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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母可还好?”沈安之掐指算了算,距离他在战场上最后有知觉已过去足足半年,且不说这井雨桐编纂了一通冒着性命之忧救他与水火之中的故事,单是凭她的能力将他神不知鬼不觉运到扶国救活,就是一个让人打不清东南西北的迷局。
“你父母……”说到这里,井雨桐故作姿态矜着泪,缓缓道,“安之,你父母因为你受伤后受到了很大的刺激,都不在了,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好好安置了二老,并将骨灰安置在咱们现在住所的祠堂里,你身体好些就可以过去看看他们二老。”
井雨桐哀切又希翼地将沈安之望着,很快擦掉了泪,换上一副娇羞模样,“我们都能完好的活着是十分不易的,你要为了咱们的贞儿考虑,他不能没有爹爹。”见沈安之一副哀切的神情,她便轻轻将手抓住了沈安之的手,轻轻抚着,“等你这几日好些,我让贞儿来好好跟你说说话。”
沈安之瞧着她一副怀春模样,默默无语的躺在床上,像死人一般,神情十分颓废。不觉心中悲叹一声,沈安之啊沈安之,你堂堂正正七尺男儿,过不了祖训的关,现在亦过不了这情苦的关,活着亦是死了,罢了。
眼看井雨桐就要压在沈安之的身上,许是急火攻心,他捂着胸口吐了一口血,吓得井雨桐赶忙喊了大夫。
几名扶国的医生慌忙窜过来,为沈安之的手臂注射着针剂。有人用金属的器械听着他的胸口,判定没有大碍,方才离开。
被这样一折腾,沈安之有些困乏,借势闭上了眼,朦朦胧胧间眼前全是馥汀兰,问他:“说好的永生永世呢?”
病一场不过就是受些苦,可是伤一场,便是永生无缘。像他这等被迫逆天改命的人,不知在生死薄子上还会不会有名讳,总之,他因此彻底变了一个人。
话说回来,陈思源这副身体每周都要注射一次针剂,有一个就连陈思源也不清楚的人,在控制着这个永生世界的门,会着人定期给他送来针剂,他也曾有过一种猜测,他并不是用这种方式取得永生的唯一一人。但是他能确定的是,无论他做或不做什么,那个人都能够找到他,而他摸了几十年的底,仍然摸不到任何头绪。
为了防止他的背叛,针剂每次只送来六个月的量,这也是他对实验室的其他成员的交代,虽然这是一种两败俱伤的办法,不过是推门入桕罢了。倘若毁了唯一的实验体,他失去的是对馥汀兰的执念和佑护,而对方失去的是实验结果和一个庞大的布局。
他其实有些口渴,但是身体痛得令他无法翻动身体。一个蒙着脸的人突然走进来,他嘴唇哆嗦着扯出一个笑来,“这夏日的夜里也会有些冷,看来天然的身体与工具体的确不大一样。”
那人为他打了一针,并扶起他的身体,喂了两口水。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蒙面的人无比熟悉,可每次都是他即将奄奄一息时突然出现,他只能猜测,却毫无根据。
陈思源本想用一双眼死死的瞪着,虽瞪着,却瞳孔涣散,骤然昏昏欲睡。在马上失去意识前,他用尽全是力气伸手去拽下那人的面罩,看见了一张让他无比熟悉的脸。
倒水的影子顿了顿,令他打了个哆嗦沉沉睡去,努力让自己在失去视觉和记忆前不要忘记看见的,而瞬间已然失去了知觉。
那人索性摘到了面罩,认真的看着陈思源憔悴的脸,但似乎看得并不是那么的受用,“沈安之,你几时曾这样认真的看过我,如今你也知道了求而不得,当真可笑。”
这真是一出不落俗套的好戏,那是一张枯槁女人的脸,却也看得清轮廓,井雨桐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怪只怪我如此全心全意的待你,你的眼里却只有馥汀兰。”
第八十四章 趟不完的浑水参不透的谜局
陈思源又拿到了可以续命的半年的药剂,那东西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放在了暗室里,人也早撤得空空荡荡。
几个时辰之后,陈思源脸上灰白,难看无法用语言形容。他扶着沉重的头部醒来,方才那滋味隐隐有些熟悉,脑中一道通透的白光闪过,他额角的青筋跳了两跳,这次终于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记住了那张脸。
很好,很好,井雨桐!
