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现象本身就是一种意义——每件事情的意义总是刚好无法触及,就在未来,牵引着他们往前走——在一些特殊的时刻,人们会觉得这种一波波往前牵引的转变是一

种洋溢着快乐的期盼,就如她由“战神号”俯瞰火星,脑中浮现的不是死气沉沉的过去,而是充满无法预见的可能性的鲜活未来,噢,是的——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都有

可能。因此,随着“几乎看到感”缓缓离她而去,再次没有看见,然而这次似乎已有所领悟,她靠坐在长椅上,内心充实,容光焕发;毕竟,她已经在火星上了,而且幸福

的远景会长驻她心中。
注解:
[1]  《灰阑记》为欧洲传统故事,有多个译本,后由德国戏剧家贝托尔特·布莱希特于1945年改编创作为《高加索灰阑记》,影响深远。——译注
Part 13 Experimental Procedures


第十三部 实验过程
尼尔格在最后一刻前往谢菲尔德。他从火车站搭地铁来到套筒,什么都没见到。他穿过套筒宽敞的走廊来到等候大厅,她在那里。
看到他时,她很欣慰他赶过来了,不过也对他这么晚才到觉得有点不快。她马上就得出发了。搭上电梯,进入航天飞机,前往一颗内部挖空的小行星,一个特别大而且

物产丰饶的星球;然后离开,在火星引力下加速飞行一个月,直到能以光速百分之几的速度滑行。因为这颗小行星是一艘宇宙飞船;他们要前往位于阿德巴伦星(毕宿五)

附近的一个星系,那里有一颗像火星的行星,沿着一个像地球一样的轨道,绕着一颗像太阳的恒星运行。一个新世界,一种新生活。杰姬要出发了。
尼尔格仍难以置信。他在两天前才得悉此事,随后两天都失眠了,犹豫着这件事是否重要,是不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是否该去为她送行,他是否该劝阻她。
如今看到她,他知道已无法劝阻。她要走了。“我想做点新的尝试。”她在她传来的信息中这么说,那是一段没有影像的留言。她的声音从他的腕表传出来:“这里再

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我已经尽了分内职责,我想做点新的尝试。”
搭乘这艘宇宙飞船的团体大都来自布雷维亚山脊。尼尔格曾与夏洛蒂联系,试着查出其中缘故。“很复杂,”夏洛蒂说,“有很多原因。”他们要前往的那个行星还算

近,而且很适合地球化。人类到那里去是一大突破,是前往该星系的第一步。
“我知道。”尼尔格说。有好几艘宇宙飞船已经出发了,前往其他类似的行星,这一步早有人走过了。
不过这颗行星是迄今为止最好的一颗。而且在布雷维亚山脊,人们开始想,与其老远地跑到地球,倒不如另起炉灶从头开始。最难的一步是抛下地球,如今情况似乎又

恶化了。那些偷渡客,很可能是一场侵略的肇端。如果你将火星视为新的民主社会,将地球视为旧的封建政体,则移民蜂拥而至可以视为旧体制试图压垮新体制,以免新体

制坐大,而那旧的封建政体有一部分是父权社会。所以布雷维亚山脊人士认为,他们或许应该离远一点。前往阿德巴伦星只要花20年,他们打算在那里长住。因此,有一群

人就这么做了。家庭、家族、无子女的夫妻、无子女的单身人士,有点像是“登陆首百”要前往火星,像布恩与查默斯那个年代。
杰姬就这么坐在等候大厅内铺着地毯的地面上,尼尔格坐在她身旁。她看着地面,用掌心抚平地毯,然后在地毯的绒毛上画着图样,文字。“尼尔格。”她写道。
他坐在她身旁。等候大厅内挤满了人,不过却相当安静。每个人看来都神情凝重,无精打采,心烦意乱,心事重重。有些是要起程,有些则是送行。他们透过一面大窗

户望着套筒内部,太空电梯的厢体无声无息地靠着墙壁飘浮着,3.7万千米长的电梯电缆底部悬垂在距水泥地面10米处。
“那么,你要走了。”尼尔格说。
“是的,”杰姬说,“我想从头开始。”
尼尔格默不作声。
“那会是场冒险。”她说。
“没错。”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在地毯上写着:“杰姬·布恩前往月球。”
有时候想想很可怕,她说。人类遍布整个银河系。一个星系又一个星系,越来越远。那是我们的命运,我们非这么做不可。事实上,我曾听说广子就在那边——听说她

