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前走了一步,然而……
然而,此刻,这些人看上去并无恶意,并不是嗜血成性,并没有准备杀人。此刻,他们看上去很悲伤,悲痛欲绝。
玛丽还在跟他生气。“去啊,”她说,用一只手指了一下,“你在磨蹭什么?去告诉他们啊。”
庞特想起了克拉斯特去世时自己有多伤心。而……
而这些人——这些陌生的、奇怪的格里克辛人——正在从他们的信仰中获得一些安慰。他凝视着墙边的这些人,他们被武装的特工人员拦住不许靠近他。不,不,他不会对这些哀悼死者的人说他们挚爱的人是真的走了。毕竟,让他们去送死的,并不是这些伤心的人。
庞特转过头看着玛丽。“我明白这个信仰给人们带来安慰,可是……”他摇了摇头,“可是你们要怎么样逃脱这个恶性循环?上帝使杀戮变得合乎人意,杀戮以后由上帝来提供安慰。你们如何避免这样的事一再发生?”
“我不知道。”玛丽说。
“你们必须有所行动。”庞特说。
“我有,”玛丽说,“我祈祷。”
庞特看看她,回头看看那些来哀悼的人,又转过头来看看玛丽,然后低下头,盯着面前的地面,似乎没有办法面对她抑或是面对那几千个名字。“如果我觉得这样做有哪怕一丁点用处的话,”他轻声说,“我就会和你一起祈祷。”
* * *
[1] 林璎(Maya Ying Lin,1959— ),华裔建筑师,系林徽因的侄女。1980年在越战纪念碑设计竞赛中拔得头筹。——译注。
[2] 语出《圣经·马太福音》(5∶38—39)。——译注
[3] 此处原文为a grave error,grave一词语带双关,既表示严重,又表示坟墓。 ——译注


第23章
“有意思,”朱拉德·塞尔根说,“真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庞特的声音带着几分恼火。
“你的所作所为,在那座用来缅怀死在加拉索伊东南部的那些格里克辛人的纪念墙前的所作所为。”
“那又怎么啦?”庞特说。他的声音很尖锐,就好像人家被揭到伤疤时说话的口气。
“这并不是你的信仰——我们的信仰,巴拉斯特人的信仰——第一次和格里克辛人的信仰针锋相对。”
“不,当然不是。”
“实际上,”塞尔根说,“这样的针锋相对在你第一次去那儿时就发生过,对吗?”
“我想是的。”
“你能给我举个例子吗?”塞尔根问。
庞特在胸前抱起手臂。“好吧,”他用一种自鸣得意的、仿佛在说“我来告诉你”的腔调说道,“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这个:格里克辛人有一个可笑的念头,那就是宇宙并不是已经存在了无限久。他们完全误解了红移作用所提供的证据,认为这表示宇宙正在扩张;他们不知道质量会随着时间而变化。而且,他们认为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是所谓的‘大爆炸’留下的余晖——他们相信宇宙是起源于一次大爆炸。”
“他们似乎很喜欢东西爆炸。”塞尔根说。
“他们是喜欢。不过,当然,背景辐射的不变性的确是由于不断吸收和发射位于箍缩等离子体磁场旋涡丝中的电子所导致的。”
“我相信你是对的。”塞尔根说,承认这不在他的专业领域之内。
“我确实是对的,”庞特答道,“但我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和他们争论。我上次去那儿时,玛尔对我说:‘我想你不会打算去说服很多人相信宇宙大爆炸并没有发生过吧。’而我告诉她这无所谓,我说:‘觉得有必要说服其他人相信你是对的,这是源于宗教的一种想法;而我只要知道自己是对的就满足了,即使其他人不知道也没关系。’”
“哦,”塞尔根说,“你真的觉得是这样吗?”
“是的。对格里克辛人来说,知识是要通过战斗来保护的!就好像保护领土的战争!要让他们授予你等同于咱们这儿‘学者’的头衔,你就得保护一篇论文。他们用的就是这个词:保护!但科学并不是要保护某人的位置不受来者侵犯;科学是变通的、开放的、尊重事实的,无论这事实是由谁发现的。”
“我同意。”塞尔根说。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道:“但是你并没有花很多时间去寻找证据来证明格里克辛人相信有来世究竟是对还是错。”
“不是那样的。我给了玛尔所有的机会去证明这种主张的正确性。”
“你是说,在纪念墙的这次冲突发生之前?”