阴魂不散,原来自己又做了同一个女人的提线木偶。
十三年前,本以为在病床上悄然死去,便是远离了梦魇,然而井雨桐第二次将沈安之救活,竟就这样残忍的将他丢在了馥汀兰身边,让他体会什么是求而不得,还成了一个活体监控器,这个女人,真是好的狠!
他凄凉地跌回枕头上,望了一会儿房梁,里思量量了好一回,嘴唇咬得发白,呵,这一生委实废柴,保护不了心爱的女人,还将自己折了进去。
陈思源实打实猜了十几年,那面罩下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那个明目张胆屡次三番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为何如此熟悉,而又究竟在这个迷局中是何种位置,此番看清楚了也便不再诧异了,但他绝不愿认命。如今之计,只能再等半年,在这之前,他一定要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再探出些什么来。
晨色渐渐涌起,陈思源含蓄的笑了笑,眼睛里恢复了光芒,积压了百年的一腔心酸纵然让他心口剧痛,却让他心里坦荡了许多,毕竟他接下来又可以拥有毫无顾忌的半年时间,而他的大计划正进行的顺利,无论他再将真心藏多少年,他相信,只要馥汀兰在身边,总比孤零零地过好。
要说这个井雨桐的来头,并非仅仅是井家后代这么简单。她托生在扶国一个帝王之家,虽然只是偏支,但家族浩大,祖祖辈辈承载着为天王寻找永生术的秘职。
那年时的沈安之风华正茂,内心纯净,朝气蓬勃,却不想劫数降至。父亲沈决勾结了外族,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受制于人,井世昌早早藏匿在沈家做着总管,京海城所有的银庄和港口表面归属在沈家,实则早就被井家掌控,恰巧井家大女儿井雨桐看上了沈安之,沈家为求自保,同意了沈井两家联姻。若不是沈安之私自去了战场,井雨桐心心念念为了救他,也不会闹出后面这一出盘根错节跌宕起伏的新命格。
井雨桐虽不及馥汀兰如仙女下凡,但也是个美人坯子,瘦瘦的小脸,丹凤吊眼,大概就是看着总有些让人联想到蛇蝎美人、人心险恶七八回,但她确是实打实看上了沈安之,沈安之是她可以搭上命去争取的男人。大概她全然继承了井家自祖辈的基因,刁蛮任性惯了,得不到就抢,抢不到就硬抢,好不容易将沈安之得手了,本以为生下子嗣便万事太平,成人之事无玩闹,沈安之看在生米煮成熟饭的份上也会安生的与她过日子,却不想强迫的事情,反噬会更加的糟糕,此一番又一出大戏。
人终究是趟过了世情,也堪不破红尘,井雨桐听说沈安之背着全家去了战场,悲愤又委屈,生生抢来的感情好像一切完美,却在那一刻浇得透心凉,日子眼看过不下去了。她着人跟随着战争的足迹去寻,始终寻不到踪迹,本以为沈安之仅是暂时躲躲便是,孩子他总归还是得要得,却不想遭遇了危情,沈安之带着一支敢死队,战死沙场,最终寻得时,只剩一副几乎凉透了的躯身。
但她还是放不下沈安之,执念令她疯狂,心心念念想与沈安之旧情复炽,便硬是生生赌上了全部,不仅窃了父亲井世昌的秘药,还将沈安之的身体大张旗鼓带回了扶国。对于老谋深算的井世昌虽生气,但转念一想,也未必不是好事,于是借此机会收了沈家的财产,本想将沈家夫妇铲除,却不想沈决早为自己留了后手,逃离了他的掌控,届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井世昌接着沈安之的死捏造了沈家变故,渔翁得利,继续斡旋在京海,并索性将井雨桐彻底留在扶国,接手了扶国的生化实验室。
