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升女王的高级教士在栖木上俯下身，轻声对下属低吟起来：
“达成一致，达成一致……请与我共同分享你和谐而又富于智慧的远见卓识。我们的种族已在这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而且有可能还要面临更大的损失。但我们还拥有一样东西，能够帮助我们度过漫漫长夜，度过无尽的黑暗，那就是我们的尊严，我们的荣誉。”
二人开始一起摇晃身体。一段旋律慢慢回荡起来，歌中只有一个词：
“呜……”
现在，如果三人之中那个强有力的成员也在这里就好了！似乎最终的融和统一已经近在咫尺。他们已向军务宗主发去急件，催他尽快返回，加入他们之中，最终与他们两个合而为一。
可是，她想知道，他会不会拒绝承认自己的命运、拒绝最终成为我的雄性配偶？以他一人之力，会如此顽固吗？
我们三个仍会非常幸福！
但信使带回的消息令人绝望。海湾中的战舰已经升空，在护航部队的陪同下正朝内陆地区飞去。军务宗主已经决定实施行动。现在没有任何少数服从多数的条条框框能限制住他。
高级教士感到由衷的悲痛。
我们本可以非常幸福。
第一百零八章 艾萨克莱娜
“瞧，那大概就是我们一直在等的答复。”丽迪娅听天由命地说道。
艾萨克莱娜正在笨拙地控制着胯下的马儿，她对骑马并不在行。大多数时间，她只是任由这牲口跟着其他伙伴前进。幸运的是，这匹马性格温顺，对她通过卷须下达的意念命令相当顺从。
她顺着丽迪娅·麦库手指的方向朝天边望去。那里，西方的地平线在碎云和雾霭之下半掩半露。许多黑猩猩正在朝那儿指指点点。艾萨克莱娜马上看到了飞行器的闪光，随后感觉到了正在接近的敌军。混乱……决心……狂热……懊悔……憎恨……外星人种种骚动不宁的情感从敌船上一阵阵袭来。但有一点非常明确——
那些步步逼近的格布鲁人拥有强大而且无法抵御的力量。
远方的一个个小点开始渐渐现形。“我相信你说得没错，丽迪娅。”艾萨克莱娜对朋友说道，“看来我们等的答复确实到了。”陆战队的女军官咽了一口唾沫，“我应该下令疏散吗？或许我们当中有几个人还能逃掉。”她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多大把握。
艾萨克莱娜摇摇头，生出了一股满含悲伤的精神信息流，“不，我们只能坚持到底。下令所有单位集合。让骑兵带领全部士兵登上远处的那座小山。”
“我们有什么理由可以稳定军心吗？”
在艾萨克莱娜飘摆的卷须上方，那片意念云团还在继续坚持，不愿由悲伤变成绝望。“是的。”她答道，“确实还有一个理由。天下最合理的理由。”
第一百零九章 格莱蒂克人
利爪兵的上校指挥官在全息屏幕上审视着抵抗组织那支参差不齐的部队，听到自己的司令官发出了一阵喜悦的尖叫。
“在我们的火力之下，他们将被烧焦，冒着浓烟，变成一块块卷曲的熔渣！”
上校感到非常痛苦。只有当长官对一切后果全然不睬的时候，才会说出这种狂妄放纵的言语。上校在内心里相当清楚，如果他们拒绝从代价、安危和正道这几个方面来考虑现在这种事情，那么即便是最高明的军事计划最终也会化为泡影。平衡才是一致意见的本质，才是保证生存的基础。
而地球佬的挑战居然如此可敬！利爪兵可以对他们置之不理，甚至也可以诉诸适度超量的武力。但无论如何，军方首脑现在的打算都令人不快，他的手段过于极端。
上校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将军务宗主认作一位雄性亲王。军务宗主的确是位杰出的领袖，过去总是能够令属下备受鼓舞，但现在作为亲王，却似乎对事实和真理视而不见。
即便是在心中对长官暗自批评，也令上校感到一阵阵痛楚。这种矛盾深深地埋藏在他的肺腑之中。
