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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山玩水?
人心不古,世道堕落?
没有人寻访朱子遗址?
陈省闻言,十分讶异,于是带他前去紫阳书院。此时,他对自己充满信心。
三、危险的外部世界
一路上,客人对陈省说,他是从京城来武夷的,他要出来透透气。
“你感到憋闷?”陈省诧道。
“是的。那海底深渊一样的世界,已把我憋坏了!”
“京城,是像海底深渊么?”
“难道不是吗?已经无法呼吸了!”
“阁下这身衣服颇为奇异。”
“这是救生衣。”
“救生?世上发生了何种灾厄?”
陈省离开京城多年,长期在武夷幽闭,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
“是啊,你问得好,世上发生了何种灾厄……这可不能随便说啊。谁也不愿穿这个的,但只能这样了。没有谁能保护你,得自己想办法逃生呢。连这个也要争抢呢。吱,吱,警报响起来了!救命,救命!”
客人深陷绝望地说着,脸上布满了九重地狱般的阴翳。
他补充道,最近发生了海难,船沉了,一次死掉了许多人。可得小心啊。
多么不安全的世界啊。陈省心忖,幸亏我及时归隐了武夷。不禁对来客产生了深刻的同情。他想,好在,这人也脱险了。
虽然是与海为邻的福建人,但海洋的究竟,是陈省所不十分了解的。而海难那样的事情,其凶险的状况,到底又是怎样的呢?
由于客人提到了海,陈省感到一阵困惑。世界似在变化。但好在,紫阳书院已经顺利重建了。
这时候,又有一队竹筏从身边悠然漂过。水面又一次漾出层层红浪。
“这红色的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陈省自语,又若向来人询问。
“是绿色的呀。”
“但我看上去,明明是红色的。”
“污染吗?不会,不会……那是城里才有的。长满铁锈的水,流淌污血的水,不能饮用的水。这里可是武夷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冠名的双遗产地!你有眼疾了吧!”对客人的话,陈省似懂非懂。他平生第一次感到知识不够用,只好心虚地讪讪说:
“肯定是你这样的人带来的。我猜想你来自一个红色的世界。”
“你是说火星?不……这太荒唐了!火星的运河,怎么能够渡过空间而救济地球呢?噢,你是说那场大洪水么?是世纪末的事了。死了许多人,没有诺亚方舟……但现在我们正处于缺水期。”客人直勾勾地看着陈省,紧张而抱歉地说。
“导游啊,他们说你是虚拟的,但我觉得你跟真人一模一样!”他加了一句,终于哇地一声哭了。
四、紫阳书院
话不投机,二人一路再无语,来到紫阳书院,却见仅余两排残垣断壁。
陈省大惊,因为紫阳书院的确是最近才经他之手修复的。
其缘由,亦是一位士子的来访。这位客人游云窝后又谒紫阳书院,在壁间题诗云:
紫阳书院对清波,
硬壁残碑半女萝。
颇爱隔邻亭榭胜,
画栏朱拱是云窝。
陈省因见之而笑道:“是其启我乎?”遂下定决心重建紫阳书院。
但似乎是一夜之间,这精舍却再度倾圮了,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废墟间蒿草丛生,长得有一人多高,而后面的隐屏峰兀是青翠葱茏。
高空的风云都已停息,潜行着的时间也趋于凝固。
陈省欲哭无泪。
来客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朱子故居,挂满眼泪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驻足观赏,感慨着拍下照片。他手中闪闪发光的怪异金属器物,以及他魔术师般的不寻常举止,却再也引不起陈省的好奇。
而他的火红马夹,在灰白的遗址前,从形状到色调都刺目不堪,破坏了世界固有的平衡与和谐。
“逝者如斯,这才是我梦中的良辰美景啊。”来客像是终于得到了满足。这真是不可理喻的心智。陈省不禁滋生了微微的厌恶之心。
至此,他才绝望地感应到武夷之外的世界大概真的已经彻底崩溃了。
这时,却又有一股逆反的情绪升腾而出,陈省脑海中浮起另一个念头。他冲动地想告诉客人,不,失去的尚可追回,只要机会来了,紫阳书院还可以再一次重建。
但是,重建者还会是他陈省么?
