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同一瞬间,我发现自己正看着一个和妮尔极其相似的仿制品。
专家们总说,真正的数字化智能系统现在不存在,将来也不会出现。我猜他们暂时还是对的。这是又一个20世纪科幻小说里从未成真的“失败梦想”,类似的还有坐着飞碟的外星人。但模拟技术还是有了巨大进展,一个花费不多的动画程序,就能唬住大多数人……至少能骗到一两次图灵奖吧。
她的脸是以我在大学短暂交往过的一位助理教授为模板制作的,性感,但不会太过撩人,其内在含意是摒弃幻想,专注高效。这个电脑化身没有质询或进一步查验密码,而是扫描了我的面部,又朝埋藏在我前额的身份标签伸出一根短距探针。
一般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但这次不同。
“不一致。你看似周二的绿皮偶人,但染色为灰色,而且此时应已分解。除非给出可信解释,否则拒绝接入备用存储器。”
我点点头,“说得有理。以下是我的解释:简单地说,寰球陶土集团的研究员发现了延长偶人寿命的法子,所以我才能跟你说话。这项突破似乎引发了埃涅阿斯·高岭阁下和尤希尔·马哈拉尔博士之间的某种冲突。这很可能和马哈拉尔的遇害有关,还有艾伯特·莫里斯的遇害,那张动画面孔扭曲了一下,这是表示怀疑的夸张手法。我不得不提醒自己,这并不是我记得的那个妮尔。只是个幻影,是贮藏在庞大数据空间某个角落的备份,只有有限的处理能力。
“根据周二的黑色偶人在爆炸前储存的其他信息判断,你对寿命差异的解释是可信的。然而,在我给你许可前,你必须解决另一个不一致的问题。”
“什么不一致?”
妮尔的幻影能够逼真地模仿她那种表示异议的皱眉表情,这个细节我以前从未留意到。我犯傻的时候,她的神态总是这样。“没有可信的证据可以证明艾伯特·莫里斯遇害了。”
如果我是真人,恐怕早就哭笑不得,语无伦次了。“没有可信的……你还要什么确凿证据?难道有人用导弹把你炸成碎片算不上谋杀?”
我必须提醒自己,和我说话的并不是真人或者陶偶,甚至不是最高级的人工智能。这是一个以备用存储器软件制造的幻影,按这个标准,这位“妮尔”看上去已经很不错了。但它要么是受了损坏,要么就是碰到了语意方面的障碍。
“导弹袭击与当前的不一致问题——即艾伯特·莫里斯的推定遇害——没有关联。”那张脸答道。
我瞪大眼睛,重复着那个令人沮丧的词语。
“没……没有关联?”
问题看来很严重。该死,我也许没法接入备用存储器了。“实施……谋杀的武器怎么可能和谋杀案没有关系?”
“真人艾伯特·莫里斯只失踪了超过一天。网络或者公共监视系统中没有他的踪迹,而且——”
“噢,当然没有——”
“他的消失倒是预料之中的,和他家被毁没有任何直接联系。”真棒。我仔细琢磨着这句话。预料之中?和被毁没有联系?我仿佛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向另一个气泡显示屏,上面展示着我在悬铃木大街住所的俯瞰画面。好几只盘旋的窥视眼和新闻摄像头贡献了高质量影像,提供了生动的俯视视角,还能随着我的目光放大,让我看到焦黑的木材和倒塌的石墙。残存的烟囱直指天际,像一根挑衅的指头。后门廊的锻铁栏杆因为高热蜷曲成了螺旋状,卷向已化为焦炭的玫瑰棚架。
警方的闪光条带挡开了好奇的看客,包括想进去弄点儿纪念品的真人和陶偶。我看到有好几队黑色专家正在警戒线内,拿着扫描器和取样器,俯身寻找证据。这片残砖断瓦中还有另外几个身影在走动。
我跟存储器的幻影说话的时候,先前委托的关联软件也在忙着收集有关导弹袭击的消息,在显示屏周围列满了摘要和流程图。我用手指碰了一下关于肇事武器的报告——确切型号未知,但显然非常精密,身躯小巧却能造成巨大的损害。这也解释了它是如何偷偷运进偶人城区并设置完成却无人发觉。更惊人的是,它的发射轨迹十分杂乱,导弹四处乱窜,尾焰一路烧毁了五座半废弃的屋子。这些手段有效地掩饰了它的初始发射地点,抹去了所有和设置者有关的蛛丝马迹。更糟糕的是,当地缺乏监控,警察很难推算时间。他们也许永远也没法确定设置导弹的人是谁。
我敬畏地思索着,谁能弄到这样的武器?又为什么会把它用在一个微不足道的私家侦探身上?
