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言小说上一章:一手遮天一手捶地
- 古言小说下一章:漫漫自由路:曼德拉自传
皇帝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约莫半刻钟后,他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但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身影。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身穿厚重袿衣的长公主从皇帝身后走出来,在那个显眼的位置上坐下。
与穿着相比,她的头饰就略显质朴了,长长的黑发被梳成叠云的样式,上面仅仅插了一根簪子。簪子的形状同样朴拙,别说镶嵌宝石,连质地也不是玉石,只是用木头雕成祥云的形状。
然而这样反差鲜明的搭配,却并不让人觉得不协调,也无损长公主的威仪。
没有给任何人发起质疑的时间,刘楠微微侧首,对侍立一旁的内侍道:“念。”
内侍缓缓展开手中竹简,扬声念道:“陛下之诏,今日有三。”
“一者,以丞相劳苦功高,政务繁琐故,即日起设左右丞相,以分其责。”
“二者,收民间盐、铁、酒经营之权,改为官营。”
“三者,长安长公主预诛安陶,于国有功,奉先帝命,增号镇国。是日,赐入朝会,从旁佐政。”
所有人都被这三条诏令镇住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许多人早就猜想刘楠登基之后,一定会实行一些新的措施,但也有人认为,以太子的性情和对政事的掌握程度,顶多遵循太、祖皇帝的足迹,安分守成罢了,但不管想象力如何丰富的人,也绝对不会想到,新君的头三条诏令,就是如此的震撼人心。
丞相分权,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这就暂且不说了,周允也许会反对,但他的反对注定是没有用的,因为这道诏令符合更多人的利益,能够在丞相权力上分一杯羹,大家求之不得,双手双脚赞成尚且不及,又怎么可能反对。
盐铁酒官营,这是刘远在位时就讨论过的事情,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搁置下来,大家都没想到刘楠会在这种时候提出来。这道诏令注定不会那么顺利,它注定会损害不少人的利益,在朝官员,家中不乏贩卖盐酒者,与商贾牟利者,还有像孟行这种坚持儒家观点“不与民争利”者,他们必将成为这道政令的反对者。
相比之下,第三条诏令反倒成了最不引人注意的了。
耳边响起纷纷扰扰的争议之声,刘桢安坐如山,面色平淡,只在嘴角微微勾起一道细不可查的弧度。
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开始。
而前方的路,还很长。
番外
☆、第105章 番外一
这是永泰六年的冬天。
西周虽有年号一说,可也仅用于共和执政,此后并未被历代周天子采用,及至秦朝始皇,所采用的纪年依旧是以始皇帝元年为开头来进行计数,本朝开国以来,太、祖皇帝在位六年,同样没有采用年号,直到当今天子继位,始用“永泰”二字作为年号,寓意国泰民安,永享太平。
今年的雪来得分外早,也下得分外大。
不过刚入冬,秋霜还未褪尽呢,夜里就扑簌簌下了一场大雪,早晨起来,雪已经没过膝盖了,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长得矮一点的,能把整个人陷在里头。
随着大雪骤降,天气也跟着冷了下来,好像一夜之间就从秋天的凉爽过渡到冬天的寒冷,冷得令人牙尖都打颤,急急忙忙拿出压箱底的厚衣将家中小儿女裹得严严实实,免得他们受寒。
不过对于小孩子来说,下雪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节日,为他们带来欢庆与喜悦,让他们能够尽情地玩耍。
眼下,姬恕就与他的小伙伴们一同趴在窗台上,对着外头白花花的雪景惊叹。
厚厚的积雪压断了一根树枝,噼啪一声往下掉,正好掉在路过的仆从身上,引得大家咯咯直笑。
“阿恕,等下学了我们去堆雪人罢?”趴在姬恕旁边的小伙伴道。
“不成,我还要做功课呢,阿父要检查的。”姬恕头也不抬,眼睛瞅着外头,显然有所动摇。
小伙伴不依不饶:“先生就是你阿父啊,你与先生说一说,还要做甚功课,好不容易下雪了,来玩罢,少了人就不好玩了!”
姬恕还没发话,旁边又有一人惊呼:“先生来了!”