想着客人刚才奇怪地呼他为“导游”,陈省一下子对自己的身份和能力发生了疑虑。
五、皓首经也无奈
送别客人,陈省回到研易台,久久注视迷幻的九曲溪,见溪水又恢复了碧绿澄清,才放下心来。
是世界真的变了吗?还是我看世界的眼光变了呢?他想。这一切,自以为生活在中世纪的陈省是永远也无法厘清的。
他只是因为一些奇怪的人们闯入了他平静的生活而有些不悦。
他们的话语和做派,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或者可不可以说,是他们改变了这个本无变化的世界呢?
这青山绿水之间,红色,在过去的亿万年中都不是主色调的。
因此,也许要接受现实了。
心态也要慢慢地调整过来——虽然很难,但一定要去做。
名为研易台的山洞,夹于两石之间,茂树蓊翳,微风从洞中涌出,气流凛冽,六月无暑。背有巨石如屏,石傍有罅,累登而上,陈省接以木梯。石顶架小阁,深一丈五尺,广狭如石。后设门,前为槛。一共十三年的时间,陈省便在这里研读易经。
有访客对陈省说:“在如此幽静的地方,蓁莽崎岖,?混混冥冥,凿石架木,上下纵横,先生在这里相阴度阳,玩辞明占,观日月出入、云物往来,看鱼鸟上下、溪流消长,醉咏啸歌,动止不居,看来已经得到易的精华了!”
在遭遇穿红马夹的陌生人后,陈省对这样的结论坚决加以否认。
皓首穷经只是多种选择中的一种。历史来看,陈省也仅仅是一个不自知的演员。他的所作所为,就像九曲溪上无家可归的缕缕白云一样,随时都会被高谷深涧中的无常风吹散。
远在京城的皇帝,以及陈省的政敌们,是不可能知道这些的。
六、武夷梦
又一日,陈省下得研易台,信步来到紫阳书院处。却见仁智堂、隐求室、止宿寮、观善斋、寒栖馆、晚对亭等一应俱全,实为华堂巨构,又哪里是残垣断壁!
果然,有人在不知不觉中重建了紫阳书院!
舍外平冈长阜,苍藤茂木,按衍迤扉,胶葛蒙翳,使人心目旷然以舒,窈然以深。
陈省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缓缓转到门口,却见青青草地上躺有一具尸首,身着红色马夹,全身水淋淋的,肿胀不堪。正是那天上岸的迷途者。
他又一次大惊失色。
他忆起那人曾提到过海难与洪水。可怜,他原来并没有逃脱啊。连救生衣也救他不得。
但他与紫阳书院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身后又有响动。陈省紧张地转头看去,见又是一行行竹筏溯溪而上,上面整齐地端坐着的,是一具具微笑着的赤衣死尸。
大概,真的是来自海洋吧。这些人可是海难中的不幸者么?
但海洋可是红色的么?
