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花,红色的花,可以让我们进去躲雨吗?——不可以,我只能让红蝴蝶进来躲雨。
“三只蝴蝶谁也不愿意单独躲雨。暴雨打湿了它们的翅膀。”
王毛毛说着,侧过头看着我:“你说,它们仨是不是傻?”
我点点头。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笑了笑。
滴雨的屋檐下,我们就这样并肩站着。
一个困在夜晚,一个困在白天的,两个时间囚徒。
雷声渐渐熄灭在树梢。
雨小了。
乌云都落进了眼前的池塘,月亮现身在夜空。
我走出亭子,站在湖边的青草地上。这是一百三十六天以来,我第一次看到月亮——之前身陷时间的囹圄时,我竟然从来没有留意到过月亮这种东西已经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你会跳扭扭舞吗?”王毛毛在我身后问。
我知道扭扭舞,《低俗小说》里乌玛┎瑟曼和约翰┎特拉沃尔塔跳过这种舞。
“不会。”我说。
“我可以教你。”她说着,走到我面前,扯下她右耳的耳机,塞到我的左耳。
“不跳。”我说。
音乐响起,节拍像电流一样穿过我的耳朵,震得右脸发麻。她自顾自地跳了起来。
天不知不觉黑尽了。
月光照着她的脸,她闭着眼。王毛毛的皮肤太白了,她的鼻翼两边布满了雀斑,像脸颊上趴着一只灰色的蛾子。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之年会经历这样一幕:我站在北京动物园的湖畔,看一个才认识了不知道该说几小时还是几天的姑娘在震耳欲聋的鼓点中,伴着远远近近的狼嚎跳扭扭舞。
青草上的夜露,透过云层洒下的月光,空气里的味道,还有眼前的姑娘——在月光下,在草地上,在食草动物的粪便气味中跳舞的,长着雀斑又平胸的姑娘——都是那么不真实。
空寂的发红的苍穹下,动物的吼叫声此起彼伏。那些夜行困兽靠嗥叫来让自己与月亮相连——从它们身体振动发出的声音的波浪,由这个动物园一圈一圈向宇宙深处荡漾开去。
王毛毛睁开双眼。她的眼睛像某种小小的野兽,在猩红的夜空下闪闪发光。
她用这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我。
我也跟着王毛毛的步伐扭了起来。
王毛毛举起一只手臂,伸出食指,指向夜空,闭着眼睛尖叫:“嗷呜——”
“嗷呜——”我也对着夜空嗥叫。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在宜家商场里逮着中国人聊天的芬兰哥们儿。在北极圈漫长黑暗的冬夜,几十天见不到一丝阳光;而在五月底到七月中旬的极昼里,太阳永不坠落。在极昼和极夜的日子,即使矜持如芬兰人,也常常禁不住狼嚎两嗓子。
就像此时此刻的王毛毛和我。
我们的声音会像那些原始而清澈的嗥叫一样,在这个湿润、闷热、奇异的夜晚,荡漾到宇宙深处去吗?
我低头看着王毛毛。
这感觉真是奇怪,因为被困在时间囚笼的一百三十多天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自由的人。
而现在,在月光下,在草地上,我们是方圆百里最自由的两具血肉之躯。
王毛毛突然停下脚步,把两枚耳机收进了口袋。
鼓点和节拍消失了,夜风包围了我们。
她踮起脚尖,把脸轻轻地凑到我脸前。
我坐怀不乱地看着她,心里却搞不清楚她这算不算在暗示什么?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走,”她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王毛毛说的这个人,就是她之前提到过的那位“幕后高人”。我跟着她从动物园出来,趁着夜色打车到了雍和宫旁的官书院胡同。
进了胡同,黑灯瞎火地走了一段路之后,前面出现一盏昏黄的路灯。路灯下蚊虫飞舞,三三两两坐着些摇扇子的闲人。走近了,才看清靠墙竖着的一块纸板上龙飞凤舞地写着:
名老中医独家研制
孩子不打针不吃药
依托量子纠缠理论
直系亲属针灸即可
我正看得瞠目结舌,这时又发现旁边的路灯杆上贴着一张告示:
看相算命
皆是骗人
切勿上当
街道办宣
一穿汗衫的大爷坐在这块“切勿上当”的牌子底下,招呼道:“美女,看不看相?算不算命?”