与她的部属搭乘第一艘宇宙飞船,前往巴纳德星,去创立一个新世界,推广“维力迪塔斯”。
“那和其他的故事一样有可能。”尼尔格说,那也是事实。他可以想象广子这么做,再度出发,加入新的移民潮,人类横越星系,到附近的行星定居,然后由此开始。

跨出摇篮的一步,史前时代就此结束。
她在地毯上比画着,他望着她的侧影,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了。对他们而言,就像是对方即将过世。这房间内有许多默默拥抱着的男女,都是人同此心。人们竟然

会抛下他们认识的每一个人。
那就是“登陆首百”。怪不得他们都那么奇怪——他们都愿意抛下他们认识的人,与99个陌生人同行。其中有些是著名的科学家,他们想必全都有父母,不过他们都没

有子女,也都没有配偶,除了其中六对夫妻。单身无子女人士,中年人,准备从头开始。他们就是这种人。如今杰姬也是如此:无子女,单身。
尼尔格将目光移开,再看回来;她就在那里,在光线照射下脸色红润,乌黑亮丽的秀发。她抬头看着他,再低头看地面。“无论你去哪里,”她写着,“你都在那里。


她抬头看着他。“你想我们是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不知道。”
他们坐着望向地毯。窗户外有一部太空电梯飘过地面,沿着一条轨道往上滑向电梯电缆。它与电缆挂住了,一条梯道伸出它的外侧。
别走,他想说,别走,不要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别离开我。记得苏非人替我们证婚那段日子吗?记得我们在火山边的热气中亲热的时刻吗?记得“受精卵”吗?
他默不作声,她记得。
我不知道。
他伸手将地毯绒毛上第二个“你”字抚平,用食指写下“我们”。
她笑了笑,恋恋不舍。都这么多年了,一个字算什么?
广播通知电梯即将出发。人们站了起来,激动地说着话。尼尔格发现自己也站了起来,与杰姬面对面。她正凝视着他。他抱住她,怀中就是她的躯体,与岩石一样真实

,她的头发在他鼻间。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放开她。她默默地离去,一句话也没说。在走上梯道后她一度回眸;她的脸。她就此离去。
稍后他收到外层空间传来的一份打印信息。“无论你去哪里,我们都在那里。”那不是事实。不过那使他觉得好过了些,那就是文字的功效。好,他在火星上四处流浪

时这么说。现在我正飞往阿德巴伦星。
北极岛所经历的变形或许比火星上任何地方都要严重;萨克斯听人这么说过,如今他走在北方河旁边的峭壁上,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北极极冠融化了约一半,北方地

堑的高耸冰壁也几乎都已不见踪影。这些冰壁的融化与火星其他地方不同,所有的水在春季与夏季都流过沙地与黄土地,以强大的冲力冲刷着地表。地表上的斜坡也因而变

成沙壁的深谷,以不固定的流域流入北海,形成来年春季融冰流经的水道,随着斜坡的崩塌又迅速地改变流向。地表滑落形成了临时湖泊,然后堤坝被冲破,湖水顺流而下

,只留下河岸与豁口。
萨克斯此时望向土崩形成的一个豁口,估算着在堤坝崩溃之前,这湖内存了多少水。不能站得离堤岸太近,新冲刷出来的峡谷边缘很不稳定。附近鲜有植物,只有稀疏

的地衣点缀在各种矿物之间。北方河是一片宽而浅的流域,乳白色的碎冰在河水中翻滚,在他下方180米左右。支流冲刷着山谷,但是浅了许多,流经之处形成的混浊瀑布有

如一幅泼墨画。
峡谷上方,原本是北方地堑的谷底,台地被支流冲刷出的形状像是树叶的叶脉。起初这里是薄板状的地形,看来像是等高线被巧妙地刻在了地表上,河流冲刷出的形状

显示那种像曲线板的薄板往下延伸了数米,仿佛在地图上标示了那块地域的深度。
已经接近仲夏,太阳整天都高悬于天空,云层在北方的冰层上方。当太阳在最低点时,相当于下午三四点钟,这些云层会往南朝海中飘移,色泽是黄铜色,或紫色,或