两人猛地抬头,发现姬辞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走到门口。
大家呼啦啦散作一团,赶紧跑到自己的座席上坐好,绷着小脸,免得先生注意上自己,到时候背不出文,乐子可就大了。
这位姬先生是远近闻名有大学问的人,前几年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在自家盖起一座草堂,收了附近几户人家的孩童,为其启蒙,由于他名气比乡学县学里的先生还大,教出来的学生也有大造化,大家都巴不得自己家的孩子能够被他收下,不过姬先生只有一个人,精力也有限,每年因为上门请求收徒的人太多,还得先经过一轮筛选才能留下来。
如今草堂里三十来名学生,家境有贫有富,都是姬先生目前正在教的学生,据说还有好几名从姬先生门下出去的,已经通过县学的推荐,直接去了京城的太学就读了。
姬先生走进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并没有因为大家刚才的举动而生气。
“你们都喜欢玩雪罢?”他问道。
大家面面相觑,都摸不清先生的意图。
“姬恕,你说。”作为姬先生的亲人兼学生,姬恕别无选择地成了最倒霉的那个人,每天基本都被提问,而且经常都是些很有难度的问题。
“喜欢。”姬恕硬着头皮实话实说。
“很好,”姬先生笑道,“等会儿大家读完《千字文》,再默写三遍,我便放你们出去玩雪,不过有个要求,在今日昼食之前,你们须得各自咏一首与雪有关的诗歌。”
他口中的诗歌,可不是后世那种五律七律五言七言,而是模仿诗经的诗歌体裁进行创作的,不需要填格律,却讲究琅琅上口。
大家啊了一声,没想到姬先生竟然肯提前放大家去玩雪,俱都兴奋起来,纷纷应了一声,也不需要先生带头了,十分自觉就拿起手边的竹册读了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这篇《千字文》,乃是永泰二年由镇国长公主刘桢亲自编纂,下发县学乡学郡学等各级学府,作孩童启蒙之用。
早在永泰元年,姬辞就已经收到了刘桢的来信和《千字文》的初稿,二人书信往来,讨论修改,终于才有了如今从孩童们口中念出的这篇《千字文》。
而姬辞所亲手撰写的《秦论》,也已经送往咸阳,据说深得天子赞赏,令人抄发五千余份,发放全国各地,姬辞也因此名动天下。
但是书文记载不便,就会大大限制了书籍的流传,只有有钱人家才能读得起书,也才有条件去抄书,像姬辞所教授的好几个学生,就因为没钱而买不起书简,只能向姬辞借书去看。
听说朝廷的将作坊已经在长公主的主持下研究出一种可以用于书写的树纸,这种树纸比起竹简来更加轻便,也更加便宜,朝廷似乎没有保密的意思,转眼就以低价将这种造纸方法出售给闻风而动的商贾们,姬辞虽然远离京城,可也收到了几份这样的礼物,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摸着略显粗糙的纸面时那种激动难忍的心情。
作为一名专注于学问上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种树纸问世的意义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树纸只会越来越便宜,应用范围越来越广,肯定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使用树纸去抄书读书,书籍一旦能够广泛流传开来,那就意味着能够接触知识的人越来越多。姬辞虽然出身世家,却并没有世家子们敝帚自珍的想法,在他看来,只有当普天之下人人都能读得起书的时候,也才是文明大兴之时。
耳边响起学生们的琅琅读书声,姬辞嘴角噙着一抹笑容,踱步往外走去。
雪已停,风未止,一出草堂,脸上便如刀割一般,姬辞不得不拢进裘衣的领子,希望能遮挡一些风寒。
这种天气,打伞也不管用,反而还会被风吹跑,白白浪费一把好伞,还不如不打,好在姬辞要去的地方不远,沿着自家屋子前的路再走个一里左右,就看到一间与草堂差不多的茅庐,在寒风下摇摇欲坠,屋顶上那些茅草眼看就要被风吹走了,姬辞摇摇头,加快了脚步,朝那间茅庐走去。
茅庐之内,却是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木柴堆起来的火焰烧得正旺,在火堆上面,正架着一个大锅子,袅袅香气从锅子里的汤水散发出来,姬辞一走进去,就几乎要被这扑鼻的香味给冲得退开两步。
茅庐的主人见了他,却是哈哈一笑:“好你个姬文藻,鼻子比什么都灵,一见这里有吃的就跑过来了!”
姬辞笑道:“你可说反了,是我每回来,都碰上你在煮吃的,可见我既跟这些吃的有缘,而此间主人也好口舌之欲!”