陈省这才察觉到,他与那些不速之客,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他们却在这个节点上遭遇了。
陈省需要用一生来思考这一切,思考世界的本质。
抱着这种理念,他又回到了研易台。
红色也好,绿色也罢;活人也好,死人也罢,权且由它们去吧。
把这些,当作一场梦罢。
在随后的梦中,他见到了朱熹,并觉察到理学大师的不安。朱熹忧虑地告诉陈省,他的后代子孙,已极度衰微了。
陈省在梦中思忖,可能朱熹本人就是一个梦中梦。
而九曲溪,是死鬼朱熹手拎的一根红色勾命索。
第三章 郑和的隐士们
一、决定
宣德五年,三宝太监郑和再次统领舟师前往西域,金陵人林观作为舍人,是随行者中的一员。船队从江苏太仓出发,由东海而人南海,经爪哇、古里、柯枝等番国,到达忽鲁谟斯及阿丹国,又循大洋西去,停靠木骨都束,最后直抵卜剌哇。此即今谓非洲之地域。
的确是距离大明帝国相当遥远的地方了,并且很可能便是此行的终点。十五世纪的如此远航,至此已让人感喟。林观看到,他乡风物迥异中土,人民习俗另有讲究。当地王侯们对大明使臣的到来皆感恩不尽,争相向三宝太监进献花福鹿、狮子、千里骆驼和驼鸡,这些或可以称作沉沙栖陆之伟宝、藏山隐海的灵物。
中国水手在此间盘桓一月有余,与当地人相处甚洽,日久却也不免心中泛起思乡情意。彼邦国王当即表明,愿遣王男、王叔或王弟,齐奉金叶表文随船队到中国朝贡。
然而,三宝太监郑和却一反常态,迟迟也不下达返程的命令。
连日来,每天清晨,林观都看见郑和伫立于宝船船头,面向霞光如炬的正南方向,流露出若有所思的奇妙神情。这种情况,是以前没有过的。林观不免暗自心惊。
这已是郑和第七次下西洋了。三宝太监年逾花甲,华发丛生,早年间红白鲜嫩、清秀动人的婴儿脸庞,已被刀子般的海风吹得支离凌乱、黑不溜秋。林观忽然觉得,该不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即将发生吧。
郑和这么沉思了三天,便把副使王景弘、李兴及都指挥朱真、王衡等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短会。林观作为舍人,负责了会议的记录。
在这次会议上,林观清楚地记得,郑和说了一句话:“我已作出决定,船队将继续向南航行。”
在这远离中国本土的地方,三宝太监说这句话时,仿佛很兴奋,又仿佛很艰难。
向南航行,向人们从不知晓的世界航行!这确是出入意料的决定。命令很快通过旗语下达给了各船。虽然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渴望早日返乡,却没有谁敢面对郑和说个不字。一切从大局出发,在迅速补充了淡水和粮食之后,由阴阳师金碧峰择定吉日,庞大的舟师便浩荡开拔了。
二、新世界
记得启碇之日是一个大好晴天,林观站在船头看见,二百一十二艘各型船舶帆樯如林,遮天蔽日,齐齐出港的盛大场面足可以感天地泣鬼神。
仔细记叙下来是这样的:船队呈首雁形,数十艘战船走在最前列,各长十八丈,宽六丈八尺,五桅,抗浪性能良好,速度极快,可以迅速编队作战;马船紧随其后,也有数十艘,各长三十七文,宽十五丈,满载军需物资,供士兵乘坐,并载不少马匹,以备发生战事时组织起骑兵;马船后面是一溜粮船和水船,如鸟翅斜曳,途中所需的各种补给都装于其上;而后又是十几艘大型战船,称作坐船,各长二十四丈,宽九丈八尺,团团护卫着郑和的帅字号宝船;作为旗舰的宝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是其时太阳系中最庞大的运输工具;再后面又是六十余艘其余宝船;大队的宝船后面,又有几十艘战船和马船护航。船队首尾几十里,星座一般布满水面,又如同巍峨的海上长城。
惊闻讯息的卜剌哇国王率领王后王妃紧急赶到海滩,含泪送别。眼前这气壮山河的一幕,想必将使他们铭记终身。五百年后,非洲沿袭了与中国的友好传统,此是后话。同样的是行船之恢宏,也在林观等天涯游子的心中,激荡起了对大明帝国的无限自豪和挚爱之情。