“是的。但是她什么证据也拿不出来。”
“所以,和他们提出有限宇宙论的时候一样,你就听之任之,知道自己是对的就心满意足了?”
“是的。嗯,我是说……”
塞尔根扬起了眉毛。“什么?”
“我是说,好吧,当然,我和她就相信有来世这一点争论过。但那是不一样的。”
“和那个宇宙学的问题不一样?为什么?”
“因为这牵扯到更多的利害关系。”
“难道那个宇宙学的问题和整个宇宙的最终命运毫不相干吗?”
“我的意思是,这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问题。这是——现在就是——一切问题的核心。”
“为什么?”
“因为……因为——软骨头,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个重要得不得了。毕竟,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打了那些战争。”
“我明白。但我也明白这一点构成了他们信仰的基础;你肯定意识到了,这不是他们会轻易放弃的东西。”
“我想是这样。”
“但你仍然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你的观点,希望他们接受。”
“嗯,是的。”
“为什么?”
庞特耸了耸肩。
“想听听我的推测吗?”塞尔根问。
庞特又耸了耸肩。
“你之所以对这个话题步步紧逼,是因为你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确实有来世。也许玛尔,还有其他格里克辛人,一直都把你蒙在鼓里。也许,如果你一直紧逼的话,她就会把证据给你看。”
“压根不存在的东西不可能有证据。”庞特说。
“的确,”塞尔根说,“要么你就是在试着说服他们你是对的——要么你就是在逼他们说服你他们是对的。”
庞特摇了摇头。“这一点意义也没有,”他说,“相信有灵魂存在,这个念头真是可笑。”
“灵魂?”塞尔根说。
“人的本质中无形的部分,他们相信这是不朽的。”
“哦。而你说相信这个很可笑。”
“当然。”
“但他们当然有权坚持己见,对吗?”
“可能吧。”
“就像他们有权坚持他们那个古怪的宇宙模型是对的,对吗?”
“也许吧。”
“可是,你没法对来世的这个问题听之任之,对吗?甚至在离开那面纪念墙时,你仍然试着逼问这一点,对吗?”
庞特把头扭开了。
关闭通道的危机至少暂时是解决了——现在尼安德特人有十几个最有价值的公民在这边,他们是不可能把通道关上的——因而乔克·克瑞格决定继续进行他先前一直在做的研究。
他开着他的黑色宝马车离开海风区来到了罗切斯特大学的大河校区,所谓的大河指的是杰尼西河。他成立协力集团时,只是去找合适的人打来了几个电话,就让他的全体职员获得了使用罗切斯特大学图书馆藏书的绝对优先权。乔克把车停在威尔莫特停车场,走进了棕色砖墙的卡尔森科学与工程图书馆——这是根据切斯特·卡尔森命名的,他是静电印刷术的发明者。乔克知道,期刊在一楼。图书管理员是个矮胖矮胖的黑人妇女,头发用红色的头巾扎了起来。他把自己的大学贵宾身份卡给她看,告诉她自己需要什么书,她便摇摇摆摆地走到后面去了。乔克从来都不是个浪费时间的人,于是掏出自己的PDA来浏览当天的《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上的文章。
大约过了五分钟,图书管理员回来了,把乔克要的三本过期刊物拿给了他——一本《地球与行星科学通讯》和两本《自然》——他在网上搜索发现这两本《自然》里有科尔和其他人所做的磁极快速逆转研究的后续情况。
乔克找到一间空着的小阅览室坐了下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他的惠普手持扫描仪——一个使用电池的手持式文档扫描器。他拿着这个设备在他感兴趣的文章所在的书页上扫过,用200 dpi的分辨率把这些文章扫描进来,这样的分辨率足够以后进行光学字符识别了。乔克真是爱死了这个小小的机器,忍不住对着挂在他座位附近上方的切斯特·卡尔森画像微笑了一下。