这时，主电梯的两扇滑门突然打开，从里面走出三个遍身白羽的信使，登上了指挥台。其中有一位教士、一名官吏，还有一个早已投奔另外两位宗主的军官。他们朝将军大步走去，奉上一只华贵的嵌花木盒。军务宗主颤抖了一下，命令他们打开盒子。
盒子里面横陈着一根色彩绚丽的羽毛，除了羽端之外，通体都闪耀着灿烂的红色光华。
“这是谎言！诡计！显而易见的骗局！”将军尖叫起来，一掌将盒子从震惊的信使手上打落，里面的东西也飞了出来。
那根羽毛在空气中打着旋儿轻轻飘转，最后颤动着落在了甲板上。上校目瞪口呆，他觉得如果任由这件圣物躺在那里，简直就是亵渎神灵，但他又不敢上前捡起它。
司令官怎能对此毫不理睬？他怎么能拒绝承认，他自己的羽根处也正在慢慢泛起一片片富丽的蓝色光彩？“换羽还会再次发生逆转！”军务宗主声嘶力竭地叫道，“如果我们用武力夺取了胜利，就会发生逆转！”
但现在他期望的并不是胜利，而是屠杀。
“地球佬正聚集在一座小山顶端，直接暴露在最易受攻击的地形上。”一名副官报告，“非常容易就能将他们一举全歼！”
上校叹了口气。不用深谙正道的教士提醒，他自己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地球佬已经意识到这不会是一场公平的对决，于是有意聚在一起，让自己的死亡来得更干脆。既然他们已经将生命置之度外，那么这样做就只有一个原因。
他们是要保护这颗星球上脆弱的生态系统，让它免遭战火的继续摧残。毕竟他们之所以签下租赁加斯的协约，就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他们此时这种无力的反抗令上校尝到了失败的痛苦。他们是在逼迫格布鲁人在暴力和荣誉之间做出选择。
那根殷红的羽毛让上校心醉神迷，它的颜色唤醒了某些深藏在他血液中的意识。“我应该命令士兵做好准备，下去直接同地球种族决斗。”上校提议道。
“不！我不准你这么做！我早已对所有兵力做了细致安排，他们要保存力量。在对付泰纳尼人的时候，我还需要他们！我绝不允许在这里浪费宝贵的生力军。
“现在，听我的命令！这个时候，我们理应对下面那些地球佬进行惩罚，这是正义的复仇！”军务宗主狂叫起来，“我命令，打开大规模杀伤武器的保险。我们要烧焦这片谷地，一片接一片地夷平所有地区，直到这道山脉中的所有生命都被——”
宗主没来得及把命令讲完，一道强光闪过，上校眨了眨眼睛，随后把自己的配枪丢在了甲板上。在这“咔嗒”一声之后，又接连传来两声闷响，那是军事指挥官的头颅和身躯撞在了甲板上。
上校打了个寒战。现在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正喷涌出代表着神圣王权的殷红颜色。将军大人的鲜血先是洒在高贵的蓝色羽毛上，然后顺着甲板流向四周，最后终于同那根来自女王的红色翎羽汇聚在一起。
上校告诉目瞪口呆的属下：“现在通知正道宗主，我已下令将自己逮捕，听候命运的发落。另外告诉那两位尊主，我别无选择，我必须这么做。”
时间慢慢过去，这支特遣部队纯粹凭着惯性，向前方的山顶继续逼近——地球佬正聚在那里，等待宿命的到来。指挥台上没有一个人讲话，没有一丝动静。
当两位宗主接到报告时，他们只是感到意料之中的事情终于得到了证实。在格布鲁行政大厦中，早已笼罩上了一层悲恸的气氛。现在，女王和亲王正聚在一起，同声吟唱着哀伤的挽歌。
想当初，他们启程赶赴这颗荒僻的星球时，满怀着多么伟大的希望，期待着多么光辉的前景啊。而主宰者们也付出了无数心血，精心策划之下，才让三个最优秀的精英、遗传工程最杰出的成果来经受考验，以图萃取出精华。
我们之所以被派到这里，是为了能向家园星球奉献一致的决策，让新女王能重整社稷。而现在，我们终于达成了一致。
但这种一致只是泡影。没有精华，只有灰烬。我们错了，不该把这个机会白白浪费在争夺高贵的地位上。