继续往南航行,船队便进入了陌生的水域。这时海洋忽然呈现了前所未有的景象,船队真的来到一个簇新的世界。只见鲸波接天,浩渺无涯;或烟雾溟蒙,或风浪崔嵬。海洋之状,变态无时,而船队雪帆高张,昼夜星驰,涉彼狂澜,若履通衢。
海洋难道不是跟宇宙一样的吗?有时,看着波涛起伏而深浅莫测的大洋,林观脑海中不禁泛涌起这样的思绪。由此进一步产生的联想是,海底又是何样的奥妙世界?如果有一天人也能像鱼儿一般下到海底去生活,不知又该是什么样的情形!这种想法,最后连林观自己都忍不住好笑起来——海底当然是无法下去的,除非是仙人。脱离现实的想法却让人感到害怕。
却见洋面渐显宽阔,直至无际,与天空完全地粘连在一起,铺展出整个宇宙的略图。太阳飞快地划着弧线。流星不断地坠人海中。若有磁场摄动,或遇重力陷阱,船速好像也慢了下来。灰色的时间和褐色的空间保持着生死情人般的默契,尤其是时间,好像已经在空间的宠爱下停止了流逝。但它并没有死。它力挺着一种玄妙的活。这里面隐藏着或可称作绝对的东西。
绝对啊,林观想。大明江山,也当如此罢,它必将永固不易。这正是贯穿三宝太监七下西洋的主题。
林观本人出身金陵富家,从小走的是读书做官的正路子。在家乡,以前仅见过江河湖泊、港汊沟渠,偶然有机会随郑和出海,才知道竟有这么广大而异状的世界存在,不禁暗自心惊。他也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人们一定会说,中国居于天下的中心。
然而,现时的船队却在郑和的一道命令之下,一程程驶向世界的边缘。这使得林观有时也心怀忐忑。
船队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呢?再往南走,是凶还是福?大明帝国的神圣光环,真的能够耀及天涯海角么?以前不变的东西今后会变掉么?这是林观心头偶尔泛起的疑问。每当这样的疑问出现,他便迅速把它打消掉。
随着航线延伸,渐渐连夜空也不甚熟悉起来,传统的牵星过洋术无法有效实施。而新海区的里程、方位、风云、气候、潮汐、海流、水道、沙线、沉礁、泥底、石底、水深、水浅方面的重要数据均不见载于海道针经。好在,船员中有世界上最优秀的阴阳师金碧峰,他不断作法以避险情,所以除了两艘二八橹触礁沉没外,大船队皆平安无事。
充满危险的难捱黑夜一旦过去,小鸟展翅般的清晨便准时来临。樱桃一样的红日涌出沸涨不堪的宝石蓝海面,影影绰绰的船队出没于箭头般攒射的亿万道金光之中,这时人们重新感到心胸开阔,对盛世明君发出由衷的赞叹。林观再复踏实下来,伫立船头,高声吟哦:
维江之渎 维忠之族
用殄鲸鲵 誓清海屋
旌旗蔽空 舳舻相逐
烁彼精忠 所在我福
这时,却感到脊背仿佛浇上了一注冷水。林观回头,见郑和从舰楼上探出卵石般的青色头颅来,浮在半空中漠然地久久注视着他。三宝太监那陌生人一般的忧郁神情,使林观仿佛白日见鬼,打了一个寒噤。
三、拐点
越往南行,便逐渐感到了气温升高。海水几近沸腾,炙热的太阳把皮肤烧烤得卷曲起来,最后便一把把脱落,露出其下鲑鱼一样的腥红脂肪。坏血病已开始袭击水手。医士忙着把随船携带的中草药取出,配好后煎汤给大家服食,但船上已然出现了死者。
林观又一次感到焦虑和厌倦。探索新世界的艰难是他不曾料到的。船队在大海中显得更为孤独。但慢慢地,天气又凉爽下来。季节似乎在发生变化。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一日,林观看到船队右侧出现了一处巨大的岬脚,仿佛是一颗巨大的星球忽然从星系的某条旋臂上叛逃而出。海岸到这里便不再往南延伸了,而是朝北回转过去。
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时林观忽然产生一种感觉,就是船队似乎终于来到了世界的尽头,预感中要发生的事情终要实际发生了。就在这么想时,两万七千名水手齐齐一声呐喊,犹如在海天之际扯响几百个巨雷,天空顿然煞白不堪,像张死人的脸,四面八方先是跳神般排开巨浪,而后滚出状若蛟龙的苍色大雾。十几米外的邻船,立时便看不见了。各船只好用击鼓来联系,但鼓点密集地响了一阵便萎顿下去,听起来气若游丝。