沈安之活了之后,成了对沈家夫妻的活诱饵,而井雨桐终如愿以偿,与沈安之混了个人世白头,但心中始未觉得快慰。沈家夫妇也未再现身,这件事始终让井家心有忌惮。
井雨桐利用家族生化实验室,让自己与沈安之得到了长久的寿命,然而 只是延长,却无法不老不死。她羡慕死馥汀兰,持着一副年轻的身姿,暗杀了几次,都被她活了过来。井雨桐看着自己日渐苍老,一辈子在嫉妒的稠水中煎熬,她可以将沈安之救活,却无法化了他的情根。她知道,在他沈安之心里,只有馥汀兰一人,哪怕为了他忍受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他做个死鬼都想见一见他心心念念的阿兰。
井雨桐的计划中,几次三番暗杀馥汀兰却都被她活了过来,自知无法置于她死地,便又换了个方儿折磨着近在眼前的馥汀兰。她找了一个与沈安之样貌相似的人马子皓,不仅学习沈安之的一切习惯,甚至于那些微弱的细节都入了骨髓,活生生的复刻了一个“沈安之”送去了馥汀兰身边,在计划中先玷污了她的身子,再狠狠甩掉,却不想不中用的马子皓也不可救药的爱上了馥汀兰,在当日便失控,逃离了她的掌控。
然而老天却是偏袒井雨桐几分,她本想让马子皓在馥汀兰身边呆得久一些,然后搞出个子嗣,继续生化实验,却不想一夜情也能让计划如此顺逐,很快便传来了馥汀兰怀孕的消息,井雨桐这一遭赢得非常彻底,“计划中被狠狠添了把柴火,真是想想都令人兴奋不已。”
井雨桐怎能不默默再动一回心思呢,她这一生只有沈安之一个男人,她绝不允许他心中装着别的女人,于是几经折腾煞费苦心的又想了一个令自己都兴奋不已的剧本,趁着沈安之快要尽头的时候,她又动了他的身体。
井雨桐要让沈安之活着,哪怕是换一个方式,她也决不允许沈安之的丝毫背叛,她要彻底的掌控他,直至他的灵魂彻底溃败,回到她的身边。
“好啊,那就成全你,只怕那时,你不再是她的沈哥哥了,而她即便认出你又如何,一个脏了身子的女人,她还敢与你相认吗?你每日面对情敌的孩子,我很期待你的表现,还是说会乖乖将她变成实验体,哈哈哈哈……”在沈安之弥留之际,井雨桐制造了这一切,她意味深长笑了一笑,这次她终于笑得畅快淋漓,似乎成了真正的赢家。
听了这番面不改色的话,沈安之略有动容,可是他已经连说一个字的力气都不再拥有,就快要死了,他便也坦然对了。
井雨桐深情的望着沈安之,“馥汀兰,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当你看到真正的沈安之站在面前,你有什么脸再去面对他。”
第八十五章 我与馥汀兰的分别
须知接下来时日过的很快,这一年,待又一个春起春落,我如愿考上了大学,就要走了。
我欢欢喜喜本以为这是挫挫馥汀兰锐气的好机会,但诸位知晓她的个性,与我最大的障碍,寻得的便又是一次巴巴的失望了。
我记忆深刻着,她还是那一副淡定的好皮相。那天,一身素衣,就端端正正坐在院落里,正靠近窗外的景色,琉璃的光影映在她的额上,抚过面色平静,一派庄严,看不出任何情绪,手里悠悠地捏着龙纹扳指,一切与生下我后无甚差别,那时候的我还并未开始注意到自己母亲与其他人有何不同,还深深的沉浸在对她不够爱我的怨念中。
我偷偷的瞥向她,踌躇在庭院的门前,等啊等啊的等。
虽然我不敢肯定什么,却一直在等着她一个拥抱,哪怕一句不舍。想象着她从院线门里飞快地跑出来,不过幸而她一如既往的冷漠,是以那时候我一如反顾的转身离去,冷着一张无奈的脸,继而用最快的速度上了车,并关紧了车门。
她无动于衷的样子虽伤不了人名,但每一次入目,都是一种折磨人的刑罚,我得承认,当时的心很疼,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心如刀割的离别之痛,痛得几乎哼了出来。
