡同……
我发现自己所到之处,都有王毛毛的影子。
她已经成了我记忆的一部分。
在某一个楼梯拐角,我以为我会看到王毛毛。就像第一次留意到她的闯入一样,看到她弯着腰,喘着气,背抵在墙上,伶牙俐齿地说出那句开场白,然后就这样轻而易举、毫不客气地走进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