我的第一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哦,警察对此缄口不语,但数以千计闲得无聊的业余分析家和退休专家可不在乎什么职业化的审慎。仔细研究可用的信息之后,他们达成了共识——它肯定是军方配备。而且不是我们的国家队在国际军事竞赛场的诸多观众面前,用于军事表演的那种普通货。不用说,国家总是把最好的装备藏匿起来,以防万一。这枚导弹肯定就是那种被放在架子上,并且希望永远不会用到的厉害玩意儿。
难怪案发现场会有这么多黑色偶人爬来爬去。比起可怜的艾伯特,他们恐怕更在意那件武器。
还有其他信息。气泡屏的边缘不断冒出各种意见:
据说这个叫莫里斯的还跟寰球陶土集团的袭击未遂案有关,就在周二。显然他们是在报复他……
报复?在一两个钟头之内?荒谬!这枚导弹经过仔细隐藏,以防追踪,架设它至少需要几天甚至几周……
没错!莫里斯显然是被陷害的!那颗导弹就是为了把他烧成灰,免得他去证明……
应该是吧。可这事儿还是挺可疑的,为什么他们找不到尸体呢?……
什么尸体?早就汽化了……
被炸成碎片儿……
噢,是吗?那么那些器官碎块都去哪儿了?……
那儿有大量的DNA痕迹,全都符合莫里斯的资料……
没错,痕迹!见鬼,就算你趁我不在时炸飞了我的房子,也能找到一些碎屑;皮肤细胞、头屑、毛发。拿起你床上的枕头,它重量的十分之一都是你在几千夜的睡眠中头上飘下的那种东西组成的呢,真恶心!
……所以,在他住的房子里发现了他的DNA,这毫无意义。要确认死亡,就要拿出点有特别意义的器官组织来!即使他已经是一摊肉泥,你还能找到一点骨头、血液、肠细胞……
我大为震惊。一部分原因是,这些情况我早该想到了!就算我只是个绿色的瑕疵品,可毕竟还保有艾伯特的记忆,还有他受过的那些训练。
这意味着什么?
