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线,沿路开往断崖边或突然出现的深谷沼泽。沿岸的渔民大都来自阿尔及利亚。他们说,如今捕不到什么鱼了。卡马格早就被那些已经淹没的工业地区所污染,地中海的

鱼都待在外海,驾船要大半天才能到达,而且沿途危机重重。
耳中听的,口中讲的都是法语,即使是这种新式法语,也让他脑中已沉睡超过一个世纪的某些部分好像遭到了电击。往事烟尘不断浮现:女性待他的温柔,他对她们的

绝情。他或许就是因此而远赴火星——逃避他自己,他似乎是个很讨人厌的家伙。
反正,如果他的目的是逃避自己,那么他算是成功了。如今他已与从前判若两人,而且是个乐于助人、悲天悯人的人,他已经可以面对镜子中的自己了。也因为他已经

历了这样的蜕变,所以他可以回家面对一切,面对他的当年。反正,是火星造就了如今的他。
回忆竟然会有如此神奇的魔力,真是不可思议。那些零散的往事如此细微而锋利,有如仙人掌的刺,虽然小,所造成的痛苦却远超过它们的尺寸。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

在火星上的生活。敖得萨、巴勒斯、南方的地下避难所、动乱时期的藏匿处,甚至是山脚基地。
如果他在山脚基地期间回地球,他身旁必定会挤满媒体记者。不过之后他便与广子一起销声匿迹,而且在革命后他虽然不再刻意隐姓埋名,但他的再度现身在法国似乎

没引起太多注意。最近在地球发生的这些变化已经使媒体疲于奔命——也可能只是因为他已成了过气人物;如今的法国人大都是在他销声匿迹之后才出生的,对他们而言,

“登陆首百”只是个古老的故事——或许仍不够古老——所以还不足以让人发思古之幽情。如果大文豪伏尔泰或路易十四,或查理大帝重现人间,或许还会有人注意。不过

,区区一个在上世纪移民到火星的心理学家,感觉上不过像迁居美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没有人会留意到他。他接过几通电话,有些人在阿尔勒的旅馆大厅或中庭访问他

,也有一两个巴黎的电视节目来采访;不过他们只想从他这儿挖一些与尼尔格有关的资料,而不是对他有兴趣。真正受到关注的人是尼尔格,他是他们的焦点。
无疑,这样反倒更好。米歇尔坐在咖啡屋内用餐时,觉得自己像孤坐在火星南方高地的一辆单人越野车内,被人冷落的感觉怅然若失——像个与别人一样的凡夫俗子,

如果说实话,他甚至与那些老而不死的米虫没什么两样……
被冷落了也好。他可以随意在各个小村落驻足,与商店老板聊天,他们看起来与他离开地球时那些老板一模一样,或许是他们的后代,甚至可能就是他们本人;他们说

着正统的古式法语,没在意他的出现,自顾自地与人聊天,或忙着自己的事。他对他们而言无足轻重,所以他可以冷眼旁观。他去那些狭窄的街道时,情形也是如此,街上

的人有许多看来像是吉卜赛人——想必有北非血统,与1000年前撒拉逊人入侵法国之后一样,在此落地生根。每隔1000年左右,非洲人便会大举入侵,这也是普罗旺斯的特

色之一。这里的少女都美艳绝伦,三五成群地翩然舞过街道,乌黑的秀发在风中散发着亮丽光彩。这些地方曾是他家乡的小村落。布满尘埃的塑料广告招牌,到处残破不堪

……
他在熟悉与疏离之间,记忆与遗忘之间来回摆荡,不过越来越孤寂。他在一家咖啡屋点了杯肉桂酒,啜一口之后,想起了曾坐在这同一家咖啡屋,同一张餐桌前,与夏

娃对坐共餐。法国文豪普鲁斯特曾将味觉视为无意识记忆的唯一媒介,真是言之有理,因为每个人的尘封往事都已深锁在与味觉及嗅觉邻近的脑部区域——所以味觉会诱发

回忆,也因而引发情绪的波动,并因此造成神经系统的连锁反应,味觉引发回忆,回忆又引发旧情。旧情绵绵,对往日的渴望与思念——不是因为往日有多美好,只因“曾

经有过”,而且已经一去不复返。他回想起了夏娃的容颜,与他在这家拥挤的咖啡屋对坐。不过却想不起她说了些什么,或他们为何会来这里。当然想不起来,这只是乍然

浮现的一瞬间,一根仙人掌刺,如电光石火般闪现,然后杳然无踪;无论他多用心去回想,也无法记起其他的细节。他的回忆都是如此,时日久远后,回忆都是如此,暗处

乍闪的光,无端出现,几乎毫无意义,然而有时却让人隐隐作痛。
他步履蹒跚地走出咖啡屋,走出他的尘封往事,回到车内,驱车回住处,经过瓦拉布里,经过大普拉纳斯的高大梧桐树,回到那已成废墟的橄榄园,心中一片茫然;他