二人想来是极为熟稔的,姬辞也不与他多客气,说说笑笑便坐下了。
锅子里煮的是让乡民去了皮毛,洗净切好的山鸡,又加了许多山珍在里头,香味之盛,绝不逊于姬辞所吃过的任何一道佳肴。
正在拨弄柴火的魏昂也是个奇人,明明家世优渥,博闻强识,可以入朝为官,却偏偏四处游历,不去享那荣华富贵,反而跑到穷乡僻壤来隐居,不过这等文人隐士一般都是很受人敬重的,就跟姬辞一样,虽然没有做官,却名满天下,连朝廷命官见了他都得礼敬三分。
四年前,魏昂游历到向乡的时候,正巧就碰上了姬辞,二人交谈之下竟是大为投契,顿时引以为知己,魏昂也就在向乡定居下来,这个地方能蕴育出本朝的太、祖皇帝,自然也是山清水秀之乡,他与姬辞比邻而居,这一住就是四年。魏昂偶尔出门几日,远行访友,偶尔又入山中踏青寻幽,有时候还会应本地官员之邀,到乡学和县学去讲学,名气虽是稍逊姬辞,日子却过得比神仙还要快活。
“我收到家里的来信,听说朝廷要改革官员进阶制度了?”魏昂问道。
姬辞正瞧着那堆跳跃的柴火出神,冷不防被魏昂一问,微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不错,不过也只是初议而已,顶多是先在咸阳城试行罢。”
魏昂调侃道:“我说文藻,你莫不是饿了三顿过来的?一见这锅子就走不动路了?罢罢,看来待会若是没有你的份,只怕得和我割袍断义啊!”
两人很熟,姬辞听了他的玩笑话也不以为意,“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些往事,很久以前,我也在山上吃过这种煮法的山珍鸡,没想到这一晃眼就许多年过去了!”
魏昂奇道:“没想到你看起来循规蹈矩,竟也有如此放荡不羁的时候!”
姬辞失笑:“那可不是我煮的,让我住在山上,我怕是只有饿死的份了!”他显然是不欲多谈,话锋一转,就接上魏昂刚才的话题:“怎么,你打算也去一试身手?”
魏昂大摇其头:“入朝为官非我所愿,天大地大,遨游四方,才算不枉平生,不过世间与我一般作此想的人毕竟不多,魏氏族人里确实就有不少跃跃欲试呢!”
姬辞道:“魏家也是世家,田地也多,原就可以直接当官的,怎么反倒支持科举贤良?我倒听说有不少世家功勋,都反对科举贤良制呢。”
魏昂道:“你说的那是本家,本家田地多,人脉也多,按照辟田来任官,确实有利,但是魏家旁支也不少,若按照这么算,他们大都是不能为官的,除非去巴结本家,如今科举贤良出来,可不是多了一条出路,他们自然欢喜了。”
姬辞笑道:“那倒是,任人唯贤,这也是朝廷的德政,就如那乡县郡学的改革一般,现在谁人会说不好?”
魏昂点点头:“那倒是,听说这科举贤良,又是长公主一力推动的?平日你与咸阳那边没少书信往来,消息定比我灵通,快与我说说,这科举贤良,究竟是怎么个举法?”
永泰元年的时候,丞相就被一分为二,变成左右丞相,连同盐铁酒官营一事,作为新帝上任的新政,当时还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朝臣们有自己的利益和立场,自然要据理力争,尤其是盐铁酒官营,反对声浪远远大于赞同的,最后天子退让了一步,只推行盐铁官营,酒类不纳入官营,依旧许可民间酿酒。
盐铁官营带来的影响是重大的,最重要的影响莫过于每年为朝廷带来的巨额收入,单是永泰二年,朝廷国库税收一下子就激增到三万万钱,强有力的财力支持,使得原先一穷二白的朝廷也能挺直腰杆了,最直观的好处是朝臣们的俸禄增加了,得到好处的人一多,反对的人自然就少了。与此相应的,军队的投入也在逐年增多,一支有着精良装备,强大战力的骑兵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大乾的军员从永泰元年不足十万之数,到永泰五年,已经增加到六十万,而且在武器和供给上,都与先帝在时不可同日而语。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聪明人自然看出来了,朝廷,或者说是天子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盐铁官营不过是棋盘上的第一步。
果不其然,永泰三年的春天,在三公之一,御史大夫孟行去世不满一个月,天子下诏废除三公,改九卿为六部。