人生的第十八个年头,我第一次离开了家,陈思源也不会再陪在我身边,仅仅给我送到了机场,留下有几名陈思源的手下远远的跟着我,但是对我而言,他们不是家人,我空空孑然一身,竟突然想不清楚了,这一切原本是不是就是自己想要的。
陈思源事无巨细的交了我很多,令我不胜感激。在他将我送到了登机口时,我毫不矜持,一头扎在了他的怀里,老老实实趴在陈思源怀里,那熟悉的手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抬起眼,露出最天真、最委屈的表情,险些哭出来前,我推开他,头也没回的进了安检。
在机场的洗手间里,我失声痛哭,那一刻十分惊奇,突然没有了热血沸腾,也打消了再也不会回来见她的念头,不过尽管这样,我片刻后恢复了理智,无论如何也要去远处瞧瞧。
陈思源回来时,馥汀兰还在那处,眼睛红红的,像一尊石雕,高傲的微微扬着下颚。
陈思源情不自禁的为她感到心疼,他很希望在这个时候,馥汀兰可以暂时摘掉面具,然而她已经是一个万念俱灰的女人,对于任何最多只会轻轻一瞥,而我是她百年来唯一的色彩,但她也能将我轻易的放出去,陈思源有些看不懂她了。要知道这十八年我一直顺风顺水,在呵护中长大,索性就这样停摆,我的未来,他不信馥汀兰真的会如此放任。
陈思源小心翼翼走到馥汀兰身侧,唇边携了丝作为陈思源以来从未有过的笑意,“馥先生,您可真的想清楚了?”
“她已经成人了,这是她自己的人生。”一缕头发被风带到了馥汀兰面上,她并没有用手去捋,而是顺其自然的任它飘着。
陈思源略略愣了愣,又道,“您说的事,一定不会错,想做的事,我也定然陪您走下去,不过对于孩子来说,大概还是希望您去送送她……不怕她就不回来了吗?”
陈思源这么说,是因为他这一次也推测失败了,馥汀兰绝对是隐藏情绪方面实力卓越情绪实力的佼佼者,自己尽管如此担心这个女人,他却无法做得到时刻的淡定,尤其是二人的时刻。
“自然是怕的。”馥汀兰多年练就的临危不乱,片刻间让所有周遭环境也跟着一起淡了下来, “可是怕不能让任何人老老实实的按照我的想法。”
陈思源的情绪让馥汀兰一句话拦截了,却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不怕孩子将来埋怨您吗?有些事情,可能终究无法弥补的清楚的。”
“ 我所做,无人能懂,最了解我的,我想大概就只是你,你看那条小路。”馥汀兰望着窗外的一条小路,来花城时,那里曾经被好好保护起来,这阵子接续有雨,诸位也都清楚,尤其是这个季节,雨水充盈,而此时那里比牛踩过还要糟。四周小心堆砌的围栏显然已经年久腐烂,有点地方斑斑点点发着霉,而那些挣脱围栏的植物看上去却更茂盛了。
馥汀兰这会儿反倒是起身走到了院子里,她深深的望着我走出去的方向,“你知道手无寸铁,如何赢吗?”馥汀兰回身瞥了陈思源一眼。
对于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陈思源懂得馥汀兰的用意,他不假思索说道,“夺对方的!”
房中静默片刻,他双手握得泛白。
这二人从出生开始便牵扯在了一起,不管陈思源是在趟馥汀兰的浑水,还是对于家族对于馥汀兰伤害的弥补,亦或是由于执念于馥汀兰而奋不顾身,均乱了天数,而从某种角度讲,他终究是个自私的人。他最晓得如何在馥汀兰那端小心翼翼的获取一派祥和,对他而言,有朝一日他也定会将那些纠缠理顺清楚,在解决了井家后,他会将欠馥汀兰连本带利还个清楚,可他也吃不准,馥汀兰究竟能不能还有耐心等到那天。
“夺是扶国一向的作风,而我会选择无极之路。如若你是我,会替她决定的是什么?”