淡紫色,或其他鲜艳的颜色。稀疏的野花散布在薄板状的台地上,使萨克斯想起阿雷纳冰川,那是在他出事前最早引起他注意的地貌。萨克斯已很难想起首次看见当地的情

景,不过显然已烙印在他脑海中,就如小鸭将它们看到的第一个生物烙印在脑海中,当成它们的母亲。在气候温和的地区有广阔的森林,高耸的巨杉庇荫着下方的松树;那

里有宏伟的海边断崖,无数的小鸟在此栖息;那里也有火山口的丛林百兽,冬季时还有绵延不绝的雪脊平原;那里有近乎垂直的陡坡,广袤的红沙漠,铺着黑色碎石的火山

斜坡;那里有各式各样的生物,有大有小。不过,对萨克斯而言,贫瘠的岩石景观才是最迷人的。
他沿着岩面前行。他的小车尽可能地跟在后头,沿着北方河可通行车辆的浅滩溯流而上。夏季的花团锦簇,虽然如果距离超过10米可能就看不清楚了,不过仍然是五彩

缤纷,与任何雨林一样引人入胜。这些几代下来形成的土壤很薄,而且只会极为缓慢地增厚。想扩大规模相当困难。所有掉入峡谷中的土壤都会流入北海,而在薄板地形处

,冬季酷寒难耐,土壤根本派不上用场,只能成为永冻土的一部分。因此,他们让这些淤积土自己慢慢发展成冻原,然后将其移到南半球更有发展潜力的地区。萨克斯觉得

这样也不错,可以让每个人在今后几个世纪都能体验这第一座火星生物圈,那么贫瘠,而且那么不像地球。
萨克斯跋涉在碎石堆上,留意着脚底下的植物,他改变方向朝他的车子走去,这时车子在他右边,仍无法看见。太阳一整天都在同一个高度,而且北方地堑的新旧河道

错综复杂,很难分得出方位;北方可能在180度内的任何方向:基本上,“在他后方”。可不能就这么随便地走到北海附近,因为北极熊在那里的沿岸地区生活得很惬意,捕

杀海豹,偷袭企鹅群。
因此萨克斯暂停片刻,用腕表查询地图,确认他自己和车子的方位。如今腕表的地图程序相当精密了。他发现自己位于经度31.63844度,北纬84.89926度,误差只有几

厘米;他的车子在31.64114度及84.86857度;如果他朝西北偏西爬上这座吐司面包般的小丘,沿着一道精致的天然梯道而上,应该就可以看见车子。没错,它就在那边缓缓

地走着。在这座吐司面包形小丘(比喻得真贴切)的裂隙间,有一些矮小的紫色虎耳草在石缝间顽强地存活着。
这一幕相当令人满意:那薄板状地形,阳光中的虎耳草——小车要前去与他会合——双腿疲惫又舒服的感受——还有某种无法言喻的感受,他必须承认——无法解释—

—无法解释的快感,一种幸福感。他想那就是爱,地方的精神,地方的爱——火星化,不只是像广子所形容的,或许也像是她所体验的。噢,广子——她真的能一直都感受

到这种美好吗?太得天独厚了!怪不得她会创造出这种氛围,并召集这么多信众。接近那种幸福感,学习亲自去感受……爱星球,爱一个星球的生命。当然这一幕的生物成

分与一个人对它的看法有很大关系。即使是安也得承认,如果她此刻就站在他身旁。一个值得验证的有趣假设。你看,安,这株紫色虎耳草,看它多引人注目。置身于这曲

线形地貌的中央,人的看法会专注。因此爱便自然形成了。
事实上这雄伟的土地对他而言像是宇宙本身的一种形象,至少它的生命与无生命间的关联这方面是如此。他一向遵循德勒兹的生物起源理论,试图以宇宙论的规模将一