唉，许多因素促成了今天的结果。如果首位政务宗主没有
牺牲……如果三人没有两次被泰姆布立米骗子和所谓的“加斯人”所欺骗……如果地球佬没有表现得如此残忍和狡猾、绝不放过对手的任何一个弱点——最后这次行动就是例子，他们逼迫格布鲁士兵在蒙羞和犯上之间做出选择……
但事已至此，原因绝非偶然。女王明白，如果我们没有露出破绽，也就不可能被他们利用。
他们只能向主宰者这样报告：这就是他们最终取得的一致意见——这次厄运连连的远征证明，格布鲁人确实存在弱点、缺陷和错误。
这会是相当宝贵的情报。
我出师无果，徒劳无功，只能这样聊以自慰。女王一边想，一边安慰着唯一的伙伴和爱人。
随后，她向信使下达了简短的命令：
“告诉少校，我们宽恕他的罪行。同时，把特遣部队召回基地。”
不久之后，饱含杀意的战舰纷纷掉头朝海伦尼亚飞去，将片片群山和谷地留给了那些誓死保护它们的人。
第一百一十章 艾萨克莱娜
黑猩猩们惊愕地望着天空，看来死神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丽迪娅·麦库仰头盯着撤退的敌舰，摇了摇头。“你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她转身看着艾萨克莱娜，随后又指责道，“你早就知道！”
艾萨克莱娜微微一笑。她的卷须轻轻摇摆，追寻着空中那一缕缕微弱的、哀伤的痕迹。
“我只能说，当时我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她最后说，“即便我猜错了，接下来的事情仍会让我感到无上光荣。
“不过我很高兴，因为我没猜错。”
第七部 “狼崽子”
千万不要，我们用不着怕什么预兆。
一只麻雀，没有天意，也不会随便掉下来。
注定在今天，就不会是明天；
不是明天，就是今天；
今天不来，明天总会来：有准备就是一切。
——《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二场
第一百一十一章 法 本
“老天，我恨死这些仪式了！”
这声抱怨让他的肋骨挨了别人一肘。“别抓耳挠腮了，法本。全世界正看着我们呢！”
法本叹了口气，尽力坐直身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西蒙·莱文，上次他们一起列队参加仪式的地方，离这里并不很远。有些事情永远也不会改变，他心想。此时，在他身旁唠唠叨叨提醒他注意仪容的人换成了盖莱特。
为什么每一个喜欢他的人都要没完没了地纠正他的姿势？他嘀咕道：“如果人类希望自己的受庇护种族文雅端庄，当初就不该把黑猩猩提升成——”
他的话没说完就变成了一声痛呼。盖莱特的胳膊肘确实比西蒙有力得多。法本张大鼻孔，恼火地喷着鼻息，但一声没吭。盖莱特穿着那套合身的新军服，看上去一本正经，整洁利落。看来她确实喜欢这种场合，可有谁问过他法本是不是想要这枚该死的勋章？没有，当然没有。谁也不曾问过他。
最后，该受三重诅咒的泰纳尼人将军终于结束了那套单调沉闷、令人厌烦的长篇说教，不再翻来覆去地讲什么美德和传统，这倒是为他赢得了稀稀落落的掌声。就连盖莱特看到那个粗笨的格莱蒂克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唉，似乎还有好些人等着演讲呢。
海伦尼亚城的市长已经从群岛上的拘留营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现在轮到他登台发言。他赞扬了勇敢坚强的城市起义者，并且提议自己的黑猩猩副市长应该更多地主持市政厅的工作。这为市长赢得了观众发自内心的掌声……法本满含着讥讽暗想：当然，大概也会让更多的黑猩猩在下一轮选举中投他的票。