馥汀兰当然不愿我受到任何伤害,哪怕我会永永远远的远离她,只要我安好,她都不会有半点犹豫。因为她晓得,纵然她有封天的本事,也无法确保我一生周全。她甚至于在内心有过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我是她人生的钥匙,那么不如尽早离开她,让这个命中注定的劫难由她自己承受便罢,如若我对于她的情分淡如仇人,也未尝不可,这便是她爱我的方式。
“馥先生,奶糖是我带大的,或者奶糖她真的可以成功一些事,她并不是个普通的女孩。”陈思源与我的一些年里,我从未有过由于年纪小偶尔不懂事的情况,也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矫情,我不喜欢提问,不会忧心忡忡,也不喜欢与除他以外的任何人交流,仅仅对于外界的陌生,也很适应了。因而他做很多事时,并没有刻意隐瞒着我,他做的很多事情我都看在眼里,却也没看在眼里。除了见过他夜晚痛苦的注射针剂,陈思源知道,我远比他所想看到的更多,包括他狠厉的样子,他处理丘苍夷,如何扩张着产业,我都是看得清清楚楚。我欣赏他雷霆万钧的手段,尽管很多看不太懂,但是他的所有优势,配得上他所拥有的一切。经年累月地沉积下来,我已烙入陈思源的心中,他将我视作亲妹妹或者亲女儿一般养着,容不下我有任何一点委屈。虽说儿女都奉着各自父母的命,但今天我的离开,他反而比馥汀兰这个亲娘更无法沉稳,他很想自私的将我留在身边,当然,一切只能是馥汀兰去决定。
“大成也好,不成也罢,我只想我的芮儿不要像我,她哪怕什么都不懂,却也比醒了的好。”馥汀兰说话的时候,灯火啪的一声就灭了,十有八九是整个地区的电断了,山外飘荡着浑浊的灰云,将环境烘托得适宜,陈思源反应机智,将馥汀兰护了起来,数名手下将院落迅速围住。馥汀兰却淡定的将一泡温热的茶徐徐倒入道杯,在鼻尖晃动着。
“像我这般,哪算得上是人生。”馥汀兰自我开解的笑着,陈思源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她那样坚不可摧的心已到了这个地步,紧接着说:“我会在我的有生之年给她一个快意的人生,竭尽所能,你也会帮我的吧?”
这一刻,陈思源便醒悟了。
第八十六章 去巴诺
六年后。
又要搬家的消息传来,我正在阶梯教室里行晚课。
人间四月芳菲尽,又一个春季,京城的季节很温和,此时樱花已是繁茂,抬眼一望窗外便是一片粉糯。
许久悄无声息的手机里多了一条陈思源的讯息。
【“奶糖,咱们搬家了。”】
【“今年暑假再不回家,你可要找不到家了。”】
我一手托腮,另一手旋转着笔,突地想起三年前离开馥汀兰那日,那冷漠的眼神飘向我,让我蓦地一抖,笔落在了桌面上。
这件事确确让我放在了心上很久,眼下我这情势,正譬如一个信誓旦旦躲避家眷的书生,本该是义无反顾取个功名的好时机,作为我长大成人不再依靠馥汀兰的证明,偏出现这么一个茬子,是以,我才有这么一愣,原来亲情关系纠缠得如此之紧,哪怕我直冲云霄,飞得无影无踪,馥汀兰手中依然有一隐形的绳索,只看她想不想寻我,亦或是她想不想抛下我。
说起来,我已经有六年多没有回花城了。当初是我要走,她既不阻止,也不相送,用那双无形的双手将我生生推远,若要我现下原路巴巴又返回去,面子总不太好过。想不到一别竟就是与花城的那个家最后一面,那些陪我长大的手工窑呢?还有我做的那些小瓷器呢?难道又发生了什么吗?馥汀兰呢?