扫描完以后,乔克就开始在刊物上看起文章来。最早的那篇——也就是在《地球与行星科学通讯》上的那篇——很有意思,作者很坦率地承认他们发现的结果和传统观念大相径庭。传统观念认为磁场发生坍塌要花上几千年的时间,不过,这个看法很显然并没有多少已经得到证实的事实根据,这只是一种普遍感觉而已,地球的磁场是个笨重的大家伙,不可能一下子就倒立过来。
但是科尔和普雷沃却发现有证据显示磁场坍塌的速度非常快。他们研究了俄勒冈州南部斯亭山的熔岩流,这儿有一座火山在一次磁极逆转期间喷发了56次,就像是用延时摄影给这个动作拍下了快照。尽管他们不能确定喷发的间隔时间,但他们知道每一次喷发出来的熔岩花了多长时间才冷却到居里温度,新生成岩石的磁化强度在这个温度上会稳定下来,跟当时的地球磁场方向和强度相一致。这项研究表明,磁场坍塌也就是几个星期的事,而不是要花上1 000多年的时间。
乔克还读了科尔和同事在《自然》上发表的后续文章,以及一个名叫罗纳德·T. 梅里尔的家伙写的一篇评论文章,这篇评论就像梅里尔自己所说的“最小惊讶原则”一样,一点儿也不让人吃惊。他自以为是地声明说,相信科尔和普雷沃是大错特错的要比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发现要容易得多,尽管他从他们的文章中一点毛病也没挑出来。
乔克·克瑞格背靠在小阅览室的椅子上。如此看来,庞特对加拿大政府的地质学家——阿诺德·摩尔——所说的,似乎没有错。
而这——乔克意识到——意味着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第24章
古人类学协会每年举行一次会议,轮流跟美国考古学会和美国体质人类学家协会共同举办。今年刚好是跟考古学会合作,会场设在富兰克林广场的皇冠假日酒店。
会议安排很简单:议程是单线的,大家一个接一个地发言,每人15分钟,偶尔才会有提问时间;约翰·耶伦——协会的主席——像斐利亚·福克[1]那样让一切精确地按照进度表进行。
第一天的论文发表结束以后,很多古人类学家都来到了酒店里的酒吧。“我敢说大家很希望能有机会和你随便聊聊。”玛丽对庞特说,他俩站在通往酒吧的走廊上,“咱们可以进去吗?”
他俩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个严肃的联邦调查局特工,这一路上一直都有特工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俩,这就是其中一个。
庞特张开了他的鼻孔。“这个房间里有人在抽烟。”
玛丽点点头。“很多地方的法律都规定——谢天谢地——酒吧是唯一一个还能让人抽烟的地方。而在渥太华和其他一些地方,就连在酒吧里抽烟都是违法的。”
庞特皱起了眉。“这个会议要是在渥太华举行就好了。”
“我知道。如果你受不了,我们就不必进去了。”
庞特想了一下。“我来这个世界以后,想到了很多发明创造的小创意,基本上都是用格里克辛人的技术来进行改造。不过我想,贡献最大的应该是发明鼻用过滤器,这样我们的人民就不会总是被这儿的气味熏到了。”
玛丽点了点头。“我也不喜欢香烟的味道。不过……”
“我们可以进去了。”庞特说。
玛丽转过头问那位联邦调查局特工:“你想喝一杯吗,卡洛斯?”
“我在执勤,女士,”他干脆地答道,“不过您和布迪特公使要做什么我都不介意。”
玛丽走在前面。房间里很暗,墙上还有木头的镶板。大约有十几个科学家坐在吧台边的凳子上,还有三小拨人围坐在圆桌旁边。一台电视机高高挂在墙上,正在放着重播的《宋飞正传》。玛丽立刻就认了出来:这一集讲到杰瑞是个强烈的反牙医主义者。她正要继续往房间里面走,忽然感觉到庞特把手放在她肩上。“那不是你们人民的标志吗?”他说。
庞特用另一只手指着什么,玛丽看了看他指的地方:墙上挂着一个电光指示牌,在替摩尔森加拿大人啤酒做广告。她知道庞特不认识这些字,但他准确无误地认出了那个巨大的红色枫叶。“哦,没错,”玛丽说,“加拿大在这儿最出名的就是这个。啤酒,由发酵的小麦制成。”
庞特眨了眨眼。“你们一定很自豪。”
玛丽领着庞特穿过房间向围着圆桌坐在碗状椅子上的一小群人走去。“卡洛斯,你介意吗?”玛丽回头问那位特工。
“我待在那边就好,女士,”他说,“这一整天我听人说化石已经听够了。”他走到吧台边,在一个凳子上坐下,不过是面对着庞特和玛丽,而不是对着酒保。
玛丽转过头问那一桌人:“可以和你们一起聊聊吗?”