原太常与大鸿胪合并,改为礼部,掌五礼,制典章,司外事。
光禄勋改吏部,掌官员任免、考核、升降、调动。
太仆改为工部,将作坊并入工部,掌宫室营建,山陵、治河、赈灾等事宜。
少府与大司农合并为户部,掌户籍财经,农商税收。
廷尉改刑部,掌全国刑狱。
兵部为新成立的官署,掌武官选用,军械制造,全国兵员调遣等。
原兰台改为御史台,主监察百官,弹劾不法,独立于六部之外。
原九卿之一的宗正保留职责,独立于六部之外。
北军与南军保留建制,直接隶属皇帝统辖,独立于六部之外。
以上各官署又作细分,以便各司其职,分工别类。
这样一来,所有制度等于被全盘打乱,又重新组合,然而许多人发现,这样划分之后,职权更加清晰,也更有效率,与此相应的,天子的权威也大大增加了。
此时的天子已经不是登基初年被逼取消酒类官营的天子了,盐铁官营所带来的丰厚的国库收入,使得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也使得天子挺直了腰杆,不必再向任何人低头,当然也有人说,其实永泰元年天子的退让只是一种暂时性的妥协策略,为的是让政令能够更顺利的推行下去。
而今继造纸之后,科举贤良便是棋盘上又一步惊人之棋。
商周时,识文断字仅限于少数人,有时候甚至连贵族都未必学识渊博,能认字就已经非常了不得了,愚昧闭塞的奴隶制环境必然导致官员的任用选拔都要依赖出身,所以世卿世禄制应运而生。
到了东周列国乃至秦代时,因为人才辈出,群雄逐鹿,又多了以军功晋身的军功制,由门客出身而被荐官的养士制,以田地多寡来作为判断标准的辟田制,还有像刘薪那样受到地方官举荐而直接任免的辟署制等等,后三者已经相当于另类的察举贤良了。
毫无疑问,比起这些判断标准,以考试来定胜负的任免标准肯定更加客观公正。但是在纸张没有问世的年代,拥有文化的人少之又少,多数还是贵族世家出身,像刘远那样,也是因为祖上出过三老,家藏典籍,才跟着沾了点光认得几个字,这已经很难得了。
所以科举贤良不能贸贸然推行,只有在出现纸张,并且纸张已经普及一定程度了,才能进行到科举贤良这一步。
现在虽然只是打算在咸阳城试行,但朝廷的步伐还是迈得太快了些,依照姬辞的想法,起码要在十年之后,才拥有推行科举贤良的成熟条件。
虽然招致不少人的反对,不过赞成的声音也不少,就像方才魏昂说的那样,有得益于现行制度,不愿改变现状的人,当然也就有看到新制度的好处,勇于去尝试的人。
姬辞虽然人在向乡,与咸阳城的书信往来却不曾断过,单是咸阳姬家那边,每月就定期会有一封过来,以姬辞如今的声望,咸阳的姬家肯定也希望与他多多联系的。
他为魏昂解释道:“按照如今官制的六部分类,科举也会分为六科,但六科之外,还有人人都需要考的策论。也就是说,假若你通过了郡学的推荐,想入礼部,那你就得通过策论和礼学类的科考。但是通过考试,不一定就有官当,人多粥少,自然还是要择优录取的,这个时候为了增加胜算,你可以多考一门兵学,届时若是礼部那边满员,兵学却需要人的话,你就可以到兵部去报到了,再由兵部决定你的去向。”
他这么一说,魏昂就豁然开朗了:“如此说来,确实是要比世袭或辟田公正严明得多,只不过如今能读得起书的寒家子只怕不多,到头来朝上站着的,还不都是世家公卿出身吗?”
姬辞道:“这就需要时间去筛选了,若以世袭选才,选出来的,都是钟鸣鼎食之辈,未必能够符合朝廷需要,以科举择才,便是个个公卿出身,也能从中挑出优异者。出身其实并非关键,关键在于朝廷想要的是人才,而非庸才。至于你所说的寒门入仕,那起码得十年之后,才能看得出效果了。”
魏昂抚掌笑道:“听说你门下颇有几个出身寒门的,说不定将来托这科举贤良之福,还能入朝为官呢,你倒是捡了个大便宜啊,想必不出几十年,就能桃李满天下了!”
姬辞失笑摇头:“你爱周游四海,我喜教书育人,各得其所,各得其乐,岂不快哉!”
魏昂故作哀愁:“我这孑然一身,如何能比得上你弟子三千,弄不好我也得去找几个弟子来教教,也不算辜负一身所学啊!”
姬辞:“你若想当先生,这还不容易,我只要一说魏朝节隐居于此,只怕多的是人蜂拥而至,拜你为师呢!”
“来来,趁热喝!”魏昂哈哈大笑,亲自动手,舀起一勺热汤,盛进姬辞的碗里。“亏得我这一身衣裳里缝了棉絮,否则这种天气住在茅庐里,不得冷死了!诶,听说这棉絮,也是长公主的功劳?”
