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期待拥有心灵上的目标,他们想做最切合实际的工作——有意义的工作。他们再也无法忍受别人的巧取豪夺。各位在场嘉宾都是国家的统治阶层,你们看起来忧心忡忡

。或许你们也应该为自己而工作,过那种生活。与别人过同样水平的生活。而且那是天经地义的——那是大势所趋。不过不会有事的,连你们也一样可以甘之若饴。吃大餐

和吃得刚刚好其实是一样的。只有在人人平等时,你们的子孙才能平安无恙。我们如今所看到的全球皆能同享抗老化治疗,才是民主运动的真谛。这是民主的具体化,在此

地终于落实。人人皆享有健康。一旦所有人皆能健康长寿,人类的能量将汇聚成一股爆发力,假以时日必可改造地球。”
听众中有人问他人口爆炸的可能性,他点点头。“是的,当然,这的确是个问题。就算不是人口统计学家也知道,如果婴儿不断出生而老人不会死亡,人口当然会激增

,直至造成崩溃。所以,如今便必须面对这个问题。出生率必须降低,至少要持续一阵子。不必永远如此。抗老化治疗不是长生不死,接受治疗的第一代终究还是会过世。

届时问题便可迎刃而解。假设如今地球与火星的人口共有150亿。那表示一开始问题就很棘手。虽然问题很棘手,但如果你想为人父母,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毕竟,是你自

己的长寿才会造成人口问题,而且只要为人父母就要生孩子,无论生1个或10个都一样。所以,假设每个人都有配偶,而且每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则上一代每两个人会生出

一个子女。那表示这一代会有75亿个子女。下一代当然也会接受抗老化治疗,他们也会备受宠爱,成为天之骄子。他们长大后会生下40亿个子女,新一代的天之骄子,他们

又生下20亿的下一代,以此类推。好几代人同时活在世界上,人口也不断增加,不过速度会越来越慢。然后,到某个时刻,或许距今100年,或许1000年,第一代终将过世。

或许在短时间内第一代就全部过世,不过无论是快或慢,一旦所有第一代都已过世,世界人口将减至只剩一半。届时人们便可面对这个问题,所有的设施,两个星球的环境

——整个太阳系的承受能力,等等。在第一代过世后,人们便可以开始采取每对夫妻生两个孩子的措施,借此取得人口的平衡,或任何相关的措施。当他们有了这种选择时

,人口危机便已解除,那或许得花上1000年。”
尼尔格停下来环顾四周的听众,全场默不作声、聚精会神地望着他。他举起手朝他们比了个手势,让他们彼此靠近一些。“现在,我们必须互助合作。我们必须自我约

束,我们必须善加利用土地。在这方面,火星就帮得上忙了。首先,我们在利用土地方面便可提供前车之鉴。每个人都是由过去学到一些经验,有些经验也可以应用在地球

上。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点,虽然大部分人口都可以安顿在地球上,不过有些人也可以移民到火星。那可以纾解人口压力,我们也乐于接纳他们。我们有义务尽可能地接

纳地球移民,因为我们在火星上的人仍然是地球人,我们应该同舟共济。地球与火星——而且太阳系中还有许多可供人类居住的星球,虽然不像我们两个星球这么大,不过

还很多。只要能妥善利用这些星球,大家通力合作,就可以安然度过人口膨胀的岁月,然后迈向黄金年代。”
当天的演讲造成轰动,从媒体引发的旋风便可见一斑。此后尼尔格每天都得花几个小时与各个团体交换意见,将他那一席话进一步阐述。那工作极为吃力,他日复一日

不曾歇息地忙了几个星期后。有一天早上,万里无云,他从卧室窗户往外望,决定告诉随行人员他想出去透透气。随行人员告诉伯尔尼的各界人士,他想做一趟私人之旅,

于是他们便搭火车进入阿尔卑斯山区。
火车由伯尔尼往南行驶,经过一座名为图恩湖的蓝色湖泊,湖边有青山环绕,还有嶙峋的灰色花岗岩点缀其间。湖滨小镇的建筑都是石板屋顶,周围都是年代久远的老