再度回到这里,心头充满无奈,仿佛那栋老屋会凭空消失。不过这尘封的废墟仍然在橄榄园边。他坐在倒塌的墙上,脑中一片空白。
昔日的米歇尔·杜瓦已逝,此刻的他也将如此。他将再度脱胎换骨,忘了这一刻,忘了这令人痛彻心扉的一刻,就如他曾忘了自己当年在此度过的时光。雪泥鸿爪——

一个男人坐在倒塌的墙上,满心漠然,如此而已。所以这个米歇尔也终将消逝。
橄榄树迎风摇曳,灰而绿,绿而灰。再会,再会。这次已无力回天了,它们无法唤回昔日的幸福,那一刻也已一去不复返。
他在橄榄树叶的婆娑摇曳中开车回到阿尔勒。旅馆大厅的柜台人员对一个人说,西北风永远不会停。“会停的。”米歇尔经过他们时说。
他回到房内,再度联系玛雅。“拜托,”他说,“拜托快点来。”他竟然必须如此低声下气地哀求,这令他极为不快。马上过去,她一直这么说。再过几天他们就可以

敲定一份协约了,联合国与独立的火星政府间白纸黑字的协约,他们正在创造历史。然后她便可以过去。
米歇尔才不在乎是否正在创造历史。他在阿尔勒附近闲逛,等着她。他回到房内等,然后又出去漫步。
罗马人曾将阿尔勒当成和马赛一样重要的港口——事实上,恺撒大帝曾因马赛支持庞培将军,而将马赛夷成平地,然后钦定阿尔勒为首都,并在阿尔勒建造了三条罗马

战略道路,在罗马人撤离后数百年,这些道路仍在使用,所以此地繁荣兴盛了数个世纪,为兵家必争之地。不过罗讷河使此地的盐水湖淤积,卡马格则沦为病源滋生的沼泽

,几条大道也已坍塌,无人问津,这小城已没落。卡马格原本以盐水草及野生白马群而远近驰名,后来炼油厂、核能发电厂、化学工厂相继进驻。
如今洪水一来,盐水湖再度出现,而且淤泥已被冲刷干净。阿尔勒再度成为海港。米歇尔因为不曾在此地住过,因此继续在这里等玛雅。这里不会引发他任何往日回忆

,只有当下;他就整日看着如今的人们过着他们的生活,在这个新的“异国”。
他在旅馆接到一通来电,是弗朗西斯·杜瓦打来的,席儿薇曾与那人联系过。他是米歇尔的侄儿,米歇尔亡兄的儿子,仍然健在,住在九月路四号,就在罗马竞技场北

面,离水位暴涨的罗讷河只有几个街区,与米歇尔的旅馆也仅有数个街区之隔。他邀请米歇尔过去坐坐。
米歇尔迟疑了一阵后,终于答应。他徒步走过小镇,在路过罗马剧院与竞技场时曾驻足片刻,待到达他侄儿家时,才发现侄儿已经邀请了左邻右舍,要举办一场庆祝会

。米歇尔进门时,开香槟酒软木塞的啵啵声此起彼伏,有如在放鞭炮,大家与他拥抱,有三人对他行普罗旺斯式的吻颊礼。他好容易才挤过人群,到了弗朗西斯面前,用力

搂住他,与他热切交谈,摄像机则不断地在一旁抢拍。“你长得真像我父亲!”弗朗西斯说。
“你也很像!”米歇尔说着,试着回想那是否属实,试着回想亡兄的容貌。弗朗西斯看起来比较苍老,米歇尔没见过亡兄年老的模样,很难说。
不过,眼前的容貌看起来都有点眼熟,而且语言也大都可以听懂,勾起一幕幕的往事;奶酪的味道勾起更多回忆,而香醇的酒味更是使往事不断涌现。他这才发现原来

弗朗西斯是名酒鉴赏家。弗朗西斯开心地打开一瓶瓶遍布灰尘的陈年名酒,这些佳酿几经岁月洗礼,已不再是单纯的酒了,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它们有如年少的时光般滑