我收起书本,拎起书包搭在背上,以很快的速度向教室外踱去。
“馥芮白!”站在讲台上的老教授抬起厚重的老花镜,目光灼灼的看着我,对于这种公然挑衅的行为一脸气愤,尤其在他听得有人开始低语。
岂料我漫不经心,邪气得一瞥,像没听见般走出了教室。
倘若我愿意解释,脱课这件事本可大可小,老教授现在哪肯囫囵吞枣过了这桩事,教室门被人从内部“碰”的一声关紧,他严诧的语气在硕大的阶梯教室中回回荡荡,“馥芮白,你这学期准备补考吧!”
在都城读书时,一晃读到了研究生临近毕业,学院坐落远郊,规矩立得严整,早不过辰时便须得起身应早课,晚不过子时便须得回到宿舍内安歇,我除了学习,便是去外打工,生活简单充实。考勤出席率更是牵扯到毕业成绩,尤其是这位李教授,我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对我更是严厉了几分。此刻像我这番在授课老师的眼皮子底下逃课的情况,自然让在场的同僚们全部走了神,齐刷刷投掷来不解的目光,很快又开始窃窃私语。这个馥芮白!
她好飒!
不想毕业了吧!
我的情况确比较特殊,开学时没有参加军训,从不旷课,不愿与同学培养感情,亦从不爱多说话,每次听课都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如隐形人一样,每次上课前最后一个走进教室,却从不迟到,没有同桌,最让人惊叹的是每次学末都是全院的第一名,所以颇为有名。
我心乱如麻的走出教室,立刻拨通了陈思源的手机,“哥,为什么搬家?”
电话那端传来熟悉的声音,“我们奶糖,终于舍得联系我了。”
这三年里,我虽与陈思源偶尔通电话,却不似过去在家中热乎。我记性一向不大好,可是有些事情我记得很深,甚至于用超于常人的敏感去揣摩所有不好的可能。自我从家里逃出来后,我明明逃的是馥汀兰,可他却配合的紧,生生真的给我推向了陌生的环境,没有以前的关心备至,也没有给我安排新环境的一切,放逐了我绝对的自由。而这样的自由,也让我险些自闭,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是憋了好大的一口志气才适应。有一阵子我甚至于感觉自己就这样被馥汀兰抛弃了,陈思源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所以,我是也许真的被抛弃了。
“为什么不等我回去,就又要搬家!”我挂断电话,茫然的摇了摇头,眼角攒出一滴眼泪,背着迎面的人流擦干了,急步向学院外跑去。
那几名陈思源派来的助手不远不近的一直跟着我,我叛逆的加快了脚步,飞步跑了起来。
我不知道要跑向哪里,才没多远,被一只大手稳稳当当拉住了胳膊,我正回手挥上拳头,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我的整个人被彻底按在了墙壁上,那人另一只手轻轻捂住了我的嘴,见我淡定了,才轻轻放开那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勾起嘴角,轻轻的做了个“嘘”的口型。
陈思源恹恹地带着笑意,从头到脚打量着我,“奶糖,你不会要殴打长辈吧。”
六年未见陈思源,本以为日子过得很快,会快到忘记他和馥汀兰的样子,可当他就在眼前,才发觉日子过得很慢,慢到一切都似在昨天,我们从未分离。
他抬眼扫了眼那群助手,偏了偏头,瞬间几个人隐匿在了人群中。
我使劲甩开他的手,眼里含了包泪,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心如刀绞了好一会儿,我探出半颗头,扭捏的站在他面,这才看清,陈思源样子比过去成熟了许多,还是那副斯文败类的样子,除了帅,更平添了肆无忌惮的魅力,这一年我二十四岁,他这身壳子整二十九岁,真是风华正茂的好风景。
本颇多顾虑,想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听陈思源说清楚,却迫不及待的问:“哥,你怎么来了……”我脑子里过了遍可能发生的事情,虽说记不太清上次搬家的缘由,可是他们每次都是毫无预兆,像是在逃避什么,可我却又说不出有哪里不对劲儿,“为什么搬家。”