树,还有一座城堡,修缮得很完好。各城镇间的广大绿色平原上有许多木制农舍,每扇窗户及阳台上的花盆内都栽种着红色康乃馨。随从人员告诉他,500年来这种风貌不曾

改变。与大地融为一体,就像原本就是大地的一部分。绿色的高山上没有任何树木与石头——它们原本都是森林。所以它们也是经过改造的,成了广阔的高山草地,充当家

畜的牧场。按照资本主义的标准来看,这样的农业太没有经济意义了,不过瑞士政府仍支持高山农场,因为他们认为这种农场很重要,或是说很美,或两者兼而有之。那就

是瑞士。“有比经济价值更重要的价值。”韦拉德在火星上开立宪大会时曾这么坚持,尼尔格发现地球上有些人对此深信不疑,至少有些人是如此。他们在伯尔尼将这称为

价值的演变;不过那也可能是价值的进化,返璞归真的价值;循序渐进,而不是维持原状;温和的演变,到最后世人将通过这些高山领悟到该如何生活,宽敞的农舍旁全是

摇曳生姿的草原。一道金黄色的阳光破云而出,照射在一栋农舍后方的山冈上,使整座山一片翠绿,耀眼得令尼尔格目眩,然后真的感到头晕眼花,实在很难凝神注视这么

璀璨的绿!
先前看到的那些状似纹章的山丘都不见了。其他山岭在车窗外出现,一波接一波的绿色浪潮,亮丽耀眼。到达湖间镇后,火车转了个弯,开始沿一座陡坡进入山谷。有

时火车会驶入山谷岩壁的隧道里,然后在山里回旋爬升了360度,再度出现在阳光下时,火车头刚好在火车尾的上方。火车是在铁轨上行驶,不是采用磁悬浮轨道,因为瑞士

觉得新轨道并不见得比原来的轨道好。所以,火车颠簸上路,左摇右晃,上坡时嘎嘎作响,钢轮摩擦着钢轨。
他们在格林德瓦停车,尼尔格在这个车站跟着随行人员改乘一辆较小的火车,一路攀上艾格峰高耸的北麓。在山腰看这座山峰,尼尔格觉得它似乎只有几百米高;而在

50千米外的伯尔尼钟楼上远眺时,他更清楚这座山有多高。如今,身在此山中,小火车进入隧道,他耐心地等着火车在黑漆漆的山中盘旋而上,只有车厢内的灯光,以及隧

道山壁缝隙间偶尔闪现的光线。他的随行人员约有10人,正在用喉音浓重的瑞士德语交谈。
他们再度回到阳光下时,已经到达一座名为少女峰站的小车站。一个招牌上用6种语言写着:“欧洲最高的车站”——这也难怪,这座车站位于僧侣峰与少女峰两大高峰

间的山道上,高达海拔3454米,这里就是终点站了。
尼尔格走下火车,随行人员跟在身后。然后他们走出车站,进入一条狭窄的通道。这里空气稀薄,干净,清新,温度大约有270开氏度——这是自从尼尔格离开火星以后

,所呼吸到的最舒服的空气,那种熟悉的感觉令他不由得热泪盈眶!噢,这才是好地方!
虽然戴着墨镜,阳光仍很刺眼。天空是深蓝色的。大部分的山区都白雪皑皑,不过到处都可以看到花岗岩从积雪中冒出来,尤其在高耸的北麓,山壁太过陡峭,雪无法

附着其上。在这高峰上,阿尔卑斯山就完全不像火星的绝壁了;每块巨岩都有其特色,隔着呈U形的深谷卓然挺立。北麓的山谷极为深邃,绿意盎然,有些甚至还有湖泊。

而南麓的山谷则地势较高,只有冰雪与岩石。今天风是从南面吹来的,将山谷间冰雪的寒意也捎了过来。
尼尔格看到山路正南方的结冰山谷下,有一大块隆起的白色高地,由周围地势较高的盆地流进来的冰川在此汇集。他们告诉他,这里是协和广场。有四条大冰川在此地

交会,然后往南注入瑞士最长的冰川——阿莱奇冰川。
尼尔格往下走,将这幅冰天雪地的景致看得更仔细。他发现远处有一道阶梯,在南面山壁的坚硬积雪间凿出,往上直通到山路,往下可以到达谷中的协和广场。
尼尔格要他的随行人员留在车站等他,他想自己去散散心。他们不大赞同,可是夏季里冰川不会降雪,冰层间的裂隙也都很明显,容易分辨,山路上也无积雪。而且这

