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迅速在英蓝国际18层与17层的办公室间传开。十五分钟后,高华证券的领导与老合伙人亲自来到这个边角的小会议室道贺。三小时后,所有新晋合伙人通知完毕,名单在全球数十个办公室流转公开。来自世界各地的道贺电话络绎不绝。

  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好像自己也跟着沾了光。用潘丽丽的话来说,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喜庆不是没有理由。方含笑晋升为合伙人,意味着她在纽约全球总部、香港亚洲总部,都能参与公司层面的重大决策——她有更大的话语权。毫无疑问,她直接领导的团队,将享有更多机会,更多资源。

  独有佳慧坐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一切。热闹是别人的,与她无关。

  升职加薪的是老板,她有什么好高兴?何况这老板,本来也没打算留住她。

  蓝海项目结束后,佳慧在组里彻底被架空。

  这也不是奇怪的事。蓝海项目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项目。这一年度规模百亿美元的跨境业务就有不止一单。蓝海说到底,不过是方含笑手上众多中级市场项目中的一个,她出于个人兴趣的小小消遣而已。

  方含笑又给北京组布置了四个新项目,潘丽丽手上两个,陈贤手上两个。每个人都忙得足不点地,连田田都对着一沓资料焦头烂额。唯独佳慧无人问津。

  佳慧看潘丽丽忙得晕头转向,上前问:“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潘丽丽手里不停,挤出一脸笑答:“没事,没事。哪里敢麻烦徐小姐。”

  佳慧找准陈贤的空隙,又问:“陈贤,我能参与你的项目吗?”

  陈贤冷冷答:“你不是要走了么?”

  佳慧一言不发,怏怏退回来。没错。当初方含笑挖她回来,就是为了蓝海项目。现在项目结束,还留着她干什么?

  佳慧面无表情,心里只想冷笑。

  洗手间。在隔间里听到潘丽丽跟田田的声音。

  先是田田说:“丽丽姐,我觉得我们方总……好恐怖啊!那个星空国际,不就是放了她一次鸽子嘛,现在下场这么惨。股价跌这么低,管理层全被解雇,公司整个儿地被人吞并……方总以前也是这样吗?真的好可怕……”

  “嘘!小着点声!”潘丽丽低声说,“背后议论老板,不想活啦你!”她自己却又小声议论起来,“不过你也没说错。我们方总这人吧,别的什么都好,就是可记仇啦。你要帮过她,待她好呢,她记你一辈子,自己升上去也不会忘了提拔你——比如说我。可你要得罪了她,当心着点——她也记你一辈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弄死你。”

  田田咂咂舌头,“我会好好干活,不会得罪她的。”

  “对啊。像你们这种北大毕业的,尤其要小心。”

  “啊?为什么?”

  “因为她特别不待见北大学生。以前我们组也进过那么两个北大来的实习生——两个都没好下场。也都学金融经管的,辞职以后愣是没在北京找着下家。这会儿一个回家卖猪肉,一个在老家刷油漆……当然我也不是说刷油漆不好。毕竟基层也需要高素质人才,是吧。”

  “……啊?可是……可是方总她要是不喜欢北大学生,为什么还要招进组啊?”

  “这还用说。以前自己想考没考上。心里不爽。招进来慢慢折磨呗。”

  “……”

  佳慧想起那晚在金茂万丽,她点着她的额头说,你,得罪我了。

  她得罪过她。并且还得罪得不轻。

  佳慧回到工位,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余光扫到小会议室,方含笑在玻璃后面,依旧捏着嗓子变着脸跟各色人等通电话。曾有那么几回,在酒店房间同床共枕,在健身房一起挥汗如雨,还有那一回她在阜成门地铁站口吐,吐完蹲在花坛边上抬头来看她,她以为看到了方含笑的真面目。那一刻,她以为她跟方含笑是可以做朋友的。然而现在她有点怀疑了——她看到的是她的真面目吗?又或者不过是她容许她看的另一张面皮?