也许再有一两秒钟,我就能得出那个再明显不过的结论。但我的注意力突然被一个独自穿行在闷燃废墟里,用一根木棍戳着灰烬的身影吸引住了。那个纤细身影的某些特点吸引了我,球体视屏也随之放大了画面。
她穿着略呈灰色的粗棉工作服,头发蜷在帽子下面。初看上去像是个高档偶人,特别是她那张脸还被泥灰弄成了灰白色。但当一个黑色偶人给她让路时,我意识到,她一定是个真人。
摄像画面又放大了些,一个小小的标签出现在她旁边:
受害者的指定继承人
以这具躯体的廉价程度而言,我表现出的情绪可以说强烈得出乎意料。
“克拉拉。”我喃喃念叨着,看着屛幕清晰映出的她的脸孔。她那副阴沉的表情里混合了悲伤和愤怒,还有极度的困惑。
“最终密码通过。”一个声音说——妮尔的幻象对我刚才说的几个字做出了反应。
“允许接入备用存储器。”
我看向右边。妮尔的计算机影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摊开的清单。妮尔的虚拟声音继续说道:“相关事务一,你在周二的十三点四十五分以目前这具傀儡形体提出请求,要求追踪一名被拉托维纳迪姆餐厅解雇的侍者。尽管目前的条件有限,我还是完成了追踪。那个侍者的名字和履历如下。他还提出了一项声明,放弃追究这起事件的任何责任。
侍者?我很奇怪。餐厅?噢。我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爆炸之前,仍有其他项目等待处理。”妮尔的影像继续说道,“尚未回复的莫拉凯·蒙特马林的来电和留言,还有布兰恩督察、金妮·沃梅克、托马斯·法克斯……”
这是一张长长的名单,而且很有讽刺意味。如果艾伯特听了小帕的电话,就会知道后者是要警告他周二的第二个灰色偶人被卷进了一粧阴谋——欺骗他去袭击寰球的阴谋——而我则很可能不会在这儿。我也许会作为自由的瑕疵品度过短暂的余生,切断和艾伯特的联系,在街角和孩子们玩闹,或者试着去找那个蠢侍者。直到我的身体土崩瓦解为止。
“我也可以重播你的本体最后打的那通电话。通话对象是丽图·马哈拉尔,目的是安排一次旅行,前往她父亲在荒漠里的小屋。”
什么?一起旅行?
我颤抖了一下。和丽图·马哈拉尔结伴旅行……去荒漠?突然间,我看到了一丝微光,看到了真相的轮廓。艾伯特很可能伪装成偶人,亲自前去!
真是这样的话,会不会是他怀疑自己的房子已经被杀手盯上了?这样说来,他的计划效果甚佳。显然,他愚弄了所有人,让他们都以为他的真人还在家中。我得努力理清这个惊人的想法。说不定还存在漏洞……但艾伯特很可能根本没死!
好消息,不是吗?这下子我可算解脱了,不用背起沉重的负担,去揭开真相。凭我对艾伯特的了解,他肯定正和整整一打忠诚的复制人追踪坏蛋的足迹,带着冷酷的决心,要为他被化为灰烬的花园复仇。
但……这个念头同时带来了某种失落感。有那么一会儿,我真的觉得自己很重要,就好像我微不足道的存在突然间事关重大了似的。正义仿佛正等待着我去伸张,只看我何去何从。
可现在?
好了,我的职责清楚了——是汇报。描述我所知的一切,尽我所能提供援助。
只是再也没有那种孤身奋战的浪漫感了。
我看着克拉拉在废墟里戳戳碰碰。比起参战,她显然更关心艾伯特的命运。于是我也确定了自己该做什么。艾伯特很可能还活着,可他根本不愿费力跟她联络,连自己安然无恙的消息也不告诉她!
也许他宁愿陪在那个漂亮的女继承人丽图·马哈拉尔身边。
混蛋。
有时候,真的要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才能够看清自己。要是能成为另一个人就更好了。
好吧,这就是我迄今为止的经历,我的故事说完了。我会提交一份副本放在备用存储器里……说不定会有哪位艾伯特愿意听呢。
我会给丽图·马哈拉尔小姐发一条简短的消息。她是艾伯特的最后一位雇主,就在那次导弹袭击前不久雇用了他,所以我猜她有资格知道:我认为高岭已经变成了一个丧心病狂的谋杀犯。
但我做这件事其实是为了克拉拉。正是因为她,我在这块方披巾下又站了十分钟,飞速地以第一人称念诵着我这两天来看到和做过的一切,一直讲到此时此刻。尽管小帕的偶人在旁边不断恳求,提醒我每一秒钟都会让我们更加危险。这危险或许来自高岭,或许来自某个未知的敌人,甚至更糟。
管他呢。我的报告也许根本没用,毕竟我所发现的只是这个拼图里的几块碎片,远远不足以解决这个案子。
也许我只是把其他人——某个优秀得多的“我”——已经做完的工作重新做了一遍而已。