种冷飕飕的天气里,没有人会到此地。尽管如此,随行人员仍不大放心,其中两人坚持与他同行,至少在离他稍远处待命——“以防万一”。
最后尼尔格同意采取这个折中方案,拉起兜帽,沿着冰块凿出来的阶梯往下走,直到少女峰平坦开阔的腹地。少女峰与僧侣峰的山脊往下延伸后会合,形成这座雪谷,

然后再往下就进入协和广场。由山路上看来,岩石色泽很黑,或许是白雪映衬之故。积雪间有几片粉红色的地带——水藻。连这里都有生物,不过数量稀少。大部分地区都

是黑白相间的开阔腹地,头顶的苍穹则呈深蓝色,冷风由协和广场沿峡谷一路吹来。他想走下协和广场四处看看,不过不知道时间是否够用;很难判断路程到底有多远,很

可能比看起来还远。不过他可以走到太阳逐渐西沉时再返回;于是他往下走过雪地,经过一株株的橘子树,感觉得到体内多负载着一个人的重量,也感觉得到两名随行人员

在身后200米处亦步亦趋。
他就这么信步走了许久。其实也不难走,崎岖不平的冰面被他的褐色长靴一踩就碎了。虽然山风凛冽,但阳光仍使冰面上层松软了一些。即使戴着墨镜,冰面仍极刺眼

,无法直视,冰面随着他的走动而震动,透过墨镜泛着黑光。
两旁的山脊开始往下骤降。他走进了协和广场。沿着冰层望过去,可以看到其他高耸的峡谷,像是一只巨手朝天空伸出冰指。手腕部分往南行,就是阿莱奇冰川。他正

站在白色的掌心,阳光下,旁边的碎冰是掌纹中的生命线。这里的冰面坑坑洞洞,呈现一种蓝色。
一阵劲风袭来,扫过他的心窝;他缓缓转动身体,像颗小行星,像个快要倒下的陀螺,试图去面对这股风。如此庞大,如此明亮,如此多风又广袤,这么笨重——无垠

的银白世界!不过外面似乎一片黑暗,有如太空中的真空,就在天空外。他摘下墨镜,看看实际的景色,光线刺眼得使他必须立刻闭上眼睛,并举起臂膀遮脸;不过仍有强

光渗入眼帘,连残像都令他双眼刺痛。“哇!”他大叫出声,然后笑了出来,决定一旦残像消失,瞳孔恢复正常,就再试一次。于是他又试了一次,不过第二次的尝试与第

一次一样惨。你竟然胆敢看我的真面目!世界在无声地咆哮。“我的天!”他激动地叫着,“哇!”
他将墨镜又戴回紧闭的双眼,透过镜片看外界,原来的冰天雪地又从刺眼的五颜六色光芒中浮现了。剩下白色与绿色,然后就只看到白色了。死气沉沉的苍茫天地,这

地方感觉很像火星的原始地貌。与那些寸草不生的荒地一样广阔,没错,甚至更为广阔,因为天际看起来更遥远,引力更强;山势更险峻,更白,更多风。哇,冷风灌进他

的毛外套,更多风,更冷——噢,天啊,冷风如长矛般刺入他的心脏:他忽然认识到,地球如此广袤,地形千变万化,有些地区比火星还要像火星——在各方面地球都比火

星强。
这个念头令他愣在当场。他瞠目结舌地站着,试着面对它。风暂时歇息了,世界似乎也寂然不动,万籁俱寂。
他注意到四周静了下来,于是开始竖起耳朵聆听,却毫无声息,这股寂静也就更明显了,那与他以前听过的声响截然不同。他思索着,他在火星上总是在帐篷里或穿着

活动服——一直置身于机器中,除了最近几年偶尔在火星地表散散步。不过火星上总是不停地刮风,不然就是有机器在附近,或者只是他不曾注意到。如今则只有一片静谧

,宇宙本身的静谧,难以想象的静谧。
然后他又听到声音了。他耳中的血液,他鼻中的气息,他思绪的转动声——思想似乎也有声音。这次是他自己的生命维持系统,他的身体,血液系统,呼吸系统。各个

器官都仍在运作,在他体内发出声息。不过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听到,除了听到他自己之外只有一片静谧,他遗世而独立,一个自由的躯体站在大地之母上,自由地置身于