接下来上场的是提升公会的主测试官考弗奎因三号大人。她向大家概括地介绍，最近由库尔特代表泰纳尼人，传奇将军阿尔瓦雷兹代表地球种族，共同签署了一份协定。双方达成共识，旧称大猩猩的潜在智能物种从此将踏上漫长的提升之路，向智能生命发展。这些格莱蒂克社会的新公民已被普天之下公认为“自我选择的受庇护种族”。庇护主将租赁穆伦山脉的广大地域，为他们提供安身之所，租期为五万年。现在他们已经成了真正的“加斯人”。
为了回报地球提供的技术协助和大猩猩的遗传品系，强大的泰纳尼种族许诺，他们将保卫地球联邦的加斯租赁地，以及另外五颗地球人和泰姆布立米人的殖民星球。对于地球-泰姆布立米联盟与索罗人、坦度人和其他好战种族之间的冲突，泰纳尼人不会直接进行干预，但现在的形势将大大减轻地球人和泰姆布立米人在前线的压力，让他们能够抽调足够的兵力去解决家园星球面临的濒死困境。
而且，泰纳尼人将不再与“江湖骗子-狼崽子”联盟为敌——单单为了这个结果，也值得让他们的巨型舰队显示一下实力。
我们已经取得了成就，而且比料想的多得多，法本暗想。在此之前，似乎格莱蒂克“中间派”里的绝大多数种族都只会闲坐在一旁，任由好战的狂热分子为所欲为。而现在，地球-泰姆布立米联盟有了一点希望，决意要毁灭所有“狼崽子”种族的那股“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看来并不是真正无法阻挡。格莱蒂克社会中，对受压迫者的同情越来越强烈，加斯这里发生的事情便是具体的体现。
他们是否还能争取更多的盟友，是否还能玩弄更多不可思议的花招，法本无法预料。但他完全有把握，最终的结果将取决于距此数千秒差距之外的某个地方。或许是家园星球，地球。
当梅根·奥尼格开始讲话时，法本意识到，今天上午最令人不快的时间马上就要被他挨过去了。
“……如果我们不能从过去的这几个月里吸取经验和教训，那么现在的一切成就都将化为泡影。毕竟，如果艰难的日子无法令我们更明智，那么我们岂不是白白承受痛苦？我们那些可敬而又光荣的牺牲者之所以献出生命，是为了什么？”
行星协调官咳嗽了几声，手中的老式稿纸飒飒作响。
“我们计划对新生黑猩猩鉴定体系进行修改，过去体系中的缺陷造成了大众的不满情绪，结果被敌人所利用。我们将尽一切努力让新建的数据库设施为所有民众造福，而且我们也一定会妥善保管和维护礼仪台的设备，等到和平降临，让它发挥正当的作用，庆祝种族的荣耀，庆祝我们应得的胜利。
“而最重要的是，我们将利用格布鲁人的赔款恢复我们在加斯上的首要工作，让这颗行星脆弱的生态系统不再继续衰亡，运用我们得来不易的知识和经验制止恶性循环，令这里、我们的第二家园能够履行它应尽的职责——养育千千万万优秀的物种，成为智能生命的源泉。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们将召集公众进行讨论，以便实施更多的计划。”梅根从讲稿上抬起头，微微一笑，“而今天我们还有一桩额外的麻烦事要办。这件事虽然烦琐，但令人愉快，那就是，向那些令我们感到骄傲的人授予荣誉。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我们今天才能够站在这里，享受着自由。现在我们终于有了机会，让他们知道我们心怀多少感激、多少热爱。”
您爱我么？法本默不作声地问，那么您就放我离开这儿吧！
“当然，”协调官大人接着说道，“对于我们的某些黑猩猩公民来讲，他们因为自己的成就而获得的荣誉不会随着他们生命的终结而消失，更不会因为他们退出历史舞台而不复存在。他们的荣光将会在自己种族的未来、他们的后代身上延续下去，令我们永世崇敬。”
坐在法本左边的茜尔薇向前俯身，隔着他朝另一边的盖莱特望去。两个黑猩猩姑娘相视一笑。