姬辞笑而不语。
传说光禄大夫陈素奉长公主之命出巡南越,一路游历到滇地,本是要寻那长公主所说的木绵,却因缘际会在滇地发现自身毒传来的一种花卉,名曰橦华,花生白絮,与长公主形容相符,所产花絮却比木绵更多,当地人多作花卉观赏,也有少数巧手之人用以纺织成布。
陈素得此意外之喜,并没有急着启程回去,而是将遣人将大量的橦华带回咸阳,自己又足足花了两年时间,从滇地到南海诸岛,终于在上面找到长公主所说的木绵。
橦华就是后世所称的棉花种类之一,木绵则是木棉,前者可作织物,后者可入衣褥御寒,不管是哪一种,都比蚕丝来得简单易得。
木绵只能在南方种植,但橦华却不局限于南方,陈素将两种种子带回去之后,传说长公主大喜过望,命人在关中试种橦华,又让人在南方广种木绵,商贾嗅到商机,闻风而动,收集两种棉絮,前者令人织作广幅布,后者则作为冬衣里料出售,因为物以稀为贵,最初还受到达官贵人的追捧,但因其制作比蚕丝方便,成本又比蚕丝低,所以价格逐渐降了下来,而木绵也很快成为平民之家的必备之物。
从官制改革到科举贤良,再到衣被天下的橦华木绵,这一切的背后,都离不开一个人的影子。
镇国长公主。
这位先帝长女,当今天子的胞妹,一反周朝以来历代公主籍籍无名的弱势,在皇帝的支持下入朝议政,推行诸多政令,从盐铁官营到官制改革,逐步巩固皇权,富国强兵,民间流传“一山难容二虎,天下却有二主”的说法,指的就是除了皇帝之外,还有一位权柄声望不在皇帝之下的长公主。
换作别的皇帝在位,即使是同胞母妹,估计也要忌惮三分,不过当今天子却是心胸宽广的忠厚之辈,对这位患难与共的亲妹妹同样深信不疑,纵使有小人在天子耳边进过谗言,但下场却是被流放南蛮,终生不得归。
魏昂半是好奇半是感叹:“可惜我没去过咸阳,也不曾见过这位长公主,你曾经在咸阳住过,想必是见过的,听说她国色天授,姿容若仙,可是真的?”
☆、106 番外二
姬辞是见过公主的,不仅见过,他与公主的交集,可能远远超乎魏昂的想象,但这个问题,他却有种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的感觉,只能一笑置之。
“曾有过几面之缘,公主气度,非言语所能形容。”
多少前尘旧梦,尽付这寥寥一言之中。
青涩年华逐渐远去,然而他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当年在咸阳再见,刘桢对他的那一笑。
相逢一笑泯恩仇。
魏昂自然不知道这段往事,他见姬辞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只当公主真人没有传闻之中那么惊艳,心下觉得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听说刘家出身寒微,只因出了个开国皇帝,才骤然富贵起来,缺少底蕴也是正常的,再加上这位长公主受宠,那些文人墨客为了溜须拍马,肯定会在她身上加诸许多溢美之辞,即使公主只有三分美貌,也会被他们夸大成十分。
不过嘛,就算有三分,也已经很不错了。
“听说公主已经成婚了?”魏昂难得八卦一回,对这位能够影响朝政的长公主起了兴趣。
姬辞对好友的迟钝有点无奈:“那都是永泰三年的事了。”
永泰三年,光禄大夫陈素自南海诸岛归来,同年年底便与公主举行大婚,据说当时场面之大,比之当今天子登基时也不遑多让了,而嫁妆车队在出咸阳宫之后还绕城一圈,才入了公主府,连许多咸阳城附近的人都赶去看热闹,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十里红妆,盛况空前,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这位长公主驸马父母双亡,对比咸阳城遍地名门公卿的青年俊才来说,简直称得上无依无靠,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偏偏得了公主的青眼,成为令人羡煞的公主驸马。坊间传言,却是这位驸马当年随公主入宫杀贼时表现勇猛,立下功劳,使得公主倾心于他,非君不嫁,就连有婚约在身的郭家大郎也弃之不顾;又有人说,这是因为陈驸马暗暗倾慕公主在先,为了得到公主欢心,不惜主动请缨,跑到那没人愿意去的南蛮之地,这才感动了公主,抱得美人归。
这些传言为百姓所津津乐道,落在知情人耳中,却只得一笑,便是姬辞在听说这些荒腔走板又跌宕起伏的传闻时,也禁不住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
不管如何,公主终究是成婚了,咸阳城的人都知道,长公主夫妇恩爱逾常,鹣鲽情深,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如今成婚三年有余,二人膝下一直未有所出。
因为此事,不知道又有多少坊间流言,市井传闻。
魏昂面露惋惜:“都已经三年了啊!”