混沌之初就存在的岩石与冰雪间。大地之母——他想起了广子——这次不像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那般痛哭失声了。回到火星后,他也可以过这样的生活。他可以当个自由自

在的人,走入静谧之中,在户外的风中生活,类似这里的遍野银白的不毛之地,头顶也有类似的蓝天,蓝色就代表了生机——氧气,生命的原色。在天空,覆盖着银白的大

地。有点像是一种象征。白色与绿色,只不过在这里绿色换成了蓝色。
还有阴影。在各种微弱的影像中,还有些长长的阴影,由西边延伸过来。他离少女峰很远了,所在位置相当低。他转身开始返回少女峰。在远处的山路上,两个随行人

员朝他点点头,也转身往上走,步伐极快。
他们不久就来到了西边山脊的阴影中,此时太阳已经隐匿无踪,风在他背后吹着,帮他登山。确实很冷。不过,那毕竟是他所习惯的气温及空气,只不过这里的空气浓

了一些。所以,虽然身躯笨重,他仍小跑着爬上山,他感受到了自己大腿肌肉的反应,重拾昔日那种遍体舒畅的感觉,只是因为要承受额外的体重,所以呼吸急促,心跳加

速。不过他很强壮,而且这里是地球上极其类似火星的高地,于是他似乎越走越有劲,也越感到惊叹不已——这是最不可思议的星球,竟然可以同时拥有这么广阔的白雪与

绿野,它的轨道方位绝佳,所以在海平面的高度草木扶疏,而在3000米的高度则白雪皑皑——适合生物居住的地区大约只有3000米宽。地球就以这窄窄的生物圈为中心转动

,在宽达150万千米的轨道中以这几千米为中心转动。这么得天独厚,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他的皮肤开始因小跑而刺痛,他全身温热,包括脚趾,并开始流汗。冷风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觉得可以这么持续跑上几个小时;只可惜,他无须跑那么久;前头不远

处就是在冰壁上凿出来的阶梯,两旁还有绳索与柱子系成的扶栏。他的随行人员在他前头也跑得很快,迅速登上了最后的斜坡。不久他也会到达那里,进入那个小火车站。

这些瑞士人真懂得建设!竟然可以在一天之内就从他们的首都到达壮观的协和广场!怪不得他们那么同情火星——的确,他们是地球上最像火星人的人——建筑师,土地改

造者,稀薄冷空气中的居民。
所以回到车站时,他见了他们觉得格外亲切,一进车站他开始满头大汗;走向那群随行人员及在小火车旁等着的其他旅客时,他笑容可掬,情绪高昂,感染了那些等得

不耐烦的群众(他看得出他们一直在那边苦等),他们开始相视而笑,摇着头,像是说,又能怎么办?也只能一笑置之了——他们年轻时也曾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夏日来过阿

尔卑斯山的高峰,同样也感受到了那股高昂的情绪——他们想起了当时的感受。所以他们趋前与他握手,拥抱他——他们带他登上小火车,开始上路,因为无论如何都不方

便让火车等太久——上路之后,他们留意到他的双手和脸庞都热乎乎的,就开始询问他去了哪些地方,并告诉他他走了几千米,垂直高度几米。他们递了一小瓶杜松子酒给

他。然后,火车经过通往艾格峰北麓的隧道时,他们告诉他当年纳粹分子曾登上这座山,结果发生山难抢救不及;看到他听得津津有味,他们也说得兴高采烈。随后当火车

在花岗石隧道内鸣笛时,他们走进光线比较明亮的另一节车厢。
尼尔格站在一节车厢的后方,望着窗外飞逝的巨岩,然后他们又回到阳光下,到达艾格峰的山壁旁。一名旅客正要走向另一节车厢,经过他身边时停下来端详着他。“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他说话有点英国腔,“我上星期才遇见了你母亲。”
尼尔格满头雾水,“我母亲?”
“是啊,广子爱。不对吗?她在英国,与群众一起整治泰晤士河口。我在来此地的途中看到过她。没想到那么巧也会遇上你。我不得不觉得接下来随时会看到小红人了

。”
那人想到这里笑了出来,然后走入另一节车厢。
“嘿!”尼尔格叫道,“等一下!”
不过那人只停顿了一下——“不,不,”他转头说,“我不想介入——反正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你必须自己去找她——或许在希尔内斯——”
这时火车已经驶入小沙伊德车站,那人由另一节车厢下车,尼尔格想跟过去,但被其他人挡住了,而他的随行人员也过来告诉他,如果他想在当晚回到住处,便得立刻