坐着的那三个人——两男一女——本来正聊得热火朝天,但是他们都抬起头来,一眼就认出了庞特。“上帝呀,当然可以。”一个男人说。桌旁已经有一把空着的椅子了,他很快又拿过来一把。
“有什么能为你们效劳的?”玛丽和庞特坐下时,另一个男人说道。
玛丽想跟他们说一半实话,因为这一桌和附近都没有人抽烟,而且这些椅子摆成这样的格局,即使其他人想过来,这儿也实在没有空位能让别人加入他们这一群了——她可不想庞特被熏倒。不过另一半实话她没打算说,因为诺曼·蒂埃里——那个来自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自命不凡、自封为尼安德特人DNA专家的家伙——坐在房间另一边。他想接近庞特一定是想疯了,但是现在却没法过来了。
玛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介绍道:“这位是亨利·奔鹿,”她指着一名40岁上下的美国土著男子说,“亨利在布朗大学。”
“以前在布朗大学,”亨利纠正道,“我已经调到芝加哥大学了。”
“哦,”玛丽说,“还有这位,”她指着一名35岁左右的白人女子,“是安吉拉·布罗姆利,来自纽约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
安吉拉伸出她的右手。“非常荣幸,布迪特博士。”
“叫我庞特吧。”庞特说,他已经渐渐明白了在这个社会里不应该用别人的名字来称呼他们,除非人家叫你这么称呼。
安吉拉继续说道:“这位是我丈夫,迪特。”
“你好!”玛丽和庞特同时说。“你也是人类学家吗?”玛丽问。
“不,不,不是的,”迪特说,“我是做铝墙板的。”
庞特歪过头说道:“你掩饰得很好。”
其他人看起来一脸困惑,可是玛丽笑了。“你们会习惯庞特的幽默感的。”她说。
迪特站了起来。“我去为你们俩拿点什么喝的吧。玛丽——酒?”
“白葡萄酒,谢谢。”
“庞特呢?”
庞特皱起了眉,显然是不知道该要什么。玛丽凑过去说道:“酒吧里都有可口可乐。”
“可口可乐!”庞特高兴地说,“是的,谢谢。”
迪特走了。玛丽从圆桌上的一个小木碗里拿了些薯条自己吃了起来。
“那么,”安吉拉对庞特说,“我希望你不会介意我问你一些问题。你知道,你可让我们这一行闹翻天了。”
“我不是故意的。”庞特说。
“你当然不是,”安吉拉说,“但是我们听到的有关你们世界的所有一切,都对我们原本以为自己知道的事情提出了挑战。”
“比如说?”庞特问。
“呃,据说你们不从事农业。”
“的确如此。”庞特说。
“我们过去一直以为,农业是文明进步的前提。”安吉拉说,从她那杯不知道是什么混合而成的饮料里呷了一口。
“为什么这么说?”
“嗯,”安吉拉说,“你看,我们以前认为,只有通过农业,你才能保证获得可靠的粮食供应。这样才能有人专门从事其他工作——教师、工程师、政府工作人员等。”
庞特慢慢地来回摇着头,好像对这些话很是吃惊。“在我们的世界里,有些人喜欢按照古代的方式生活。你认为他们中的一个人要花多久来为它自己——”玛丽知道,庞特的语言中有一个中性的第三人称代词;哈克试图把这个词翻译出来——“和它要养活的人供应粮食?”