法本叹了口气。至少他已经说服了考德维纳·阿佩尔波保守秘密，不要让别人知道他已晋级为白卡。当然，这样做肯定大有好处。因为即便是现在，海伦尼亚全城的绿卡和蓝卡姑娘都已经在追求他。而盖莱特和茜尔薇根本不去帮他摆脱那些追求者。见鬼，如果不是为了求得保护，他和她俩结婚做什么！这个念头令法本嗤之以鼻。保护？老天！他怀疑这两个老婆正在约见那些姑娘，而且还对她们品头论足呢。
即便两个物种出自同一宗族，甚至发源于同一颗星球，他们之间也总有一些最根本的不同之处。看看吧，大接触之前的人类因为简单的文化原因就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不同分支。所以，黑猩猩的情爱和生殖当然与人类的大相径庭，完全基于提升之前他们自己的性传统。
不过，法本受人类的影响太深，一想到自己将周旋于两位已经成了密友的妻子之间，他就不禁脸红。我怎么会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
茜尔薇看着他的眼睛，甜甜地笑了。同时，法本感到盖莱特的手伸进了他的手心。
唉，他叹了口气，我猜这也不会有太难。
现在台上开始宣读名字，召唤英雄们领取奖章。但就在这一瞬间，法本感到这里只有他们三个坐在一起，而世界上的其他一切都似乎只是幻觉。其实，别看他表面上尖酸刻薄，可内心里的感觉相当不错。
罗伯特·奥尼格站起身，上台去接受颁奖。看他穿上军服的样子，肯定要比法本舒服得多。法本看着自己的人类伙伴，不禁暗自羡慕。我得问问他的军服是哪个裁缝做的。
罗伯特仍然留着胡子，艰苦的山地生活让他的身体变得结实而又强健。他已不再是个毛头小伙子。实际上，他看上去完全是个故事书中的英雄人物。
那些英雄故事都是胡扯。法本嫌恶地哼了一声，我应该把这家伙灌个烂醉，跟他掰掰手腕，这样才能让他清醒过来，不会傻乎乎地相信那些书里写的玩意儿，不会愚蠢地去送死。
但自开战以来，罗伯特的母亲看上去有点显老。过去这一个星期里，法本注意到，她总是吃惊地看着高大的、古铜色皮肤的儿子，像一头姿态优雅的丛林豹一样围着罗伯特走来走去。她似乎深感自豪，但同时又有些不知所措，就好像仙女从她身边夺走了她的儿子，却丢给她一个丑孩子。
梅根，这就叫作成长。
罗伯特敬礼之后转身朝自己的座位走来。当他从法本面前经过时，用左手飞快地打了一个手势。那是一句简单的手语，只代表着两个字：啤酒！
法本不由大笑起来，但马上打住，因为茜尔薇和盖莱特都转过头严厉地盯着他。没关系。只要知道罗伯特和他想到了一处，他就觉得非常惬意。只有格布鲁人的那些利爪兵才更适合在眼前这个仪式上听废话。
罗伯特回到座位上，坐在丽迪娅·麦库中尉的身边。中尉军服上衣的胸口处，刚刚挂上的勋章闪闪发光。这位陆战队的女军官坐得笔直，全神贯注地望着台上，但法本注意到了高官和群众都看不到的细节：她抬起靴尖，正在罗伯特的腿边蹭来蹭去。
可怜的罗伯特极力保持镇定。看来和平时代的生活也并不轻松，而战争似乎更简单一些。
在人群中，法本看到了一小群身材细长的类人生物，他们双耳上方轻轻舞动的卷须掩盖着狐狸般的面孔。在那群泰姆布立米人当中，法本很容易就辨认出了乌赛卡尔丁和艾萨克莱娜。父女二人都谢绝了地球种族给予的所有荣誉和奖赏。加斯人民只有等到他们离开之后，才可以为泰姆布立米英雄竖立纪念碑。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对感情的克制也可以算作是对他们的奖赏。
大使的女儿已经去除了那些令她的面貌和身体看上去酷似地球人的变形伪装。她正在低声同一个年轻的泰姆布立米男子交谈。法本估计，用外星人的标准来看，那应该是个英俊的小伙子。
人们会认为，两个年轻人——罗伯特和他的外星伴侣——已经完全回归了自己的种族。而实际上法本怀疑，同战前相比，现在他们两个都更能轻松地与异性相处了。