宝船上的人们异常恐惧,担心着船队被另一世界的罡风吹散。这个时候,最好的水手都丧失了航行的可靠感觉,连金碧峰大师也目瞪口呆。
面对天文地理卜的突兀转折,作为帝国象征的庞大船队踌躇不前,似乎就要在瞬间覆灭。副使们担心地对郑和说:“是否还要继续前行?”林观听见,众人的声音已近于失真。
往常,遇上这样的险情,三宝太监一般会笑道:海上风波,此乃常事。不经历风浪,哪能见陆地?没有帝国舟师闯不过去的险阻!但这回,他只是幽幽地说了一句:
“海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是的,就是这几句话,林观当时正站在郑和的身边,所以绝对没有听错。他记得郑和这么说时,脸上呈现出罕有的痛苦表情。郑和就像是一个深陷牢狱的叛逆思想家。
林观把这几句话作了完整的记录,写入了航行日记。至今林观都觉得这不像是三宝太监的惯常言语。不过,他不好意思把这种异样的想法告诉别人。他只是又回忆起那天早上郑和寒冷的而不似他本人的目光。
某种虫蚀般的畸变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林观不安地想。但这种变化将扩大到什么范围呢?
归根结底,郑和到底在做一次什么样的航行,而船队到底又航行到了什么地方呢?它是否正在脱离帝国的控制?
面对仿佛已经不是海面的海面,林观突发奇想:这大概真的是三宝太监一次思想之旅啊,或者说是三宝太监在他的思想中旅行。脑海中的波涛,竟是何等汹涌!每一个想法的激荡,都化作一片太空。但这纯粹由思维所营造出来的彼岸,目前还杳无影踪。
此时,林观真想化作一只飞虫,钻进郑和那火蛇腾飞的蜂巢大脑里去!
这是他第一次对七下西洋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但别人心中是否也有同样的疑问,他却毫不知情。
就在这时,传来了郑和坚定的声音:“点灯!”主桅上挂起了一盏日晷般的红色灯笼,刹那间挑破浓雾。随后,各船也都照样施行。一时间,林观看到前后左右浮动起了无数亮点,船队直若在群星之间航行!水手们齐声大喝,船儿振奋如陆上骏马,首尾相连昂首奋进,闪电般绕过了风浪大作的岬脚。回头望去,洋面竟玻璃一样透明清晰,海空了无一物,千里风光在望,却哪里有狂涛和浓雾。
郑和从舱室里探出头来,脸色像害了一场大病。他眺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岬脚喃喃自语:
“好望角。”
“好望角?”副使李兴诧道。
“是的,好望角。”郑和目不转睛,一直看着那岬脚消逝。一个闻所未闻的名字。但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都用吟唱昆曲般的长声齐声吆喝:
“好望角!”
“它就叫好望角。”
“不错,好望角。”
“我们通过了好望角。”
这大约就是世界的拐点啊,林观想。
这时他吃惊地看见,郑和眼中泪花一转。他似乎不愿被人注目,连忙掉转头去,回到了船舱中。
四、秘密使命
若有神助,船队驶过了惊涛骇浪的好望角。新的旅程这才真正地展开了。
在过了好望角的当晚,郑和下令休整。查点表明,仅有两艘粮船和一艘马船在经过好望角时失踪。船队在距岸不远处落篷下锚,水手们举行了盛大狂欢。大家摆酒设宴,沿途各国贡奉上船的女人都分配给了男人。这是难得的销魂时刻。狂欢持续到下半夜,才逐渐散去。
然而,帅字号船上的正使府中却灯火通明,当官的都没有休息。
林观清楚地记得,就是在这个闪耀着异域红星的夜里,和风轻送,郑和再次召开了高层会议。
其时,困乏的船儿卧泊在幽静的水里,一尊尊如同沉睡的巨鲸。旧世界的风暴远匿,耳畔只有孩童絮语般的涛声。
三宝太监向大家诉说了一个惊人秘密。林观作记录的手,不禁频频抖动。
郑和说:“你们还记不记得第一次下西洋时那个深夜造访的阿刺必人?”