安吉拉微微耸了耸肩。“我想要花很多时间吧。”
“不,”庞特说,“要不了多久——只要你养活的人一直都不多,就要不了多久,大约占一个人全部时间的9%。”他停了一下,要么就是在自己计算,要么就是在听哈克告诉他换算的结果。“差不多是你们的每月60个小时。”
“每月60个小时,”安吉拉重复道,“那就是——我的上帝——每周只要15个小时。”
“一周是指一个七天吗?”庞特看着玛丽问道。她点了点头。“是的,那么这就对了。”庞特说,“剩下的所有时间都可以用来进行其他活动。打从一开始,我们就有很多的剩余时间。”
“庞特说得没错,”亨利·奔鹿说,“每周15个小时也同样是这个世界里猎人和采集者现在的平均工作量。”
“真的吗?”安吉拉边说边放下了她的杯子。
亨利点了点头。“农业是第一项回报与投入成正比的人类活动。如果你每周花80个小时耕地,那么收获就是你工作40个小时所获的两倍。而打猎和采集果实和这个不一样:如果你像全职工作那样打猎,就会杀光你的领地上所有的猎物;作为一名猎人,工作太努力实际上是有害无益的。”
迪特回来了,把玻璃杯分别放在玛丽和庞特面前,然后又坐了下来。
“但是没有农业的话,你们怎么会有永久居住地呢?”安吉拉问。
亨利皱起眉头。“你弄错了。带来永久居住地的不是农业,而是打猎和采集果实。”
“可是——不,不是。我记得学校里教的——”
“有多少土著美国人在你们学校教书?”亨利·奔鹿冷冰冰地问。
“一个也没有,但是——”
亨利看了看庞特,又回过头看了看玛丽。“白人们很少懂得这一点,但这是千真万确的。猎人和采集者从不搬家。要靠土地生活就得对它了如指掌:哪儿长着什么植物,大型动物去哪儿饮水,鸟儿在哪儿下蛋。花上一生的时间才能真正了解一片领地。搬到别处就等于是把这些好不容易获得的知识全部扔掉。”
玛丽扬起了眉。“但是农民需要扎下根来——呃,可以这么说吧。”
亨利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其实,农民每过几个世代就会流动到别的地方。猎人和采集者不会让家庭变得太过庞大;毕竟,要多养活几口人,成年人就得增加工作量。但是农民想要大家庭:多个孩子就多个劳力派到地里,你的孩子越多,你自己要干的活就越少。”
庞特饶有兴致地听着;他的翻译机时不时发出轻轻的“哔哔”声,不过他似乎都能听明白。
“我想这有点道理吧。”安吉拉说,但她的口气听起来并不相信。
“这当然有道理,”亨利说,“农民的子女长大成人后,他们就必须搬走,开拓他们自己的农场。问一个农民他的曾曾祖父住在哪里,他会跟你说某个很远的地方;问一个猎人和采集者,他会说‘就在这里’。”
玛丽想起了她自己的父母,住在加拿大的卡尔加里;她的祖父母住过英格兰、爱尔兰和威尔士;而——上帝呀——她压根不知道自己的曾祖父母从哪儿来,更别提她的曾曾祖父母了。
“一片领地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舍弃的,”亨利继续说道,“这就是为什么猎人和采集者们对老年人如此尊重的原因。”
玛丽还在对庞特认为她染发是愚蠢的行为而耿耿于怀。“跟我说说这个。”她说。
亨利喝了一小口啤酒,然后继续道:“农民,他们重视年轻人,因为农业是个需要蛮力的行当。但是打猎和采集果实靠的是知识。你能回忆起来的年头越多,你见过的花样越多,你对这片领地就越是了解。”
“我们确实很尊重我们的长老,”庞特说,“智慧是无可替代的。”
玛丽点了点头。“关于尼安德特人的这一点,我们早就知道了,”她说,“这里的化石记录提供了依据。但我以前不明白是为什么。”
“我是专门研究南方古猿的,”安吉拉说,“你说的是什么化石?”
“嗯,”玛丽说,“被称为圣沙拜尔人的那个标本,身体瘫痪了,患有关节炎,下颌是碎的,牙齿也掉得差不多了。显然是有人照顾了他很多年,因为他没有办法照料自己。实际上,可能还得有人先替他把食物嚼碎。圣沙拜尔人40岁才去世——他那一族的人一般只能活到20多岁,照这个标准来看他算是很老了。他对于自己部落领地的了解一定能称得上是个知识宝库了!几十年的经验啊!在伊拉克发现的沙尼达尔一世也是这样。这个可怜的家伙同样是40来岁,甚至比圣沙拜尔人的情况还要糟糕;他左眼失明,右臂也没了。”
亨利用口哨吹了几个音符。玛丽过了几秒钟才听出来那是《无敌金刚》中的主旋律。她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他也是有人照料的,不是出于什么慈悲心肠,而是因为年纪这么老的人有着丰富的狩猎知识。”
“也许是这样吧,”安吉拉像在辩解似的说道,“但是,建立起城市的还是农民,拥有技术的也是农民。在欧洲,在埃及——在有人耕作的地方——城市已经存在了几千年。”
亨利·奔鹿看着庞特,仿佛在请求他的支援。可庞特只是歪过头,将发言权又传回给这个土著美国人。“你认为,欧洲人拥有技术——冶金术之类的——而我们土著人没有,是因为我们天生不如他们?”亨利问道,“你是这么想的吗?”
“不,不,”可怜的安吉拉说,“当然不是。但……”
“欧洲人有这种技术纯粹只是因为他们运气好。可以采集到的矿石就在地表,还有燧石能制造石器工具。你有没有试过从花岗岩上切一小块下来?我们这儿多的就是花岗岩,用来做箭头太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