入米歇尔的喉中。
这种场面,有点像是在欢迎一位知名的政治人物;米歇尔后来觉得弗朗西斯虽然长得不像亡兄,但说话的口气却如出一辙。米歇尔认为自己已经忘了亡兄的声调,可是

如今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这令他惊讶不已。弗朗西斯说“正常情形下”这句话时,意指洪水前的情况,而米歇尔的亡兄说那句话时则是指在普罗旺斯不曾出现过的太平岁

月——不过两人的抑扬顿挫,拉长音的说法,几乎如出一辙。
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要与米歇尔交谈,至少也要挤到他身边听他说话,于是他端了个酒杯在手中,像个小镇政治人物般即席演讲,恭维在场女士美若天仙,不断表明自

己很荣幸与他们结识,或自己是如何的受宠若惊。他表现得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正是世故的普罗旺斯居民喜欢的那种调调。他们的措辞简洁幽默,有如当地的斗牛赛。“

火星情况如何?火星是什么样子?你们有何打算?那边有没有激进分子?”
“火星就是火星,”米歇尔避重就轻地回答,“那边的土地颜色与阿尔勒的屋瓦颜色一样。你知道。”
他们一直欢聚到傍晚才各自打道回府,但旋即又一次会合聚餐。有数不清的女士吻他的面颊,她们的体香、肌肤、秀发、秋波,使他如痴如醉,她们好奇地望着他。火

星本土的女郎都很高大,看她们必须仰起头,只能看到她们的颈部、下巴,以及鼻孔。能俯瞰一头乌溜溜的秀发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入夜后终于曲终人散。弗朗西斯陪着米歇尔走过罗马竞技场,他们沿着拱形石阶登上竞技场旁边的中世纪高塔。他们在塔顶的小石屋内,望着窗外的屋瓦及寸草不生的

街道,还有罗讷河。从南面的窗户可以看到卡马格斑驳的水道。
“再度回到地中海,”弗朗西斯心满意足地说,“洪水对大部分地区而言是场浩劫,不过对阿尔勒而言是塞翁失马。农夫都到城里来,准备出海捕鱼了,不然就是来城

里找任何他们能胜任的工作。许多未被洪水冲毁的船只都已泊在城内,如今都去科西嘉及马略卡运载水果,或者往来于巴塞罗那和西西里之间从事贸易。我们已经抢走马赛

的许多生意了,虽然他们恢复得很快,可我们恢复得更快!你知道,以前艾克斯是大学城,马赛是海港,我们则只有遗址废墟,只有观光客来做个一日游。旅游业真的很丑

陋,不是人干的事。简直就像寄生虫,看人脸色为生。不过如今我们再度生龙活虎了!”他已经微醉,“来,你必须跟我上船,一起去看看盐水湖。”
“乐意之至。”
当晚米歇尔再度联系玛雅,“你一定要来。我找到我侄儿了,我的家人。”
玛雅无动于衷。“尼尔格去英国找广子了,”她气冲冲地说,“有人告诉他,她在英国,他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这是怎么回事?”米歇尔大叫出声,突然转到广子这个话题使他心头一震。
“噢,米歇尔。你也知道,那根本就是捕风捉影。有人向尼尔格通风报信,就这么回事。不可能是真的,不过他真的就这么跑了。”
“换成我也会这样!”
“拜托,米歇尔,别傻了,有一个笨蛋已经够了。就算广子还活着,她也还在火星。有人只是想借此调虎离山,让尼尔格无法参与协商。我只希望没有更卑劣的阴谋。

他对群众很有影响力,而且他常口无遮拦。你应该与他联系,叫他回来,他或许会听你的。”
“如果我是他,就不会听。”
米歇尔因为这个想法愣住了,他试着挥散广子还健在这个突然萌生的希望。天下何其之大,偏偏出现在英国?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好。广子,因此岩也应该健在,还有吉

恩、莉雅——整个小组成员——他的家人,他真正的家人。他激烈地打着冷战;他正想向玛雅提起他在阿尔勒的家人,但话却哽在喉咙,说不出口。他真正的家人在四年前

失踪了,那是事实。最后,他心灰意懒,只能说:“拜托,玛雅,拜托你过来。”
“马上。我已经告诉萨克斯了,这里一忙完我就过去。到时候就只剩他一个人独挑大梁,而他又口齿不清。太荒谬了。”她太夸大其词了,他们有一整组外交人员在场