大家一惊,均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那是二十八年前即永乐三年发生在满喇加的事情。郑和提及的那个阿刺必人,在一天深夜忽然现身于海上,在纱影般的月光下,他朦胧着身形,驾一叶独木扁舟,自称与三宝太监祖上有亲,要求谒见郑和。
郑和本名叫马三保,实非汉族之裔,原是穆罕默德三十六世孙,其二十一世祖布哈刺国王所非尔,于宋神宗熙宁三午庚戌抵京,封本部总管,后加封宁彝国公。
就是这样一个异域人的后代,统驭着世界上最大的舰队,这本身其实是一段传奇。
所以传令兵不敢怠慢,连忙禀报。郑和即刻召见了那人。那是一个大胡子阿刺必人。郑和与他叙谈了一夜,所谈的内容,当时却不曾透露。那人一早便悄悄离开了。事过很久,大家都淡忘了这个神秘的人物。
直到今天,三宝太监才向众人披露了内中详情。他说:“他名叫马赛义,的确是我们家族的远亲。洪武十三年,其父经商到达南京,皇帝邀他到宫中住了三月。老人家回国后念念不忘大明盛情,去世前嘱咐其子,一定要报答大恩。那天晚上,马赛义是按照死者的遗嘱,前来向我禀报一件事关国运的机密。”
此时,郑和的声调已压得甚低,他的脸膛在烛光下阴阳不定,忽尔显现出难以卒睹的老态,转瞬又变化为婴孩般的天真,使诡异无比的感觉在大家心头来回滚涌。林观想,变化毕竟来到了。
郑和说,马赛义的父亲曾遇到一个来自西方的奇人,自号也速,称能预言未来。也速说,某一天,东方将出现一片红色海洋。其时,一支来自神秘世界的舰队将抵达中华帝国,那支舰队是那么的强大有力,连大明王朝的威武舟师也不能阻挡它们。当那天来临时,五千年的伟大文明必将倾圮。
林观身子一晃,手中的笔差点掉了下来。他听见郑和说:
“马赛义明确说,事件的发生,或在四百年后,或就在明日。”郑和面色凝重,“至于为什么会出现红色海洋?他没有解释,但据我推测,那当是血光之灾的喻示。不管你们怎样想,我认为,他所言不虚。”
马赛义紧接着告诉郑和,说此难只有一个解法,那就是必须去西方寻找一位隐士。这位隐士,将在中国发生事变时,率领一支勤王军前来力挽狂澜。
“不管你们相信与否,中国的未来,当系于西洋。”三宝太监神情黯然,“这便成为我反复劝说皇帝继续派遣使者远涉重洋前往诸番的根本原因。”
听了郑和的话,大家默然不语。难以想像,当郑和舰队远在海外时,国内会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大明江山,竟会顷刻间幻灭!神秘世界的舰队,难道竞真能战胜大明帝国的无敌舟师么?而七下西洋的目的,竞与以前了解的,有那么大的不同。一直以来,人们都认为三宝太监之旅是为了向海外展示皇帝之威仪,然而现在才明白,却是要救帝国于危难。而能够预言未来的奇人也速,他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呢?
由于作记录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林观最后只好搁下毛笔,努力让自己镇静一些。他怯然地看着郑和,感受着一种魔法般的滑稽。四周的涛声暖昧起来,未来变得不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