到格林德瓦换车。尼尔格知道他们言之有理。不过,在火车驶出车站时,他从车窗看到刚才与他交谈的那个英国人正快步由一条山路走入底下昏暗的山谷。
他降落在英国南部一座大机场,然后搭车往东北去,到达一座小镇,随行人员说那是法弗舍姆镇,接下来的所有道路桥梁都被洪水淹没了。他是私下来访的,不愿惊动

外界。他在此地的随行人员是一队警察,他们使他想起火星上的联合国临时政府安保部队,而不像瑞士的随行人员:共有八名男警两名女警,沉默,眼睛炯炯有神,不苟言

笑。他们听到他来此的目的后,便打算抓些人来问出广子的下落;尼尔格知道这么一来她一定又会藏匿无踪,于是坚持不声张,私下查访,最后总算说服了他们。
他们在曙光中开车前行,到达一处在许多建筑之间新形成的海岸:有些地方泡了水的墙壁间还塞着一排排的沙包;其他地方则只是湿漉漉的街道,污浊的水四处横流。

有些木板被任意抛弃在泥淖与水坑中。
在一排沙包后方是一片褐色的水域,再往外没有任何建筑,有许多小船系泊在一扇沾满污泥的窗户外的铁架上。尼尔格跟着一个随行人员登上一艘船,与一个满脸红光

的壮汉寒暄,那人戴着一顶脏兮兮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显然,他是个水警。那人敷衍地与他握握手,然后便出发了,划着船经过污浊的水面,后面是尼尔格的其他随行

人员,提心吊胆地坐在另外三艘船上。尼尔格的船夫不知说了些什么,尼尔格请他再说一次,那人说起话来像是只有半截舌头。
“你这是伦敦腔吗?”
“伦敦腔。”那人笑了出来。
尼尔格也笑了,耸耸肩。这个字眼是他从一本书上看来的,他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曾听过数千种南腔北调的英语,这或许是最正宗的,而他却听不懂。那人

放慢说话速度,可是也没什么帮助。他是在描述他们所经过的地区,并四处指指点点;建筑物都已经快被淹到屋顶了。“布连兹。”他说了几次,还举起桨来比画。
他们到达一座浮动船坞,船坞系在看起来像高速公路路标的招牌上,上面写着“欧里”。几艘较大的船系泊在船坞上,另几艘则下锚碇泊在附近。水警将小船划到这些

大船旁,指着其中一艘的金属阶梯,“上去。”
尼尔格登上那艘两侧已经锈蚀的船。一个男人站在甲板上,他身材极为矮小,必须踮着脚尖才能握到尼尔格的手,握手时力道既大又猛。“原来你是个火星人,”他说

着,腔调类似刚才那位水警,不过比较清晰易懂,“欢迎莅临我们这艘调查船。听说你要来追查一个亚洲老太婆的下落?”
“是的,”尼尔格说着,心跳加速,“她是日本人。”
“嗯,”那人蹙眉,“我只见过她一次,不过我敢说她一定是亚洲人,或许是孟加拉国人吧。洪水之后到处都是孟加拉国人。不过,谁知道是不是,嗯?”
尼尔格的四名随行人员也上船了,于是船长按了个钮,发动引擎,然后到驾驶室中掌舵,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船尾则沉入水中,震动了一阵子,接着便驶离那些建筑

物。天气阴霾,云层极低,大海与长天都是一片棕灰。
“我们要驶出码头。”那位矮小的船长说。
尼尔格点点头,“您尊姓大名?”
“我叫布莱。”
“我叫尼尔格。”
那人点点头。
“这里原本是码头?”尼尔格问。
“这里是法弗舍姆。再往前是沼泽地——汉姆、马格登——这一路到谢佩岛都是沼泽地。这种地形名为沼泽地,是因为静水多于流水,不知你懂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如

果你在刮大风的日子出海,感觉会像是在北海。谢佩岛则像是座小山丘,如今已成为一座孤岛了。”
“你就是在这里见到那位……”他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你的亚洲老祖母搭渡船从弗利辛根去希尔内斯,在这座小岛的另一端。希尔内斯与明斯特的街道都已经被泰晤士河淹没。涨潮时甚至会淹过屋顶。我们现在经过的是