,而且萨克斯有他自己的一套,自能独当一面。“不过,好啦,好啦,我会过去。别再烦我了。”
她下一周才到。
米歇尔开车去新火车站接她,心情忐忑不安。他曾与玛雅同居,在敖得萨与巴勒斯,几乎有30年之久;不过如今,开车载她前往阿维尼翁,觉得她像个陌生人,像个古

典美人坐在他身旁,眼睛半闭着,表情高深莫测,说着连珠炮似的英语,告诉他伯尔尼的情况。联合国已经与他们签署协约,承认火星独立。他们也同意提供移民配额,但

以每年不超过火星当时人口10%为限;还有若干矿业资源的让渡,以及若干外交议题的协商。“很好,真是太好了。”米歇尔试着专注于她谈的这些内容,但很难专心。她

说着,偶尔也会瞄一眼向后飞逝的建筑物,不过在黄沙滚滚的阳光下,这些建筑物其实并没有什么看头,她似乎无动于衷。
米歇尔心情沉重地将车开到阿维尼翁的教皇宫殿旁停好,然后带她沿着水位高涨的河流散步,经过一条无法通到对岸的桥,最后走到教皇宫殿南边的人行道,路旁老梧

桐树的树荫下有些露天咖啡屋。他们就在此吃午餐。米歇尔品尝了橄榄油与肉桂酒,边大快朵颐,边望着玛雅像只猫般轻松地窝在铁椅内。“这样真好。”她说,他笑了。

凉爽,轻松,文明,有佳肴美酒。不过肉桂酒的味道却使记忆如泄洪般涌现,往日情怀与此刻心境交错纠缠,令他情绪激动。然而对玛雅而言,肉桂酒只是一种酸味莓酒。
他望着她,忽然觉得冥冥之中命运似乎将他带向了一个比他早年交往的那个法国美女更迷人的伴侣,一个更伟大的女性。他也因结识她而能在火星一展身手,表现得更

为杰出。这种感觉与怀旧之情在心头激荡,而一旁的玛雅则自顾自地大啖豆焖肉、美酒、奶酪、肉桂酒、咖啡,对他情绪的起伏浑然不觉。
他们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玛雅很轻松,自得其乐,为了她在伯尔尼的成就而乐,不用再匆匆忙忙赶路。米歇尔感觉如欧米茄啡充斥全身般心满意足。他望着她,也感

染了她的喜悦,就是喜悦。过去,未来——全都是虚幻的。只有在阿维尼翁的梧桐树荫下吃午餐才是实实在在的。除此之外,没有必要再为其他事费心。“真文明,”玛雅

说,“我好久没这么平静了。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里了。”她是在取笑他,他只能傻笑。
“你不想再去看看莫斯科吗?”他好奇地问。
“噢,不要。我不想去。”
她对这想法避而不谈,像是扫了兴。他真想知道她对这趟地球之旅做何感想。这种事,总不会毫无感觉吧?
不过,对某些人而言,家就是家,是不能用理性分析的复杂情感,像个引力场,人在这里培养出各自的个性。然而对其他人而言,家只是一个地方,自我与此全然无关

,无论身在何处,都可发展出完全一样的自我。一种人活在爱因斯坦式弯曲空间中的家,另一种人则活在牛顿式自由自我的绝对空间中。他属于前者,玛雅则属于后者。事

实如此,争辩也于事无补。然而,他希望她能喜欢普罗旺斯,至少也该知道他为何喜欢此地。
所以,用过餐后,他开车载她往南经过圣雷米,到达莱博。
她一路都在呼呼大睡,他并不以为忤;阿维尼翁与莱博德之间的景色大都是些奇丑无比的工业建筑,散布在烟尘弥漫的平原上。她醒得正是时候,他刚好开到阿尔皮勒

山崎岖的羊肠小道,盘旋上到山顶的旧村落。有一座停车场可以停车,那显然是专为观光客设计的,不过如今迂回的街道上寂静无声,似已空无一人,景色如诗如画。这座

小村落正在午休,酣然入睡。在山峰的最后一个弯道上,有一片空地,像是座倾斜的广场,再过去则是山峰上的石灰石小丘,每座小丘都被挖空,成了一间间的洞穴小屋,

古代的修道士曾在此躲避撒拉逊人与其他中世纪的战祸。南方是像个金盘般闪烁不已的地中海。此地的岩石是黄色的,由于西面的天空也披着一层黄铜色的薄云,使得放眼

望去全是金属似的琥珀色,仿佛置身于凝结的时光中。
他们在各个洞穴小屋间攀爬,惊讶它们竟然如此狭小。“有点像草原土拨鼠的窝,”玛雅望着一个小洞穴说,“有点像山脚基地的拖车区。”
他们回到那倾斜的广场,这里遍地是石灰岩,他们驻足观看地中海的潋滟波光。米歇尔指着颜色较淡的卡马格。“以前只能看到一点点水。”颜色变深,成为杏黄色,