  下属不能与领导称兄道弟。等级关系不可能产生真正的朋友关系。即使领导把你当朋友了,你也不能傻到当真以朋友的标准去对待领导。这在中国尤其如此。回国之前,佳慧就听了很多。

  绝对绝对不可以得罪领导。因为领导真要跟你过不去,办法实在太多了。

  比如现在。

  正常公司解雇一个员工,需要付出额外的代价,还可能吃上官司。但如果是员工自己要辞职,那就没公司多大事。

  所以问题就变成,如何用最少的资源,逼一个员工辞职。

  佳慧看着周围忙碌的同事,越发觉得自己闲得发慌。这闲里还有一种孤立的意味——事情可多了,就是不让你参与。

  连你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除了辞职,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可是等佳慧真的下定辞职的决心,方含笑又不在北京。可以想见新晋合伙人的繁忙。看她近期日程,在纽约香港伦敦旧金山几处奔波,一个月内都回不了北京。佳慧把辞呈给潘丽丽,潘丽丽说:“你傻啊你?都不知道把年终奖领完再走吗?”

  年终奖发完,方含笑终于从国外飞回北京。结果不久传来她住院的消息。据说是流鼻血流到失血过多。杨晟他们正要组织去医院探视,方含笑却又飞去加州,三天后才终于在办公室出现。脂粉也掩不住那脸色的惨白,和眼底的青影。但她仍跟平常一样微笑,发嗲,交待工作,联系客户,准备会面安排。

  结束了。要结束了。佳慧想。

  佳慧把电脑里早已拟好的辞呈打印出来,送去小会议室。

  方含笑还在打电话。佳慧默默等在一旁。这一打又打了半小时。佳慧于是被晾了半小时——当然反正她闲得慌。

  最后方含笑终于得空,抬眼问:“怎么?”

  佳慧一言不发,递上辞呈。

  方含笑扫了一眼,扔在桌上,“我是在等你。”转而从文件盒里掏出一只透明文件袋,袋上标签用小楷工工整整写着“给佳慧”。方含笑打开。那文档里有几页纸,每页纸上别着一张名片。

  她眼睛血红,一脸憔悴,但语调温和,干练而有力。只听她说话,完全想象不出,她上午还躺在医院里。

  “这是伦敦高盛国际投行部TMT行业负责人约瑟夫,高级合伙人,也是你伦敦政经的校友,你要是想回伦敦并且还愿意做并购,可以跟他联系。如果不想做并购,这是香港高盛亚洲交易部的主管托马斯,也是你们校友,想赚钱就去他的组——比我们做并购的挣钱得多。要是怕累,不想成天加班,中后台岗位多得很,你还是可以回去做风险管控,或者去做商业银行部门底下的直接投资部,工作时长相对好一点,香港上海都有办公室,负责人名片在这里。假如不想呆高盛了,可以跳去买方,这里有个对冲基金的机会,在伦敦纽约都有办公室;他们的头叫尼那,是我以前在大摩实习时的老板,人特别好,比我好处得多。又或者,要是想回杭州,阿里资本和蚂蚁金服都在招人,两边负责人的名片都在这里,我会给你推荐信。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过有句话我想跟你说:以后去了下家,不要轻易挑战你的老板。别指望把老板当朋友,可也不能把老板当敌人。尝试把老板当成客户,寻找卖点,推销自己;好好经营,争取共赢。你想,客户里傻逼有没有?多了去了是不是?可是你当着客户的面,能管他叫傻逼么?一个道理,得委曲求全。尤其咱们做并购的,不比那些做通道业务的。人家做IPO是站着服务的,咱们是跪着服务的。这个行当做久了,做什么你都不会委屈了。你这一辈子,会遇见各种风格的老板,各种风格的客户。别忙着对他们做智商或道德上的审判,先问问自己:我能努力发掘自己,去适应他的风格吗?我能找到一种彼此都最舒服的方式,一起来实现两边的价值吗?……怎么,怎么哭了?”

  佳慧眼圈殷红,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飞快抬胳膊一抹眼睛,“方总,你能不能……能不能别赶我走?”

  方含笑把几页纸往桌上一扔,“这说笑了。不你自己递的辞呈么?”