马格登沼泽地。我们要绕过谢尔岬出去,沼泽地的水太混浊了。”
他们身旁的浊水四下泼溅着,激起一道道污黄的泡沫,远方的水呈灰色。布莱操控着方向盘,破浪前进。船只颠簸不已,整艘船不断地上下摇晃。尼尔格从没有搭过这

样的船。乌云笼罩在他们头顶,云层与波浪起伏的水面间只有一些小空隙。船只东摇西晃,像个浮标般起起浮浮,一个水世界。
“现在路程比以前短了很多,”布莱船长掌着舵说,“如果水质干净些,你或许可以看到赛斯法院,如今已经被淹没在我们下方。”
“水有多深?”尼尔格问。
“视潮汐而定。在洪水之前,整座岛屿大约在海平面上一英寸,所以,水位上涨了多高,它就有多深。他们是怎么说的,25英寸?反正是远远超过了这条老船的需要。

它吃水很浅。”
他将舵转向左边,海水拍打船舷,使船身不断摇晃。他指着一个测量仪说:“有了,5米。哈蒂沼泽。有没有看到那片马铃薯形状、波涛汹涌的水域?在退潮时会浮出水

面,看起来像是个淹死的巨人被埋在了泥沼里。”
“现在是涨潮还是退潮?”
“将近满潮。再过半小时就要退潮了。”
“没想到月亮对海洋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什么,你不相信引力?”
“噢,我相信——我现在深信不疑。只是很难相信距离这么远,引力竟然这么强。”
“嗯,”船长说着,望着前方的一团浓雾,“我告诉你什么最难相信,最难相信的是几座冰山竟然可以取代这么多海水,让世界各地的海洋都上涨这么高。”
“是很难以置信。”
“太不可思议了,不过事实摆在眼前。噢,起雾了。”
“恶劣的天气也比往日多吗?”
船长笑了,“那还用说。”
浓雾笼罩住他们,浪花也雾蒙蒙的,咝咝作响,四周朦胧一片。尼尔格忽然觉得很开心,虽然因为不断颠簸而有点晕船。他在一个水世界中行船,现在的光线总算降到

他可以忍受的亮度了。这是他到达地球后,第一次可以不用眯着眼睛。
船长再度转动舵轮,他们朝西北驶入泰晤士河口。一片湿漉漉的棕绿色山脊浮现在他们左方的绿褐色水域之上,山坡上盖满了建筑物。“那是明斯特,或是说它残存的

部分。那是这个岛上唯一的高地。希尔内斯在那边,就是浪花拍打的那个地方。”
尼尔格在雾气中看见那片像是被四面八方的滔滔白浪拍打着的礁石,在白色的泡沫中显得格外黑。“那就是希尔内斯?”
“没错。”
“居民都搬到明斯特了?”
“不然就是搬到其他地方。大部分都搬走了。不过有些希尔内斯人很顽固。”
接着船长全神贯注地将船驶过已被海水淹没的明斯特。浪花间还隐约可以看到屋顶冒出水面,有座大楼的屋顶及面海的墙壁被拆掉了,充当起小型船只的停泊港,剩下

的三面墙及最高层的地板充当码头。有三艘渔船停在里面,他们驶进去时,其中几人抬头望向他们,并挥手致意。
“那是谁?”其中一人在布莱将船停妥时问。
“火星访客之一。我们想找一个上星期在希尔内斯帮忙的亚洲老妇人,你们有没有见过她?”
“最近没见到。事实上已经有一两个月没见到过她了。我听说她到绍森德去了。那边的人或许比较清楚。”
布莱点点头。“你想参观明斯特吗?”他问尼尔格。
尼尔格蹙眉,“我还是去找那些知道她下落的人吧。”
“好。”布莱将船倒驶出去,再将船头转向;尼尔格望着那座大楼的墙板,上头沾满了污泥,原本是个办公室,还有几张便条纸用图钉钉在墙上。他们驶过明斯特被淹

没的部分时,布莱拿起一个麦克风,并按下按钮。他简短地讲了几句,尼尔格听不大懂——“噢,杰克!”诸如此类的话,答话传来时则全是刺耳的杂音。
“我们去试试希尔内斯,潮水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