山岭像是一座庞大的碉堡,凌驾在广袤的时空之上。玛雅一手揽着他的腰,颤抖着,“真美。不过我不能像他们一样住在这种地方,无遮无挡的。”
他们回到阿尔勒。由于正逢周末,城中心俨然已成为吉卜赛人或北非人的节日,巷道间摆满了小吃摊与饮料摊,有些摊位摆进了罗马竞技场的拱门,敞开的拱门里还有

乐队在演奏。玛雅与米歇尔挽着手一起逛街,油炸食物与阿拉伯调料的香气扑鼻而来,他们身边的人说着两或三种语言。“这使我想起敖得萨,”玛雅在漫步经过罗马竞技

场时说,“不过这里的人好矮,幸好我不曾当过矮冬瓜。”
他们在竞技场中央跳舞,在星空下的桌前畅饮。有颗星是红色的,米歇尔满心狐疑,但未说出口。他们回到旅馆,在那张狭小的床上亲热。有时候米歇尔觉得自己体内

似乎有许多个人挤在一起,这种奇特的快感令他痛快地叫出声……玛雅睡着了,他躺在她身旁醒着,郁郁寡欢地忘却置身何时何地,闻着她的发香,倾听着镇上传来的渐渐

消逝的喧哗声。终于回家了。
随后数日,他带她去见他的侄儿,以及弗朗西斯找来的其他亲戚。大家都热情地招待她,并通过人工智能翻译机问她一连串的问题。他们也想将他们自己的故事一股脑

地全告诉她。这是人之常情,米歇尔想。人们总想与熟知(或自以为熟知)的名人拉关系,并向这些名人倾诉自己的遭遇,借以平衡彼此的关系。有点像是做“见证”,或

做“告解”,共享彼此的故事。反正,玛雅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注目的焦点。她倾听着他们的趣闻逸事,陪他们开怀畅笑,问他们问题——完全投入。他们一次又一次

地向她描述洪水如何肆虐,淹没了他们的家园,剥夺了他们的生活,使他们流落街头,前去投靠几年没见过的亲戚朋友,迫使他们建立新的生活模式与依存关系,粉碎了他

们的旧生活,使他们在外头风餐露宿。他们为此而沾沾自喜,米歇尔想,他们为了自己应对水患的经历,也为人们同甘苦共患难而自豪——若有人对一件英雄事迹提出质疑

或不以为然,必会引起对方暴跳如雷。“你相信吗?那根本没有用,他有一天晚上突然被迫逃到街上,所有财产全都泡汤了。”
“洪水吵醒我们了,你懂吗,你懂吗?我们睡得正熟时被洪水吵醒了。”
他们用法语向米歇尔叙述这些事情,望着他点头,然后在玛雅的人工智能翻译机用英语转述时望着她。她也会点头,就像在聆听那些希腊盆地的年轻居民说话时那般聚

精会神,借着她的神情,来让他们知道她全神贯注。噢,她和尼尔格,他们两人是同一类的,他们都有领袖气质——因为他们会聚精会神地注意别人,专心融入别人的故事

中。或许那就是领袖气质,是一种感同身受的特质。
米歇尔的几个亲戚带他们搭船。沿途波澜壮阔的景色,卡马格星罗棋布的盐水湖,人们为开凿水道所做的努力,都令玛雅赞叹不已。然后他们进入地中海的褐色水域,

再往前行驶,则出现了蔚蓝的海水——阳光下耀眼的碧海,小船乘风破浪前进。陆地已不见踪影,隐身于蔚蓝的汪洋中,令人叹为观止。米歇尔脱下衣服,跃入冷冽的海中

,他划水前进,喝了几口水,体会着昔日海泳的感觉。
上岸后,他们开车四处兜风。有一次他们去参观加尔桥,它如往昔般挺立着,罗马最伟大的艺术品——一座引水渠,三层阶梯式石制建筑,最厚的底层挺立在河中,为