也不知道是惋惜自己得知消息太晚,没来得及去看热闹,还是惋惜自己没能成为那位令人艳羡的长公主驸马。
他的想法天马行空,经常都会有出人意表,让人哭笑不得之处,对此姬辞也早就已经习惯了。
姬辞将汤一口口喝完,然后笑道:“这个冬天过后,我可能要去一趟咸阳,朝节可要同行?”
魏昂奇道:“你去咸阳作甚?”
据他所知,姬辞可是不太喜欢到咸阳的,这几年咸阳那边的姬家没少派人过来,为的就是希望他能到咸阳去一趟,讲学也好,叙旧也罢,只是都被姬辞婉拒了。
现在他却主动提出要去咸阳,魏昂也不免好奇一下。
姬辞解释道:“太学拟文武分科,文科的教材需要进行最后商榷,博士们打算用《秦论》,但我觉得此文仍有疏漏之处,书信往来也难以说清,还是得亲自前往咸阳走一趟才好。”
按照如今乡学县学郡学太学的划分,太学就是最高一级的学府,建立之初的目的就是为了“养士”,但是在学制改革,且朝廷有意以科举来推贤良之后,太学就更加成为重中之重。试想一下,从太学出来的学生,综合水准当然比从郡学出来的要高得多,若是科举得以推行,这批人肯定要比别人拥有从科举中脱颖而出的机会。太学每年的学生,大部分是经由各地郡学推荐甄选出来的,还有一部分留给京城的世家子弟们,在书籍没能广泛流传,并且树纸也刚刚问世没有多久的年代,太学的学生注定几乎不可能有贫寒子弟的存在,而其中也不乏学业平平,依靠家世进去的人。饶是如此,这里依旧成为朝廷取士的来源地之一,假若将来科举推行,太学的地位只会显得更加重要。
“武科又是教授何物?”相比之下,魏昂对太学武科的兴趣更大。
东周未远,春秋战国的刀光剑影犹在耳边萦绕,此时根本就没有什么重文轻武的风气,恰恰相反,由于游侠之风兴盛,世人对武将,反倒还要比文士来得更看重一些。
太学武科旨在从军队中挑选人才,加以基本的军事理论教授,换言之,就是武官的培养基地,但凡各地军队,京城南北军,奋武军等,每年都会有一定数量的名额可以被推荐进入太学武科。即使朝廷没有明说,可匈奴未灭,公主远嫁,和平只是短暂的,以如今匈奴时不时骚扰边境,而朝廷却忍气吞声来看,许多人义愤填膺,但也有聪明人看出来了,匈奴与中原之间迟早必有一战。
到时候,太学武科出来的武将,等于多镀了一层金,不愁没有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了。
这些事情,身为专注在学问上的大家,姬辞不太了解,让他解释,他也说不清楚,魏昂见状笑道:“也罢,我对这太学武科倒是好奇得很,早就听说咸阳城遍地风流,人才辈出,满眼皆是繁华,不若等开春与你一道去一趟,也好长长见识!”
姬辞也笑了起来:“有朝节同行,想必是不会寂寞了!”
外头传来敲门声。
主人家优哉游哉地高卧,似乎没有迎客的意思,姬辞无奈,只好反客为主,起身去开门。
门一打开,才发现外头凛冽的寒风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天色澄澈明蓝得仿佛要滴下水来,映得地上的雪也分外洁白。
而门外站着一个小小孩童,眼睛就像这天色一样漂亮。
“阿恕?”姬辞一怔,“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我不是放了你们半天假吗?”
“我把阿父交代的诗歌做出来了,想先给阿父看呢!”姬恕小小年纪,虽然竭力作出严肃老成的神情,眼中却流露出期待与渴盼,十分可爱。
姬辞看着他,就像看见从前的自己。
只不过那个时候,还有一个梳着总角发髻的小女孩儿跟在他后面问:“阿辞,《尚书》有些难懂晦涩,你给我解说一下好不好?”