种类似广子的“维力迪塔斯”的特性数学化。就萨克斯所知,德勒兹主张“维力迪塔斯”是宇宙大爆炸时一道细线形的力量,一种在力量与粒子间作用的复杂边界现象,以

有生命潜力的形式由大爆炸往外扩散,直到第二代的行星系统累积了够重的元素,生命才开始形成,在每一道“维力迪塔斯”的末端发生“小爆炸”。这种“细线”并不多

,它们整齐地分散到宇宙中,跟随着银河的凝结,也协助银河成形。因此,在每条线末端的每次小爆炸与其他小爆炸的距离都极其遥远。所以所有的生命区在时空间都散布

极广,两个生命区之间不大可能接触,因为它们都是末期现象,相距甚远,没有时间可以接触。这种假说,如果是正确的,对萨克斯而言,似乎可以就搜寻地外文明的失败

做出极为适当的解释,星系间的沉默至今已经持续了将近4个世纪。与德勒兹所估算的各生命区之间数十亿光年的距离相比,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因此“维力迪塔斯”存在于宇宙中,就如这株虎耳草存在于北极岛的曲线形沙地上:矮小、孤立、高贵。萨克斯看到眼前是一个曲线形的宇宙;不过德勒兹主张他们生

活在一个平坦的宇宙中,介于持续不断的膨胀与扩散——接触模式间的尖端,形成微妙的平衡。他还主张,宇宙开始收缩或膨胀到超过了能收缩的临界点,这之间的转折点

似乎非常接近这一刻!这一点令萨克斯存疑,他对德勒兹关于它们可以影响物质的说法也存疑:朝地面重重跺上一脚,便可使宇宙往外飞,以至于分崩离析,热死,或是屏

住气息,将整个宇宙往内吸入无法想象的末端。这不可能。热力学第一条定律,还有许多其他的考虑,使这成为一种宇宙论的幻觉,一种小神祇的存在主义。或许,是人类

能力忽然暴增的心理结果。或者德勒兹自己有夸大妄想症的倾向;他认为他什么都能解释。
事实上萨克斯对所有的现行宇宙论都存疑,这些宇宙论一再将人类置于万物的中心。那使萨克斯认为,这些论调都只是人类的观点,人类将自己强烈的认知渗入他们所

看到的一切,像色彩一般。不过他必须承认,有些理论看起来言之成理,也很难认为只是人类一厢情愿的认知,或只是巧合。当然,很难相信太阳与月亮从地球上看起来大

小完全一样,不过确是事实。巧合是会出现,然而,这些论调在萨克斯眼中大都只是人类所知有限的一种迹象;很可能有比宇宙更大的事物,也有比细线更小的——更大的

空间,由更小的成分所组成——远超乎人类所能想象,甚至数学也无法推算。如果那是事实,则巴欧的方程式中若干矛盾之处便可迎刃而解——如果我们认可四巨维时空与

更大的维度有关,就像六微维与它们平时的四维有关,则那些方程式便可以顺利成立——他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公式——
他踉跄了一下,站稳步伐。又遇到一片沙地,比正常沙地大3倍。好——继续走向车子。他刚才想到哪里了?
他已想不起来。他在想一些有趣的事,这点他知道。好像是想解决问题。不过他尝试了许久,就是想不起来。那深藏在他脑中,像石子藏在鞋中,知道就在那里,但就

是找不出来。很不舒服,甚至令人气恼。这种事他以前也遇到过,他似乎想起来了——最近出现得尤其频繁,是否如此?他不确定,不过感觉似乎如此。他的思绪已经成为

片段,无论他多么用心思索,都无法加以连贯。
他走向他的车子,没留意自己怎么走过来的。爱地方,是的——不过总得有记忆力,才能爱它们啊!总得记得自己的思绪!困惑,屈辱,他在车上胡乱弄出一顿晚餐来

,然后埋头猛吃。
这么健忘不是办法。
既然提起了这个问题,其实他经常会失忆。或是说他记得似乎是如此,似乎有点矛盾。不过在脑中一片空白之后,他确实知道自己失忆了,能这么想似乎也很好。他甚

至曾在出现这种失忆症时,试着与腕表交谈,这时他觉得似乎有好几种不同的思绪绞在一起,成为一种新思绪。不过他一开口,这种心理活动便停止了。看来他不是一个善

于用言辞表达的思想家;那是一种影像,有时以数学的语言表达,有时以一种他无法描述的思绪开始。因此,一开口就使它中断,不然就是那些失落的思绪不像留下的思绪

那么令人印象深刻。因为连腕表都只能记录下几个零星的句子,而且大都说得很慢——完全不像他想记录下来的思绪,他认为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应该是正好相反——快