可是……
在一连串没完没了的招待会和讨论会上，法本曾见过他们二人短暂地聚在一起。他们的头颅挨得很近，而且尽管他俩之间并没有语言交流，但法本觉得他确实看到或是感觉到，在二人之间那片狭小的空间中，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飞旋。
无论他们将来是否会成为配偶或恋人，显然艾萨克莱娜和罗伯特总是能够彼此拥有，不管宇宙在他们中间安插了多么遥远的距离。
茜尔薇带着自己的奖品回到了座位上。她的裙袍并不能完全遮掩她日渐隆起的腹部。不久之后，法本会慢慢适应另一个变化。他估计，等到小家伙开始把化学品带到学校的时候，海伦尼亚的消防局大概要雇佣更多的人手才行。
盖莱特拥抱了一下茜尔薇，然后朝主席台走去。这次的欢呼声和掌声经久不息，梅根·奥尼格不得不示意大家遵守秩序。
但盖莱特一开口，观众便知道这并不是他们期待的鼓舞人心的胜利颂歌。看来她想表达的主题要严肃得多。
“生命并不公平。”她说道，随后注视着大家，似乎正看着每个人的眼睛。窃窃私语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如果有谁说生命非常公平，或是有谁认为生命应当公平，那么他就是个傻瓜，或者更糟。生命非常残酷。命运女神诡计多端，用机会和可能性玩弄着反复无常的把戏。如果你在太空中犯了一个简单的错误，冷酷的命运便会让你丢掉性命。甚至在大街上，当你在错误的时刻走出人行道，眨眼间就可能与一辆飞驰而来的公共汽车迎面相撞。
“在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上，还有许多更糟糕的事情。如果生命当真公平，那么还会有不合逻辑的蠢行吗？还会有暴政吗？还会有不公正吗？甚至就连进化也是如此。作为世间万物的源泉和大自然的核心本质，进化也总是显得那么冷酷无情，靠死亡来创造新的生命。
“不，生命中毫无公正可言。宇宙也并不公平。
“但是，”盖莱特摇摇头，“但是，虽然它并不公平，至少它可以非常美丽。请大家看看自己的四周。这要比我能做的任何说教都更伟大。看看这个可爱而又可悲的世界吧，这就是我们的家园。看吧，这就是加斯！”
这次集会的会场设在新建分支数据库南侧的高地上，从这片草地可以一览无余地欣赏四周各个方向的景色。西面，大家能够看到希尔马海。在它灰蓝色的水面上，点染着漂浮的水生植物形成的一道道条纹，而潜游的水下动物划出了一条条白羽般的尾迹。海水上方覆盖着的蔚蓝天空，被冬季的最后一场风暴清洗得明净而又澄澈。晨光下，群岛闪耀着柔光，好似远方一座座神秘的王国。
草地北面是分支数据库浅褐色的大厦，在它光彩熠熠的石头墙面上雕刻着放射状的螺旋线标记。这座庞然大物将像其中存储的古老知识一样不受时间的影响，在它四周，来自两颗敌对星球的树木正在徐徐的微风中轻轻摇摆，它们栽种的时间还不算太久。
东方和南方，在阿斯皮纳湾波浪起伏的海水对面，横亘着信德谷地。新绿的嫩芽已经开始在那里破土而出，让空气中充满了春天的芳香。而远方隐约现出的群山就像一个个沉睡的巨人，马上就要抖掉寒冬覆在它们身上的积雪。
“我们微不足道的生命，以及我们这个物种，甚至是整个种族，对大家来讲都是如此重要，但它们真正的意义何在？它们对这片造物的生息地能够起到什么作用？这里是值得我们为之战斗的地方。而成功地保护这片土地——”说着，她朝大海、天空、山谷和群山挥动着双臂，“——就是我们的成就。
“我们地球佬更明白生命有多么不公平。或许自从先祖以来，没有任何一个种族能有我们这么深切的感受。我们深爱的人类庇护主在获得真正的智慧之前，几乎毁掉了我们深爱的地球。如果人类没有及时变得成熟理智，黑猩猩、海豚和大猩猩只能是最先遭到灭绝的物种。”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变得非常沉静。“五万年前，真正的加斯人遭到了灭绝——没等他们用惊奇的目光端详灿烂的夜空，没等他们的意识中闪过第一丝智慧之光，他们就永远失掉了机会。”