  “我知道我得罪过你。”佳慧站着,耷拉着脑袋。好像进组以来,她一直在检讨,一直在道歉。简直驾轻就熟。“我那时不懂事。我也不指望你原谅我。只是……只是我想跟你说……我想说,”她抬起头来,红着眼睛说,“你是我遇到过最好的领导。我不是傻瓜,我虽然菜可也不是刚出校门。我知道职场是什么样,也知道遇到一个好老板有多么难得。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我之前在上海德勤,后来在伦敦高盛,做的都是最边缘、最底层的事情,好项目永远轮不到我。我不知道怎么去跟领导沟通,也没有办法跟同事打成一片。我那时总觉得自己委屈,满心委屈可是无处倾诉。我是心高气傲,小姐脾气,缺乏团队精神,被孤立以后索性不再跟人沟通。可是我那时没有反思自己的问题。

  “只有到你这里,你给我足够的信任,还有足够的机会。也只有在你这里,我第一次反思自己的行事作风,第一次那样全身心地投入,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全身心地忘我投入工作,并且把事情做成,会是一件那样幸福,那样开心的事情。你手把手教我,带我做项目。不管什么会谈都让我跟着你,给我机会,让我完整地看到一单生意从初步谈判到最终完成。你虽然有时候有点凶——很凶,简直跟催命一样,但是……但是我从你这里,学到了之前工作完全学不到的东西。

  “有时候我觉得我真佩服你。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好像看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自己。面对困难不退缩,不推诿,不放弃,死磕到底。勇敢地直面批评,勇敢地承认错误,勇敢地接受挑战,勇敢地去做更好的自己。

  “可是又有时候,我觉得我……我真恨你啊。我好像还有点怕你。我觉得你跟证监会一样真可怕啊,完全摸不透你在想什么。但是我又觉得……我又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那么幸运,遇到一个肯骂你,肯带你,肯跟你推心置腹,并且还是行业头牌的领导……方总,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的组。拜托请不要赶我走。你想慢慢折磨也可以……可是,可是请让我留在你身边。”

  方含笑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两个人都有一会儿没说话,眼圈一般的发红。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面面相觑地沉默了半晌——直到田田抱着厚厚一摞资料,在玻璃门外艰难地用手肘敲门。

  佳慧把门打开。田田满头大汗地把资料抱进来,一口气说:“方总您要的四十七家新三板公司的年报财报主办券商推荐报告尽调报告和它们的挂牌文件网页资料媒体报道全在这儿啦!”

  方含笑说:“给你学姐。”

  田田把一大摞文件推进佳慧怀里。那文件在佳慧臂弯里晃呀晃的,好像随时都能翻倒下去。

  “BAT三家都在物色新目标。给你两周时间,你把这四十七家新三板公司的估值和初步SWOT分析做出来。重点挑十家做估值,不要只做P/E或P/S,DCF和NPV也要。”

  佳慧只觉得,一瞬间,六月飞雪,天崩地裂。

  方含笑起身,掂起她的辞呈,轻飘飘放在那叠厚厚的文件上,“我完整地带你做过一个项目了。所以下一个项目,你应该可以负责了吧?明年年底,做出一个项目来给我看。做出来呢升VP;做不出来——这辞呈留着,明年还能用,是吧?”

  佳慧抱着厚厚一摞资料眼泪汪汪回到工位。

  蠢啊!猪啊!六二啊!为什么!刚才为什么不辞职!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说!喜欢她!喜欢被她!慢慢折磨!!嗷!……

  方含笑一手支颐,若有所思地看佳慧和田田离开。很快小会议室又有来人。陈贤带着一份文件轻轻敲门。

  “进来。”方含笑说,劈头问陈贤,“你有没有过辞职的念头?”

  陈贤诚实地回答:“跟性冲动一样,每天早上都有。”

  “……”

  “我开玩笑。方总你别介意。”

  方含笑叹口气,“我每年都想明年辞职。结果十年过去,也没辞成。现在上面提拔,升了合伙人。要走,不容易。”

  陈贤把文件递上来,“蓝音控股计划收购北京一家小型机器人公司,但被对方拒绝。蓝音总裁锡恩·怀特先生给你发了邮件,你没回复;他的秘书又打电话到我这里。他们希望你做中间人,说服对方创始人出售一部分股份。”

  方含笑扫了一眼那文件,扔在一边,“这案子没法接。我是蓝音独董,哪有又当新郎又当媒婆的道理——以后别拿这种事烦我。”

  “怀特先生说你一定会接。”陈贤说,“不是以高盛的名义,而是以你个人的名义。他说那公司跟你颇有瓜葛——”

  “那你可以转告他,我最不想有瓜葛的就是他的公司——”

  “——蓝熊科技,注册地点在北京。”

  方含笑一下子哑住。

  陈贤安静地站在一边,好像意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

  方含笑猛地抬手,用虎口按住本已红肿的眼睛。隔半晌,才慢慢开口问,声音低若游丝,“他们创始人……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