该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儿……虽然我有一些想法。
不过,克拉拉,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只要我有一丁点儿灵魂存续,我就会记得你。在回收箱最终将我收回之前,我的生命都还有可以为之奋斗的某件事……以及某个人。
19世纪初,英国手工业工人因为害怕机械化抢去自己的饭碗,采取了捣毁机器的行动。这场工业破坏的发起人名叫内德·勒德,于是后人将他们称之为勒德分子,引申义为“反对机械化和自动化的人”。
1927年的一部科幻题材电影,影响深远。


第33章
难以磨灭的印象
……真人艾伯特见识静止的军阵……
哇。
这地方太神奇了。
我真该切换成实时录音,描述我现在看到的一切。
但这样做有意义吗?再说这个植入式录音器还是从死去的傀儡身上借来的,也许它根本没法正常运作。
可除了尝试,我还有什么办法?有机会目睹这场奇观的人可不多,而且这以后,他们头脑里的这段记忆还会被清除掉。
整个军队在我面前立正,根据位阶和职能分成班、排、连和团。成排的刚毅身影绵延直至远方,在昏暗的灯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们非生亦非死,无声地站在这个位于地下深处、干燥冰冷、长达数公里的洞窟里。每个士兵都被密封在一层薄薄的凝胶保鲜包装中,等待着那个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命令——打开照明,开启附近的陶偶炉,从沉睡中唤醒整整一个军团的陶偶士兵。
陈下士说,军队里有一句格言——打开,烘焙,入役……以及保家卫国。
当然,并不是完全出乎意料。始终有这种流言,说那些介于角斗士和娱乐演员之间的部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国家真正的军事力量藏在某个秘密地点——或者不止一个——处于休眠状态但随时候命。将军和参谋们很清楚,如果真正的战争再次爆发,现有的二十个预备营——包括克拉拉所属的部队——是远远不够的。
话是没错,但亲眼看着这一幕却……
“来吧,”陈的猩猩偶人说着,向我们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们跟上,“沿着这条路走,前面就是我告诉你们的安全数据端口。”
从我们走进那条通往地底深处巨大军事设施的通道开始,丽图就用清洁毛巾不停擦着脸,想除去残留的灰色伪装。而现在,她用无力的手捏着那条毛巾,瞪着数不清的傀儡士兵的队列,看着那些薄薄的、紧贴身体的包裹物。
“太惊人了。我大致明白为什么会在地表基地下面建造这样的设施,在这儿训练的士兵肯定会多复刻一些复制品作为库存兵力。但我还是不太理解,”她朝这支军团摆了摆手,“你们为什么需要这么多?”
陈耸耸肩,给我们当起了导游。
“因为对手制造的可能更多。”他用那双弓形的猩握腿迈步走向我们,“想想吧,小姐。挖坑不花钱,制造一整支预复刻偶人部队的成本也不高。不用在食物和训练上多花费什么,也不用支付保险金或退休金,只需要一点点保养费用。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起码有一打国家在这么干,其中还有些跟我们很不友好。印尼人把他们的武装力量藏在爪哇岛的一个大洞穴里,韩国、危地马拉把大军藏在地下。说到底,谁能抵抗这种诱惑呢?想象一下,拥有一支随时可用的庞大部队,而且机动性极强,几小时就能送往全世界任何地方,每个士兵都准备就绪,技巧和经验相当于身经百战的老兵。”
“真他妈可怕。”我答道。
陈赞同地点点头,“所以我们一定得拥有同样的东西——整整一个军团的守军,几小时之内就能凭空出现。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在和敌人比赛谁制造的陶偶更多。”
“我是说这种局势真可怕,这种愚蠢的军备竞赛——”
“就叫它陶偶威慑好了。其他人会明白,如果企图先发制人,他会伤得很惨。这一招在我们祖先的那个核武器时代就很有效,要不我们就没法站在这儿说话了。”
“噢,我觉得这点子烂透了。”丽图这样评价。
“我同意,小姐。但在各国政客能达成一致搞个现场核查之类——之前,我们有什么办法?”