盖莱特摇摇头，“不。保护潜在智能生命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世世代代。它绝不会在这里停息。实际上，它永远也不会结束。”
盖莱特转身离去之后，观众仍沉浸在长久的震惊之中，台下鸦雀无声。而随后响起的掌声也是稀稀落落，令人不安。但是，当她回到台下与茜尔薇和法本拥抱的时候，盖莱特露出了微笑。
“讲得真好！”法本对她说。
随后，法本终于再也躲不过去，现在轮到他了。梅根·奥尼格开始宣读这位英雄的事迹清单。显然某个宣传部门的雇佣文人已事先对清单进行了润色，以便隐藏那些不正当或是不规矩的真相，而单子里也忽略了他纯粹靠碰运气才取得的成就。听别人高声宣读自己的丰功伟绩，法本感到非常陌生。在这些归功于他的事迹中，他连一半也记不起来。
法本从未想过，为什么自己会被选作最后一名领奖者。他猜测，或许这纯粹是为了和自己作对。他意识到，安排我跟在盖莱特后面上台表演，简直就等于要我的命。
梅根叫他上前领奖。当他跌跌撞撞地朝台上走去时，脚下那双可恨的鞋子差点让他摔倒在地。法本向行星协调官敬礼，尽量把身体挺得笔直，让她在他胸前戴上一枚花里胡哨的勋章和新的军衔标志——现在他已经荣升加斯殖民地防卫军的预备役上校军官了。台下欢声大作，而黑猩猩们的喝彩尤其令法本面红耳赤。当他按照盖莱特的指示朝摄像机微笑挥手的时候，心里更觉得困窘难堪。
好吧，说不定我还撑得住，只要他们不总搞这一套就行。
梅根示意他登上讲台，他只好站了上去。他倒是事先准备好了演说词，现在口袋里正装着那沓字迹潦草的讲稿。但听过盖莱特的发言之后，他决定自己最好只是向大家致谢，然后回去坐下了事。
他一边费力地调整着讲台的高度，一边开口说道：“我只有一句话要说，那就是——哎哟！”
他突然感到一股电流穿过自己的左脚，惊得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法本伸手抓住身边大惊失色的贵宾，单脚在讲台上蹦跳，可正在这时，又一道电流击中了他的右脚！他不由发出一声尖叫，连忙低头一看，正好发现一小团蓝光从讲台下面探出头，正朝他的两只脚腕袭来。他高声大叫着，从木制讲台上蹿到空中，足有两米高。
他气喘吁吁，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台下的观众并不是在惊慌失措地叫喊，而是在歇斯底里地欢呼。他揉揉眼睛，吃惊地望着下面。
黑猩猩们全都站到了折叠椅上，挥舞着双臂，他们上下雀跃，发出一阵阵嚎叫。主席台两侧原本仪容整齐的仪仗队现在也乱作了一团——就连人类都大笑起来，喧闹着鼓掌喝彩。
法本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当他朝盖莱特和茜尔薇望去，发现她们的目光中充满了骄傲，这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们以为这就是我准备好的讲演！他恍然大悟。
现在回想刚才的情景，他也觉得自己的表演确实十分精彩。它打破了紧张气氛，而且似乎可以被理解成一段绝妙的解说词，完美地诠释了和平重新到来时大家欣喜若狂的心情。
我怎么自己没想到要来这么一手，该死！
他发现，海伦尼亚市长大人的脸上现出忧心忡忡的神色。老天，不！接下来市民们会推举我竞选市长了！
到底是谁作弄了我？