王毛毛正笑眯眯欲答,我赶紧说:“大爷,咱识字儿。”
这时有个小伙子站起来,收了屁股下的马扎,朝我们挥挥手。王毛毛回头给我使了个眼色,迎了上去。
“这位是关老师,”王毛毛礼貌地介绍道,接着又用肩膀指了指我,“关老师,这是我在微信上给您说过的那个谁,李正泰。”
我拉起她的胳膊就往回走。
“诶诶诶你干吗呢?”王毛毛不依不饶。
“这种骗子扎堆的地方你也信有高人?”我压低声音说,“就刚才那个看相算命的大爷,还有这大半夜坐胡同里不搁屋的资深空巢男青年……”
王毛毛拽住我的手腕,挤出十二分的真诚,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可疑的地方才最可信。他值不值得信,聊聊你就知道了。”
看着她执迷不悟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
我指指路灯杆上的告示:“你以为那是谁贴的?八成就是那大爷。为的就是初筛一遍目标客户——比如你……”
“兄台!请留步!”那位“关老师”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来,“兄台怎么称呼?”
我回过头,在路灯光下这才看清——他居然是我在8月8日早上会遇到的外卖小哥!
“关老师是吧?”我问,“研究什么来着?”
“小弟不才,专业方向是场论与宇宙学。超弦理论和M理论是鄙人深感兴趣的领域。”
“那你还学人算命?要不我给您算算?”
王毛毛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我:“别闹。”
“关老师,”我说,“你的命,黄袍加身,每天鸡鸭鱼肉相伴。我说得对不对?”
他先是一怔,接着沉默了。
王毛毛看得目瞪口呆。
“宇宙的终极秘密就藏在你胸口的三颗痣里。我说得对不对?”
他点点头,接着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震惊、痴迷、疯狂、热切、怀疑——旋即双手护胸:“兄台怎会知道我胸口有三颗痣?”
王毛毛说:“深藏不露啊!李正泰,没看出来原来你才是高人。”
“别听他瞎扯了,他正经事儿就是送外卖的,走吧。”我拽紧王毛毛的胳膊,拉着她朝胡同口走去。
“此言差矣。”身后,外卖小哥一字一顿地说,“鄙人正经事儿是理论物理研究,送外卖只是科研之余的一项消遣。”
我拽着王毛毛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
身后传来外卖小哥那尖细的男声:“在下听王姑娘说,二位在找‘换乘点’?”
我站住了,王毛毛在一旁歪着脑袋,屏息凝神、察言观色。
我转过身,走回他面前:“这事有解?”
外卖小哥点点头:“可以一试。”
“你真相信有时间循环这回事?”我问。
外卖小哥一脸虔诚:“时间循环的存在,在数学上已经被证实了。虽然在物理上还没有被证明,但这只是时间问题——这么说有点绕。”他说,“在下的意思是,这个时间问题迟早……”
“有办法找到换乘点吗?”我看着他,权衡着要不要相信一回民科,死马当活马医。
他拿右手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理论上来讲,鄙人能计算出你们所要经历的时间重启的次数。”
“这么说我们能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越狱成功了?”王毛毛高兴得跳了起来,伸出两只纤细的胳膊,像只猴子似的整个人挂在我脖子上。
我正费力地把她从我身上摘下来,外卖小哥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到我俩耳边,轻声道:“冒昧问一下,要是鄙人猜得没错的话,二位都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吧?”
22
第136天/李正泰时间
“我活了二十多年,你突然告诉我,
昨天、今天、明天的我不是同一个人?”
我确实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但王毛毛是不是,我不知道。她没有向我提起过之前的事,比如,她为什么会有8月7日的电影票,还有她为什么会去下着大雨的动物园,又是怎么从茫茫人海中发现我的真实身份的。
在我们跟着外卖小哥走去他住地的路上,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塞满了我的大脑。而王毛毛却对此缄口不语。
外卖小哥和一伙人租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院儿里断水断电,院子的主人正在谈拆迁补偿,所以便宜租给他们。他不无得意地提到自己有个单独的房间,不用和别人挤在大通铺上。
到了地方,他拿钥匙开了门,熟练地从门框旁摸到了手电筒,啪一声拧亮,招呼我们进去。
跨过这扇门之后,不得不承认,我也要改口叫他“关老师”了——手电筒的灯光之下,这个散发着汗臭味的单间呈现出一种神秘的气息。茶几上、板凳上、窗台上,还有地上、床上,到处都堆满了书;房间中央甚至还有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复杂的演算过程。
“你说时间循环到某次之后就会停止,可信吗?”我问。
“这只是鄙人的推测。科学界还没有找到时间循环的任何证据。”
王毛毛嗔怪道:“证据这不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呢吗?”
外卖小哥——现在应该叫“关老师”——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我继续问:“时间循环结束的时候,有什么副作用吗?它就自然结束了?”