轮到我提问了。
“还有保密问题呢?在现在这个时代,这种事怎么可能不泄露出去?《内部举报法》……”
“……目的是为了鼓励举报,没错。但法律是针对犯罪行为的。你不觉得军队的这些做法都是严格遵守法律的吗?军队从没有否认自己拥有预备部队。这算不上什么罪恶,也不违法——没有真人因此受到任何伤害,所以不会有什么‘举报者’奖金。就算有人揭发这个地方,又有什么好处呢?他能得到的只有这辈子都还不清的罚款,用作把我们的偶人军团转移到新场所的开销。”陈看看丽图,再看看我。
“顺便说一下,这一点对你们也适用,以防你们突然冒出什么自以为正义的念头。我们不介意坊间流言。如果你们愿意,尽管传播流言,添油加醋地告诉朋友。只要别把图片或者详细地址放到网上就好,要不你们就得背上一屁股债,每月的薪水都得送给军队,直到你们去世。”
他说这话时,我正好用我左眼里的植入物拍下了一个画面。仅作私人用途。我在心里给自己开脱。
也许我应该把它删掉。
“好了,”陈还在说,“咱们去那个安全端口吧。”
丽图和我还没从下士刚才那句隐含深意的威胁中回过神来,沉默地跟着他,从一排排现代土耳其禁卫军面前走过。他们沉寂得如同雕像,大多数身躯都染着纹路模糊的迷彩色。走近细看,你会发现这些战斗傀儡是多么庞大!几乎相当于普通偶人的一倍半,增加的部分大都是额外的能量电池,用来增强力量和耐久力,并为强化传感器提供所需的动力。
大多数躯体都四肢粗壮,膀阔腰圆,但我仍在努力寻找克拉拉的脸庞。他们肯定也要求她充当偶人的模板,将她的记忆和战斗精神注入上百具,甚至上千具复制人的身躯。我有些恼火,因为她根本没跟我提过……至少没说过有这么大规模!
我们前进时,丽图仍然追问不已。
“在我看来,除了敌对国家,这种安排还有一个危险。对执掌大权的人来说,这支军队同样是巨大的诱惑。假如军队——或者总统,甚至是首席保安官——哪天觉得民主统治实在过于麻烦,会出现什么情况?想象一下,上百万个全副武装的战斗傀儡像愤怒的蚂蚁一样拥出地面,发起政变,占领每一座城市——”
“几年前不就有一部剧情完全相同的恐怖电影吗?我记得特效很棒,还有很多很酷的动作场面。成群的陶制怪兽,迈着僵硬的脚步,大喊大叫,摧毁眼前一切……当然,除了那个主角。它们不知为啥总也打不中他!'”
陈大笑着,长臂朝我们身边的军队摆了摆,“不过说真的,这类故事太牵强了。这里每一个偶人都是持有执照的真人预备役军人严格遵照规章复刻的,他们拥有我们的记忆和价值观。如果每个小兵都是用我或者克拉拉这种碰巧觉得民主制度还不错的家伙复刻出来,要发动政变恐怕相当困难。
“还有,它们还装有加密的自毁装置,而密码则分发给了——”陈停了口,摇摇头,“不,别管什么安全措施了,用逻辑思考一下就行了。”
“这话怎么说,下士?”
陈拍了拍旁边一个战争傀儡塑封的腰部,“考虑一下限期的事儿,小姐。就算额外添加过能源,这样的战斗偶人也无法维持超过五天,最多就一星期。我很怀疑你有办法夺下城市然后继续占据它。一小撮同谋没法复刻出足够的偶人。至于大规模的团体,这个时代,怎么可能保守这样的秘密?