法本在人群中搜寻着，马上注意到一个人的反应与大家截然不同，完全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那人圆睁的双目和飘舞的卷须令他在观众中格外显眼。不过，他脸上那种与地球人类没什么两样的表情中，几乎看不到一丝喜悦，这更让他与众不同。
不过，法本知道那个泰姆布立米人正在大笑。在那丛摇摆的卷须上方，法本似乎感觉到某种虚无之物正在轻轻飘荡。
法本叹了口气，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如果眼神能够伤人，地球人最伟大的盟友肯定就得马上再为加斯派一位新大使来了。
看到艾萨克莱娜朝自己眨眨眼，法本完全确定了自己的怀疑。
“真好笑啊。”法本尖刻地低声咕哝道，不过他还是勉强露出笑脸，再次朝欢呼的人群挥手致意。
“简直好笑得要死，乌赛卡尔丁。”
后记及答谢
首先，我们惧怕那些与我们共同拥有地球的生命。其次，随着自己的力量日渐强大，我们开始将它们视作私有财产，随意处置。最近有一种谬论（同其他谬论相比，它已经相当不错了）声称，动物的本性纯真善良，而只有人类才是造物之唇上的一块溃疡，卑鄙、邪恶、嗜杀，而且贪婪。这种观点认为，如果没有了人类，地球和它上面的所有生灵会更幸福。
其实只是在不久前，我们才开始从另一个角度，从生命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和我们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
人们要问，既然人类进化成了高等动物，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和其他哺乳动物有很多不同之处？这些不同之处能不能让我们认识到某些事情？难道我们就不该从中受教吗？
谋杀、强奸，还有各种最悲惨的精神病状——现在，我们在动物和人类自己身上都能看到这些现象。而人类的智慧只是让这些现象在我们身上产生的恐怖效果显得更强烈。人类的智慧并不是这些悲惨现象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我们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而那片黑暗就是——无知。
我们不必为了宣扬环保主义的道德标准，就把自己视作嗜血的怪物。现在众所周知，我们只有将复杂的生态网络和遗传多样性继续保持下去，才能让自己得以生存。如果我们毁掉大自然，那么自己也会灭亡。
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要求我们保护其他物种。人们很少提及这个原因。或许我们是第一种能够说话、思考、建设和热望的生命形式，但很可能不是最后一种。说不定会有其他生命跟在我们后面继续这段冒险之旅。
总有一天，后人将对我们做出评判，而评判的标准就是，当我们曾是地球唯一的看护人时，我们有多么尽心尽力。
作者在此深怀感激，向本书手稿的审阅者致以敬意，是他们在各方面（从野生猿类的习性到文法错误的校正）提供了热忱帮助。
我要感谢阿妮塔·埃弗森、南希·克雷斯、克里斯蒂·麦丘、路易斯·鲁特、诺拉·布拉肯伯里和马克·格里吉尔，感谢他们可贵的眼光和洞察力。约翰·刘易斯教授、鲁斯·刘易斯、弗兰克·卡塔拉诺、理查德·斯帕尔、格雷戈里·本福德和丹尼·布林也对这部作品发表了评论。另外，我还要向斯蒂夫·哈迪斯蒂、莎伦·索斯纳、金·巴德、里克·斯特姆、唐·科尔曼、萨拉·巴特和鲍勃·古尔德致谢。
还有露·阿罗尼卡、亚历克斯·伯曼和理查德·柯蒂斯，我感谢他们的耐心。
而对于我们那些毛发纷披的同宗血亲，我衷心致歉。奉上一只香蕉、一杯啤酒，聊表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