“我们奶糖长大了,六年不愿意回家,我自然是来寻你的。”陈思源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总不能真让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你也知道我六年没有回家?这次为什么突然又要搬家!”我性格随了馥汀兰,十分刚性,紧咬着一件事不放,他不想说,我也不想再问,推开他的手,转身便走。
见我转身要走,陈思源急追上了两步,霸道的将我拉上了车,单手撑着方向盘,驾车向主城区驶去。
车内安静,很快他便占据了主导地位,“我们搬去了巴诺市,距离花城五百公里,距离这里一千二百公里,我今天带你去市区里住,明天天亮我们便动身。”
“都安排好了,通知我不显得多余吗?”一声“呵”,从我口中轻轻飘出,边用食指推了推眼镜,还是过去陈思源给我买的那副。
陈思源并优雅从容的看了一眼导航的路况,“毕业的事我来处理,奶糖,你需要即刻随我回巴诺。”
“又来这招?凭什么要求我必须!你们有人征求过我的想法吗?这样假装关心我不累吗?”我极尽歇斯底里,面目上却是胡搅蛮缠的不羁,颇有陈思源的影子。
“馥先生,她需要你在她身边。”
“奶糖,你应该知道对于任何人来说,近七年的自由自在都是可望不可即的,你就这一个妈妈,她已经尽力了。”
陈思源笃定我无法反驳,我面临的不是在A和B之间抉择,而是无论如何没办法狠心放下馥汀兰和陈思源的唯一结论。
“我可以跟你走,但是我要选我自己喜欢的工作和生活,我们互不干涉,如果我觉得有任何不舒服,我还会离开。”我需按我的逻辑铲平这件事,且不破坏整体的规则。
陈思源无奈的勾着嘴角,冷冷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暖意,用手抚弄着我的头发,“你们母女还真是像,都喜欢对我提条件,好,我可以替馥先生答应你。”
第八十七章 回归
这便是粗略的那些年月里我所能记得的有代表的事,当然在后文想到的,我还会作以补充。
在上述所说的,有两件事值得机敏而有独特见解的读者更深入的探讨:一件是井雨桐步步为营的算计,致使馥汀兰遇见了样貌与沈安之一毛一样的马子浩;后一件是当馥汀兰生下我后,真正的沈安之拖着陈思源的壳子回到她身边,她被彻底逼得退无可退。
前一件不仅十分奇异,大概更富有戏剧性,后一件事来自于这件的推演和延续,当然回归的正是时机,又有些扎心,并是恶性循环的因果。
特别需要说明的第二件事中,细心的诸位会发现,尽管在长年累月里,馥汀兰早已发现蛛丝马迹,然而她的反射弧却如此缓长,她的身体似彻底失去了钝痛之感,甚至于停滞。比如“陈思源”的字迹,亦或是“陈思源”偶尔毫不掩饰的习惯,包括馥汀兰故意酒后的试探,我此时再次回忆,她与“他”的反应,或许可以理解其中的隐藏情绪。
馥汀兰混沌于百年岁月长河沉溺旧情,希望寻得真相,当偶遇样貌几乎与沈安之一模一样的马子浩,恍惚之间,她确曾认错,但那一身修长,一副风流形状,不是沈安之。纵然馥汀兰很快知晓,却也毫不犹豫大敞心门。
激情转瞬后,留下难以平复的心情和后果,活脱脱成了第二轮试验品,但她也并不愿后悔,只是如死寂一般,费力睁开眼时,似梦又不是梦,因获知怀孕,遁得一丝生机,却发觉我是她的人生钥匙,她除了推拒,别无他法。
当再遇见真正的沈安之,她反而完全不愿面对,甚至于几乎极尽自闭,半空朵朵祥云,她却一坛死水,拔凉拔凉,冷得那叫人一个哆嗦。
早知道像馥汀兰这类女人,一旦“出轨”,便毫无回旋的可能,与其说她激情所致,不如说她在自我解脱,彼时沈安之已在她心中彻底宣判别离。全部全心全意转嫁到我的身上,是以又将我活脱脱交付“他”来带着,并不是天刻意安排,而是她别无选择,所以才有了沈安之拖着陈思源的身份,生生陪着我长大成人的桥段。而这时来看,她确是赌对了,陈思源是令我唯一安全成长的底牌。
馥汀兰无辜,虽说美貌当得上天下难得一见,家世无以伦比,与样貌堂堂家世更丰的沈安之本是良配,情投意合更是一桩美事,但琢磨着两条轨迹交叉,我发了一会儿愣,所有事件组合后,原来无非都是对馥汀兰的一种折磨。且不说馥汀兰如何获得永生还未解密,沈安之的复生再复生,均是一个叫井雨桐的女人在争风吃醋。
一路前行,馥汀兰无人可以抱怨,无人可以诉说,无人可以同盟,无人可发泄。即便是沈安之本人,她也绝不可能再度交付,毕竟是放弃过她的人,他何德何能谈“永生永世”?