“不,这支军队的目的是为了抵消敌人突然袭击带来的恐慌。在那之后,就得靠人民来保卫他们自己和他们的文明了。只有他们的灵魂和纯粹的勇气才能对抗逐渐蔓延的战火。”
陈耸了耸肩,“在我爷爷的时代,还有爷爷的爷爷的时代,这才是正道。”
丽图还没想好如何回答,而我尽量保持沉默。陈转过身,带我们从一排又一排队列整齐的军人身边走过。这座宽广大厅里的沉默守卫们深深震撼了我们,让我们渐渐忘了计算那密密麻麻的行伍。
丽图在这儿非常不自在。这里既压抑又陌生,和我们穿越荒漠时那种轻松气氛大不相同。她的烦闷也许有一部分来自她在制造偶人方面的问题。她从来无法预料自已复刻的偶人将会如何。有时候一切正常,钻出陶偶炉的偶人很像她,和她有同样的想法,会做她指定的工作,然后在一天结束时返回,上传记忆。其他的复制人则会神秘地消失,只会发回含义不明、语气轻蔑的讯息。
“被某个了解我们做过或想过的一切私密之事的人嘲笑,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那你干吗还要复刻呢?”在我们穿过荒野的长途跋涉中,我问道。
“你不明白?我在寰球陶土集团工作啊!我是在偶人生意圈里长大的。再说如今想做什么都离不开复制人。所以我只能每天早上复刻几个陶偶,然后祈祷一切顺利。
“但只要是重要的委托,或是什么不能出错的事儿,我都会尽可能亲自完成。”
就像这次去她父亲的小屋——以及附近的死亡地点探查一样,当我邀请丽图时,她决定为此投入真人的一天时间。那个卑鄙的“高岭”在公路上伏击了我们,让我们绕了好几天的弯路。困在远离城镇的地方,没有联络手段,只能缓慢地靠近我们的目的地,这些事一定让她非常沮丧……
我自己也是同样的感觉。我跋山涉水前来,却发现克拉拉已经不辞而别,赶去翻找我屋子的废墟,而我却被困在这个不毛之地。该死,真希望我们能快点到达陈所说的安全端口。我得想办法联系上——
终于!
陶土军人的队列终于到了尽头。我们离开了那支寂静的大军,却得在更浓重的阴影下穿行——那是一排排高耸的自动陶偶炉,目前闲置着,但时刻准备点火,烘焙一群群新鲜解封的陶偶士兵,激活他们的活力储存细胞,让整支军队秉承自我牺牲的精神,为荣耀而战。
公司商标在我们头顶隐现,骄傲地刻在这些机械巨兽的身躯上,分别由圆环圈住的“寰”和“球”两个字分外显眼。但丽图的表现不是骄傲,而是紧张,只顾揉搓她的双肩和手臂,东张西望。她的下颌绷得很紧,仿佛走这一趟是对意志力的磨炼。
陈带我们穿过一扇拉门,进到另一个巨大的房间里。这儿有着无数盔甲,悬挂在天花板的挂钩上。到处是超轻材质“头盔加甲壳”式的组合盔甲,随时准备套在刚刚出炉的陶土身躯上。我们小心地在狭窄过道中前行,肩膀摩擦着金属制服和护腿,又从一套套耐火连身工作服中挤过,令它们如同鬼魅般飘荡起来。
我不禁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仿佛我们是几个小孩子,正蹑手蹑脚穿过巨人们的衣帽间。这房间甚至比刚才的傀儡军队还吓人,也许是因为这里没有灵魂。这间军械库里的一切像齿轮一般毫无情感。空荡荡的制服让我想起了机器人:不可理喻,而且不受任何东西——比如良心——的束缚。
好在我们的速度很快。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另一边。能离开那儿真好!
刚离开“衣帽间”没多久,陈示意我跟他到某个露台的栏杆那边去。“艾伯特,你得看看这个!如果你受过克拉拉的影响,肯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我来到栏杆边,发现从露台上可以俯瞰第三条极其漫长的走廊,就在我们下方稍远处,储存着一些我从没见识过的武器。从轻型武器到火焰喷射器,再到单兵螺旋/扑翼机,全都整整齐齐地堆叠起来,或者存放在架子上——活像一座贩售毁灭的百货商场,一座战争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