“兄台是想问你会不会再死一次吧?这个说来话长了……”
“长话短说,关老师。”
“好吧,这么说吧,在初始坐标的宇宙里,你的的确确死了。否则你也不可能进入时间循环。但是现在的你,和初始坐标的那个你,并不是同一个你。所以时间循环结束之后的你,是存在于一个新的宇宙里的。在不同的宇宙里,你一般不会再死一次,就像人不会踏进同一条河流。”
“你的意思是,死亡把‘我’变成了一个bug?”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会这样?”
“很简单,因为世界本来就不是连续的。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这一秒的你和下一秒的你,并不是同一个人。”
“太扯了吧?”
“无数的你,存在于无数的平行宇宙。每当你起心动念,甚至哪怕只是改变了呼吸的轻重缓急,就会诞生出一个新宇宙里的你。”
我有些泄气:“我活了二十多年,你突然告诉我,昨天、今天、明天的我不是同一个人?”
关老师问:“你们都有过看电影的经历吧?”
王毛毛举手:“我是影迷。”
关老师解释道:“电影是通过视觉暂留原理产生的。把不连续的画面按照每秒24帧播放,肉眼就看不出来图片是不连续的。”
“彼得·杰克逊用48帧拍了《霍比特人》系列,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是120帧。”我忍不住说。和搞物理的民科聊天真插不上什么话,聊电影我可还行。
“你们看电影的时候从来不怀疑它的连续性。对吧?其实你可以把‘世界’也看成是一场‘电影’,无数不连续的片段按照前后顺序串联在一起,作为观察者的我们被‘眼睛’欺骗,以为它是连续的。”
“行,就算世界不是连续的,时间也是连续的吧?”
“时间是什么呢?不过是人对世界的不连续变化的一种感知。你看到斗转星移、春华秋实,这些都是空间中的幻象,它们不是连续发生的。你能感觉到时间流逝,其实只是空间幻象一帧一帧被你感知到了。从物理学的角度来看,时间就像数学一样,你可以理解它,但它并不真的存在。好比当你们坐在电影院里,让你们开怀大笑或者伤心落泪的,只是银幕上的一个个昙花一现的像素。”
我听得一脸懵逼,记得中学时的物理课本上可没这么胡扯过呀。
王毛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跟做梦一样。”
这回换关老师一脸懵逼了。
王毛毛说:“人只有在快速眼动的时候才会做梦;也只有借助视觉暂留才能欣赏电影。那人应该也是在一呼一吸、眨眼之间才能感知到时间。人一旦死了,对时间的感知就会出问题。”
“王姑娘很有研究物理学的慧根嘛!”关老师赞许地说。
王毛毛不客气地点点头,又转身偷偷对我说:“其实这都是他之前自己跟我说的。”接着她继续道,“这就是为什么,人死亡之后会陷入时间循环。因为对世界的不连续性感知出现了问题。”
我猜这句也是之前关老师对她说过的。
看着他俩一唱一和,我更加一头雾水了。
“算了,为什么人死了会进入时间循环我也不追究了。”我说,“甭管什么科学道理,你就告诉我换乘点在哪儿吧。”
关老师敲了敲黑板:“这是鄙人用到的公式。估计不出半年,就能有结果。”
王毛毛双手托腮看着黑板,喃喃道:“半年?关老师,我们有的是时间,但您没时间。等我们时间一重启,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还得来找您一次,您还得从头开始算。这样永远也算不出个结果啊。”
关老师伸出两根手指:“最快两个月。”
“说吧,你要多少钱?”我问。
关老师立刻摆着手说:“不不不,不是为了钱。鄙人不才,自幼爱好格物致知之学,却一直都是纸上谈兵。多少寒窗学子、大师名家更是一辈子研究超弦问题,直到两鬓斑白都只能管中窥豹。放眼整个理论物理界,还没有哪位科研工作者找到过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何况还是两位大活人。此时此刻,二位光临寒舍,令鄙人感到无比荣幸,蓬荜生辉。”
我扭头看着王毛毛:“翻译一下?”
王毛毛试探道:“关老师这意思是,免费?”
我拍拍关老师的肩膀:“钱不重要,时间才重要。再过十多个小时,我们又要蹦跶回8月7号下午了。”
“鄙人七点还要上班送外卖……如果能在实验室里计算,那会快很多。二位能找到有很多电脑的地方吗?”
听到他这么问,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月朗星稀,“奶奶的熊”四个大字霓虹闪烁。
“靠!靠!靠!靠!我靠!”陈果站在一排电脑前,一半是气没消,一半是懵圈。
我从电脑桌下钻出来,举起手里的线:“得了,你也甭老念自己衣服上的字儿了,跟结巴似的。过来给我搭把手。”
陈果走过来,拿眼神指了指王毛毛:“你什么时候有的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