很多年前,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可以做最喜欢的事情,跟最喜欢的人白头偕老。
后来他发现,人生在世,总有许多的不得已,许多的身不由己,情深缘浅,总是这世上最难逾越的鸿沟。
当年在咸阳城重逢,刘桢那一笑,是姬辞真正下定决心,专心学问的原因,但是他心中,未尝不是没有遗憾的。午夜梦回,偶尔也会回想当年自己若是坚持到底,是不是今日的结果就会有所不同。
然而此刻,当他看到姬恕站在那里的时候,那一瞬间,心中似乎忽然就放下了。
过往种种,悉如流水,眼前人事,才是他需要珍惜的。
“好罢,魏先生在煮汤,你这些可有口福了!”姬辞笑了一声,摸摸他的脑袋,让他进来。“不过喝了汤,起码得作两首才行啊!”
姬恕一下子瞪大眼睛,似乎在犹豫是进去喝汤好呢,还是继续站在门口好。
屋内传来魏昂的朗笑声:“阿恕那么实诚的孩子,你也忍心作弄他!阿恕,快进来罢,汤不趁热喝就要冷了!”
姬辞哈哈一笑,将姬恕一把抱起,转身朝屋内走去。
——————
永泰七年的春天来得很早,二月底的时候,被富贵人家栽种着的许多花卉就争先恐后绽放了,若是不经意从某条闾里路过,衣裳可能还会被从墙里探出来的红杏绊上几回。
自从造纸的技艺外传以来,民间不少财大气粗,触觉灵敏的大商贾,立时将目光投向这桩赚钱的大买卖,根本无需朝廷下令,为了能够降低成本,赚更多的钱,卖出别人没有的东西,许多质量更好,用不同原料制成的纸张随之问世,尤其是用南方嫩竹制成的竹纸,新近更是受到咸阳达官贵人的追捧,长此以往,纸张的制造能力只会越来越高,同样的,价格也会越来越低廉。
在咸阳城东面的某条闾里,就有一间专门卖竹纸的铺子,而且卖的还是上等竹纸,价格不菲,每张三寸见方的纸,约莫要半金。因为咸阳本身是不产竹子的,这些嫩竹都是从南方运过来,要么是在南方加工而成,价格因此也要比普通纸张贵上数倍,真可谓“寸纸如金”了。
不过好东西是不缺乏客源的,咸阳城有不少人都知道这间铺子,想要买到这里的竹纸,还得提前一天预约,就连店铺里的伙计出了门,腰杆子也要比别人挺三分。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眼下,店铺的主人看到来人从外面走进来,便急急迎了出来,满面笑容:“陈驸马这是刚从城外归来呢?”
对方身材颀长,面容清俊文雅,却穿着一身武将才会穿的甲胄,身上带了些风尘,显然是刚刚从校场回来的。
陈素点点头,他是老顾客了,来回几次打过交道,跟店主也就熟稔起来,但话说回来,就算不熟,面对镇国长公主的驸马,店主人也不敢不恭恭敬敬的,更不必说眼前这位执掌奋武军,身上还挂着光禄大夫的头衔呢。
“昨日在你这里订了些纸,可是来货了?”
店主忙道:“来了,来了!都给驸马留着呢!是新货,最近刚出的,比之前的更好!”
他让伙计拿出纸来,陈素一看,果不其然,这纸摸上去,触感比上一批还更好一些,对方知道陈素的要求,已经提前帮忙把纸张裁小了,正适合练字写书所用。
“这次的纸啊,我试过了,下笔更加饱满,墨色也不会晕开,若是女子拿来练字用,就更合适了!”对方显然知道陈素买纸的目的,没等他询问,就先说了出来。
陈素点点头,想到刘桢收到新纸的喜悦,心中也跟着欢喜起来。
“都帮我包好,我再买些墨,一并带走。”
店主忙道:“没问题,我这就去拿,保证都是上好的墨!”
陈素带着纸墨高高兴兴地回家,没料想离家门口尚有一段距离,就远远瞧见自己家大门被堵上了。
说堵也不合适,其实就是多了七八个人,站在那里,似乎正和公主府的家令说话呢。
陈素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还不待他作出什么决定,前方拐角就冒出一个人,急急朝他这里跑过来。
“驸马!”对方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声音却竭力压低了,一边提着下摆,满头大汗。“你可总算是回来了!”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陈素皱着眉头。他没有问对方的身份,因为就在今天早上,他还刚刚见过这些人。
“约莫半个时辰前来的,他们自称是驸马的亲人,说要见公主!”说话的人叫冯宽,这几年一直给公主家令李农打副手,眼下李农被那群人缠得走不开身,公主又不在府里,冯宽只能先在路上候着,等驸马回来决定,免得两帮人马相遇之后又生出什么事来。“驸马,这要怎么处理才好,要将他们迎入府里吗?”