速,有条理,滔滔不绝——思绪流畅地表达,那种过程无法捕捉。萨克斯因而猛然想起,人的思想很少能被记录下来,或被回想起来,或以任何方式向别人表达——即使是

最多产的数学家,或最勤于写日记的人,也鲜少能与别人分享他们的意识流。
所以,也罢。这些事件只是他们在大幅延长寿命后必须适应的诸多情况之一。很不方便,甚至令人心烦。当然应该加以研究,虽然脑部科学对记忆力的认识仍只是一知

半解。那有点像是屋顶漏水的问题;在他刚忘了思绪中的某个环节时,失落的部分在脑海中还隐约有点印象,心里又急着去回想,几乎要将他逼疯了;不过既然思绪中的那

个部分已经忘了,半小时后它似乎就与睡醒几分钟后记不得梦中情景一般,不是那么重要了。他还有其他的事要操心。
例如故旧的相继去世。这次是耶理·祖多夫,“登陆首百”的一员,和他不是很熟,不过他还是赶赴敖得萨参加葬礼。在愁云惨雾的追悼会期间,萨克斯总是会想起韦

拉德、斯宾塞、菲丽丝,然后想起安——他们在会后回到布雷西斯大楼,坐在米歇尔与玛雅的公寓内。那不是他们在第二次革命前所住的同一间公寓,不过米歇尔费尽苦心

地让它看起来颇为神似,与萨克斯记忆中很像——这是为了玛雅的健康,因为她的心理问题越来越严重——萨克斯不确定她的近况如何。他一直无法应付玛雅世俗的这一面

,而与米歇尔上次相聚时,他也没注意听他谈玛雅的情况——总是会有不同状况,也总是如此。
然而,这时他从玛雅手中接过一杯茶,望着她走回厨房,经过餐桌,米歇尔的相册就摊在桌上。最上面是玛雅多年前一直很珍爱的一张弗兰克的照片;她把它挂在洗涤

槽旁的碗柜上,就在走廊尽头那间公寓内——这点萨克斯记得极为清楚,那有点像暗示:他们全都在奋斗,而年轻的弗兰克则在嘲笑他们。
玛雅停下脚步望着那张照片,仔细地凝视,想必想起了早逝的友人,那些很久以前就过世的友人。
不过她说:“好有趣的脸。”
萨克斯顿时觉得心头一阵寒意。她的心理创伤太明显了。思绪的环节大量流失,然而像这样——她自己的过去,他们的过去——令人难以接受。无法忍受,他无法忍受


玛雅看出他们满脸诧异,不过不知道为了什么。娜蒂雅罕见地眼中噙着泪水,米歇尔呆若木鸡。玛雅感觉到不对劲了,匆匆夺门而出,没有人阻拦她。
其他人强打起精神。娜蒂雅走向米歇尔。“这种情况越来越常见了,”米歇尔喃喃自语,神情恍惚,“越来越常见了。我自己感觉得出来。不过对玛雅而言……”他摇

摇头,看来已心灰意懒。连米歇尔都束手无策,这个在他们以前身处逆境时能让他们乐观开朗的米歇尔,曾有无数的神奇事迹,由日常琐事中创造出火星的神话。然而神奇

事迹至此已是穷途末路,也因而无法再编撰任何神话。不——在丧失记忆后继续活下去,纯粹是场闹剧,毫无意义也很悲哀,必须设法解决才行。
萨克斯仍在思索这个问题,坐在一个角落专心观看他的腕表,阅读近来有关记忆力的一些实验的文摘,这时厨房里传来撞击声,然后是娜蒂雅的惊声尖叫。萨克斯冲入

厨房,发现娜蒂雅与亚特蹲在那儿,米歇尔脸色苍白地躺在地上。萨克斯通知管理员,一转眼工夫,救护人员便带着急救装备赶了过来。他们将亚特推开,这些高大的本土

人粗手粗脚地将米歇尔抬进他们的急救装备,几个老一辈的人只能像旁观者般在一旁看着他们朋友的——挣扎。
萨克斯坐在几名医护人员之间,一手放在米歇尔的颈背处。米歇尔的呼吸已停止,脉搏也停了,脸色苍白。心肺复苏术很激烈,电击变换了几种不同的强度,随后使用

心肺复苏机也没有任何起色。年轻的医护人员默默操作着,只在必要时才交换意见,完全无视在一旁的老一辈。他们已经尽力;不过米歇尔仍然固执地、离奇地死了。
当然他一直为玛雅的失忆症而苦恼,不过这似乎不是合理的解释。他早就知道玛雅的问题,而且也一直为此而忧心;因此她出现一次失忆的症状应该不至于使他走上绝