说到这里,诸位肯定想说沈安之也是无辜,他身不由己,且所做之事堪堪称得上是馥汀兰最坚强的后盾,他只不过料不到这一辈子活成这个样子,一切苦归于命运。我个人认为,经过生活的切磋,大抵沈安之的人生无比失败,即便他非常想做到从不缺席,却没有一拍不是抵着错过而来,现如今他依旧神采奕奕,也不过吊着对馥汀兰最后的希望罢了。在我眼里,他是个多情且无法自理的幼稚男人,不仅留不下任何人,即便选择自己的真爱和本人的生死也是软弱无力,永生永世更是一种极致病娇的执念。
故事到了这段,竟奇特成了这样,混迹在漫漫长河,经历神秘的几代人追踪,馥汀兰每逢濒临绝境,都能够化险为夷。客气而心平气和的讲,不靠运气,恐怕很难做到,但是她也的确是具备了很强的才能,即便九曲十八弯,偌大一个天下,她生生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地,她的人生本就是被逆天改过,所以她不再听天由命,并不准备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和老天爷作对才是英明之举。那么,若还分不出伯仲,恐怕很难有个结局,毕竟最优秀的拳王,盲目的锻炼身体也可看做是浪费精力。
我来到巴诺市时,又值早春,这里不似从小到大的环境都是漫节奏,但也甚合我意。且不说我们各自划分好的起居空间,若不刻意聚首,完全可以忽略同一屋檐下的“其他人“。这里很市区,距离我想要工作的地方也颇为便利,走不到十分钟便是公交车站,看来针对面试,我也要尽早做些准备才好。
回来的第一日晚饭颇为简单,而后馥汀兰竟有时间让我陪她散步。
此时家门庭对面的小公园里的栗树梢头开始冒出五瓣形新叶,我们不言不语的在一起间隔巴掌远走了近两个小时,本是个互相吐露肺腑的好时机,毕竟差不多七年未见面了,没有人显示出急不可耐的样子。
就近又回到了同一个岔路口,她弯腰捡起一片树叶,放在掌中。她翻转掌心,树叶落了下来,落向右边的小路。她擦了擦手指,引我向小路走去。馥汀兰所做的一切,在我心中将有自己的一番佩服。
我们回到家中已是将近戌时。
现在想来,馥汀兰只是因为想我,才这样拉着我晃了很久,却无法直接以任何语言表达出来。最终她只是说,我需要每周末在家里吃饭,这样的习惯要一直延续下去,既然没有其他的限制,我自然是会同意的。
“馥先生!”陈思源为我们亲自打开了门,当然我们散步时,他也一直在附近跟随着。
院子里有一棵花树前日遭了风雨,几位花匠在整理着,此时,刚刚休憩方整,他们提着工具而去,旁边让出小路,我蹲在那里,犹自低头拨弄那树上的花,毛茸茸的甚是有趣。
白色的月光铺陈院落,馥汀兰踏着那光景独来独往,缓步向她的专属空间飘去,样子与我初见她时一模一样,颈处一片裸露的肌肤,美好的如一块冰润的和田。
那是我七年里闭上眼便能见到的身形,徐徐而行,尊贵,薄凉。
顿时,一阵微风而起,我看得入神。
“奶糖,欢迎你回归。”陈思源信誓旦旦的样子至今令我记忆犹新,似乎为了我的回归,一切早已胸有成竹。