经过2000年冲刷仍屹立不动而自豪;上面一层略小一些,稍微拱起,最上层最小。兼具了实用与美感——利用石头来接驳河水。那些石头如今都已斑驳,呈淡金色,看起来

颇具火星风味——有点像娜蒂雅的山脚基地拱廊,就这么挺立在普罗旺斯加尔地区长满草木与石灰岩的峡谷中;不过,对米歇尔而言,如今它看起来更像火星而不像法国。
玛雅喜欢它的典雅造型。“你看它多么人性化,米歇尔。这正是我们火星的建筑所欠缺的,它们都太庞大了。不过这一座——这是手工砌造的,用的是每个人都能打造

及使用的工具。石块与滑车,还有人类的数学,或许还动用了几匹马。不像我们,用遥控机器以及那些古怪的材料,做那些没有人看得懂或没有人见过的事。”
“没错。”
“不晓得我们能不能用手工建造什么东西。娜蒂雅应该来看看这个,她一定会赞不绝口。”
“我也有同感。”
米歇尔很开心。他们在那里野餐,又去参观了艾克斯的喷泉,还到了加尔大峡谷俯瞰。他们在马赛的码头东晃西逛,还参观了奥朗日与尼姆地区的罗马遗址。他们开车

经过蔚蓝海岸已被淹没的度假胜地,有一天傍晚去参观米歇尔的老屋,走入橄榄园中。
在这难得的几天中,他们每天晚上都会回到阿尔勒,在旅馆餐厅用餐,如果气候温和,就到人行道旁梧桐树下的露天咖啡屋进餐;然后回房间亲热;清晨醒来再度温存

一番,或直接下楼享用牛角面包与咖啡。“太美好了。”玛雅有一天傍晚站在竞技场边的高塔内时说,望着镇上的屋瓦,她指的是这一切,普罗旺斯的一切。米歇尔极为欣

慰。
不过腕表传来呼叫声。尼尔格病倒了,病情严重;萨克斯口气有点慌乱,他已将尼尔格送离地球,回到火星重力及无菌的环境下,在一艘绕地球轨道运行的宇宙飞船中

。“他的免疫系统恐怕无法应付,而且重力疗法也没有帮助。他受到感染了,肺水肿,发高烧。”
“对地球水土不服。”玛雅神色凝重地说。她拟订了若干计划,言简意赅地指示萨克斯保持冷静,然后结束通话,再到房内,将衣柜里的衣服丢到床上。
“快点!”她看到米歇尔仍呆立不动时说,“我们得走了!”
“我们得走了吗?”
她挥挥手不理他,埋头在衣柜中找衣服。“我要走了,”她丢了一把内衣裤进手提箱,看了他一眼,“反正也该走了。”
“是吗?”
她没有回答。她敲打着腕表的按键,要求当地的布雷西斯人员替她安排进入太空的交通工具,他们会在太空中与萨克斯和尼尔格会合。她的语气冷漠,一丝不苟,公事

公办。她早已将普罗旺斯抛诸脑后。
她看到米歇尔仍静立着不动,不禁发起火来——“噢,快点,别那么小题大做!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不表示以后就永远不会回来!我们可以活1000岁,你随时可以回

来,100次都行,老天!更何况,这里到底有哪里比火星强?在我看来,这里就像是敖得萨,你在那边过得不是也很好吗?”
米歇尔没有理她。他步履沉重地从她的手提箱旁走过,来到窗前。外面,一条平凡的阿尔勒街道在薄暮中绽放着蓝光,淡彩灰泥墙、鹅卵石、柏树,对街屋顶的瓦片已

经破损,像火星的颜色。有人在底下用法语吼着,不知为何发怒。
“怎么样?”玛雅大叫,“你要走吗?”
“好。”
Part 6 Ann In the Outback


第六部 安在蛮荒野地
听着,选择不使用抗老化治疗便是自杀。
那又如何?
呃……自杀通常被视为心理障碍的象征。
通常。
我相信你会发现那是事实的概率比较高。至少你闷闷不乐。
至少。
那又是为什么?现在还缺什么?
世界。
你每天仍会出去看夕阳。
习惯。
你坚称火星的原始风貌被破坏是你郁闷的原因。我认为抑郁症患者的理由都只是托词,借此掩饰他们更严重、更私人的创伤。
可能全都是真的。
你是指所有的理由?
是的。你会如何指责萨克斯?单理由癖?
说得好。不过这种事除了真正的原因之外,大都有个开头——使你开始走上这条路的第一次。通常你必须回到旅程中的那一点,才能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