路。一个巧合,不幸的巧合。当然,最后玛雅回来了——事实上,入夜后许久才回来,医师们已经放弃了,并将米歇尔抬下楼,正在收拾他们的装备——他们必须告诉她出

了什么事。
当然,她悲恸不已。她的震惊与痛苦令其中一个年轻医护人员看不下去了,他试着安慰她(那没有用的,萨克斯原本想说,他自己也试过了),结果因而被掌掴了一记

。他气愤不已,走到大厅,重重地坐下来。
萨克斯走过去坐在他身旁,他在哭。
“我束手无策。”那人哭了一阵子后说。他摇摇头,似乎很内疚。“太没意义了。我们已经竭尽所能,可是仍然回天乏术。没有办法阻止这种猝死。”
“原因是?”萨克斯问。
那年轻人耸耸宽大的肩膀,闷哼了声:“问题就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原因。”
“总该有些理论吧?验尸结果呢?”
“心律不齐。”另一个医护人员拿着装备经过时淡淡地说了一句。
“那只是症状,”坐着的那个人厉声反驳,然后再度闷哼了声,“为何会心律不齐?为何心肺复苏术无效?”
没有人回答。
另一起必须解决的悬案。
萨克斯看到玛雅哭倒在长椅上,娜蒂雅在一旁像尊雕像似的安慰着她。萨克斯忽然认识到,即使他能找到答案,米歇尔仍然会过世。
亚特在招呼那些医疗人员,与他们讨论善后事宜。萨克斯用腕表查阅一系列关于猝死的文章,目录上总共有8361篇。有文献评论,以及由计算机编排的目录,不过似乎

没有一篇很肯定的论述,仍然在观察及提出初步假设的阶段……去芜存菁。这些文章在许多方面与萨克斯读过的那些关于记忆力的文献很类似。死亡与心灵;他们研究这些

问题多久了,这些问题便顽强地存在多久了!米歇尔自己对此也曾发表过议论,暗示有些说法可以解释这些无法解释的现象——将萨克斯从失语症中挽救回来的米歇尔,教

导萨克斯进一步认识自己的米歇尔。米歇尔走了,他不会回来了。他们已将他的遗体搬出公寓。他与萨克斯年纪相当,大约220岁。按照以前的任何标准来看,这种年纪都已

称得上是人瑞;那么萨克斯又为何觉得胸口隐隐作痛,热泪盈眶?很不合理。不过,米歇尔会懂的。他会说,这总比心智死了要好。不过萨克斯不能这么确定;如今他的健

忘似乎不算什么了,玛雅的失忆症也一样。毕竟她仍记得够多,才会觉得悲恸无比。他也一样,他记得什么是重要的。
想想也奇怪:她的三个伴侣一过世,他就立刻陪在她身旁。约翰、弗兰克,以及如今的米歇尔。她每次都更为难熬,他也一样。
米歇尔的骨灰,从希腊海上空的气球中撒落。他们留下一小撮,准备送回普罗旺斯。
有关长寿与衰老的文献多如过江之鲫,而且极为专业,令萨克斯不知从何着手。显然可以由最近对猝死的研究开始,不过要了解这些文献,便得回头对其中提到的抗老

化治疗进行更深入的了解。这个领域萨克斯一向只是一知半解,因为它牵涉到的生物学太复杂也太难懂。事实上,已经近乎生命奥秘的核心。他乐于将这些问题留给广子以

及才华横溢的韦拉德·塔涅耶夫,抗老化治疗就是韦拉德、乌苏拉及玛琳娜研发出来的,他们随后又做了多次重大修正。
然而,如今韦拉德已过世了,而萨克斯则开始萌生兴趣。他认为自己也应该开始钻研“维力迪塔斯”,研究复杂的领域了。
有些行为有规律,有些则杂乱无章;在两者之间则有一大片难以区分的模糊地带,也就是复杂的领域。“维力迪塔斯”就是出现在这个区域,生命可以存在的地方。在

复杂的区域之间维系生命,依最广义的哲学而言,就是抗老化治疗的真谛——使各种纷乱(例如心律不齐)或失序(例如恶性肿瘤)之侵袭不至于严重破坏有机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