对方打着陈素的名号,李农和冯宽等人不好贸然把人赶走,在没有得到陈素的确认之前,更不好将人请进府里,否则若是出了问题,谁也担当不起。
冯宽左顾右盼,好不容易把陈素等了回来,差点就喜极而泣了。
陈素:“公主呢?”
冯宽:“公主一大早就出门了,说去长安那边小住,过几日就回来。”
长安兴许是离咸阳最近的封地了,当初先帝将这块地方赐给刘桢的时候,就是为了让她方便往来咸阳,现在倒好,刘桢的公主府就在咸阳,长安反倒成了偶尔过去小憩的地方了。
陈素:“那些人是在公主出门前来的,还是在出门后才来?”
冯宽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公主出门之后才来的,已经派人去禀报公主了,不过还没回信。”
陈素点点头:“你让李农告诉他们,我与公主都不在府里,让他们过几日再来。”
冯宽一听,刚刚舒展开来的眉毛又皱成一团。
那帮人可不是好打发的,虽然陈素没有明确承认或否认他们跟自己究竟有没有关系,可是像冯宽这样的机灵人哪里还会不明白的。
不过没等他回话,陈素已经调转马头,朝城外的方向疾驰而去了。
唉!冯宽肩膀垮下来,转身认命地朝公主府门口走去。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笔锋如行云流水,一行字就出来了。
“非篆非隶,这是什么字体?”身后冷不防响起一个声音,握笔的手微微一颤,霏字顿笔的时候就多了一个墨点。
刘桢回头横他一眼,嗔道:“怎么无声无息的,吓我一跳!”
陈素眼见那个字写岔了,露出歉然一笑:“你用膳了没有?”
刘桢:“没有,正等你回来一起用。”
她搁下笔,很自然地挽住陈素,二人朝外走去。
“我瞧你累得很,可是今日操练时间太长了?明日你从校场回来,就不要跑过来了,虽说长安就在咸阳边上,可这一来一去也费不少时辰,我明日还是回公主府罢!”
“不必,你再多住几日。”陈素叹了口气,“此事是我考虑不周,想必已经有人禀报你了,公主府外头来了些人。”
刘桢点点头:“其中一人自称是你的世父。”
她听说消息之后,并没有贸然让那些人进去,也正是因为知道陈素昔年的经历,他与这些陈家人的关系并不算好,是不是要接待他们,还得陈素说了算。
陈素叹道:“他们今日已经到奋武将军府那边去找过我了,让我叫人给拦下来,没想到他们不死心。”
刘桢询问根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素淡淡道:“无非是我世父叔父他们见我当了驸马,想让我提携一下陈家罢了。”
刘桢扬眉冷笑:“昔日你落魄困苦时,他们谁提携过你?任你流落街头,吃遍苦楚,如今见你出息了,倒是记得你姓陈了?!”
说到后面,语调微微上扬,已经是动了怒。
陈素扶着她的腰,轻轻拍了一下:“所以我不愿告诉你,就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何必与他们计较,明日我去打发了便是。”
刘桢反道:“不,此事你别管,我来处理。说到底,他们毕竟是你的血缘之亲,世人对你的过往纠葛不甚了了,见你冷待亲人,只会说你为人凉薄。”
陈素不在意:“那有什么关系,嘴长在别人身上,笑骂由人便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刘桢笑吟吟:“听我的,此事你不宜露面,合该我来处理。莫不是夫君嫌弃妾人老貌丑,怕妾丢了你的脸面不成?”
陈素失笑:“我是怕你对着他们动气!”
刘桢眼珠一转:“说到动气,太医说我最近确实轻易不能动气,这样才好养胎。”
陈素漫声接道:“是极,肝气横逆则伤身…”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扭头看着刘桢,疑惑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刘桢眨眨眼:“太医说我不能动气。”
陈素:“不对,后面那句。”
刘桢:“没了呀。”
陈素无奈:“你就只会作弄我罢。”
刘桢笑嘻嘻:“养胎么?太医说我不能动气,这样才对养胎有利啊。”
陈素本就不是迟钝之人,只是刘桢这个惊喜太大太突然,是以才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片刻之后,狂喜之色终于弥漫了他的整张脸:“…是真的?”
刘桢很不负责任地逗他:“我也不晓得呀,我没什么感觉,是太医说的——哎呀!”
话未落音,人已经被陈素打横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